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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是从某一个晚上开始的。那天,来了一艘新船,几个新人。这让孩子们都很兴奋。他们一般都不喜欢睡觉。太空站外面的天空从来都不会变成黑夜,而人工营造的日夜节律在他们的眼里显得非常可笑。那天他们一直在一起玩,直到父母发火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各家的舱室里去。她睡不着,小脑袋瓜里满满地都是明天怎么修改那个飞船的模拟飞行程序的胡思乱想。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细细消失了。
“消失”是她唯一能够用来描述这件事的感觉。她那时已经懂得“死亡”的概念,但是死亡并不意味着消失,所有锡安太空站里死去的人都会被安德带走,他们的意识也会保留在那片浩瀚的信息海洋里,时不时地冒出来和孩子们说说话儿什么的。
但是细细消失了,不在了,就好像她的一部分肢体或者意识在刹那间就被凭空挖走,只留下一个空荡荡黑暗的洞穴,里面一无所有。
她从床上弹起来,惊恐地尖叫。母亲也醒了——她从母亲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恐惧。尽管母亲从来没和孩子们共享过意识,但是她知道这一刻,母亲和她有着同样的感觉。
她蜷缩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她把自己的意识发散出去,尖声喊叫着每一个同伴的名字。
白脸儿?猫咪?安德?小鱼?
某种狂乱的东西从意识之海的深处遽然升起,它不是她熟悉的模样,它有一点像安德,但又不是安德,它是某种从未见到过的东西,仿佛那些潜伏在海洋深处的传说中的怪兽,如今它从长眠中醒来,亟欲择人而噬。
安德没有回音,它似乎已经不复存在,或者变成了这个怪兽的模样。其他几个孩子传来惊恐的情感碎片,他们拼命呼唤着彼此,然而却遥不可及。
突然,猫咪的意识也消失了。一下子,只是一瞬间。就完全从连接里失去了踪影,仿佛大地崩塌,只留下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她已经惊恐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在意识之海的深处,那些并未和她建立连接的意识也在熄灭——不是孩子们的意识,而是远远连接在意识之海上的大人们的意识——就像被关闭的灯,被吹熄的火……或者被吞噬的灵魂。
门轰地一声被爸爸拉开。“带孩子上船!”他嘶声喊叫,“安德列斯疯了!”
母亲弹簧一样蹦起来,赤着脚抱着她就望船坞的方向跑。她睁大眼睛,看着父亲冲向另一条走廊,她听到母亲的喘息声,她感觉到人们的意识之火相继熄灭。她就像狂怒海洋上无助的小船,惊恐不已,却无能为力。
母亲抱着她一头扎进了那艘老式飞船。气压门嘶嘶地关上了,把一片混乱都关在了门外。她仍然能透过纳米构造体感觉到灾难的降临,仿佛某头巨兽正迤逦而来,将人们一个个吞噬。
“妈妈!”她带着哭音喊叫道。
母亲静静站在飞船的控制台前,发出一声叹息。她突然想起,今天是氦闪周期爆发的日子,没有船可以开出去。
“今天你来开船。丫头。”母亲抱起她放在驾驶员的位置上,为她戴好脑桥头环,把她的左手放进控制笼手,“听我说,丫头,今天你来开船。和平时的训练一样:先扫描到星门的虫洞通道,然后定位,然后飞过去跳跃进亚空间,最后找到一个星门,从亚空间弹出——基本上和训练是一样的。但是你听着,今天有一点不一样,等下我会开着另一艘飞船在你前面飞,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无论有多难受多疼,都要把飞船保持在我的飞船的影子里开进星门,明白吗?”
“明白了……”她颤抖着,望着母亲苍白悲伤的脸。母亲突然紧紧拥抱了她,然后跑了出去。没一会儿,船坞里的另一艘大型货船也启动了。通讯频道里传出母亲的声音:“丫头,跟我走!”
