《卡勒米安墓场》作者:迟卉
内容简介
公元3662年,人类已经在群星中建立了庞大的帝国,但是仍然有很多谜团不曾解开,比如传说中的“卡勒米安墓场”——据说数百年来,所有在穿越亚空间时神秘失踪的宇宙飞船都在那片虚空深处静静地长眠。
舒凝,曾经强大的“北歌海盗团”的孑遗、太空海盗领袖的女儿,集合了那些和她有着同样伤痛的人,踏上了寻找卡勒米安墓场的道路。但那墓场,神秘到甚至没人能够确证它的存在——
因为从来都只有人到那里去,却没有人从那里回来。
作者简介
迟卉,东北生人,2006年毕业于上海华东师大生物科学专业。中国更新代科幻作家代表人物之一。自2003年7月在《科幻世界》发表科幻作《独子》以来,迟卉已发表二十余篇科幻小说,其中,《归者无路》和《虫巢》分别获得2006年和2008年银河奖读者提名奖。迟卉的作品想象奇丽,结构紧凑,融清新敏锐和大气凝重于一体,在当代科幻女性作家中颇为罕见。除科幻小说外,迟卉在奇幻、游戏同人等领域也多有涉猎。本书为她的部长篇科幻小说。


引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道是从谁开始,那些驾驶着飞船穿越星门、航行在宇宙之间的跃迁宇航员们开始悄悄传说着这样一个地方——
卡勒米安墓场。
据说,每十万艘飞船里,就有一艘会在穿越虫洞跃迁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们去了哪里?为什么会消失?没有人知道?穿越虫洞的时候,在那片奇妙的亚空间深处,究竟潜伏着什么样的神秘陷阱,也没有人知道。
但是某个名字开始悄悄在飞行员之间流传,“卡勒米安墓场”——他们这样说那一串音节不代表任何意思,在人类的任何语言中都找不到对应的含义,但是,最后那个词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墓场
据说所有失踪的飞船都在那里飘荡;据说所有丢失的飞船残骸都悬浮在那片虚空深处;据说那里的时间是冻结的,那些几百年前和飞船一起消失的宇航员依旧有着年轻的脸,在墓场的阴影中静悄悄长眠。
关于卡勒米安墓场有着许多许多的传说,但是从来没有人能够确证它的真实
因为从来都只有人到那里去,
却没有人从那里回来。
——《银河系故事集·太阳系族群卷·旋臂时代·第9部 第1页·卡勒米安墓场》


序章 来自墓场的孩子
银河系标准历3662年
1
绝密·编号K-17-N逡巡者部队召集令
地点:白林星门
事件关键词:星门反吐,诺伊曼巫师,卡勒米安墓场,身份不明。
资料如下:【略】
命令
兹以白林星门代表和安塔里司·荷莉卡家族的名义,授权采取一切有效措施。
伊娜·安塔里司·荷莉卡
这是一次星门反吐事件。
当那艘老式太空船毫无预警地跃出白林星门虫洞的时候,着实在当地居民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作为本地唯一的星门贵族,安塔里司家族的星门代理事务官,年轻的伊娜,安塔里司·荷莉卡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
指没有联络、无法识别的船只在完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通过星门虫洞,就好像被亚空间呕吐出来一般。一般来说,发生这种事情的几率非常低。​
银河帝国的统治阶层,又称“荷莉卡家族”,完全由女性组成。​
“笼手式?”她盯着那艘黑黢黢的飞船,难以置信地问。
“是的,阁下。它是第一代笼手式飞船……群星在上,三十年前这个型号就已经进博物馆了!”太空救援队长咕哝着。
这起突发事件让年轻的伊娜有些紧张。毕竟,她还太年轻,只有二十一岁。本来她只是暂时代理母亲的星门事务官职位……伊娜谨慎而又好奇地打量着这艘巨大而又丑怪的飞船。它的船身焦黑扭曲,严重变形,就像是刚刚穿过一处核火战场,抑或从某颗恒星的日冕深处冒死冲出来一般——是谁驾驶这样古老的飞船穿过星门?从何处来?要到什么地方去?
