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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有告诉我。”
“先接通电话好吗,妮尔?”
墙上的屏幕亮了起来,高岭阁下那位年轻助理的小脸出现在屏幕中,是她本人。她情绪激动,面色緋红,完全不是我在一个小时之前见到的那张如释重负的脸。
“莫里斯先生……我是说艾伯特……”
她眨眨眼睛,发现我正仰面躺在陶偶炉里。在很多人眼里,复制过程属于个人隐私,就像每天早晨更衣一样。
“请原谅,马哈拉尔小姐,我现在没法坐起来。如果事情确实紧急,我可以取消复制过程,或者我一会儿再打给你……”
“不。很抱歉我打扰了你,我不知道你在……因为我……我收到一个可怕的消息。”
随便哪个人都能从她的表情上明白她的处境——伤心失望,悲痛欲绝。我猜——
“是你父亲?”
她点点头,泪如泉涌。
“他们发现了他的尸体……”她停下了,再也说不下去了。
“是他的本体?”我问道,不由得浑身发抖,“不是我们见到的灰色偶人,而是你父亲……本人的尸体?”
丽图点点头。
“你能马上派一个‘你’过来吗?让他来高岭的庄园。他们说这是一起事故,但我相信,我父亲是被人谋杀的!”
一家法国公司,以制造硬质塑料材质的汽车模型而著称。
即麦金利山,位于美国阿拉斯加州的德纳里国家公园,海拔近6200来,是北美第一高峰。
第4章
灰色偶人
……星期二的一号偶人遭遇挫败……
运行静音评论模式。
实时记录。
如果这具身体是我本人,那么,当我录音的时候,经过的路人应该能看见我的嘴唇嚅动,或听到我的低语。对着麦克风讲话让人恼火,而且不方便,周围的人会听得一清二楚。所以,我所有的灰色偶人都被赋予了无声记录的功能,以及记下一切的本能。
而现在,我也是一个灰色的偶人。
真该死。
我从加温槽里起身,从架子上抓过一件纸质外衣,裹住刚刚成型的四肢——在催化酶的作用下,它们依旧滚烫。现在的我是一个仅能存活一日的复制人,一想起这个,我就有点儿火大,请千万不要见怪。
当然,这种经历我已经有上千次了。现代生活的一部分嘛,人人都这样。可这还是很像从前父母递给我一张长长的清单,告诉我说今天不许贪玩,要把这些活儿都做完……跟父母要求不同的是,艾伯特·莫里斯的傀儡在工作期间被人干掉的概率尤其高,而他本人不去冒这个险。
反正死的都是傀儡,没人会在意,更没人感到痛惜。
呸,今天的情绪怎么这么糟糕?
也许是因为丽图的消息吧。它提醒我,真正的死亡一直都在周围萦绕。
咳,管它呢!没必要考虑那么多,生命本来就是平等的。这次你是蚱蜢,下一次你就是蚂蚁了。不同的是,现如今,在同一个时间段里,你可以既是蚱蜢也是蚂蚁。
我随随便便捡了套灰色的连衣裤穿上,这时,真正的“我”从扫描台的垫子上坐起身,他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俩四目相对。
如果今晚我能回到这里,将记忆合而为一,我就能从两个不同的角度重温这个短暂的瞬间。这场面比凝视镜中的自己或是某种似曾相识之感更让人不自在,所以我们很少会这么做。有些人对此极其憎恶,他们根本不愿跟自己的偶人见面,宁愿通过屏幕对他们发号施令。另一些人却毫不在乎得过了头,甚至觉得自己的复制人可爱极了!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据说这正是人类最了不起的地方。
