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恩请我和他一起到地下室去,检查一下贝塔的盗版复制设备。但我已经去过那个地方了。几个小时之前,“我”就是在那里被贝塔的陶偶们修理了一番。再说,转包协会雇了一打左右的犯罪现场分析型黑色偶人,他们装备精良,可以像梳子般清理现场,用专门开发的感官探查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但愿他们能发现贝塔的真名实姓和藏身之处。
真能发现他吗?我这样想着,一边走到户外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贝塔是个狗娘养的滑头,我追捕他好几年了,可他每次都能逃脱。
当然了,警方帮不了什么忙。自从“管制大解除”以后,偶人绑架和侵犯版权就变成了民事责任。只要贝塔能小心点,避免对真人造成伤害,那么一切都只能停留在商业行为的范畴之内。所以,他昨夜的表现实在令人费解。他们追着我的绿色偶人到了剧院广场,还用弓弩发射石子,差点打中几个散步的真人——这表明他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我在外面踱步,穿过来来往往的嘈杂人群。他们都是偶人,我这个真人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傀儡的尸体还在闷燃,周围的气味难闻得很。我赶紧走开,皱眉思考着。
昨晚贝塔看起来有些慌张。他之前也抓到过“我”,却从没有过那么厉害的刑讯,他通常都会直接杀了“我”。这与仇恨无关,也不牵涉什么复杂的情感,至少从我得到的信息来看是这样。
就是因为这种慌张,昨天晚上,贝塔的打手在狠狠折磨我的绿色偶人之后,居然才会那么粗心大意。他们在地下工厂里揍了“我”一顿,把“我”绑起来就全部离开了。只剩下两台自动陶偶炉,忙碌地制造着廉价的沃梅克偶人,再把他们绑架的那个乳白偶人的古怪人格复刻进去。那些黄家伙真的太粗心了,居然没搜出“我”藏在人造肌肉下的几件工具。逃出去比闯进来容易多了,(或许太容易了?)不过,贝塔还是很快恢复了状态,开始了对我的追捕。
如今我回来了,取得了胜利,没错吧?端掉这个据点,对贝塔盗版集团来说一定是个沉重打击。可为什么我有一种不满足的感觉呢?
我随意走着,渐渐远离交通的噪音——投币公交车刺耳的喇叭声、大型公交的轰鸣声——不知不觉,我面前出现了一条小巷,入口处有一条呼啦啦抖动的缎带,颜色是特殊设计的,在每个自然人看来都特别刺眼。
“请勿靠近!”抖动的带子上写着标语,“危险建筑!请勿靠近!”随着这个城区日渐荒凉,这种警告——明显只是给真人看的——越来越多。反正这里只有廉价的陶土人,这是每天都能补充的可消耗品,有必要关心维修问题吗?当然,作为一个非比寻常的贫民窟,这里非常独特,整洁与衰败并存。这又是解除管制带来的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结果,偶人城区反倒有了全新的魅力。
我收回目光,跨过闪闪发光的警戒线。我想去哪儿都可以,不需要别人指示!再说了,我的帽子有保护功能,不必害怕掉落的瓦块。
大型回收垃圾箱沿着小巷排列。两边的大楼里伸出一根根管子,将人造肌肉等等废弃物直接吐进垃圾箱里。偶人一天工作二十小时,工作结束后,并非都会回家把记忆传给本体。有些偶人造出来就是为了从事枯燥乏味、周而复始的艰苦劳动,为大众创造价值,直到允许休息的那一刻——这些混着泥浆的垃圾箱就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我仿佛也听到了床榻的召唤。拼了一天半的命——感觉上时间要更长,回家造几个复制人,然后美美睡上一觉,那才是最佳选择。
让我想想,我考虑了一下。我应该换上什么样的身体?除了要应付贝塔,还有半打小案子等着我呢。大部分不过是有点儿棘手的网络犯罪。造一个黑色偶人,在家里就可以处理了。黑色的有点贵,不过很有效率。
