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您保证,莫里斯先生,我们检查了几千个人的记忆,还是没能追查到我父亲的踪影。”
“叫我艾伯特。”我纠正道。
她迟疑地眨了眨眼睛,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先是阴郁了一会儿,然后笑了一下,她笑的时候很漂亮。“艾伯特。”她改口,并非常优雅地略微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如果克拉拉也在场,会不会夸她很有吸引力?房车开过剧院广场。昨晚的记忆让我脚趾抽痛……在地狱般的水下长途跋涉时,脚趾被螃蟹一点点啃食,那种感觉真不舒服。我看了一眼那间餐厅,当时有个偶人侍者吸引了人群的注意力,救了我一命。今天时间还早,餐厅还关着门。但我发誓,如果那位朋友还在那里上班,我会回来光顾这家店的。我欠他一个人情。
“好吧,我们可以核实一下,看看你父亲离家出走的可能性大不大。如果他是有计划要离开你们的视线,那么在他家里,或者他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应该会有做准备工作时留下的痕迹。但愿现场没有弄乱。丽图,你上次见到你父亲是什么时候?”
“差不多一个月之前。”
我差点被呛到。一个月?就是有线索也不可能留到现在了。我板着张臭脸,强忍着才没有指责我的委托人。
“时间……够久的了。”
“不用说你也猜得到,我早就派出手下四处寻找,还动用了一些关系。”高岭的偶人解释道,“但是没多久,我们就认识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一位真正的专家。”
我点点头,算是收下了他的恭维话。但我还是有点担心,为什么他想,或者说需要拍我的马屁呢?有些人天生喜欢礼貌待人,但我觉得这家伙不一样,他的一言一行都是计算好的。有钱人的奉承是个危险的信号。
“我需要检查马哈拉尔博士的住所和办公室,另外请允许我拜访他的同事。如果线索和他的工作有关,我还需要知道他工作上的一切。”
高岭那张昂贵而逼真的脸看起来不太高兴,“这就要……牵涉一些很敏感的内容了,莫里斯先生。比如说一些很高端的技术,还有意义重大但内容不可外泄的研究进展。”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签署一份保密合同。用我半年的收入作抵押怎么样?”
他考虑了几秒钟。复制人经常会得到授权,可以代表他们的真身发话——富翁用不着考虑偶人新陈代谢的成本,所以这种最昂贵的白金偶人可以像他们的真身一样思考。不过,我还是希望最终拍板的不是这个家伙,而想和真正的高岭阁下谈谈。
“有一个最理想的解决方案,”他建议,“就是你成为高岭的专用侦探。”
我心想,对我来说可不那么理想。在这些大人物中间,让人宣誓效忠是一种时尚,他们很喜欢玩君主和忠仆这种封建把戏。但我的个性不认同这个。“还有个更理想的解决方案,就是找一个靠名声吃饭的专业人士来作证。这个约束比任何所谓誓约都更有保证。”
我只是提出了一个反对意见——这是谈判的一部分,以便让我和高岭的本体平起平坐。不过让我惊讶的是,白金偶人坚定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吧,莫里斯先生。对了,我们到了。”
我转过头,看到房车正在接近一道高高的栅栏。栅栏用蓝色金属制造,闪烁着离子化的防护光圈。在这道戒备森严的大门后是大学校园般的园区,对面是三栋巨大的气泡状圆顶建筑,它们在阳光下如镜子般反射着光辉。中间的大楼高高耸立,足有二十层楼高。不用添加任何商标和公司标志,人人都知道,这幢标志性建筑正是寰球陶土集团的全球总部。
此外,暴露其身份的还有游行示威的人群。他们聚在大门外,冲着进进出出的车子高喊口号,挥舞标语——各种大大小小的抗议已经持续了三十年。除了老式标语,他们还用了全息投影机,把色彩斑斓的3D标语有针对性地打在车窗上(以及一些粗心者的脸上)。当然,高岭的豪华房车过滤掉了这些千扰,但我还是注意到了一些海报:
只有一位造物主!
