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发生的事真真切切地感动了我。进入这个可怕的通道几米之后,我听到那个超级狂信徒说了几句祝福之类的话。
也许他本来不想让我听到的。可除非我听错了,加德里恩还真是祈求他的神明与我同在。
这是我短暂的一生中听过的最动人的话语之一。
这里原文为“Orange you glad?”是美国人常开的玩笑,Orange you连读和Aren't you接近,同时Orange(橘红色)又是瑕减品偶人的颜色(绿色)加上红色形成的颜色。
原文直译为“猎枪位”在人们还用马车旅行的时候,赶车人身边的位置就称为“猎枪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乘客有义务举起猎枪保护赶车人的安全。
20世纪80年代美国动画中的角色,为一陶土制成的绿色小人。


第19章
假人烘焙屋
……二号灰色偶人顶着臭气,使局势得到了缓解……
星期二的下午眼看就要过去,偌大的工厂正准备交接班。入口和出口挤满了两足动物,相貌不同,全都是真人。
在过去,工厂数以千计的工人会随着一声口哨迈开步子,一半人已被八小时、十小时甚至十二小时的工作累得身心疲惫,他们开始朝家的方向前进,另一半人则会慢吞吞地走到机器前接班,将汗水、技艺和无法延长的人生转化为社会财富。
如今的流程温和了许多。几百个真人雇员,大多穿着工作服,一路聊着天离开工厂,走向摩托车或自行车;与此同时,另一群数量更多、色彩也更加丰富的偶人则乘坐大型巴士抵达,成群结队地朝厂里走去。
某些接近生命限期的偶人也会在这时离开工厂,返回家中,上传这一天的记忆。但大多数偶人都会留下来继续工作,直到被倒进垃圾桶的那一刻。他们就像一支亮橘色的工蜂大军,专心致志、毫无怨言地劳作,只为另一个自己能够享受丰厚的报酬和认股权。这件事如果好好想想,肯定会觉得很怪异。难怪我从没在工厂工作过。我的性格不合适,实在太不合适了。
连傀儡专用的入口也粉刷成了赏心悦目的颜色,我排队签到时还能听到悦耳的背景音乐。脚底传来微弱的震颤。在下方某处,在这片绿草茵茵的坡地之下,巨大的机器正在搅拌预先充好能量的陶土,将寰球陶土拥有专利的纤维材料——已经经过调谐,会随着灵魂复杂至极的韵律而震颤——布入其中,再经过揉捏和浇铸,做成一个能够站立,走动,像真人那样说话的偶人。
比如我。
我是不是应该觉得回了家?我如今这副躯壳仅仅几天前才在这里制造出来,然后送进艾伯特的冷冻箱。如果今天这场侦察行动真的能让我进入工厂,我还能认出我的生身母亲吗?
哦,得了吧,艾伯特。
我就是我,无论是灰色还是棕色,无论是蚱蜢还是蚂蚁。区别只在于我的行为举止在多大程度上需要礼貌。
以及……可消耗性方面的区别。从某种意义上说,当偶人时我更自由些,因为我能冒险。
而且我即将冒险。寰球陶土的保安真像头牌估计的那么松懈吗?
我简直有点希望她的估计是错的。如果我被挡下来——哪怕警卫只是问了几个刁钻的问题——我就可以转身离开!向金妮和她的伙计们道个歉,把我已经到手的一半酬劳汇到家里给妮尔,再把我剩下的生命用在……什么地方?合同禁止我上传记忆,甚至包括再见到真身,我猜我会找些别的法子来打发时间。比如出演戏剧,或者站在街角给孩子们变些戏法。我已经有好些时候没这么干过了。
又或许我会去看看小帕,弄清他今早为什么那么兴奋。
好吧,我承认。到目前为止我都很失望。我短暂的人生已经注定了。我肩负着一项任务,一个目的,要帮助我的委托人弄清寰球陶土集团是否正在违反信息披露法。看起来是个值得为之付出的目标,报酬也颇为可观。
接近入口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然紧张起来,希望能蒙混过关。.