当然了,还得造一个绿色傀儡。我已经好久没做家务了。要去一趟食品杂货店和洗衣店,盥洗室需要维修,草坪也该修整了。
其他园艺方面的工作,如修剪枝叶,移栽花木,属于令人愉快的业余爱好,应该留出来亲自去做。就等明天吧。
那么,两个偶人足够了吧?应该不需要灰色偶人了,除非发生什么意外事件。
在更远处,大楼之间的另一条巷子里也摆满了垃圾箱——那是一条转向南边的小巷子,连着几道斜坡,尽头是一个老旧的停车场。巷子上方横拉着几条公共电话线和晾衣绳,绳上挂了几件便宜衣服,正在晨风中飘动。大喊大叫和刺耳的音乐,顺着摇摇晃晃的消防通道传了出来。
如今的日子里,每个人都需要有点业余爱好。对某些人来说,那就像是第二种人生——每天派个傀儡来这个偶人城区,和别人一起,假装组成一个家庭,假装做生意,演戏一样过日子,甚至和邻居打架。“陶土歌剧”,他们好像这么称呼这种生活。整片废弃的街区在偶人接管后,被当成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或者闪击战下的伦敦。站在窄巷中,在飘动的晾衣绳下,听着撕哑刺耳的音乐,我只需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自己正待在一个多世纪以前犹太人隔离区的场景。
但这幕场景的浪漫情调丝毫无法吸引我。真人们再也不会过这种生活了。再说,人们怎么打发业余时间和我有什么关系?当个偶人过日子,这完全是人家的选择。
唔,几乎完全是。
所以我才会盯着贝塔的案子不放,不顾接连不断的挫折和打击,以及那些彻底消失、再也不见踪影的“我”。贝塔的产业化盗窃团伙与旧时代的奴隶制有许多共通性。他能组建这么一个犯罪团伙,必然有常人难以理解的精神病理学上的原因——这个家伙需要看看医生才行。
偶人城区死角众多,暗流涌动。从狄更斯笔下出现的工厂,到仙境般的娱乐中心,再到公开的格斗竞技场,应有尽有。可这条小巷里的东西和我的案子有关联吗?今早发动突然袭击前,转包协会的悬浮电子眼已经扫描过这片城区,但人类的肉眼可以发现被摄像机忽视的东西,比如子弹在砖墙上留下的弹痕。这一个就是最近留下的,用指头刮一下,剥落下来的灰浆还是湿的。
这能说明什么?在偶人城区,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我不喜欢对巧合置之不理,但此时此刻,我首先需要考虑的是和布兰恩会合,然后回家。
于是我转过身,沿着这条排列着大型垃圾箱的小巷往回走。这时,一阵嘶嘶声从头顶传来,我停下脚步。
声音很模糊,听起来像是我的名字。
我迅速闪到一旁,向上张望的同时用防护服保护住自己。
又一阵微弱的嘶嘶声吸引了我的注意。一根垃圾管道从泰勒大厦的高层倾斜伸出,连着一只灰浆垃圾桶。管道是有弹性的,半透明的,我眯起眼睛,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有人影在扭动挣扎,用力抓着管壁上一条细细的裂口。它劈开双腿,撑住身体,不让自已滑落下去。只差两米,它就会掉进垃圾箱里。
当然,它的努力是白费力气。可怜的家伙,它那点少得可怜的人造生命会被腐蚀性的蒸汽侵蚀殆尽。就算还能支持一会儿,等下一个偶人被丢进管道时,那股下坠力也会砸断它腐坏的双腿,让两具陶土躯体都掉进灰浆里。
挣扎求生的偶人并不罕见,尤其是年轻人,他们还没习惯生命的循环,习惯冷漠的死亡和微不足道的重生。有时,这种循环让他们惊恐不安。其实,这也很正常。你备份自己的记忆,把灵魂复刻给一个陶土偶人,绝不仅仅是写一份“今日事务”清单那么简单。复制的同时,你也将求生本能带给了他们,这种本能来自只知道一种死亡方式,并对此万分畏惧的祖辈们。
这种事总是会归结到人性上。在学校的时候,老师就告诫过:除非你能看得开,否则别去制造即用即弃的偶人。
我举起了手中的枪。
“喂,伙计,你是想让我给你来个解脱……”
我又一次听到了,那细微的低语。
“莫……里……斯斯斯斯!”