天然肢色美丽!
人造“生命”是对宇宙万物的嘲弄!
当然,还有——
每个人:只有一个灵魂
这些抗议者都是真人。在他们当中的很多人诞生之前,这场旷日持久的斗争就已经在法庭和市场上双双败下阵来,但他们仍在坚持,不断谴责这项技术。在他们看来,这是对上帝特权的僭越—-每天创造出数以百万计的人造生命,即用即弃,在他们眼中,这是不可饶恕的罪孽。
一开始,我只看到在大门右侧真人们此起彼伏地叫嚷。但我马上意识到,另外还有些人在跟他们较劲儿——就在大门左侧,有一群更年轻、打扮更新潮的人,他们大多举着更先进的投影机,没有张贴标语。这第二群人传达的是不同的信息:
结束对陶偶的奴役!
“人造人”是社会污点
寰球陶土是为“真人”统治阶级服务!
复制人也有人权!
所有能思考的生命都有灵魂
“一群疯子。”高岭低声说,朝第二群人看了一眼。他们当中还有不少肤色鲜亮的偶人。除了大家早已熟悉的真人运动之外,陶偶解放运动也在蓬勃发展。
两拨抗议人群相互鄙视,但在对寰球陶土集团的仇视上,他们却保持着高度一致。我想,如果他们知道集团董事长埃涅阿斯·高岭阁下本人正经过这里,会不会把彼此的敌意抛在一旁,合力向这边发起进攻?
好吧,不是“本人”,但也差不多了。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轻笑起来,“如果我在世界上只有这些敌人,那就好了。我也用不着这么谨慎了。这些卫道士只会制造噪音……有时也会寄来一两颗可怜的炸弹……不过他们的想法大多在我预料之中,很容易对付。真正给我们制造麻烦的是一些很‘实际’的人。”
他指的究竟是什么人?陶偶技术打破了很多旧时代的基本生存法则,我一直很困惑为什么它没被扼杀在摇篮里。它的出现,不但瓦解了所有的工会,让数百万人砸了饭碗,而且引发了十几场战争。全靠几个世界一流的领导人积极斡旋,战火才没有大规模燃烧起来。
有些人说,这东西没有带来任何进步!呃,其实进步还是有的,只要你使用得当。
房车经过了安检设备的扫描,载我们穿过大门,把示威人群留在后面。几辆公交车也停在大门口,卸下陶偶工人。不过,来这里的大多数雇员还是有血有肉的真人,需要的话,他们会就地制造复制人。有些真人骑着自行车来,利用上班的路途锻炼身体,工作之前还能享受蒸汽和按摩。寰球陶土这种大企业给员工的待遇真是相当不错,宣誓效忠能得到不少好处。
房车继续向前开,离大门越来越远,一路经过戒备森严的装载码头,那里有船只运送冷冻箱和复制机之类的机器,还有成型的陶偶。大多数偶人是空白的,人们买了以后再注入记忆。房车经过时,我还看到了一些特殊型号的陶偶——硬邦邦的,装在半透明包装箱里,看起来模模糊糊。其中有些高得出奇,有的又瘦又长,有的外形更像传说中的野兽。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把记忆装进不合规格的躯壳里,不过据我所知,在追求时髦的人中间,这种型号越来越流行了。
房车驶向主楼的入口,这里显然专供大人物进出。仆从们穿着制服,皮肤也是同样的翡翠绿色。他们迎上来打开车门,我们下了车,头顶是人造乔木形成的华盖。半空中撒下芬芳的花瓣,缤纷如彩虹,柔和似细雨,花瓣尚未落地,便融解成香气四溢、色彩斑斓的蒸汽。
我四下张望,见不到我那辆沃尔沃的踪影,它一定是被拖到某个更平民化的停车场去了。毕竟,凹陷的挡泥板和这里的气氛格格不人。
“那么,现在该去哪儿?”我问高岭的白金色复制人我需要见见你的真身,好最后决定……”
那张脸毫无表情,打断了我的问话。
丽图解释说:“我以为你知道的。高岭阁下从不会亲自接见来访者。他用复制人管理所有业务。”
我听说过,高岭不是唯一一个选择隐居的富翁。这种人在安全的密室里隐居,由电子人或偶人代为处理世俗事物。不过大多数情况下,这只是一种做作的、虚伪的姿态,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手段,碰上重大事务时还是会例外的。比如说,一位卓有声望的科学家失踪了,这种事本来应让他破例。
我刚想这么说,却发现丽图的注意力转向了别处。她淡色的眼珠不再看我,而是越过我的右肩,两只眼睛就像映出了火光,下巴抖得厉害。与此同时,高岭的复制人也倒吸一口气。
我转过头去,就在这时,丽图开口了:“是爸爸的偶人!”