我真的这么想吗?这两个钟头很有趣——匆匆穿过门里门外的人群,弯腰挤过狭小的空间,飞快地涂好染料换好衣服,消失又出现,骗过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事实上,这是今天最精彩的一段时光。施展你的长处——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你觉得自己像个真人?
好吧,轮到我了。来吧。
入口门房里值班的那个大块头黄色傀儡一脸倦怠,估计不是装出来的。我猜就算是调谐成警卫专用的偶人,他也会觉得无聊吧。另一种可能性是他受了贿赂。沃梅克和柯林斯从没对我提过细节,所以我才会不安……
一道光线扫过我额头上的身份标签。守卫瞥了我一眼,又看看屏幕。他的嘴巴抽搐着张开了一点儿,无声地说了几个字。他是对喉咙里内嵌的次声波拾音器说的,我听不见。
门房的一个开口处吐出两样东西:一枚小小的访客徽章和一张纸。后者是一张标有绿色箭头的地图,指明我该去的地方。箭头很显眼,指向主管人员的套间,几小时前艾伯特·莫里斯的另一个复制人预约要去那儿。那个“我”人间蒸发了,但这与我无关。我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我本能地低声谢过守卫——这种礼貌完全是不必要的,还会同时泄露我的教养和年龄——然后向着通向地下的电动扶梯走去。
如果寰球陶土集团的主机搞混了我们俩,把我误认为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我,这当然不能算我的过错。
通常,任务执行到这个阶段的时候,我都会尽力汇报。找一个公用电话插口——我注意到大厅那边就有一台——然后将我从早上起几乎一刻不停地录制的报告加密后发送出去,让妮尔知道我在哪儿,让艾伯特知道我做了哪些事情。
但合同禁止了这种行为。金妮·沃梅克甚至不希望我联系她,她不希望留下任何能追溯到现代映像公司和她那些奇怪朋友的线索。这导致的结果之一就是,我急于吐露内置录音机的内容而不可得,仿佛渴望坦白的忏悔者一般。
这次古怪任务有许多令人不舒服的特点,这只是其中之一。我乘上下行扶梯,进入闪烁穹顶遮蔽下的那座庞大蚁丘。该为下一阶段的任务烦恼了:寻找那位埃捏阿斯·高岭阁下非法隐匿重要技术成就的线索。
好吧,就算头牌和奎恩·艾琳的怀疑没错,寰球陶土集团解决了某个本时代困扰我们的难题,比如“如何在一米以外传输人类自我意识的灵魂驻波”,这儿会有我这种门外汉也能发现的线索和征兆吗?比如在一个大房间里两头对峙的两根巨型天线?或者像树干那么粗的超传导太赫级电缆,连接着人类本体和远处准备复刻的陶土块?又或许寰球陶土的首脑们已经将某项超级技术付诸实施了?还是他们已经把自己的替身弄得整个星球都是了?
沃梅克、艾琳和柯林斯猜想中的其他突破是什么?延长偶人生命?从偶人到偶人的复刻?这些只是现代的幻想故事罢了,但如果它们即将成真呢?
我的雇主想让我去寻找证据,但我的另一项职责也同样重要——不能违法。无论我在这儿四处晃悠时看到了什么,都该归因于寰球蹩脚的保安系统,我才不会为金妮和她的朋友们溜门撬锁呢。
否则,我会被吊销执照的。
该死。我整个下午都莫名地心烦意乱,就像身上发痒却挠不着。一般来说我遵从自己的直觉,但这项工作太过超乎常理:保密协议;禁止上传记忆;加上雇主又是那个头牌,尽管我早就发誓再也不给她干活了;还有“彩虹之家”的那段暴力插曲;现在又在刺探一家大公司,尽管前提是不违反法律,却仍旧让人提心吊胆。这些事中的任何一件都不怎么令人放心。
但奇怪的是,我毫不费力就驱走了所有不安。因为所有这些麻烦都在我意料之中,真正可怕的是介于已知和未知之间,闪烁不定的那些东西……
该下扶梯了。首先是地下。像大学校门一样亲切的入口用发光字母写着:研究区域。远处是另一个简陋的保安门房,我看见一群高档的灰色和黑色偶人——甚至还有几个拥有高等感官的纯白色偶人——正忙得团团转,而且看起来乐在其中。科学家和技术员一般都很热爱复制技术,它能让他们夜以继日地进行实验,就好像创造出一整个军团的自己,去抢掠大自然的仓库,夺走每一粒数据食粮,而你的本体大脑却休息充分,有精力运筹帷幄。
艾琳也说过,通过这里的保安审查应该不难。尤希尔·马哈拉尔是研究负责人,艾伯特的一个灰色偶人被雇来调查那个可怜人的死亡,所以那些家伙知道会有人来访。见鬼,就算他们把我赶走,我也可以在入口那里打量一番——
我这是在干什么?
