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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伯特吗?我是丽图·马哈拉尔。我……我看不到你,你那儿没有显示屏吗?”
我等了一会儿,可是别的“我”都没有答话,于是我开口了。
“这部电话是便宜货。我只是个灰色偶人,丽图。再说,不是有一个灰色偶人已经去你那儿了吗……”
“你在哪儿?”她又问了一句。她的声音让我心中一颤,那里面充满了伤痛,还掺杂了无限的惊恐。
“埃涅阿斯还在车里等着呢,他已经不耐烦了。他在等你和……我父亲的偶人,可你们两个都不见了。”
“你说什么?不见了?他们怎么……”
我明白了——她以为我是那个灰色偶人。这是一场误会,本来几句话就能说清,但我不想把细节透露给金妮和她那些怪异的伙伴。我应该怎么说?
正在这时,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还有点儿迷迷糊糊的。是我的本体,他刚从小睡中被唤醒。
“是丽图吗?是我,艾伯特·莫里斯。你刚才说我的灰色偶人不见了,还有你父亲?”
我赶忙切断通话。当前我的第一要务是应对好眼前的委托人,尽管一两分钟之后,我可能再也不必为他们工作了。
一阵沉默。终于,沃梅克身体前倾,一头流溢的金发漫过赤裸的肩头,搭在她著名的低胸领口上。
“你还好吧,莫里斯先生?关于我的委托,我们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深吸一口气。我知道,这会加快我的新陈代谢,缩短人造细胞的寿命,让消融的时间稍稍提前,甚至会让我今晚回不了家。家,就在那里,可以让我和本体合而为一,让他知晓我这一天的经历。我已经明白了沃梅克的计划,按照这个方法,我不必违约也能为她工作,而且完全合法。只要我——这个灰色的影子——为了更重要的本体的利益,舍弃一切对生存的渴望就行。
不,实际情况会更糟。如果我拒绝呢?我可能会将这次会面的内容透露给高岭阁下,明知如此,她还会放我离开吗?当然,我与所有委托人之间都签了保密协议,我也绝不会辜负他们的信任,但头牌生性多疑,她会冒这个险吗?在她看来,寰球陶土只消出点小钱,就能让我背信弃义。
出于安全考虑,她会毁掉我这个偶人,再把三倍的造价赔偿给艾伯特。
他也会收下这笔钱。谁会为一个偶人大动干戈呢?
沃梅克和她的伙伴们死盯着我,等待着我的答案。
在他们身后,我找到了一些安慰,它们鲜翠欲滴、生机勃勃——是盆栽植物。现代映像的头牌把它们随意摆放在会客厅里,让这里有一种家的感觉。
“我觉得……”
“什么?”
她露出了那个著名的媚态横生的笑容,却让我心头一寒。即使是陶土人的心,也感觉到了寒意。
我又深吸一口气。
“我觉得你的无花果有点枯萎了,你不打算给它多浇点水吗?”
一种软体动物,俗称鼻涕虫,外形如无壳的蜗牛。
意为“王后”。
生物学名词。指有机生物代谢时,同一物盾可以通过不同的途径来合成或分解。
第8章
陶土人的功绩
……星期二的绿皮偶人找到了信仰……
月光海滩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只要那里人不多,我就会陪着克拉拉去海滩,尤其是在我们手头的度假优惠券快要过期的时候。
当然了,那里只允许真人进入。所有最好的海滩都有这个规定。我还从来没有以一个绿皮偶人的身份进去过……除非“我”的某些复制人也曾像我今天一样溜了号,下定决心不再上传记忆,只要享受一天的快活。
我把小摩托停靠在公共停车位上,徒步走到海边看了一下,希望找到一块真人不算太多的场地。只有在人不多时,对陶偶的禁令才会放宽,像我这种带颜色的偶人才有机会进入海滩。
星期二是工作日。在我小时候,工作日和休息日还是有区别的。
我的运气不好。海滩上到处都是人,他们带来了毯子、遮阳伞,还有各种在海边玩的小玩意儿。我还见到了几个橘色的救生员,他们的颜色很扎眼,双手双脚都长着蹼,呼哧呼嘛地拖着沉重的救生气垫四下巡视,看有没有发生意外。其他人都是正常人的肤色,有的晒黑了,像抹了一身巧克力;有的白晃晃的,像海边的细沙。
如果我钻进入群,肯定会比鹤群里的鸡还要醒目。
我向南边看去,不远处有一条呼啦啦飘动的标志带,隔出了海边的一块危险区域,俨然成了我们这些陶偶的停尸场。五颜六色的偶人躯体堆积成山,煞是显眼。那里海潮汹涌,礁岩密布,真人绝不会跑去冒险,连救生员都不敢。只有几个黄条纹的清洁工拿着长长的钩子,清理那些倒霉家伙。总之,人人都愿意亲身享受海滩游玩的大好时光。来这儿需要预约,很难订位的,谁会把这种机会留给复制人?