“谁在驾驶这艘飞船?”她低声说。
救援队长把她的自言自语当成了命令,“很抱歉,阁下,我们对飞船内的情况一无所知——他们的通讯频道没有回应——我请求您授权我们打开飞船,强行进入,船内的乘客可能需要救援。”
“啊?哦。”伊娜回过神来,“去吧,抓紧时间!”
队长向她敬了个礼,转身投入救援工作。救援队拖来了一个活动气压舱,将它对接在飞船唯一完好的一个出入口上,花了一点时间,他们才打开已因高温而变形的舱门,两名队员身着压力服,小心翼翼地摸了进去。
“发现乘员!”随着救援人员的喊叫,伊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发现一个女孩,还活着,严重烧伤,让医生作好准备!快!”
外面的医护人员迅速忙碌起来,这时,一名亚空间通讯网的记者终于趁机挤到了话筒前,“其他人呢?其他乘员怎么样了?孩子的家长呢?”
一阵沉默后,那名队员略显沉闷的声音传了出来,“我们没发现其他人,飞船里只有她自己。”
“那是谁在驾驶飞船?”记者尖锐地指出。众所周知,驾驶跃迁飞船穿越星门虫洞所连接的亚空间,这是唯一只能由人类完成的工作,任何自动化系统都无法胜任这一职责。
“驾驶员就是这孩子,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还连着脑桥,手就放在控制笼手里。”
“什么?”记者发出了很没有职业风度的感叹,而这时,伊娜也看到了那个被抢救出来的女孩。
她看上去顶多只有五岁。
“真是……不可思议。”在办公室里,医生一边摊开女孩的病历,一边对伊娜解释,“阁下,根据我对这个孩子的脑波扫描,她的确是这艘飞船的驾驶员,作为星门贵族,您肯定知道,人脑的天生结构并不适合穿越亚空间的行程,绝大多数亚空间飞行员必须经过神经改造手术才能胜任这一工作,但是有极少数的人类在基因变异的情况下,天生就拥有这种适应亚空间的特殊神经结构——这个孩子就是其中之一。”
将人类神经系统和计算机控制系统连接起来的植入接口。​
伊娜皱起了眉头,“可是,这孩子只有……”
“只有五岁,也许六岁,不会超过七岁,我估计。事实上,亚空间跃迁需要的是快速的反应和灵活的头脑,年龄并不是大问题。”
“她的伤势如何?”
“呃,我很遗憾,我们必须截去她的左手。老式飞船的控制笼手有一些设计缺陷,这些缺陷导致飞船处于高温中的时候,会损伤飞行员的手。她的左手严重灼伤,我们只能为她截肢。不过其他都是轻伤,可能需要一两次植皮手术来消除疤痕,但没有很大的问题。现在唯一的麻烦是:我们不知道她是谁。”
“……请解释一下?”
“是,阁下,这个孩子的DNA从未在任何地方有过登记——无论是星门贵族,还是各个行星的地面政体,帝国所有的合法居民都会将自己的健康档案上传至星际网络系统。但是我们已经对比了所有的档案,并没有找到这个孩子的记录。她有可能是一个边缘星系的游民、也有可能是大衰退时期被隔离的某个星系的人类后裔——但至少对我们的医疗系统来说,这个孩子从未存在过。”
“我知道了。”伊娜点点头,“我会让调查员从那艘飞船入手去调查她的身份。”
“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这个孩子不肯和我们说话,也拒绝用任何方式交流。”医生双手一摊,“她可能遭遇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但我是外科医生,不是心理医生,这孩子的身体状况没有任何问题,但是表现得异常自闭。”
“白林星门平台或者星系内有没有好的心理医生?”伊娜问。
“有,可是……”
医生的话被急匆匆走进来的调查员打断了,他向伊娜行了个礼,郑重其事地将卷宗递给她,“阁下,您让我们调查的飞船结果出来了,它是3599年在塔兰星门注册,第二年在客运线路上失踪的‘水晶火’号客运飞船,一同失踪的还有一百三十三名乘客,其中三分之一是星门公民。”
伊娜听到医生在倒吸冷气,她自己也着实吃了一惊,六十多年前的一艘失踪飞船?