见鬼,我没下扶梯!
我还在继续前进,任由自动扶梯带着我经过入口,把地下一层抛到身后,去往更深处!
我的计划不是这样……
但这么做也有道理,不是吗?我猜我知道是哪种无意识冲动让我没下扶梯的。研究部的后门应该会通到更深处的洞穴,以便进行大规模实验。科学家向来厌恶保安系统,因此后门比起正面应该不那么正规,也不那么警备森严。事实上,我敢打赌那儿根本就没有保安岗亭。还有,如果我在穿行工厂的途中“迷了路”,我的掩饰还能更可信些。
听上去不错。但这能解释我的腿刚才为什么彻底僵住,从而妨碍了我下扶梯吗?该死。如果灵魂复制没有把潜意识也一股脑儿复制过来的话,偶人技术准会比现在更方便,也更合理。
就在我琢磨这个问题时,扶梯带着我又经过了好几层。那个贴着“测试”字样的宽敞入口让我瞥见了地狱般的景象:鳞次栉比的实验室,新生的傀儡就在这里忍受痛苦的折磨,仿佛一个个虽然破旧却拥有意识的塑胶人体模型,对自己所受的伤害和轻慢全都心知肚明。但你无法把这些刻意而为的伤害称之为恶行。如今这个时代,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很容易找到志愿者。
是啊,多样化嘛,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
我继续站在扶梯上,发现自己正揉着身侧。在“彩虹之家”的打斗给我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疤痕。我不觉得疼,却老想揉揉它。这算不算陶偶潜意识?
艾伯特买的灰色偶人都经过精密调谐,能够在四处转悠的同时集中精力,随时随地记录,分析。此外,所有灰色偶人都会分担艾伯特那些稀奇古怪的潜意识,我分到的那部分会心慌意乱,然后设想种种不妙的前景,然后更加心慌意乱。回头想想,竟然会有人在艾琳的俱乐部找我麻烦,实在是怪事……碰巧还跟星期一的绿家伙——在他前去河底观光以前——在剧院广场撞见的是同一个人。
奎恩·艾琳也很奇怪。她想见我,她又有那么多闲置的分身,却让我独自等在那间暴力俱乐部,任由麻烦找上了我。
或许这正是她的计划?