突然间,这一切规定让我厌恶到了极点:等候批准的申请名单,游客名额……为的只是在海边待一阵子。要知道,一个世纪以前,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没错,只要你是个有钱的白人。心中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提醒我,颜色依然是等级划分的标准。
在今天看来,过去的种族歧视简直太荒唐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问题。在“我”小时候,有段时间食品供应非常紧张,大人们为了争夺淡水还发动战争。如今我们却要忍受富足带来的苦恼。低下的就业率、救济金、各种靠财政补贴的业余爱好,还有对人生的倦怠……现在已经找不到古色古香的原始村落和土生土长的原住居民了。俯瞰整个地球,你会发现所有好点儿的地方都被九十亿观光客挤满了——还要再加上一百到两百亿个复制人。
“去吧,伙计。让他们瞧瞧你。”
这个声音打断了我郁郁不乐的闷想。我循声望去,见到另一个绿皮偶人站在小路旁边。他高举一块标语牌,上面写着几行醒目的大字,而从旁边经过的真人家庭都对他视而不见。
同情心不分肤色
看着我
我是活着的,我也有感情
那个偶人发现我在看他,便咧嘴笑了,他指着月光海滩的方向。
“到海滩去吧。”他大声对我说,“我敢说,你想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行动吧,就在今天!”
最近这段时间,我发现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这些煽动者让很多人感到困惑,对他们的反应也是各种各样:有人支持他们,也有人无视他们。我对他们的感觉很复杂,不知是厌恶多一些呢,还是疑问多一些。比如我很想知道,既然他身为偶人时不喜欢受到歧视,那他为什么还要造出偶人呢?
陶偶好比蜉蝣,朝生暮死,他真的会平等地看待他们吗?复制人随时都可以大批量生产——尤其是有钱人的偶人,我们应该把选票投给他们吗?
他为什么不一个人跑去海滩,反而要拉上我?在一群真人中间大声疾呼,拷问他们的良知——接下来,最大的可能是某个真人忍无可忍,会察看他的身份标签,让他的主人因为骚扰公民支付罚金;或者某个真人逼急了,会把他劈成碎片,然后缴出一笔赔偿费。
所以他才会站在一边高举标语牌,而没有真的跑到海滩上。今天上午,我在寰球陶土总部见到了一大群示威者,这家伙很可能跟他们是同类。这类人喜欢派出偶人,一天到晚不停地抗议。
这样的行为应该有个前提:呼吁和要求的内容并不荒唐。但这一点很难保证,今天的人们的空闲时间实在太多了。
该死,我突然很想知道,我干吗要来这里?今天刚被造出来时,我幻想着解冻克拉拉的可爱偶人,一亲她的芳泽。身为一个绿皮偶人,却还沉醉于哲学命题的深奥思考,制造出来是为了做日常杂务,我却抛开这一切,一个人跑到海滩上浪费时间。我连沙子的粗粝感和海水的味道都体会不到。
今天到底是哪儿出毛病了?
然后,一个古怪的想法出现了,不禁让我毛骨悚然。
我肯定是个瑕疵品!