我眨了几下眼睛,就像老话说的,一阵寒意冲上脊梁骨。这种感觉你只能亲身体验,用你真正的身体和原本的灵魂去体验——这是你六岁的时候,面对黑暗中的明影,感到毛骨谏然时的同一具身体,同一副神经系统。
“嗯……你认识我?”我问。
“怎么可能不认识……”
我收好武器,加速跑了几步,一把抓住垃圾箱上沿,借力爬到上面,没流一滴汗——真人每日例行的一项主要功课就是让身体保持良好状态。
我站在垃圾箱的盖子上,离那股气味更近了——如果你是个即将消融的傀儡,你会觉得这味道还挺不错。但我现在是肉体凡胎,所以只觉恶心。现在我看得清楚些了,在撕裂的塑料后面,那张脸若隐若现。蛋白质已经开始分解,腐烂在加剧,他额头发霉,面颊深陷,原本明亮的香蕉色变成了病恹恹的黄疸色。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贝塔最喜欢的那种不起眼的伪装色。
“你好像被卡住了。”我边说边凑近了仔细看。昨天晚上,“我”还是一个落入敌手的绿皮偶人时,折磨“我”的黄色偶人中有他吗?是这个家伙隔着剧院广场朝我发射石弹吗?他一定躲过了今天早上的突然袭击,在布兰恩的紫色武装人员发动攻势之前就逃上了楼,只是找不到其他出路,便想从垃圾管道逃走。
我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活蹦乱跳的黄色偶人贝塔,它手法娴熟,专挑我的绿皮偶人能感觉到剧痛的地方下手(有时复制得太逼真也不是好事)。回想起当时的事,我有点奇怪:为卄么?他这么折磨“我”想达到什么目的?他问的问题,有一半毫无意义!
昨夜被囚禁时,一个深深的信念帮助“我”减轻了疼痛。“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一提。
可看到这个傀儡落得如此下场,我为什么生出了一丝怜悯?
“在这里躲了好久。”他对我说,“本来想来了解一下,为什么跟这边联系不上。”
“躲了多久?”我对了一下手表。从布兰恩率领紫色偶人发动进攻到现在,还不到半个小时。
“……可是发现,和其他地方一样,这里也被接管了!他们追赶我……我就钻进了这条管道……上面的入口封上了我以为……”
“等一等!你说什么,‘接管’?你指的是我们的袭击,就是刚才,对吗?”
那张脸衰变得很快,越来越松弛了。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越来越难听清,不太像是完整的单词,更像喉咙里挤出来的嘟噜嘟噜声。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你搞的鬼。毕竞,你追了我这么多年……但现在我明白了你什么都不知道跟从前一样……莫里斯斯斯斯……”
我站在垃圾箱上,闻着恶心的气味,可不是为了听他羞辱我,“好哇,不管是不是一无所获,反正我毁了你的这个据点。我还会去解决其他的……”
“太晚了!”黄家伙龇牙咧嘴地大笑起来,然后又一阵咳嗽,“它们已经被接管了……被……”
我又凑近了一些。傀儡的皮肤开裂溃烂,散发出一股腐败的恶臭,几乎令我窒息。他一定过期几个小时了,完全靠意志力才挺到现在。
“你是说‘接管’?被谁,另一伙盗版诈骗犯吗?告诉我,是谁?”
它咧嘴一笑,这一下把脸彻底撕开,黄色的人造肌肉分崩离析,露出了行将瓦解的陶瓷头骨。
“去找阿尔法……告诉比撒列,保护好艾梅特。”
“什么?去找谁?”