我们毕竟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在我们目光接触的刹那,我的原身真人在想些什么,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其实他有点嫉妒,他也想亲自去见一见漂亮的丽图·马哈拉尔,也许还想为她提供一些帮助,或者安慰。
忍了吧,艾伯特。这是我被创造出来的目的。毕竟,她需要的是偶人,一个灰色的高级偶人。
别担心,老板。你就等着晚些时候接收我的记忆吧。我的生命将由此得到延续,你也会记得每一个细节。一天的经历换一个“来生”,这个交易很公道。
活儿比较多的日子,交通工具总是件麻烦事。我们只有一辆车,这当然属于真人的,以防他万一外出。本体的生命受到严格保护,不能淋雨,要远离可能带来意外的东西,比如说汹涌的车流,或者子弹。
这种安排真差劲,因为他明明会一直待在家里,披着浴巾,趿拉着绒毛拖鞋,一边在网上冲浪,一边“调查”案件。他的研究调查不用花力气,只要动动眼珠就行。那辆沃尔沃停在车库里,而我们这些偶人出门却只能坐公交,或者骑轻便摩托。
我们只有两台小摩托,今天却有三个偶人。所以我只好和另一个廉价的绿色偶人共享一台小黄蜂,他是去老城区执行任务的。
当然了,是我带着他。绿家伙坐在后座上,安静得像一块木头。摩托车噗噗叫着向约好的地点进发,丽图会派一辆车来接我。那儿有个小公园,紧挨着查韦斯大道,很阴凉,偶人可以在那儿待很久,不用担心被阳光晒化。
我停下小摩托,没让发动机熄火。我一下车,绿家伙便滑过来抓住了车把手,动作很娴熟,我们配合过好多次了。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如果绿家伙能平安回家的话,明天我就能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了。我看着他融进车流,超过一辆货车,心中不禁打鼓:喂喂,这么骑车会出事的,别把车撞坏了!骑车真应该再小心点儿才是。
我站在那里,等着寰球陶土集团的车子,一边闭上眼睛,感受着夏日里懒洋洋的暖风。灰色偶人需要敏锐的感官,所以现在我能闻到附近胡椒树的味道。孩子们穿着长裤,爬上粗壮的树枝,抠下干枯的树皮,大喊着让其他孩子也来玩。这里还有玫瑰和栀子花的味道,各种香味混杂在一起,吸进鼻腔黏膜内的海绵状传感器,让我几乎觉得自己真的活着。
不远处,十来个人蹲坐在那里,戴着宽宽的遮阳草帽,享受园艺的乐趣——在这个没什么工作可做的世界上,这又是一种消磨时光的办法。我选在这里碰头,这也是原因之一。这儿的园林俱乐部的人手艺不错,不像我家的邻居,压根儿不在乎什么花花草草。
我环顾四周,看看我会不会挡了别人的路。公园里大多是真人,当然了,孩子们都是真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有在教一些需要死记硬背的知识时,才会为孩子造一个偶人——或者偶尔复制一个小孩送去见外祖母。有些父母连这种事情都不愿意做,他们害怕复制过程对孩子正在成长的大脑造成不良影响。但随着技术进步,这种保守想法将会慢慢消失。
(我听说,有些离异夫妇在探望孩子时,用的方法很新潮。妈妈会让爸爸带着孩子的偶人去动物园,却不让孩子接收这一段幸福的记忆,以泄私愤。这都是什么事儿呀?)