我已经下到了工业区的第一层。巨大的不锈钢罐子散落在我身边,绵延直至远处,仿佛一群身体魁梧、闪闪发光的巨人。
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味道,那是浸透了缩氨酸的陶土气息。陶土只有一小部分来自新材料,其余的都是再生材料,每天通过那根超大号泥浆管道从整个城市的回收点送来。那些泥浆几个小时前还是独立的人形生物,能说会走,有未竟的抱负和诸多自身独有的愿望。现在他们的身体物质齐聚在此,在这些罐子里融合为一……这是最彻底的平等,最彻底的交融。
亮闪闪的粉末撒进翻涌的混合物,在复制体的细胞内部植入纳米融合点,也为这蜉蝣般的生命注入能量。与此同时,搅拌开始了。我四肢发抖,情不自禁地想象:熵值稳步注入我的细胞,然后飞快地消耗,直至耗尽它们从陶土槽中汲取的生命活力。
几个小时以后,这种消耗就将导致一种阵痛,一股回归的迫切渴望,就像成熟的大马哈鱼。在躯体加入那道永无休止的回收洪流以前上传记忆——这是偶人仅有的延续生命的机会。
但这次不会有上传,也不会有延续,我没有这种机会。
地板在我身侧掠过,我来到了更大也更吵的下一层。我先前看到的那些罐子——现在在我头顶上了——正把满是泡沫的液体注入嘶嘶作响,不断翻涌的巨大机械。遥控牵引机沿着天花板上的轨道转动巨大的线轴,送出大量的精细丝线,它们光辉绚烂,肉眼无法直视——那是灵魂素材的衍射光谱。或许这是科学所能创造的最接近灵魂的物质。
网丝和调制过的黏土在巨大的旋转压制器下融合,揉捏成糊状的一团,再挤出多余的流质,然后,又一团苍白的人形躯体就会出现在传送带上。传送过程中还会进行预染工序和功能内置。有些陶坯会按照客户的要求特别制作;另一些基础款式的陶坯有政府补贴,便宜得连穷人也用得起,却可以让他们的生活比祖辈所能想象的丰富得多。在整个地球上,还有类似的工厂将这些短命的躯体送到数十亿家庭的冷冻箱、复刻器和陶偶炉中,从而支撑起世界上半数人口的生活。
人人拥有之时,奇迹也就变得平凡了。
看着这条以每分钟上百具的速度出产空白偶人的庞大生产线,我忽然觉得荒谬极了。
丈琳和金坭要我在寰球陶土集团寻找不为人知的高新工此技术,但那不可能是她们派我来这儿的真正理由!
想想吧,艾伯特,寰球有竞争对手。泰特拉格兰有限公司、也门的麦吉拉-埃希玛兹公司、法布里克·柴姆公司,都拥有埃涅阿斯·高岭的专利产品使用权,直到协议过期为止。它们难道不比头牌和她那些朋友更关心秘而不宣的创新技术吗?它们的财力充足得多,所以能找到各种各样的方法……比如用高层职位吸引寰球的雇员。像柯林斯说的那种惊天动地的技术突破,寰球陶土集团怎么可能藏得住?
是啊,隐秘是滋生邪恶的温床。这也是驱策着艾伯特奋斗不已的动机。揭发恶行,寻求真相,没错。但我现在做的是这个吗?见鬼,在今天,内部举报法鼓励人们揭发阴谋,它能让人得到高额现金和巨大的声望。有它诱惑着你的手下,你还想策划什么真正的大阴谋?不,那么大的案子依然数不胜数,让艾伯特不至于失业。但真有人能像我的雇主所描述的那样,隐藏什么惊天大秘密吗?
真会有人花那份气力吗?
突然间,我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说什么“不为人知的技术突破”了。他们是想勾起我的自负!惊人的新技术,会让我觉得这是一项对我智力的挑战——全都是手段,目的是分散我的注意力。这个布局很花了一番心思,连他们可憎的言谈举止都是为这个目的服务的手段。种种恼人的小插曲联合起来,都是为了让我把挥之不去的不安归结为兴奋、紧张和个人好恶。
地板再次掠过我身旁,又一片厂区映人眼帘。粗看之下,它很像先前那条庞大的流水线,但各道工序明显精细得多。蓝色的警察陶坯软绵绵地落在传送带上,它们的利爪和扩音喇叭都已预装完毕。另一群特大号偶人也伴随着泡沫翻涌声蓦然现身,它们肌肉发达,皮肤坚如装甲,全身染成军用迷彩色,让我想起了正在远方荒漠参战的克拉拉。
我必须压下这种渴望。她跟你再也没关系了,小偶人。专心处理你自己的问题吧,比如找出头牌和她那些朋友雇你的目的。
显然不是为了进入寰球陶土集团,因为这个任务简单得如同让人打哈欠。(艾伯特真该好好劝劝埃涅阿斯·高岭,让他把这儿的保安系统来个更新换代!)沃梅克跟她的同伙根本用不着出三倍的价钱雇我这样的人跑到这儿瞎转悠。柯林斯和艾琳随便派谁都行,他们也完全可以自己出马!