“嗯!”她紧张地启动了船只。
在她的意识深处,最后一团火焰也熄灭了,锡安太空站被飞船抛在身后,里面只有那个意识,它巨大,疯狂,积淀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和恶毒。她一心只想离它远一点,再远一点。
然而这个时候,四周漫卷的纳米构造体云雾突然裹住了船只。它们仿佛舌头一样舔着舷窗,像蛇一样试图钻入飞船。那个巨大的意识从卡勒米安的意识之海深处涌起,朝着她和她的母亲的两艘飞船扑来。
然而有某种东西挡住——或者说拖住了它。她可以感觉到它恼怒的涌动和嘶吼,然而却无法抵达她们的意识所在之地。
安德列斯疯了。
她突然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吞下一声呜咽,将飞船动力杆一推到底。
“扫描星门完成!”她尖声喊叫着,不是说给谁听,只是为了宣泄自己的恐惧。
“星门位置已经锁定!”
“准备短途跃迁!”
母亲在通讯频道里厉声喝道,“打开扫描仪,关闭所有舷窗,只管跟着我!”
她听话地关闭了舷窗,把意识投入到脑桥飞行控制系统深处。空间泡刹那间点燃又刹那间熄灭,她的意识里清晰地展开星门的图样,以及母亲的飞船。它们正在一前一后接近星门。
疼。
一丝疼痛沿着她左手的控制笼手传来,仿佛那只手正在燃烧。母亲那艘飞船传来的信号在刹那间断绝了,她尖叫起来,鼻子里闻到古怪的气味——但是她把疼痛和恐惧都抛在脑后,将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跳跃”的指令上。
狂怒的亚空间之海第一次在她的面前浩浩然展开。
第十三章 潮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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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未知
收信人:R·H
<加密代码:耶斯提GRA-er-阿尔法加密模式>
<加密等级:绝密>
<发射内容:双向编码记录数据库,总计1.2GB>
……
<信息关键词:卡勒米安墓场、希娅罗、安德列斯、纳米构造体、星门、沙伦特星图>
<以下为重复信息发射>
1
银河标准历3664年9月2日。
舒凝在手指中间转动着这块长方形的金属,这就是达拉维那天在餐厅里偷偷塞给她的东西,它是一块军牌,正面浮刻着星门卫队的大标识,反面则是某个星系的地方政府徽记图样,下面刻着一行小字:3664.09.02。
算起来应该是十八年前。她若有所思地把它举起来映着灯光端详,边缘很毛糙,无疑是一个手工制品。这一类东西在星门卫队里非常常见,每个标准年的九月初,都是新兵参军的日子,那些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常常会自己偷偷弄一个这样的军牌来纪念自己正式成为银河系公民的时刻。
她看了又看,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达拉维会说这个东西才是真正的麻烦。只不过是一块多年前的军牌,被遗忘在这个太空站的某个角落里,直到达拉维将它拾起……她几乎可以想象那个遗失了军牌的可怜年轻人在太空站里寻找自己纪念物的模样。
不过按照林先生的说法,这些年来,除了他和安妮,以及自己和船员们,这里并没有别的客人造访。
舒凝微微蹙眉,这件事情可以有很多解释,比如林先生自己做了这样一块军牌当做安妮的玩具,或者他只是自娱自乐;又比如这块军牌其实是达拉维从棉城星系带到这儿来的;再比如它可能是六年前安妮乘坐的那艘飞船上的人的遗物……
但是事情还有另一个更简单的解释:曾经有其他的人来到这里,但是林先生对他们隐瞒了这个事实。
为什么要隐瞒呢?她耸了耸肩,觉得有点可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可能性,一个简单而又愚蠢的解释,建立在一块甚至没办法准确确定其年代的粗制军牌上……她摇摇头,手指滑过拴在军牌上的短短链条,目光刹那间凝固在链条的锁扣处。