一个陶偶从花荫后闪出,向我们走来,他的肤色比高岭那优雅的白金色偶人灰暗得多。这个偶人看起来将近六十岁,身材修长,走起路来脚步虚弱无力,似乎刚刚经历了不少磨难。那张脸很消瘦,有棱有角,和丽图有几分相似,特别是在咧开嘴露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微笑时。
他的纸质外衣有好几处撕成了条,身上还有一张闪闪发亮的寰球陶土集团的身份卡,上面写着“尤希尔·马哈拉尔”。
“我一直在等你。”他说。
丽图却没有冲进他的怀抱,只是向父亲的复制人打了个招呼。这说明在马哈拉尔家里,即便是私底下,真人和复制人之间也是泾渭分明。不过,当她一把抓过他的一只暗灰色的手时,连声音都在颤抖,“我们快担心死了。还好你平安无事。”
至少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他没出什么事。我静静地观察着,留意他撕破的衣服和开裂的人造皮肤。再过几小时,他就会消融了。他身上已有碎屑剥离下来,面部边缘也有些脱皮,也许是某种伪装的残留部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又带着些倦意。
“抱歉,让你担心了,孩子。”他对丽图说,然后转向高岭,“还有你,老朋友。我不是故意让你们两个担心的
“出什么事了,尤希尔?你去哪儿了?”
“我不得不暂时离开,去处理一些问题。琐罗亚斯德计划……还有跟它相关的……”马哈拉尔的偶人摇了摇头,“总之,我感觉还好。这几天,事情解决得还算顺利。”高岭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你是说解决方案……”
丽图打断他:“为什么你不跟我们联系?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
“我也想的,不过我惹了一堆麻烦,又信不过电话和网络。”马哈拉尔的偶人懊悔地轻声笑了笑,“我猜我确实有点偏执。所以我没打电话,而是派出这个复制人联系你们。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俩,一切进展彻顿利。”
我退开几步。丽图和高岭在低声抱怨,但明显很高兴,也放下了心。这个时候我不想去打扰他们。当然了,我还是觉得心痛,一起很赚钱的案子刚到手就这么飞了。不过,大团圆的结局总不是什么坏事。
但我不知怎么还是心神不宁,因为我不敢确定这是不是真正的大团圆。只花了半个上午做了点咨询,就到手一张丰厚的支票,可我还是有种空落落的感觉。每次觉得工作没有真正完成的时候,这种感觉便会挥之不去。
来自一首19世纪的民谣,原文的第一句是“星期一的孩子脸儿俏”
出自《圣经·出埃及记》,户珥之孙,乌利之子。
从现在的E_mail延伸出来的一种类似的通讯方式。
琐罗亚斯德(公元前628年~公元前551年),琐罗亚斯德教的创始人。在基督教诞生之前,琐罗亚斯德教是中东及中亚等地最具影响力的宗教,也是古代波斯帝国的国教,曾被称为“拜火教”,在中国称为“祆教”。


第3章
冷冻箱里的东西
……艾伯特判断,自己需要些帮助……
我把车停在小威尼斯运河河畔,掏出钥匙打开克拉拉的船屋,希望能在她家里找到她。