在公园里照顾孩子们的成人大多也是真人。为什么不呢?你可以烧制一个陶偶,派他去办公室上班,但在这里,抱抱孩子,逗他们玩,真人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而且,让小孩出来玩,只派一个紫色或绿色的偶人跟着,会让你显得很没有爱心。当然,你可以从“保姆大师”那儿雇位女管家——那种做法不是没有爱心,而是社会地位的象征。不过,住在城市这边的人一般都负担不起。
……等一下……电话响了。我拿起手提电话,听到了妮尔的声音。她同时也接通了我的本体。
是小帕。透过小小的显示屏,我看到他坐在一张大号轮椅上,半瘫的脸环绕着传感器。他希望我能顺路去看他。可能是出什么事了,而且比较敏感,他不愿在公共电话线路里解释。
本体的回答很不耐烦,他已经连着两天没怎么睡觉了(可怜的家伙),肯定去不了,也没有力气再造一个复制人。
“我派出了三个偶人。”我听到我对小帕说,“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其中一个会顺路去看你。”
哈!小帕住在老城区,离泰勒大厦只有几个街区。他真该早点提出这个要求。
三个偶人?绿色的那个能力不足,肯定应付不了小帕。我想金妮·沃梅克不会让另一个灰色偶人早早脱身,剩下的便只有我了。我必须先去帮助并安慰小可怜丽图·马哈拉尔——还得忍受警察的怒目而视和喋喋不休,谁叫我是个“横插一脚进来的私家侦探”呢——然后再挤上臭烘烘的公交车去见帕尔,听他慷慨激昂地发表最新的阴谋论,直到我寿终正寝。真是太棒了!
啊,寰球陶土的车子来了。不是那辆豪华尤格车,但也是辆好车。司机是个模样傻傻的紫色偶人——只会集中精力开车,反应飞快,能把你平平安安送到目的地,却没法给你提供什么明智的建议和意见。
我上了车。
他开动了车子。
街道飞速后退。
我拿出一块便宜平板,点开一份报纸来读——《反社会者日报》。如果你想在这个圈子里立于不败之地,就要时刻关注最新社会动态。我本人看这些东西的时候,大脑总要打瞌睡。“我”很想看下去,可游离的驻波就是不遂愿,所以“我”为灰色偶人加了一个新功能,让他能够更加专注。
上大学的时候,要不是“我”派出这些偶人去图书馆用功,我到今天都别想毕业。
等一下。
我把视线从文字上移开,正好看到寰球陶土集团的三重穹顶从右侧闪过,转瞬即逝。我们是要去别的地方,我还以为……
哈,没错。丽图本来就没提过寰球陶土,她说的是“高岭的宅邸”。就是说,我会受邀拜访那位大人物的藏身之地!啦啦啦……真是太棒啦。
我低头继续看苏门答腊的复制人服刑事件,好像是说,他们正在采用让多个偶人同时服刑的方法,把二十年刑期变成了两年。他们说,这么做既可以节省资金,也能充分教育那些坏蛋。真的假的?
再抬起头来时,我们已经驶进了一片高档住宅区。高墙之后,大屋林立,条条漫长的停车甬道通向一幢幢豪宅。宅子占地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壮观,守卫也一个比一个森严。我打开左眼的探测器,发现墙头布满了警卫装置:装饰性的兽头雕刻里暗藏可喷射催眠瓦斯,模拟雪貂蹲坐在树上,监视着每一个不速之客。当然了,它们绝不会骚扰真正的来访者。
高岭的庄园人口处没那么招摇,没有荷枪实弹的警卫。真正会咬人的狗是不露牙的。
我们径直驶入大门,然后上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甬道。
草地和老树包围着一座雄伟的石城堡。城堡一侧还能看见几座不太显眼的小屋、花园和用树篱围起来的客房。花园让我很失望,没什么好看的。如果我也这么有钱,肯定会种些奇花异草。但我发现了一个建筑上的奇观——一座镜面般的圆形穹隆覆盖着整整一个侧翼的屋顶。那里就是大人物的隐居之处,大屋的其他部分则留给了仆人、访客和傀儡。显然,埃涅阿斯·高岭很重视他的隐居生活。
大屋前面只停着一辆白色医疗车。我原以为官方车辆都会到场,比如警方的侦察用车和法医实验车。这里没有谋杀现场的感觉,有点不太正常。
显然警方并不像丽图那样认为此案另有溪踐,难怪她给我打了电话。
管家派出他自己的黄铜色复制人打开车门,另一个领我走进大屋。待遇真好,就像在提醒我不是真人一样。