“源头!告诉丽……”
贝塔没能说出更多话,不知什么东西咔嚓一声折断了——我猜是他的一条腿——自鸣得意的话语不再出口,只剩骨头的脸上突然闪现出一丝恐惧。那一瞬间,在贝塔那浑浊的陶土眼球里,我似乎看到了灵魂驻波。
偶人呻吟着,从我眼前掉落……
……紧跟着是一片液浆飞濺,臭气熏天。我只能送给他一个无力的临终祝祷……
“别了。”
然后我跳下垃圾箱,走回小巷。贝塔的妄想狂把戏玩过不止一次两次了,我现在最不该考虑的就是这个!反正我眼中的移植物已经记录下了这次短暂的谈话,我那些精通分析的黑色傀儡可以慢慢研究这番对话。
我需要集中注意力,及时判断什么才是当务之急。
所以我把这个小插曲抛到脑后。
以后再说吧,我心里想。
回到阿拉梅达大街,我决定不等布兰恩了。他还在清理那间地下室。有什么情况,就让他D-mail给我好了。这次的工作已经结束,至少我参与的部分结束了。
我走向我的车,就在这时,一个女性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莫里斯先生?”
有那么一瞬间,我猜会不会是金妮·沃梅克本人匆匆忙忙赶来偶人城区向我道贺。哦,我知道,这怎么可能?
我回过头,看到一个浅黑色头发的女子。比那位头牌音乐大师个子高些,也没那么妖娆,脸盘有点瘦,嗓音稍微高一些。总的来说,她也是个美人,皮肤非常好,在真人中算得上万里挑一。
“是的,我就是。”我说。
她抽出一张卡片,上面覆盖着斑斑点点的不规则几何图形,不由分说地吸引了我左眼的光学传感器。但那些图案太复杂,太前卫了,我的图像处理系统已经过时,没办法分析。我愤愤地咬了一下门牙,把图像定格,保存,妮尔以后会处理这个问题的。
“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小姐?”也许她是个新闻记者,或者是从事色情行业的。
“首先向您表示祝贺,今天早上这一仗打得很漂亮,让您的名声更响亮了,莫里斯先生。”
“你已经花了我十五秒钟。”我下意识地回答。
“哦,我相信这点儿时间可不够。在这次行动之前,您的表现已经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可以多占用您一点儿时间吗?有人想见见您。”
她伸手一指,沿街不远处停着一辆加长的豪华房车,是看着就显得很昂贵的尤格车。
我考虑了一下。那位头牌还等着我打电话做最终报告,保证二手的沃梅克复制人不会再流入市场。不过,该死的,我是个人啊。再说,我觉得我已经向一个金妮做过报告了——就是那个乳白色的偶人,为什么非得接受两次盘问呢?完全没有道理嘛。现在这位“不规则图形”小姐给了我一个机会,正好让我有借口推托沃梅克那边。
于是我耸耸肩,“为什么不呢?”