当然了,勉勉强强能使用。还好,我还没到张开双臂,像鲍里斯·卡洛夫—样哈哈怪笑的程度。之前我也听人说过,如果神经元疲惫不堪,造出的陶偶就可能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可怜的艾伯特,他在制造我的时候肯定又在瞎想什么。
我是个出错的复制人,一个弗兰肯斯坦怪物!
意识到这一点,我反而松了一口气。海滩失去了魅力,那个煽动者的喋喋不休更让我生厌。我找到自己的小摩托车,直接去了老城区。既然这具出问题的陶土身体没有耐心收拾家务,我还不如去见见小帕,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如果想找个人分担,小帕最合适。
记录更新。一个小时后补录。
今天的运气确实很糟。既糟糕,又古怪。
去见帕利的路上,我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场“都市狩猎”。
也许是因为我想的事太多,有些心不在焉,车速也太快,总之,我没注意警告信号。有群疯子带着能发出微波信号的头盔,又喊又叫,追赶着猎物穿过老城区的钢筋水泥森林。
其他偶人闪开了一条路。缓缓而行的大型公交车也停在路边,侧面放下了防护挡板。但我还是看到有些小巧的车子趁机加速,奔向宽阔处。不一会儿,几束微波信号传了过来,扫过我的外衣和瑟瑟发抖的人造肌肉。接触到真人的皮肤时,微波会发出信号,提醒猎人不要开枪。但这里是老城区,几乎找不到真人。这群家伙为了找乐子,把这里变成了战场……真是一群混蛋。
他们气势汹汹地出现在下一个转弯处,瞬间便冲过了路口。他们带着高科技传感器,手中提着武器。一个猎人号叫着,高高举起一支猎枪,犹如一颗出膛的炮弹,朝我的方向猛冲过来!
为什么是我?我心中一阵哀鸣,我招你惹你了?
枪手开火了,一阵火辣辣的热风掠过我的左耳。如果他瞄准的是我,那只能说他的枪法太臭了。
我急忙掉转车头,本想冲向另一路口,没想到一个瘦长的赤裸人影出现在我面前,我一个急刹车才没有撞到他!他全身亮黄色,胸口和后背上画着同心圆环的红色靶子,他摇摇晃晃地站在小黄蜂正前方,直勾勾,恶狠狠地盯着我,然后夺路而逃。
追逐他的猎人发出一阵欢呼——这群脑子进水的家伙就像打了鸡血,肾上腺素狂喷。乱枪齐发,子弹从我身边嗖嗖飞过。他们似乎并不在意击中路人闹出纠纷,反而兴奋地叫嚷着。也许我没必要去见小帕了,应该张开双臂迎接他们的枪子!牺牲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偶人,让艾伯特得到双倍赔偿。这笔交易很划算。
但想归想,我还是攥紧了车把手,猛加油门。小黄蜂突突轰鸣,像一匹脱缰的小马猛蹿出去。速度刚飙起来,不知什么东西撞到了前轮。摩托车和我的身体随之一震,紧接着,车子剧烈地晃动起来。
那个充当猎物的偶人速度飞快——像个疯子一样喘着粗气,撒腿狂奔,灵活躲闪。我们错身而过时,他居然还有工夫瞟我一眼,这让我意识到了两件事情。
第一,在追赶他的猎人中,有一个人的脸和他一模一样。
第二,我敢肯定,他和那些猎人一样开心。
好吧,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变态的鸟,无聊的鸟,层出不穷,我可没他们那种闲心。我控制住受损的小黄蜂,到了下一个街口,那群疯子已经跑远了。小黄蜂响了一阵,冒了会儿烟,然后彻底熄火。
我站在可怜的小摩托旁边,刚才那一下几乎让它报废了。就在这时,我的电话响了,一阵急促的铃声。
条件反射一般,我按了按左耳,接通了廉价的移植电话,听到了艾伯特一个分身的回答。
“喂?”
“艾伯特吗?我是丽图·马哈拉尔。我……我看不到你,你那儿没有显示屏吗?”