不。在到达大门之前,我已经完成了最困难的部分:躲避厂外所有的公共监视器,变装十几次,巧妙掩盖我来时的踪迹,让任何人都没法借此找到我的雇主——这才是他们雇用我的目的所在。
或许,他们想做的是别的事,比他们让我做的重要得多。
我看了一眼最近的墙壁,发现了一个摄像头。是“吸收器”型,最廉价的那种。它每几秒快速扫描一次,把影像传输到自己的记忆体,直到储满为止。这东西每个月都得更换一次,我到这儿以前起码看到过几百个了。它们读取过我在入口留下的身份信息,也就是说,我这一路上都留下了记录。如果谁有闲心检查一下,他就会知道艾伯特·莫里斯的一个灰色偶人曾在厂子里四处闲逛。但只要我的行为合法,寰球陶土就没法抱怨什么。迄今为止,我所做的只不过是“迷了路”,然后四下看了看。
但如果我做了些坏事会怎样呢?哪怕并不是有意的……
该死!这是什么?
一只小虫子——好像某种蚊虫——在我面前拍打着翅膀。它躲开了我的掌掴,直冲向我的脸。我这会儿不能让别的东西分散注意力,所以我加速爆发能量,在空中抓住了它,捏碎在掌心里。
我刚才想到哪儿了?我想知道金妮和其他人会不会有什么秘密计划,比如希望我在寰球陶土集团的时候做些别的什么事。扶梯带着我又下了一层,机器的轰鸣更加响亮。又一次,我揉起了腰间的伤痕……我蓦地想到,腰侧的肿胀也许不仅仅是因为伤疤。
没准儿彩虹之家的那个恶棍攻击我就是为这个?或许那不是巧合,全都是安排好的,为的是让我在接受“修复”时出现一段空白期,而事实上——
又一只该死的虫子在我面前鼓翼,紧接着不要命似的朝我的面孔俯冲而来!
又一次能量爆发,它随即在我手掌中化为齑粉。我不能让这些害虫分我的心。我需要验证这些疯狂的猜测。
我跳下扶梯,在承载着各类工业偶人的传送带旁慢跑着。体形细长的擦窗工,四肢极长的摘果工,皮肤光滑的水中农夫,体格粗壮的助手,全都是为那些由于灵活性或费用方面的原因不适合大规模机械化的工作定制的。欠缺了驱使身体的人类灵魂,它们就像洋娃娃那样了无生气。也许我要找的东西就在前方不远处,在那里,这些特别定制的空白偶人会被裹入蚕茧一般的陶胶质外壳,以便装运。
找到了!寰球的一个橘色工人站在运送装置旁,看着一个满是闪光标记的可视面板。质量控制,他宽阔的后背上印着这样的字样。我大步向他走去,露出友好的微笑,同时拍死又一只恼人的蚊虫。
“你好啊!”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先生?”他困惑地问。很少有戴着寰球徽章的灰色偶人下到这儿来。
“恐怕我迷路了。这儿是研究部门吗?”
他笑出了声,“老兄,你确实迷路了!只需沿着来路回去就——”
“你瞧,你这儿有台一流的诊断终端,”我假装漫不经心地打断他,“能借我稍微用一下吗?”
技术员的困惑变成了警惕,“这是工作用的。”
“拜托。除了电力又不费别的什么。”
他人造的眉毛微微蹙起,“我需要用它来随时检测瑕疵品。”
“多久才有一个?”我挥手赶走一只顽固的飞虫,发现它们完全没去打扰那个橘色的家伙。
“也许每小时一个,但——”
“只要一分钟就好,拜托了。到了楼上,我会为你说几句好话。”
这话的意思:我是贵宾级来客,礼貌待我,我会给你的表现档案加分。撒这种谎真有些可耻。
“好吧……”他下了决心,“用过8型检测器吗?我来操作比较好,你就站在那儿。你想查什么?”