克拉拉很适合住在船上。每次看到很多人——甚至是穷人——非得兴致勃勃地盖起自己的房子,竭尽所能展示奢华和财富的时候,她都说,她还是更喜欢简约精致的住所。河水的潮汐涌动,船屋的摇摆起伏,都在时时提醒她世事无常——她觉得这样反而会更安心。
北侧这边的舱壁上还留着那些弹孔。透过弹孔,夏日阳光斑驳地照进船上的小客厅——克拉拉称之为“新天窗”。那天,小帕当着我们的面精神崩溃了,我和克拉拉费了好大工夫,才把他手中的枪夺下来。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这位朋友为自己的坏运气伤心。那天是他出院的日子,他仅剩的上半身坐在那辆亮闪闪的生命维持轮椅上。
后来我们开车把小帕送回了家。他道了歉,克拉拉说不用介意。就在那个时候,她发誓说不会修复这些弹孔。她很重视它们,说这是珍贵的“纪念”。
这下你明白了吧。每当感到泄气或失望的时候,我总是会到这艘船上来。
只是这一次,克拉拉不在家。
不过,在厨房的柜台上,我发现了一张写给我的字条。
上面写着:
我去打仗了,不用等我。
我不满地嘟囔着。难道说,我那垂死的偶人昨晚搅了弗伦克尔太太的晚餐聚会,这会儿让我遭报应了?对克拉拉来说,邻里关系是很重要的。
然后我想起来了,哦,对了,去打仗。以前她就提到过几次,说她所在的预备役部队接到通知,会去执行战斗任务。我想想,是跟印度作战,还是跟印度尼西亚来着?
该死,这种任务最少也要一个星期,有时会更长。我真的很想和她说说话,而不是担心她在哪里,在那些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些什么。
下面还有字:
请不要打扰我的偶人干活!
我有些功课要在明天做完。
我看了一眼她的小书房,门缝里透出灯光。就是说,克拉拉在离开之前造了一个复制人,打算在家里完成一些课程。毫无疑问,里面会有一个灰色或黑色的偶人,和我女朋友长得一模一样,身上裹着一条睡袍——其实那是一块具有虚拟现实功能的方披巾。她最近又选了几门主修课程,似乎是班图语和中国军事史,而这个偶人要加班加点完成她的功课——和整个大陆上一亿名终身制学生一样,她的兴趣总是不断改变,让我跟不上趟。
至于我,已经属于濒危物种了——我是替别人打工的。我的人生信条是:既然有了一技之长,干吗还待在学校里?这种一技之长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伍,没用,趁它还有市场价值的时候,干吗不用起来?
我轻轻一碰,磁力锁便无声无息地开了,我推开小书房的门。没错,她的字条上写着叫我“不要打扰”,但有时候,我就是感觉不踏实。我不过是想确认一下,在这艘船上,凭我的身份认证(生物识别),是不是可以全权访问任何一处地方。
可以。没错,里面有一个灰色偶人,正在专心致志地学习。小书桌上堆满了论文和资料板。偶人只有两条大腿露在外面——材质是灰浆陶土,但外形确实匀称美观。她腰部以上都裹着全息交互式织物,随着她挥舞双手指指点点,织物不断地鼓胀,变形。她脸上戴着消声面纱,但含糊的说话声还是传了出来。
“不,不!我才不想看那些外行拍的关于‘沉闷战争’的商业片。我要的是真实事件的信息!不是历史书上写的那些,而是原始的任务报告,就像TARP那种生化犯罪的明确资料……是的,没错。在战争中,真实的人类遭受的真实的伤害……”
“我知道审判记录有四十年历史了!那又怎么样?学会适应那种老式的数据协议……哦,这就是你的蠢借口……他们居然还管你叫人工智能?”