我一边听着电话里的声音,一边检查小摩托车。不知什么黏糊糊的东西溅到了引擎上,让它短路了。我可不敢去碰那东西,没准儿偶人也能被它弄报废了。
“……我只是个灰色偶人,丽图。”有个声音回答,“再说,不是有一个灰色偶人已经去你那儿了吗……”
“埃涅阿斯还在车里等着呢,他已经不耐烦了。他在等你和我父亲的偶人,可你们两个都不见了。”
我发现右腿的纸裤子上也沾了一大片那种黏黏的东西,赶忙把裤腿纸撕下来踢到一边,再找找身上还有没有。
“你说什么?不见了?他们怎么……”
“是丽图吗?是我,艾伯特。莫里斯。你刚才说我的灰色偶人不见了,还有你父亲,是吗?”
直到这时,迟钝的传导神经才让我感到后背很疼。一定是出什么问题了。我借着小黄蜂的后视镜检查后背,这才发现后背左侧偏下的位置有一个洞,足有半个拳头大小……那个洞还在扩大!如果我是个真人,恐怕早就动弹不得甚至死掉了。伤成这样,就算是我,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我认出这里是第四大街和第一大道的交会处……离小帕那里还是太远,步行的话时间根本不够。第一大道上有不少载重卡车和投币公交经过,也许我可以竖起绿色的大拇指拦截一辆车。但是应该去哪里拦呢?
我想起来了,朝夕大教堂就在尤帕斯大街,离这里只有两个街区远。我转身向东边跑去,这时,我的原身还在跟迷人的丽图·马哈拉尔通话。
“所以,大家最后一次见到我的灰色偶人,是他跟着你的父亲……”
“出了大屋的后门。在那之后,再没有人见到或听说这两个偶人了哦,不!埃涅阿斯进来了,他很生气。他正派人搜查整座庄园。”
“需要我过去帮忙吗?”
“我……我不知道。那个灰色偶人真的没向你汇报吗?”
我在第四大街上跌跌撞撞地跑着,后背的伤口越来越疼。伤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啃食我的身体!我的意识还算清醒,遇到看起来像真人的家伙还知道闪到一边。其他人则纷纷让开,惊讶地看着我气喘如牛地奔跑着,跑向那个能提供帮助的地方。
一幢用深色石头修建的宏伟建筑出现在前方。那里曾是一座长老会教堂,但很久以前,所有真人信徒便离开了老城区,现在每天来往于这里的是新兴的仆役阶级——尽管人们都认为他们并没有值得拯救的灵魂。
从那时起,朝夕大教堂的用途就改变了。
教堂门外有一个蒙着玻璃的公告栏,上面装饰着色彩斑斓的玫瑰图案。公告栏上写着近期将要宣教的题目:文明的延续。下面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永生胜于记忆复制。
我跌跌撞撞地跑上通往正门的台阶,沿途见到了许许多多偶人,各种颜色的都有。他们懒洋洋地四处晃荡,有的在抽烟,有的在闲谈,看起来每一个都无事可做。他们大多身体残缺或者破了相,甚至缺胳膊少腿。我无暇顾及他们,一路冲进昏暗阴冷的前厅。
要找到管事的女人并不难,那是一个黑皮肤的真人,她坐在一只圆凳上,旁边有张桌子,上头堆满了纸张和医疗用品。她正在为一个绿皮偶人包扎手臂,那家伙的左侧身体都被烧焦了。在她头顶,我看到一个玫瑰形的标志在缓缓转动,像是曼陀罗,或者另外某种花瓣张得很开的鲜花。
“张开嘴,吸气。”她说着拿起一只喷雾器,朝偶人病人的脸上喷了一下。噗的一声,一团气味浓烈的雾气罩住了绿皮偶人的脸,他大口大口地吸着。
“这能麻痹你的痛觉中枢,但你还是要小心点儿,再磕着碰着可就……”
我打断她,“对不起,我是第一次来,不过……”
她跷起大拇指往左侧一指,“请排队,一会儿就到你了。”
我看到一条长长的队伍,受伤的偶人都在耐心排队。来到这里的傀儡不管受了多小的伤,他们的主人肯定都不会接收这段记忆了。但这些傀儡并不打算就此放弃,成为垃圾。灵魂深处的原始本能在高声呼唤,要求他们挣扎求生。在他们接受的驻波中,最古老的铁则就是坚持下去。所以他们来到了这里,我也一样。
伤势让我没法耐心等待。我转过身,固执地说女士,拜托了,请你先看看我的伤。”
她抬眼看了看,眼神疲惫,目光有些游离,她可能已经在这个临时性诊所里熬了个通宵。这位志愿护士正想一句话打发掉我,话到嘴边却突然止住。她眨巴了一下眼睛,猛地站起身。
“快来帮帮忙,快点儿!这儿有一只陶土虫!”