我进来了,站在中庭的拱顶之下。优质木材做的墙板,炫目的装饰品——墙上挂着好多头盔、盾牌,还有各个时代的坚兵利器,克拉拉准会喜欢这些东西,我帮她拍下了几张照片。
谈话声让我停下了脚步。我被领进一间摆满书籍的大型藏书间,此时这里气氛阴郁,有了新用途:奢华的橡木长桌上摆着一具樱桃木棺材,棺盖开启,那被家人挚爱的人已经亡故,正在接受亲友吊唁。我看到大概十几个身影,但只有两个是真人——其中一具是尸体,另一个是他悲痛欲绝的女儿。
我应该到丽图身边去,毕竟是她叫我来的。不过在现场主持大局的是高岭的白金偶人。和我今天上午见到的是同一个吗?一定是的,他冲我点了下头,看来是认出我了,然后转向可视电话——我猜是要跟下属及顾问商量事情。出现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忧伤,尤希尔·马哈拉尔是他们集团的重要人物,他的死亡肯定会让某些重大项目遇上大麻烦。
该死。发生了这种惨剧,我本以为高岭本人会现身,哪怕是从那座银色穹顶上下来一会儿也好呀。难道他真的成了一个不问世事的隐士?
尸体上方灯火通明,一个技术人员手拿仪器,在棺材上方比画了大半天。他停手之后,转向丽图·马哈拉尔。
“小姐,我已经再三检查过,结果还是一样,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你父亲的死另有蹊跷。他体内没有发现毒素或致命的药物,身上也没有针孔或注射的痕迹,没有脏器受损的迹象。他驾车时睡着了,车冲下了公路高架桥,那也是他的遗体被发现的地方;而他体内的化学成分显示出过度疲劳的迹象,这两点可以相互验证,同时也符合警方的调查结论。他们检查了失事车辆,没有人在车上动过手脚,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有人进入或走近过他的车。如果这些结论让你不满意,我只能说很抱歉。意外失事,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释。”
丽图的脸冷得像块石头,面色像偶人一样苍白。她一言不发,这时,一个高个子的灰色偶人走过来,伸出手臂揽住了她。这是她父亲的复制人——几小时之前我还见过他一面——长着和那具尸体一模一样的脸。当然,人工手段还不能模仿真人皮肤的质感,后者的耐久度可以长达数十年之久。马哈拉尔的偶人凝视着他的真身,他知道,不久之后,死亡也将降临到自己身上。复制人只能把记忆传给创造他的本体,这就是模板效应。所以他现在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没有真人的大脑可以接收他了。滴答作响的生命时钟和迅速消亡的人造细胞正在剥夺他的生命活力。
从某种程度上说,尤希尔·马哈拉尔现在还活着,能够计算自己弥留的时光。但最多还有几个小时,他的灰白色幽灵也将永远消失。
丽图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张开双臂拥住父亲的偶人,紧紧地抱着他……但没过多久,其实也就几秒钟以后,她松开了手臂,跟一个管家婆模样的绿色偶人走开了。也许那是位老保姆,或是她家族的一位友人。离开时,她目光游移,尽量不去看她的两位父亲——一位已死,另一位即将死去。
她没看到我。
我该怎么做,跟上去吗?
“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吧。”一个声音说。
我转过身。马哈拉尔的偶人正站在我身边。
“不用担心,莫里斯先生。我女儿很坚强,半小时后就会好多了。我知道丽图想和你谈谈。”
我点点头,我就是为此而来的。此外,好奇心是我的动力,无论我是真人还是陶偶。
“她认为你是被谋杀的,博士。是这样吗?”
灰色偶人耸耸肩,样子有点懊悔,“今天上午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的表现一定很古怪,可能有点像偏执狂。”
“你尽量不想表现出来,不过我觉得……”
“……一定有什么内幕?有烟的地方一定有火,对吗?”马哈拉尔的偶人点点头,摊开双手,“造这个复制人的时候,我已经不那么惊慌了。我当时觉得——现在也觉得——就像从一个魔咒中解脱了。”
“魔咒?”