我不由得笑了。不管是不是复制人,她确实从骨子里像极了克拉拉——关键时刻冷静无比,跟别人相处时关心体贴。但克拉拉特别看不惯办事不麻利的生手,尤其是机器。就算告诉她,她没法像吓唬新兵蛋子那样威吓电脑软件,也是白费力气。
我很好奇——也有点儿不能理解——克拉拉为什么指派一个复制人去做家庭作业,却从不吸收傀儡的记忆?这样能帮她学到什么东西呢?好吧,我已经跟不上潮流了。(但她说,这正是我“讨人喜欢”的优点之一。)我很难想象,一个傀儡明明知道,在一天结束之后,它不可能和原身合而为一,它为什么还这么拼命呢?
呃,有时你不也是这么做的吗?我心里想。上周你不是还借给克拉拉一个黑色偶人帮她做功课吗?那个偶人她还没还給我,当然我并不介意。
只要我们享受到了学习的乐趣就好。
我还是决定不去打扰做作业的偶人。克拉拉喜欢专业人士,这个偶人一定也是聪明绝顶。她会全力以赴,刻苦钻研,直到短暂的生命走到尽头为止。性格使然,一心一意专注于手头的每一项工作,这才是我的克拉拉。
这艘船屋便是最好的注解。在这个时代,别人都会花费大量业余时间,精心布置他们的新家,或是把收藏品摆满大屋。可她这儿注重的却是效率,仿佛她随时准备扬帆远行,驶向另一处河岸,或是驶向另一个时代。_
船上的工具很显眼,很多都显示出手工质感。比如一套全天候导航系统旁边挂着一根雕花桃心木手杖,还有一对令人畏惧,可自动瞄准的流星锤,它是用陨石中的镍铁合金铸造的;男式和女式防护方巾挂在附近的衣架上;锃亮的钛金属锁甲起的是装饰作用,藏在它里面的才是真家伙——一套长毛绒斗篷,这是发射器,可以把你传送到虚拟空间中任何一处你想去的地方。
我们的情侣装方披巾也挂在船上——从我认识她以来,除了这套方披巾,她没送给过我任何别的东西。另外还有一对苏利德娃娃,是我们一起攀登德纳里峰时的造型——她平直的棕色头发剪得整整齐齐,包着脸,像扣了顶头盔。克拉拉总是觉得自己的脸很长,不够可爱,其实我从来没这么觉得。要我说,她看起来很成熟,是个真正的女人,而我自己却太稚嫩了,看起来永远处于阴暗忧郁的青春期似的。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从事这种常人不愿接手的工作,而且干得很卖力,克拉拉的心态却自在得多,对一切都充满兴趣。
除这些之外,再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收藏品了。她的战斗偶人们参加过一百多场战斗,她所在的小队更是打过几场很有名的战争。他们在炮火中匍匐前进,在激光中冲锋陷阵,但她从不带任何战利品回来。
从一个层面上说,和我交往的是个大学学生妹;从另一个层面上说,她又是个大兵兼国际名流。但这又怎么样呢?现在这个时代,一个人过着几种互不相干的生活,大家都见惯不惊了。如果说人类真有什么了不起的才能的话,那就是他们永远可以迅速习惯“下一件大事”,而且很快对它习以为常。在这方面,人类的能力几乎是无限的。
我继续看克拉拉留给我的字条。她用生物技术把指纹印做成了一个眨眼斜视的形状。指纹按在后面,指向后面的另一张纸:
如果你寂寞了,冷冻箱里还有一个我。
她的复制机银光闪闪,是最新的型号,占据了船上一间小房间的四分之一。冷冻箱是半透明的,覆着寒霜,里头隐隐能看到一个人形轮廓——克拉拉的形状和尺寸——应该已经复刻成型,只等烤成陶偶了。
看着那个精致匀称的侧影,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当老公的,老婆出门之前把晚餐留在冰箱里,到时候拿出来热一热就可以吃了。考虑到克拉拉对婚姻的态度,这个想法有点奇怪。还有,克拉拉喜欢制造各有专长的偶人,这个乳白色偶人的长项肯定不是交谈或智力。
好吧,留给我什么,我就享用什么吧。
但不是现在。我接连处理了两起紧急事件,忙活了四十个小时,比起跟一个替代品亲热,我更需要好好睡一觉。可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啃噬着我。
“你查过剧院广场那家餐厅的侍者了吗?”我一边问妮尔,一边把沃尔沃停进小车库。我的家庭电脑用我很熟悉的女低音回答:“查过了。那家餐厅报告说,他们昨晚解除了一个侍者的劳动合同,因为他给顾客添了麻烦。从今天晚上起,他们会从另外的途径雇用几个更有经验的偶人。”
“该死。”这么说我连累了他。签到这种工作的劳动合同可不容易,这是高等餐厅,老板会要求员工举止整齐划一,服务尽善尽美。一模一样的侍者不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岔子,用同一个模子造出来的员工也不会为了小费跟客人起纠纷。
“他们能提供他的名字吗?”