接下来发生的事十分奇怪。有人惊慌失措,有人张口结舌,有人跑进跑出。在我的印象中,这种场景只有从前的战地医院里才能见到。我趴在一张脏兮兮的桌子上,吸了几口麻醉剂,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说话。他们正用未经消毒,临时凑合的工具鼓捣着我后背的伤口。
“是一只陶土虫!看哪,见鬼,这狗东西还在动。”
“小心点儿,个头还不小。给你尖嘴钳。”
“整个儿夹住。在我们这个州,饲养陶土虫是非法的。要是能找到那个混蛋,我们这个月的房租就有着落了。”
“快抓住那小魔鬼,别让它咬到致命部位。嘿,它还想去咬神经中枢。”
“该死,哦,等等,让我来……抓住了!”
“伙计,瞧瞧这狗娘养的。要是真人被这东西咬上一口会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它们没咬过?在一些秘密实验室……”
“别疑神疑鬼的。内部举报法有规定……”
“闭嘴,把那鬼东西扔到罐子里,听到没有?谁递给我一点儿石膏。还好他的神经中枢没被咬到,打块补丁就没事了。”
“也许吧。伤口够深的,还好这绿皮偶人很年轻。也许我们应该趁这机会测试一下动力。”
谈话声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麻醉剂很快便消除了疼痛感——偶人的设计上必须做到这一点,这不仅是为了人道,也是法律的要求。同时,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很难找到免费的偶人诊所。这是我第一次进偶人诊所……至少在我保有的记忆中是第一次。很多人认为立偶人诊所没意义,用不着浪费精力去救助复制人,反正他们几个小时后便会消融——这就跟大多数人觉得偶人解放运动毫无意义一样。
但我还是来了,挣扎着要活下去。能得到救助,我很高兴。
我之前说过,偶人的性格几乎全部来源于本体,几乎。也许,正是因为我在复制过程中出了毛病,我才跑到这里寻求帮助。我这个绿色偶人没继承到艾伯特那种能忍能扛的性格,至少没有完全继承。
手术时间比真人医院短得多。完全不必理会术后恢复的问题,也不用担心受到感染。当然,这儿的医生并没有玩忽职守,我很佩服这些志愿者。他们用的都是临时工具,是早已淘汰的过时货,可他们的工作却十分出色。
十分钟后,我便和其他五颜六色的病人一起,坐在老教堂的木制长発上,被医生彻底遗忘了。我小口抿着一种甜甜的饮料,那里面混有解毒剂和止痛药。一个瘸腿的紫色偶人站在牧师的讲台上,她上方有一块手工雕刻的标语牌,上面写着“救救陶土人吧”。她用还剩下的一只手拿着一张纸,对我们宣讲:
“人类无权设定界限,也无权限定灵魂的定义。”
“从前,人类就像一群孩子,只懂得童话和最简单的故事,并视之为真理。但是到如今,伟大的造物主允许我们捡起他的工具来设计蓝图。我们就像学徒,可以独立工作。出于某些原因,他允许我们掌握了最基本的自然法则,允许我们对他的作品修修补补。这一事实包含着如《启示录》般的力量。”
“哦,学徒的身份,还有随之而来的能力,是一件让人陶醉的事。也许从长远来说,这确实是一件好事。”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已经到了全知全能的地步。并非如此。”
“很多宗教都认为,灵魂是不朽的,它存在于人类的内心深处——如果你是个复制人,它便只属于你的原身。复制出的傀儡就像台机器,或者说机器人。它的思想是一种投影,犹如白日梦,发送到临时的躯体中,以完成某些杂务。”
“对于复制人来说,只有当他和本体团聚时,才算是拥有了来生……正如真人某天投入上帝的怀抱,才会拥有来生一样。于是,古老的教义回避了从陶土中制造智慧生命而导致的令人烦恼的道德问题!”