她微笑着揽住我的胳膊,这个动作很有30年代的情调,不过我想知道,她到底打算干什么?有些新闻行业的家伙就喜欢盯着侦探,尤其是在引人注目的行动之后——不过记者一般开不起这种尤格车。房车车门缓缓打开,车窗降低,我几乎没怎么低头就钻进了车里。车厢里有些暗,但空间很大,灯用的是生物荧光,内壁是纯原木的,人造肌肉坐垫很吸引人,软软的,有肉感,就像在说“欢迎来坐”,水晶酒瓶和高脚酒杯在吧台里闪着光,一派高档、奢华之气。
一个灰色傀儡跷着二郎腿坐在后座上,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势。
复制人也能摆出如此派头,还带着一个迷人的真人助理,让人感觉有些别扭,但还有更好的方法来炫耀财富吗?这位新主顾有着银色的头发,金属般的皮肤,棱角分明,颧骨高耸……哦,我看错了,不是灰色,而是一种白金色。
他看起来很眼熟。我拍了一张快照,想发送给妮尔,但这辆房车好像有屏蔽功能。白金傀儡笑了,他好像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似的。
复制人没有法律上的权利,但这并不能带给我多少安慰。没有法律权利又如何?他还是可以选择要不要雇用我,而且就在转念之间。我一边想,一边坐到对面的座位上,而“不规则图形”小姐则谨慎地坐在我们中间的活体垫子上。她打开车载冷柜,拿出一瓶丹麦杜柏啤酒,给我倒了一杯。标准的待客之道。我喜欢大白天喝酒的事儿人尽皆知,无须调查。
“莫里斯先生,我来介绍,这位是埃涅阿斯·高岭阁下。”
我尽量保持平静,不显得太过惊讶。怪不得看起来那么眼熟!高岭是寰球陶土集团的创始人之一,也是整个太平洋沿岸最富有的人之一。严格地讲,“阁下”是敬语——类似“先生”一一只能用于自然人,即拥有投票权的真人本体。不过,要是这家伙想让他的傀儡也被冠以“阁下”的称号,或者什么“大人”……或者其他别的称呼,我绝不会表示反对。
“高岭阁下,见到您非常荣幸。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偶人还以一个淡淡的微笑,他一边点头,一边隔着车窗看着街道上的清洁工,他们正在清扫战场。
“你成功地把狡猾的对手逼入了绝境,莫里斯先生,祝贺你。不过我不太赞成这最后的行动。这种暴力行为有欠妥当,做得有些过火。”
难道这栋脏兮兮的泰勒大厦是高岭所有?一个亿万富翁派出了复制人,应该是去处理更重要的事务吧,难道只是为了亲自向一个私家侦探索要损坏赔偿金?
“我只执行调查任务。”我说,“强制执法行动是由转包协会执行的。”
那名年轻的女士解释道:“转包协会想让公众看到,在偶人绑架和盗版行为的处理上,他们的表现一直很强硬……”
高岭的复制人举起一只手,打断了她的话。他手上的皮肤质地就像真人的血肉一样柔软,还有逼真的血管和肌腱。“我们要谈的不是暴力行为。我们需要讨论的是一起调查任务。”他轻轻地说。
我感到好奇。高岭的安全事务一定是由专门的保镙和顾问来处理的,雇用外人,说明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件。“这么说,您不是一时冲动到这儿看热闹的。”我指了一下外面凌乱的场地。
“当然不是。”年轻的助手回答,“我们以前就几次谈起过你。”
“有吗?”高岭的偶人眨眨眼睛,然后摇了摇他那颗闪闪发光的头颅,“管他呢。你有兴趣吗,莫里斯先生?”
“当然有。”
“很好。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加入了。”他又一次举起手,止住不必要的争论,“因为是你本人在这里,所以我会按最高咨询费付给你钱,时间到你决定接受或者拒绝这起案子为止。以下谈的都要经过‘保密认证’,可以吗?”