“出于隐私保护,名字被屏蔽了,但我会搞定的。你还有别的案子,我们今天需要造几个复制人处理这些案子吗?”
妮尔的语气里带有一丝责备。我们的例行日程被彻底打乱了。平常这个时候,我已经造好了几个复制人,让他们出去跑跑腿,打探消息,本体则上床睡觉。睡眠会保护珍贵的脑细胞,用来处理那些非同寻常的案子。
我没有一头倒在床上,而是走向陶偶炉,躺好。妮尔解冻了几个空白的偶人以便重新轧制。它们滑进加温托盘的时候,我移开了视线。数以百万计的催化细胞那短暂而活跃的一生开始了,人造肌肉像面团一般蠕动起来,加上了颜色。如今的年轻人可能对这一切已经司空见惯,但大多数我这个年纪的人还是会感到一丝不安。那种感觉,就像目睹一具尸体复活。
“报告吧。”神经探针在我头上摆来摆去,我对妮尔说。
“首先,我整个上午都在替你挡着金妮·沃梅克。她急着想跟你通话。”
探针在我的头皮上舞动,把我的大脑驻波和存储器中的基态波作对比。我皱了皱眉。
“沃梅克的案子已经了结。我圆满地履行了合约。要是她想在费用问题上吹毛求疵的话……”
“那位头牌已经全额付清了费用,没有吹毛求疵。”
我差异地眨眨眼,差点坐了起来。
“还真不像她。”
“也许沃梅克女士注意到你今天早上对她很粗鲁,之后还始终不接她的电话。从心理学的角度讲,那显得你很强硬。也许她担心激怒你的次数过多,你会永远不再为她服务了。”
妮尔的分析很有道理,我正觉得为那个头牌玩命工作有些不值得。我放松下来。探针的舞动更剧烈了,它们正在复制我的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系统。
“什么服务?我说过她的案子已经了结。”
“她心里显然另有打算。她提出以最高标准付酬,外加百分之十,作为今天下午的保密咨询费。”
复制过程中最好不要考虑至关重要的问题,太多的随机电信号会冲击你的大脑……但我还是考虑了一下。
“好吧,玩点手段,让她觉得很难弄到我的服务。抬高价码,在最高标准上提高百分之三十,问她接不接受?如果她同意,派一个灰色偶人过去。”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灰色偶人已经开始制造了。还需要准备一个黑色偶人吗?”
“嗯,有点儿贵啊,一个灰色的已经足够,但愿他能早点完成沃梅克的咨询,回家还能帮帮忙。”
“这个案子一个灰色偶人足够了。但我们还需要一个绿色的。”妮尔突然停下。
“我接到一个电话,是紧急事务。对方叫丽图·莉萨贝莎·马哈拉尔。你认识她吗?”
我又一次差点忍不住坐起来。真要那样,整个复制过程就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