“给那个孩子找最好的儿童心理医生。”伊娜命令道,“所有账单从我的家族经费里划拨!”
2
“阁下,我必须指出:您要我做的事情严重违背心理治疗规律。”来自白林星系第三行星的女治疗师朝着伊娜板起了脸,“我可以催眠她,但是这个孩子非常警惕,而且对我们相当戒备。如果用正常的治疗步骤,恐怕要一年到两年之后,你们才能得到想要的信息,您能等待么,尊敬的荷莉卡?”
没法等待,所有人都急于知道那艘老式飞船背后的故事。伊娜的嘴唇抖了一下,“希望您能配合。”她低声说。
女治疗师扬起眉毛,片刻的沉默后,她叹了口气。
“好吧,理论上来说,我是行星居民,并不受你们这些星门的荷莉卡贵族统治,我会从那孩子嘴里问出你们要的信息——但是我不会进一步伤害那个孩子,想都别想。”
“我明白。”伊娜板起脸,“去吧。”
治疗师耸肩,转身离开。
该死的,我们只是荷莉卡,不是占据星门吃人不吐骨头的生番酋长……伊娜摇了摇头,这些行星居民对荷莉卡星门贵族的敌意她早已司空见惯,却很难习以为常。
她来到走廊上,透过单面镜窗可以看到病房内——当然从病房内部看过去,她站的地方只有一面镜子。那个神秘的女孩躺在病床上,看上去瘦小而又无助,黑色的眼睛木然地盯着天花板。心理治疗师为她戴上催眠头环,很快使她进入了催眠状态。
“……这里是白林自由空间站第三船坞,你的入港申请已经收到,请报告你的船只注册名、注册地和驾驶员身份。”
聪明的作法。伊娜回过神来,赞许地看着正在扮演空间站管理员的治疗师。很显然,如果那个女孩曾经是飞船驾驶员,那么她必定熟悉这一套入站模式,并且会作出习惯性的回答。
处于被催眠状态的女孩果然坐起身来,伸出她空荡荡的左腕——放在并不存在的左侧笼手控制系统里——她稚气的脸庞上警惕的神情褪去,变得专注而严肃。
“身份验证。”女孩用略带生硬的东方话说,“这里是客运飞船‘水晶火’号,船只注册地为卡勒米安墓场。驾驶员是——”
伊娜猛地倒退了一步,惊愕地盯着那个女孩,治疗师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呼。
这个失误打破了女孩的催眠状态,她猛地闭上嘴巴,睁开眼睛,目光却没有落在治疗师身上,而是直直望向墙壁——直落到镜窗后面伊娜的身上。那双黑色的眼睛冰冷、清澈,带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冷酷洞察力。
她知道伊娜在那里。
3
在催眠治疗失败的当天晚上,这个女孩就从白林星门平台失踪了。
从一个封闭的星门平台失踪并不容易,只不过那天夜里,白林星门的主控电脑出于某种理由彻底瘫痪,而在一团混乱中,女孩悄悄消失了,再也没有人看到过她的踪迹。
主控室里,伊娜静静盯着被破坏殆尽的主控电脑资料库,白林星门的负责人站在她身边,一脸介于狂躁和惊恐之间的表情。
“阁下,我们不……”他的话被伊娜的手势打断了,她拿出一个小型探测盒,将它在主控电脑的面板上慢慢扫过。
灯光闪烁,蓝色、黄色、绿色……最后稳定在红色上,尖厉的警报响起来,负责人吓得缩起脖子,伊娜挥挥手,关掉了探测器。
“是纳米构造体。”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我们碰上了一个小巫师。将空间站状态提高到红色警戒级别,立刻叫逡巡者部队来!”