同样是一个简单的锁扣,用来连起项链,把它挂在手腕或者脖颈上,然而在那个S形的锁扣上用极细小的线条刻着一个名字。
Fre·Stark
弗雷。
舒凝的手指微微颤抖,弗雷,弗雷的名字……这个名字不可能是达拉维刻上去的,因为那个男人从加入北歌海盗团起,就再也没用过Stark这个姓氏,他一直称呼自己是弗雷·波伦。Stark是他还在帝国时候的名字,叛逃者的名字,只有极少数最亲密的人——比如她——才知道这个秘密。
这么说来,那个叛徒来过这里。
舒凝的心头瞬间转过千百个可能,但最后,她只是将这块冰冷的金属装进衣袋,起身走出自己的舱室。
这是他们抵达卡勒米安墓场的第四天。应林先生的要求,提亚斯医生为每个人都检查了身体,并且宣称他们体内的纳米构造体都没有达到危险的程度——事实上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林先生对这个结论非常满意,很快就帮大家安排好了房间,从第三天开始,他们就都开始去太空站的农场帮忙了。
想到那个“检查结果”,舒凝苦笑起来,事实上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同步化异种”,而多年来一直研究纳米构造体的提亚斯医生身体里至少植有十几种构造体,只不过在林先生手头那个老式检测仪上面,这些进化型的纳米构造体都无法被识别出来罢了。
安德列斯……她微微皱起眉头,一想到纳米构造体,她就会想起这个包裹着太空站的巨大存在。儿时记忆的浪潮一波波拍打着她理智的堤岸,二十多年过去了,那片曾经任由孩子们遨游的信息之海是否还是从前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她把意识透过纳米构造体,朝着那片阔别已久的信息海洋延伸过去。
很显然,林先生的屏蔽场并没有真的起到作用,根据记忆里的途径,她非常容易地连接上了安德的意识之海。但是那里只有一片纷扰和混乱,仿佛所有的意识之火都已经沉睡或者熄灭,耳边充斥着纳米构造单体嘁嘁嘈嘈的细语,却没有一个明晰的带有理性的声音。舒凝悄然深入,突然触到一个庞大的实体,它深邃、沉寂、冰冷,带着仿佛无数岁月沉淀下来的深不见底的恶毒。她仿佛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自己的意识,将自己体内的每一个纳米构造体都强制转入休眠。她的思维在恐惧中收起了所有的触手,紧紧地蜷缩在体内深处,强行屏蔽了一切通过纳米构造体建立的外部连接。
纵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的时光,那个吞噬了她童年的怪物仍然蜷伏在意识之海的深处,她仿佛感到它疯狂的呼吸正抚摸着她的脊背。
它也许正在熟睡,也许已经醒来。
2
锡安太空站的农场和其他拓荒太空站一样位于上层外环,智能感光合成材料制成的舱壁可以很容易地在暗色的太阳能板和全透光的照明板之间切换,在这个被纳米构造体云雾包裹、以漫射光和星光照明为主的小小空间里,它能够最大限度地利用每一点光能。
农场中的作物多半是无土栽培。碳配额是珍贵的,不能浪费。舒凝一边想着,一边和搬运营养液的男士们擦肩而过。安妮拉着她的手,一路跑向酵母工房。这是占据了七层和八层中环的一间大舱室,曲曲折折的管道将太空站运行的废热传送到这里,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酵母味儿,一列壁灯和两排步灯散发出幽微的光芒。安妮一边手脚麻利地检查着一个个培养罐的读数和产量,一边叽叽喳喳地向舒凝介绍这些东西的用法。她点着头认真地听,将它们全都记在心里。
“爷爷说我们要增加一点碳配额生产量了。”安妮打开仓库,将一个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罐子费力地拖出来交给舒凝,“你们四个大人——差不多要增加百分之两百六十的产量呢。”
舒凝看着小大人儿似的安妮不禁笑了起来,她接过罐子,“放在哪儿?”