“但是,当我们进行复制的时候,真的就没有灵魂的转移吗?当我们存在于这短暂的身体中时,难道我们不会感觉到激情和痛苦吗?难道天堂中就没有我们的位置吗?”
“或许应该有。”
我恢复神志以后,那人一直唠唠叨叨讲个不停。我又一次看到了头顶的玫瑰图案——那是一扇彩色玻璃窗,刚刚完成一半。几个残疾傀儡正在玻璃窗的一角工作,加工那朵花的一片花瓣。那片花瓣看起来就像某种鱼类。
我时常想,来朝夕大教堂的那些人和抗议寰球陶土集团的那些自以为是的疯子是一伙的,好比在海滩上遇到的绿色偶人一样——都是所谓“为偶人争取权利”的激进分子。从宗教角度说,来朝夕大教堂的和抗议陶土集团的,其实是一类人,只不过后者属于保守派,认为复制人是对上帝的亵渎。
这些人呼吁的不是平等权利,只是要求怜悯和同情之心,顺便再拯救几个灵魂罢了,仅此而已。
好吧,也许他们是一群还算真诚的疯子。我会让妮尔为朝夕大教堂捐一笔钱,希望真正的艾伯特不会反对。
可以起身之后,我离开了大教堂,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录下这份记录。也许艾伯特和克拉拉会一起听听,想出些新点子。
对我这样的“弗兰肯斯坦怪物”来说,这样的永生已经够了。该忙起来了。也许我是个不完美的复制品,但我跟原身的兴趣是一样的。有些事情,我希望能在自己消融之前查个水落石出。
演员,在1931年版的电影《弗兰肯斯坦》中饰演科学怪人。
英国作家玛丽的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里的主人公,一个疯狂的科学家。他用碎尸块拼接成一个“人”,并用闪电将这个怪物激活。“弗兰肯斯坦”一词,常用于代指“人形怪物”或“脱离控制的创造物”等。
第9章
沉睡的人醒来了
……艾伯特真身弄清了一件事:凡事只能靠自己……
即使是在过去,人们也经常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真实的,现在更是如此。至少禅宗大师和那些倒懂不懂、爱故作深沉的大二学生很喜欢思考这种问题。
如今,这个想法总是在你忙于工作的间隙蹦出来。替人工作也好,打理生意也罢,你总会突然间走一下神:“今天早上我是从床上还是复制机上下来的?”你会不自觉地检查一下,抬起手看看皮肤的颜色,或是轻轻掐一下自己。
最糟糕的是做梦的时候。
偶人几乎不会睡觉,所以如果能确定自己是在做梦,也可以让人放下悬着的心。
不过噩梦总有自己的逻辑。你躺在床上会胡思乱想,担心自己不是真实的……似乎别人更像真正的自己。
丽图·马哈拉尔的第二通电话把我吵醒时,我的脑子还昏昏沉沉的。克拉拉会说这对我有好处,“只有跟不上时代的网络宅男才会不想见到白天的太阳。”
这是她某个同行的忠告。如今连战争都有日程表了,每个人都过着朝九晚五的稳定生活,但我的工作日程还是经常偏离既定轨道。好吧,已经整整睡了四小时,睡前还补充了一杯姜汁饮料——休息得足够了。再说,丽图带来的消息让我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