整个白林星门平台的数万居民在短短三十二个标准时内全部疏散,逡巡者部队耐心地检查离开空间站的每一艘船和每一个人,确保他们没有被那些肉眼不可见的机械体感染,那些人惊慌失措,惶恐不安,甚至哭叫起来——虽然奇点之战已经过去了近三百年,但是人们对纳米构造体的恐惧依旧根深蒂固。
伊娜坐在飞船里,阅读着逡巡者部队提交的第一份调查报告。那个女孩的能耐大得实在过分了——她用纳米构造体侵蚀了主控电脑,打开了密封门,骗过了船坞检验设备,抹掉了星门平台主控电脑里关于她自己的所有资料——最后混上一艘经停白林星门的长途飞船,在星门被封锁之前就已经离开了这里。
是诺伊曼巫师吗?伊娜皱起眉头,那些玩弄细胞机械的家伙们多半聚居在耶斯提星域,这些人是游民中的游民,恶棍中的恶棍,被视为群星中最臭名昭著的疯子、变态和恶魔。在整个银河帝国都禁止使用纳米构造体一百年后,这些家伙们仍然以玩火为乐。
又称纳米机器人、细胞机械,是一种微小的机械造物,它们群聚起来可以拥有计算能力甚至智能。​
指专业处理纳米构造体污染的军事组织,直属于星门贵族议会——也就是荷莉卡们。​
但是,那孩子提到的“卡勒米安墓场”又是怎么回事呢?那是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地方……
伊娜叹了口气,沉重地垂下目光,按下腕式通讯器上的红色按钮,“伊娜·安塔里司·荷莉卡呼叫逡巡者部队,此次事件升级为一级红色警报威胁,以安塔里司家族的名义,我授权你们采取一切必要措施……”
4
他们是“人类”,而她不是。所以他们正在追赶她,他们要找到她。
女孩蜷缩在货舱和发动机舱之间的小小夹缝里,喷气推进系统震得这艘老货船嗡嗡作响——这是她扒上的第四艘飞船。在过去的一星期里,她一次次更换飞船,掩没行迹,好甩开那些盯在她后面的追踪者。
女孩抬起右手,小小的——对肉眼来说几乎是不可见的——纳米构造体绕着她的指尖飞舞,它们是如此简单:一个感应器捕捉光;一个感应器捕捉声音;一个存储器储存信息;一个振动器使它们依靠空气的黏性飞行;一个微型储能器储存光能;一个发射器发射中微子波。
独立的纳米构造体像细胞一样毫无意识,但是却可以像细菌一样独立生存。多个纳米构造体可以通过中微子波相互联系,它们相互交流,相互沟通,甚至可以和人类的神经相接驳,接受人类的直接神经指令行动。
它们是她看不见的手、脚和眼睛,它们是她的“连生”。
女孩闭上眼睛,将感觉切换到那些纳米构造体上,小心翼翼地侦察着这艘货船。纳米构造体从她的指尖飞出,它们掠过飞船,掠过发动机上的编号,掠过驾驶室,在浑然不觉的船长身边飞过,悄然渗入到飞船的主计算机内部,接驳上它庞大的资料库。
关于这艘货船的一切资料巨细靡遗地在女孩面前展开来。
这是一艘老旧的、大约十年前出厂的货船,属于一个普通的家庭,男人、女人和他们的三个孩子。这些人对纳米构造体一无所知,不过他们都曾经在耶斯提星域的边缘地带来回运货,因此在日志中充满厌恶地提到了“那些诺伊曼巫师的把戏”。
诺伊曼巫师。
诺伊曼巫师是什么意思?对这些人来说,使用纳米构造体的我,是一个诺伊曼巫师吗?女孩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在她的故乡——卡勒米安墓场——每一寸空间都充斥着大量的纳米构造体,所有的人都和那些纳米构造体共存共生,他们依靠它们思考、依靠它们联系彼此的感情,依靠它们控制计算机系统……人类和纳米构造体之间的联系是如此紧密,以至于他们亲密地将这些微小的机械生命称之为“连生”。