“那边,后面的空架子上,等下我教你布线。”安妮用小手一个个点着罐子的数量,然后又在舒凝的帮助下拖出几瓶营养液和一些用来提取菌种的滴管,这才关上了仓库门。
把酵母培养罐和控制系统连接起来并不困难,舒凝很快就学会了如何布线和调节初始温度。安妮从那些运转良好的罐子里用滴管提取出菌种,将它们移置到新的培养罐里。
“新的培养罐运转一星期就可以收获了。”安妮得意地忙碌着,手不停,嘴巴也不停,“爷爷一般都会让我预留一些碳配额供可能来这里的客人。本来今天我应该去农场帮忙的,可是爷爷不让,他说要我离那个红色头发的大哥哥远一点儿,所以他要我带你来这儿干活。”
“唔。”想起戴维的事情,舒凝觉得有些尴尬。
屋子里突然没了声音,沉默的气氛让两人的动作都有点僵硬。过了一会儿,安妮小心翼翼地开口了,“舒凝阿姨……”
“啊?呃……”舒凝被“阿姨”两个字搅得有点不舒服,敢情在戴维那儿还是“哥哥”,到了她这儿辈份直接涨上去了。
“嗯……”安妮不安地摇晃着手里的滴管,“爷爷不许我和戴维哥哥说话,还要我离他远一点,所以我没法告诉他——你能不能帮我告诉戴维哥哥,那天我真的很……对不起。还有,我很喜欢他笑的样子。”
舒凝转过头去,盯着局促不安的女孩。DNA契约是永久的和坚固的,不是么?你不可能爱上别的人,你只能爱上这一个,即使你曾经被他吓到,即使你只有六岁……
她弯下腰去,温柔地拥抱了安妮细小的肩膀,“会的,我一定告诉他。”
她们在酵母工房里劳作了整整四个多小时,才算把新的培养罐统统安排妥当。舒凝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牵着安妮的手走向升降梯。现在他们和安妮、林先生一样住在十三层,那里有全套的生活设施,包括一个公共浴室。
舒凝脱去衣服,走进封闭的洗浴单间,温热的水流从四面八方喷出来,令她觉得全身的肌肤都舒展开来。她一边洗浴,一边在头脑里默默回忆整个太空站的构造。“在太空站迷路”是一种愚蠢而危险的行为,但是锡安实在太大,这几天他们工作和经过的地方连一半都不到。
这应该是二十年前——甚至三十年或者更久以前完工的太空站,但是在她的感觉里,各种仪器和生活设施并没有十分陈旧、而且都运转流畅。这令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协调感——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但是她一时无法捕捉到这种古怪之处。
洗漱完毕,她用毛巾擦干身体,出来穿上衣服——正好安妮也洗完了出来,舒凝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女孩,突然发现安妮胸前挂着一个样式奇特的链坠。
“这是你的项链吗?”她弯下腰去打量这个小小的黑色物体——在耶斯提纳米构造体实验室的工作经验告诉她,这是一个小型纳米构造体屏蔽场发射器。老式的、手工制作、非常粗糙但是仍旧有效。
“爷爷给我的。他要我一直戴着,洗澡和睡觉的时候也要。麻烦死了!”安妮嘟起嘴巴,“他自己也有一个。”
“我可以看看吗?”舒凝问。
“不行的!”女孩儿用力摇头,“爷爷不许我把它摘下来。”
“哦。没关系。”舒凝笑笑,没再去看那个项链。她一边穿衣服,一边悄悄将自己控制下的改进型纳米构造体朝着那个项链延伸过去。一阵轻微的刺痛,几只纳米构造单体湮灭在屏蔽力场上。
这么说它仍在工作——林先生对纳米构造体的憎恶似乎已经达到了顶峰,以至于他不遗余力地把这个孩子和外界的纳米构造体之海隔离开来。
一朵养在温室里的花儿。这个念头跳进了舒凝的脑海,她摇摇头,把这件事放在一边,回房间换了一身衣服,和安妮一同前往十四层的主控室。林先生说今天晚上十九点是“退潮”的时间,并邀请他们务必全部到场。
“安妮,什么是退潮?”舒凝一边走向主控室一边问。
“退潮就是……哎呀,就是退潮啦。你看了就知道了,隔一两个月才有一次,很难得的!”安妮拖着舒凝的手跑进了主控室。其他人都已经到了,戴维阴沉着脸和医生坐在一起,达拉维嘴角挂着讥诮的笑容靠在墙边,林先生则在控制台前调整着控制面板。
“爷爷,舒凝姐姐来啦!”安妮朝着老人跑了过去,“还有多久退潮?”