“我一直幻想着科技失控的情形,莫里斯先生。当费米和奥本海默见到核试验场内升起的第一团蘑菇云时,他们也许产生过同样的恐惧。或者就像弗兰肯斯坦的诅咒,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如今,它带着复仇的恨意回来了。”
这些字眼会让我的原身打冷战。就连我这个灰色偶人,似乎胃里也抽动了几下。
“现在你没有这种感觉了?”
马哈拉尔笑了,“我不是已经说这是幻想了吗?人类并没有被原子弹和细菌武器毁灭。也许我们最好相信,人们会以常识来迎接未来的挑战。”
他在兜圈子,我心里想。
“那你能否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一开始要躲起来呢?你觉得有人在跟踪你吗?后来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也许你的本体在创造你之后旧病复发,重新陷入了恐慌。调查表明他睡不好觉,因为焦虑,甚至是恐慌。”
马哈拉尔的幽灵偶人沉吟半晌,我们四目相对——一个灰色偶人,看着另一个灰色偶人。他似乎正要回答,但埃涅阿斯·高岭阁下大步走来,那张白金打造的面庞一脸严肃。
“老朋友,”他对马哈拉尔的偶人说,“我知道你现在状态不好,但我们必须竭尽所能做些补救。你应该充分利用剩下的时间。”
“什么意思?”
“当然了,你要做一份报告,把你的工作成果传给后人。”
“哈,我明白了。往我脑子里注射一百万个微型生化电极,再用伽马射线对我来一番煎炒烹炸,做个深度断层扫描,然后用分子过滤器把我身上每一个人造神经元都筛一遍。我余下的时间就做这个?听起来不怎么舒服。”马哈拉尔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想着即将面对的现实,他的下巴似乎在发抖。我很同情他。“不过你说得对,应该抢救信息。”偶人的不情愿是可以理解的,人人都痛恨那种折腾。但为了得到他脑中的信息,还有别的方法吗?能接收复制人全部记忆的只有原本的母版,真人。别人,或者计算机,都无法替代。如果母版失踪或者死亡,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物理手段过滤复制人的大脑,得到天然未加工的图像——傀儡脑中,只有这种数据计算机可以处理。
至于其他的——你尚处于活跃状态的驻波,有关自我的核心意识,也就是某些人称之为“灵魂”的东西——不过是无价值的静电信号罢了。
有一个古老的谜题:你眼中的颜色,到了别人眼中是一样的吗?你闻了一朵玫瑰花,我也闻了同一朵,你和我一样感到陶醉吗?
现在,我们知道了。
答案是“不”。
我们也许会用相似的词汇形容夕阳。我们的主观意识经常会趋于一致,甚至彼此相通,合作关联,直至形成复杂的文化。然而,一个人实际的感觉和感知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人脑不是电脑,神经元也不是晶体管。
所以心灵感应是不可能的。我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永远不可能合而为一。
“我派一辆车送你去实验室。”高岭的偶人一边对马哈拉尔的偶人说,一边拍了拍对方的胳膊,就像两个真人在表达友情。
“在提取信息的过程中,我希望能在场。”我插了一句。
我的要求让高岭很不满意。他皱了皱眉,我发现他那只精雕细琢的手又抖了一下。
“会有一些十分敏感的公司机密,需要保密……”
“但还会有一些搜集到的情报,可以解释这个可怜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指了指马哈拉尔的原身,他正全身冰冷地躺在棺材里,而我现在受雇于他唯一的法定继承人。如果这次信息提取我不在场,那就是我的失职,丽图是可以起诉我的。从法律上讲,她还有权阻止任何人解剖她父亲的复制人。
高岭显然也想到了这些,于是点点头。
“也好。尤希尔,你愿意去实验室吗?只要你准备好了,我和莫里斯先生随时可以陪你出发。”马哈拉尔的偶人一时没有回答。他的意识似乎神游天外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门。几分钟前,丽图就是从那里离开的。