“可以。”
他和我的腰间便携电话都确认了关键词“保密认证”。它们会从记忆档案中抓取刚才谈话的最后几分钟,加上日期和时间戳记,形成一份合同。
高岭的房车开动了。
“我的车……”我开口道。
女子做了一个复杂的手势,五指飞快地互相敲击。紧接着,我的左眼里出现了一条简短的文字信息,是从我的沃尔沃发来的,询问我是否可以开启自动驾驶,跟随这辆尤格房车。只要我说可以,它就会紧跟在后面。
我叩了一下门牙,表示同意。高岭的助理真厉害,也许花高价雇一个大活人真的很值,我想知道她叫什么。
我又朝车前看了一眼,有色分隔玻璃上隐约透出司机的影子。这个仆人也是真人吗?好吧,有钱人就是和你我不一样。
现在仍是早晨的上班高峰时间,房车只能在庞然大物般的公交车之间缓慢穿行。长长的公交车里,傀儡乘客们挤得满满当当。一辆辆公交车慢慢腾腾,哼哼唧唧地摆动着长脖子,随着车流摇摇晃晃地前进,那模样似乎还像人类一样晃着头,相互之间窃窃私语。在高高的驾驶室里,复制人驾驶员有着开阔的视野,可以看见遭到损坏的泰勒大厦,他们甚至能看到高高的窗户和周围的街角——每个孩子都曾梦想,长大后成为一名公交车司机。
不久,我们离开了荒凉破败,点缀着花花绿绿偶人们的老城区——那些遗弃的建筑被即用即丢的种族接管了,而这个种族的存在目的或是努力工作,或是供真人消遣娱乐。跨过一条河后,房车开始加速,我的车跟在后面,被无形的控制光束牵引着。这里建筑风格变得更鲜明,也更现代,其居民的肤色也变得柔和了,从雪白色直至巧克力般的棕褐色,只有淡淡的天然色素沉积。无轨电车和大型公交车会给骑自行车的人和慢跑者让路,人们在学校里就学过——照顾好你的肉身,你只有这一个真身。
埃涅阿斯·高岭的复制人又开口了。
“我看过你昨晚的经历,真是九死一生,让人印象深刻。你是个足智多谋的人,莫里斯先生。”
“我是干这行的。”我耸耸肩,“能告诉我这一次的工作内容吗?”
又一个淡淡的微笑,“让丽图来说明吧。”他向真人助理示意了一下。
丽图,我记下这个名字。
“是一起绑架案,莫里斯先生。”黑发女孩说。她声音低沉,有些紧张。
“嗯,我明白。是的,夺回被侵占的财物也是我的专长。告诉我,那个偶人有没有安装定位器?就算对方切断了,我们也能定位出他在哪里……”
她摇摇头。
“您误会了,先生。这不是一起盗窃案,也不是人们所说的发生在大街上的偶人劫案,受害者是个真人。实际上,是我父亲。”
我眨着眼睛,愣了好一会儿。
“可是……”
“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真人。”高岭插嘴,“尤希尔·马哈拉尔博士是一位天才科学家,是寰球陶土集团的创始人之一,也是人体复制领域大部分专利的持有人。更重要的是,他是我的好朋友。”
我第一次注意到,那只白金色的手居然在颤抖。真情流露?很难说。
“为什么不找警察呢?”我问,“针对真人的犯罪行为他们肯定会受理。绑匪威胁说一旦报警就杀掉马哈拉尔?我相信你知道,有很多种办法可以通知有关部门,而不会……”
“我们已经和州立甚至国家警察部门讨论过了,那些官僚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想了一会儿。
“好吧……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得更好。在这种情况下,警方可以审查每一位公众的记忆档案,也可以检查遍布全城的秘密摄像头。这么重大的案子,他们甚至可以使用DNA嗔探器。”
“只有拿到高级授权令才可以,莫里斯先生。但授权令是不会发出的。”
“为什么?”
“因为理由不够充分。”丽图回答,“警方说,在没有足够证据证明确实是犯罪的情况下,他们没法提交申请。”
我摇摇头,看来要调整观念了。我面前这位年轻女子肯定不只是埃涅阿斯·高岭的得力助理而已。她一定相当富有,掌握着不小的权力,可能是一位公司高管,在她那位卓越的父亲所创立的公司中工作——正是这家公司改变了当今人类的生活方式。
“请原谅,”我摇着头问,“我有点迷糊。警方说没有犯罪证据……可你说你父亲被绑架了?”
“那是我们的看法。但我们找不到目击证人,也没有人要求支付赎金。一位来自真人保护部的犯罪动机专家认为我父亲不过是离家出走,而且是出于自愿。他是一个有自由意志的成年人,他有这个权力。”
“他确实有权这么做。可要想逃得不留痕迹,在这个地球村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几个人能做得到。就算你躲过了所有的秘密镜头和监视器,也不可能摆脱周围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