“很快了。”老人微微一笑,摸了摸孙女的头发,“去等着看吧。”
“嗯!”
屋子里的气氛略微有些怪异,戴维在和医生说话,目光却有意无意总是飘向安妮的方向。而达拉维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低垂的目光却格外锐利。舒凝本想走过去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突然她的目光被透明舱壁外的景色吸引住了。
纳米构造体浓雾正在渐渐散开。
太空站的正前方露出了一小块暗色的星空,她看到远方闪烁的星辰,雾气渐淡,渐渐落下——纳米构造体之海悄然收缩,而太空站则从翻卷的白色波澜中渐渐升起。她看到璀璨的群星——远比她所见识过的任何一处星空都更加炫目,几亿颗星星密集而明亮,在黑暗天幕上仿佛炫目的火焰,又仿佛光芒的暴雨。
“银河在上。”她惊叹道。目光转向三颗巨大的恒星,一颗青白,一颗暗红,一颗金黄,它们相互围绕旋转,大量的恒星表面物质从一颗恒星流向另一颗,仿佛一条条光的河流。又仿佛一座座用火焰和极光搭成的长桥,这三颗恒星构成了一个紧密而又复杂的星团引力系统,将被纳米构造体之海包裹的那一颗恒星固定在它们中间的拉格朗日点上。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这片星空,无法抑制自己内心深处陡然升起的渴望。如果,如果可以驾驶飞船,在这样的星空中翱翔……
“先别急着惊叹。”林先生的轻笑打断了她的思绪,“看九点钟方向。”
她转过头去,随着纳米构造体云雾的收缩,一缕白炽的光线从云海与星空交界之处射出,她本能地眯起眼睛,智能控制的透明舱壁很快也降低了透光度,但是那片光芒依旧耀眼。她眯着眼睛试图分辨那片光芒——突然间她意识到那个光的核团的本质。
那是银河系核心的千亿颗星星。
“以宇宙的名义!”舒凝脱口惊呼,“我们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我们在银核外侧,旋臂内侧。”林先生的声音平静无波,“在人类帝国的疆域里我们看不到银核,因为被大量的尘埃云所遮挡了。但是我们现在在尘埃云的另一边,距离银核只有不到三千光年。换言之,距离我们的故乡至少有两万四千光年。”
舒凝张开口,想要说点什么,最终只吐出了一声叹息。两万四千光年?人类从诞生至今也不过拓展了数千光年的疆土,这距离并非不可想象——却实实在在地不可逾越。
“如果有一座星门就好了。”她轻声说。
“是啊,可是这儿没有星门……以前有人曾经试图找到那个把我们送到这儿来的虫洞点……”林先生叹了口气,“结果只是赔上了一条命。”
舒凝微微皱起眉头,把所有的疑问都咽了下去,记忆悄悄爬上心头。
很久以前,曾经有一座星门,她曾经在璀璨的群星和炽热的火焰中穿过它……穿过狂暴的亚空间波澜,抵达白林星系。后来,她还曾经和沙伦特一起回到此地,再后来,他背叛了她,悄悄将弗雷派来此地勘探,而那个男人带着关于十几个星系的消息返回……然后是再一次的背叛……
她记得那座星门,那是一座没有附属结构的简单巨环,看上去古朴粗糙,结构简单明快,上面刻有大量带着古怪异国情调的花纹,她还记得在巨环中央环抱着的那片无星的深邃夜空,有着不稳定虫洞所独有的“剪影”特征。
我曾经穿过它离开了这里,如今我又回到我的故乡——事实上,不止一个人曾经穿越它,使用它,并且穿过它前往遥远的被遗忘的移民星系……
问题是,它在哪里?