“呃,什么?哦,好吧。就当是为了整个项目,还有我们的团队。”
他抓住高岭那只精致的手,用力而简短地握了一下,又冲我生硬地点了一下头。下次我们见面时,他的头就会被装在玻璃容器里接受提取了。
然后,马哈拉尔的幽灵走向巨大的中庭,朝前门走去。
我转过身,面对高岭。
“马哈拉尔博士提到他很害怕,以至于藏了起来,好像是说有人在追捕他。”
“他也说过不再害怕了。”高岭回答,“造这个偶人的时候,他已经摆脱了自己的妄想。”
“但随后他又旧病复发了……如果马哈拉尔觉得自己受到什么事情或者什么人的威胁,必须逃走,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会发生这起意外事故了。”我想了一下,“实际上,他的偶人从没否认过有人在追捕他。他只是说,他被造出来之后,似乎危险没那么可怕了。你能想到是什么理由……”
“为什么有人想伤害尤希尔?好吧,其实在我们的公司里到处都有危险。某些狂热分子认为寰球陶土集团是魔鬼的代言人。时不时有些疯子还想搞个什么‘圣战’。”他嗤之以鼻,“幸亏这种家伙的狂热程度和实际能力成反比。”
“这只是从概率学上说,”我解释道,研究反社会行为毕竟是我的专长,“特例仍旧存在。在普遍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群中,总能找出几个真正的聪明人——心狠手辣,聪明绝顶,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实施报复行动……”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停了下来。高岭在回答着什么,但我没有听。
有些不太正常。
我向左侧扫了一眼,那边是宽阔的中庭,之前有个人影刚刚经过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些东西,令我心中生疑。
会是什么呢?
宏丽的穹顶走廊看起来没有异样,依然挂满古代兵器,还有历史上著名战役的纪念品。但有些余西不太对劲儿。
好好想想。
我把注意力一分为二,不论作为真人还是复制人,我经常这么干。马哈拉尔的偶人是从这个方向走出去的,他穿过了中庭……从那里向右转,前面是正门,出去后便可到达衰球陶土集团总部。可他没有右转,我想他是转向了左侧。虽然只是扫了一眼,但我相信自己没弄错。
难道在最后一刻,他还想见见丽图?
不对。她和绿色偶人是从相反的方向离开藏书间的,那么马哈拉尔是要去哪儿?
从某种角度上说,这不关我的事,但现在不一样了。
大富翁还在解释为什么他不用担心狂热分子,听上去像背诵演讲稿,我不客气地打断他。
“抱歉,高岭阁下,有些事情需要马上核实。我会及时回来,然后跟你一起去实验室。”
他有些吃惊,或许还有些恼火,但我还是转身离开。我急急忙忙冲过大厅,廉价鞋子踏在大理石地板上吱吱作响。我又抓紧时间观赏了一下老式兵器和旗帜,难得有这个机会,不多看一些,克拉拉会杀了我。
到了中庭,我向右侧望去。管家和他的三个复制人抬起头,停止了交谈。(跟自己的复制人有什么好谈论的吗?我的本人从没对自己的复制人说过什么话。)
“你见到马哈拉尔的偶人从这里经过吗?”
“是的,先生。他刚走。”
“往哪边去了?”
管家指向我身后,那边是豪宅的内室,“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我急急忙忙朝那个方向奔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让我追了出来,而不是抓住这个机会继续询问高岭阁下。如果那是马哈拉尔本人,他绕这个圈子我不会起疑心,我会认为他是想上厕所,去方便一下——那再自然不过了。
但他不是真人,是个器具。偶人不是人类,他们没有膀胱,无此需要。他本应该去实验室,等待痛苦的审讯和死亡——不过,任何人都可能回避这种事,走上另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