然而在这里,任何地方、任何人的身上都没有纳米构造体,她就像一个明眼人被丢进了盲人的世界,甚至无法让这些陌生人明白他们缺失了什么。这里只有她,只有她自己以及她身上那些小小的、远没有成熟的纳米构造体。在这里,她是个异类。
一个来自卡勒米安墓场的异类。
女孩皱起了眉头,吐出故乡名字的时候,她就已经清醒了过来。谢天谢地,那个医生的催眠没能挖得更深,她不信任他们,任何一个都一样,尤其是站在镜窗后面冷冷地看着她的那个女人。
悄悄地,她透过飞船电脑连上了星际网,浩瀚的信息扑面而来,第一次遇到这种信息洪流的时候,她还茫然不知所措,现在却已经可以像潜水者般任意遨游。
很快,她就在节点间找到了追踪者的痕迹。
这些痕迹埋得很深,追踪者行动迅速,隐秘无声,不为人知。但是他们仍然需要连接,需要信息,需要通过网络上的星门节点来联系彼此。而她也可以从网路上清楚地看到他们。
诺伊曼巫师,他们也在谈论诺伊曼巫师。也许对这个世界而言,诺伊曼巫师就是他们称呼自己这种人的方式。那种语气里充满了憎恶、恐惧和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怕我?
我想回家。
女孩咬着手指蜷缩起身体,左臂截肢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在这个世界,在联结亚空间星际网络的数千个信息巨库里,关于她的故乡只有大量语焉不详的传说,和无数谬论百出的推理。她找不到回家的道路,而且,就算是真的能回去……她难道要再一次面对那个把她赶出家园的可怖怪兽么?
在夜里,女孩几乎不敢闭上眼睛,生怕在梦中再看到那片白茫茫的天穹下绽放的火焰花朵。她回不了家了,她知道。
那就去找那些巫师吧,那些诺伊曼巫师,到耶斯提星域的深处去,到我同类的身边去……
女孩苍白的脸上展开一个微微的笑容,无论前路如何,在群星中航行是很少几件能让她快乐起来的事情之一。
5
搜索已经全面展开。
在这些身经百战的逡巡者眼中,女孩的脚步如同星路上阴燃的野火,她在所到之处不计后果地使用纳米构造体,留下的残迹堪比彗星的长尾,一路闪闪发光,直指臭名昭著的耶斯提星域。
逡巡者们原计划在女孩进入边缘星系群之前拦截她,可是慢了一步。不晓得出于什么理由,那些残迹突然消失了,女孩就像突然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立刻毫不犹豫地分头扑向耶斯提星域的各个星门、空间站乃至行星地表,试图调查这个女孩的去向。
但是一无所获。
6
某个星期二的下午,北歌海盗团秘密船坞。
这处秘密船坞位于耶斯提星域南方某个荒凉星系的小行星带,从外表看上去,它不过是一颗大块头的岩石,摇摇摆摆、晃晃悠悠悬浮在真空中。但是里面已经被海盗们凿开,挖出了曲折的隧道和洞室,装上了密封门和能源系统,变成一个隐蔽的居所。眼下,北歌海盗团的首领“群星之狼”沙伦特·奥里克正带着他最精锐的部下在此休整,准备策划一次大规模的突袭行动。
“操!我们他妈的是杀人越货的海盗,不是幼儿园保姆!”飞行员本·列特恶狠狠地摇晃着这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几分钟前,他在例行检查货舱的时候抓住了她——女孩当时正在把一大块压缩饼干填进嘴里。
“你这个肮脏的小东西,小贼,这几天我都在找你,偷吃东西的小兔崽子……”本像提着小猫一样提着女孩的衣领用力摇晃,女孩尖叫起来,手里的饼干跌落在甲板上。
“嘿,本,你在干什么?”