她盯着远方银核散发的炫目光辉,群星璀璨,沉默无言,仿佛灰白色纳米构造体之海里吐出的一颗颗明亮的珍珠。
3
大家又在主控室里待了一会儿,就先后告别回去自己的房间了。舒凝简单拾掇了一下便上床睡觉,但是不知道是因为疲倦还是不安,她在床上翻过来转过去,头脑一片混乱,仿佛有几百架穿梭机在一起跳芭蕾一般。
当那个梦境来临的时候,她几乎是心存感激地坠落了进去。
男孩似乎已经在那里等待了很久。
她赤着脚,一步一步走过去。腰间的电爆枪沉甸甸地坠着,一时间让她有些不习惯。即使是在卡勒米安墓场,她仍然坚持随身携带这些致命武器——就像她还是海盗的时候一样。蒙蒙的雾气笼罩着这座巨大的灰色城堡,每一缕空气里都回荡着纳米构造体的低吟。这儿有无数个房间和无数条道路,但是属于她的入口只有一个。
男孩正等在那里,黑色的头发和眼睛被白色的睡衣衬托得格外显眼,看到她,他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向她伸出手去,“嘿,欢迎回来,舒妮。”
她紧绷的神经突然就放松了下来,是的,终于回来了——不是锡安太空站,也不是卡勒米安墓场,她想回到的是这里,纳米构造体的意识迷宫、数据之海和安德,还有大家一起。她握着他冰凉细小的手,抬头望着繁复的、永无尽头延展出去的迷宫,“是的,我回来了。”
她握着男孩的手走进迷宫深处,两个人都不说话。这里仿佛已经被废弃了许多年,很多空荡荡的屋子已经倾圮,她伸手抚摸那些墙壁,每一堵墙壁都由非常非常细小的文字编织堆砌而成,如今它们却变成了一节节残章。
“数据丢失了,是吗?”她低声问。回音在墙壁上激起轻柔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
“任何数据都有可能丢失。”安德列斯满不在乎地笑了,“我在努力保存那些重要的数据,但是谁来判断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呢?我连自己丢失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又该如何去找回呢?”他微微一顿,“幸好,我还记得你。”
“我也记得你。”她停下脚步,望着男孩黑暗深邃的双眼,“我还记得更多——到底发生了什么,安德?二十多年前我出逃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男孩摇摇头。
“不知道?”
“你也说了,数据丢失了。”男孩抬起手抚摸舒凝的脸颊,“你呢?舒妮?这么多年你都去了哪儿?”
“唔,我去做了海盗。”
“果然是舒妮船长呢。”轻笑声飘荡在迷宫里,“可是你现在不像你了,你难道不是最有行动力的一个么,我的连生?你在发现那块军牌之后难道不应该直接去问达拉维么?一个运转了二十年的孤立的太空站,却有一批崭新的酵母培养罐,这些事情难道不是很有趣么?如果是以前的你,难道不会把事情弄清楚么?”
“拜托,安德,你认得的我只有六岁。”舒凝不安起来,和着男孩清脆的话语,有某种低低的声音回荡在迷宫里,她却无从分辨。
“人类不仅善变,而且善于自欺。”男孩黑亮的眼睛黯淡了下去,“可是你不该是这个样子,你是卡勒米安的孩子,舒妮。你是我的连生,你是舒妮船长,你是海盗希娅罗,你是同步化异种……”他秀气的小脸开始膨胀起来,扭曲成一个庞然大物,充塞着整个迷宫的尽头,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异种,所有的孩子都是异种,离我的干净的孩子远一点!”
她本能地掉头逃跑,但是整个迷宫都仿佛动物内脏一般颤抖着膨胀起来,将她的去路堵得死死,她绝望地回过头面对逼近的那头庞然巨兽,然而转眼间,它再度变成了那个穿着白衣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