我走到那面荧光屏边,掀起束腰外衣,露出那道长长的伤痕。他瞪大了眼睛。
“噢,好家伙。”技术员的表情变成了好奇,开始准备扫描。就在这时,又有两只该死的虫子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真该死,为什么它们总在骚扰我?
它们的动作异乎寻常地协调,在同一瞬间俯冲而来,同时扑向我的双眼。我用右手挡住了一只,另一只却虚晃一招,突然转向,迅速飞向我的耳朵!
该死,好疼!它钻进去了!
“稍等几秒钟,”橘色家伙拨弄着键盘,“我已经习惯检查有瑕疵的空白偶人了。我得先对付你的灵魂场的干扰。”
我用力拍向耳朵……但耳中突然炸响的声音阻止了我,它隆隆轰鸣,仿佛苏醒的神灵。
“嘿,艾伯特,镇定点儿。是我,小帕。”
“小……小帕?”
我震惊地垂下手。如果我说出声来,那只虫子能听到吗?“可这是——”
“你惹上大麻烦了,偶人伙计,但我已经知道了你的方位。我正带着你的一个绿色伙伴往那边去。我们会帮你解决问题的。”
“什么问题?”我问,“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长话短说。总之,你什么也别做!”
技术员抬头看了我一眼。
“你刚才说了什么吗?我快准备好了。”
“我正准备来个诊断扫描,”我对自己耳朵里的窃听器说话,“就在这儿,和装配——”
“别那么做!”小帕大吼,“只要你作安全扫描,他们埋在你体内的东西就有可能爆炸。”
“可我已经做过一次扫描了,就在主入口处那里——”
“那也许第二次扫描才是启动信号。”
突然间明白了,一切都说得通了。如果金妮和艾琳真在我身体里植入了什么致命装置,延时引爆能让破坏最大化。无论是在我体内装入计时器,还是设定为在我通过第二道扫描的时候引爆……比方说在上面几层,进入研究区域的时候。我几分钟前差点就这么干了。
“停!”我大喊出声——就在那技术员拉下开关的一刹那。
……一切……发生得好快……
……能量爆发……加快行动速度……高速流逝的生命换来的是迅速思考的机会。
我猛地躲向一旁,想避开扫描光束,却已经太迟了。我感受到了扫描的刺痛,腰间的肿胀起了反应。我随时可能爆炸。
“嘿,你说得对!”那个技师说,“那里面确实有些什么,可——你要去哪儿?”
我已经拔足飞奔,尽管不知该跑向何处。
它不是一颗简单的炸弹,否则我已经变成燃烧着的无数碎片了。但我身体里确实有某种东西在搅动,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感觉。
小帕的虫子在我耳朵里翻腾。
“去装运码头!”它喊道,“我们在那儿碰面!”
在包装空白偶人的大型机器的前方,我瞥见卡车前灯的光芒穿过渐暗的夜色。我在脑中勾勒着仿佛蚁丘般的寰球总部,心想:也许我只要到外面去,就能挫败头牌的计划?如果爆炸发生在厂外,破坏力会小得多。
但它并不是炸弹。我感到身体热得发烫。扫描引发了复杂的化学反应。那块肌体组织也许正按照程序生产转基因纳米寄生虫或者破坏型朊病毒。
小帕在我的耳朵里大喊让我左转,我照做了。
我能感觉到墙壁上的摄像头,它们懒懒地通过镜头记录着。
没时间停下来喊冤了,比如“我什么都不知道”之类的,只有实际行动才能替艾伯特·莫里斯辩白。为了不让他锒铛入狱,我调动起所有能量,高速爆发。
前方就是装运码头。裹着胶囊的空白偶人嗖的一声滑进真空管,送向远方的客户。巨大的铲车傀儡发出声声轰鸣,把较大的偶人装上卡车。
“这边!”
呼喊声在我的耳中和整个装运码头回荡。我看到了另一个版本的自己,他染着寰球的橘色,肩头坐着只雪貂似的生物。两个偶人都受了伤。不久前发生过搏斗,他们身上还冒着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