北歌海盗团的头儿沙伦特·奥里克正站在通道口,威严地盯着本和他手边的女孩。沙伦特身材瘦长,肤色苍白,额角的脑桥接口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映衬出那双冰冷而又沉静的灰色眼睛。
星际坐标中的“南北”是人为规定的,以银河系核心为极点,靠近核心的方向称之为“北”,而远离核心的方向称之为“南”。但这只是通俗用法,并非正式的坐标应用。​
“总算抓住她了。”本咬牙切齿,“这几天就一直在偷吃我们的东西!天知道她是怎么混进来的!说!”他又用力摇了女孩一下。
“那天在太空站,你出去和女人调情,没关飞船舱门。”女孩细声细气地说,看起来一点也不怕面前这个高大粗壮的男人。
本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而沙伦特已经忍不住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女孩儿用力一脚踢在本的肚子上,飞行员惊叫一声,撒了手,女孩跌到甲板上,打了个滚,跳起来撒丫子就跑,一直冲向最近的停泊接口,本的飞船停在那里——气密门敞开着。
她一头扎进飞船,跳上驾驶座位,抓过脑桥头环戴上,键入昨天偷看来的权限密码,迅速关好舱门,发动飞船。
全息面板式飞船和女孩习惯的笼手式飞船不太一样,很多操作都有差别。但是在多日的流浪之后,她已经基本了解了它们的结构。飞船非常听话地在她的右手中运转起来,冲出秘密船坞,直奔星门。
海盗的星门和正规星门不同,没有引导塔台,只有跃迁轨道,于是她驾驶飞船一头扎进亚空间层面——只有两个对应出口,在亚空间波澜里静静旋转。她迟疑了片刻,选择了在计算机系统中标明为“第九坞站”的那个。
跃入、跃出。
群星闪烁着陌生的光芒,星图上完全没有此地的标识,星门悬在她的身后,而面前是一片广袤的虚空。女孩迟疑着,不知道下一步该往何处去。
“丫头,如果你继续乱跑的话,我就不得不杀掉你了。”
轻柔然而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女孩的身体僵硬起来,她慢慢转过头去,沙伦特·奥里克站在她身后,双手悠闲地插在衣袋里,微笑着看着她,“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跃迁天赋的孩子,你没作过神经手术吧?”
女孩沉默。
“我需要会开飞船的人,即使是像你这样的小丫头,怎么样,要不要入伙?”海盗头子近乎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只有一只手的女孩——即使是有天赋,这么小的孩子就能够操纵飞船也是非常罕见的。
女孩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背后广袤的虚空。她已经厌倦了逃跑,流亡途中,她学到了隐藏、欺瞒、背叛和利用……然后又不得不一直逃亡下去。
“有人在追杀我。”她说。
“哦?什么人?”
“荷莉卡,星门贵族。”她说——她已经从星际网上弄明白了那个站在镜窗后面看她的女人的身份。
“哦,太好了!”沙伦特露齿而笑,“那些臭婊子为什么追杀你?”
这个人讨厌荷莉卡,女孩意识到,谎言和实话一瞬间在她的头脑里交错,这是个机会。
“我从实验室里跑出来,她们要我回去。”她说,“她们很生气。”
沙伦特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笑着向女孩走过来,“荷莉卡?很生气?不用担心,我和我的朋友们每天都惹得她们火冒三丈,整个帝国都在追杀我们,但是自由民不会向荷莉卡低头。怎么样,要不要加入我们?”
“你们是海盗。”女孩说。
“自由民。”沙伦特纠正女孩的说法,“我们是耶斯提的自由民。”
“你们也被荷莉卡追杀?”
“我们以此为傲。”沙伦特朝着女孩伸出手来,“来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