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偶人超市运送过头部吗?”屏幕里,那张瓜子脸上眉头紧蹙,“货运系统要好几天才能送到,而且根本不像广告里说的那么保鲜。”
“也不是非用货运不可。我打算再复制个灰色偶人,存在车里,时间紧张的话就解冻它。这样就能多点时间作调查,还能及时把脑袋装进冷冻箱。”
至少我是这么告诉丽图的。事实上,我有别的计划。不打算让她知道的计划——这与她无关。
“你确定这很重要?”她有些不高兴地甩了甩那头闪亮的黑发,问道。我心想,难道这位寰球陶土的大股东还会计较制作傀儡的开销不成?
“你自己判断吧,丽图。你说过你想查清你父亲的死,可你甚至没告诉我你家在边境上有栋小屋,正好离车祸现场一百公里。”她呆了一下,“我确实应该告诉你的。但说实话,我觉得我爸好些年前就不去那地方了,那会儿我还没到十六岁。你认为它可能跟他的这次……意外有关?”
“根据我的经验,调查之前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所以麻烦你尽量收集跟那处地产有关的一切资料。还有,复刻偶人之前,记得花点儿时间回想你在那间小屋渡过的孩提时代,免得你的灰色偶人出现记忆障碍。”
我经常要求客户在派出假人接受质询前努力思考某件事。出于某些原因,大多数人无法将驻波完整复刻。偶人试图调用较早的记忆时,往往会出现失忆现象,这叫“草率复制效应”。不过这种事情我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我的灰色偶人甚至能想起一些我自己都记不清的事儿,真不知道为什么。
再次迟疑片刻后,丽图飞快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很好,如果你认为这很重要的话。”
“我觉得也许对破案有很大帮助。”
优雅纤长的指尖敲打着她屏幕前的桌子,“我现在正在环球陶土集团做一些文字工作……不过埃涅阿斯已经同意我无限期休假了。”
这些话对眼下的我没有丝毫帮助,至少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帮助,但我突然明白过来。我真是太迟钝了:她父亲刚去世不久啊。
“是啊……噢……我知道你这段时间不好过。告诉我,他们找到……”我顿了顿,却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他们找到马哈拉尔博士的幽灵偶人了吗?”
“没有。”丽图的目光越过显示器,看上去有些发愁,又有些困惑,她丰满的双唇颤抖着,“到处都找不到那个偶人。埃涅阿斯很烦恼,他觉得你丢失的那个灰色偶人跟这起失踪有关系。”
反过来的可能性更大。我不禁想,尤希尔·马哈拉尔活着的时候花了很大精力,努力避开他人的视线。我的灰色偶人一定发现了马哈拉尔的幽灵偶人,追踪而去的“我”肯定不小心中了什么圈套。
我时常落进别人的圈套——因为轻视猎物。没有人是完美的,反正犯错不会造成永久伤害,懒散也就在所难免了。相比之下,过去那些侦探简直就像奇迹。他们只有一条命,却敢于直面并挫败那些冷酷无情的罪犯。现在的侦探可做不到。
一号灰色偶人此刻也许早就溶成了泥浆,被埃涅阿斯·高岭宅邸的草丛吸收了。而现在,马哈拉尔的魂灵可能在……做什么?打发他最后的一个小时,还是在哪儿藏起来了?没准儿正跟沃梅克的某个替身鬼混呢。
更可能的是,在为他那个神秘兮兮的制造者做最后的工作。某些深奥,复杂,恐怕还是违法的事儿。想到这个,我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我打算让另一个灰色偶人去庄园里协助搜查。”我提议。
“目前来说可能不是个好主意。”丽图迟疑着回答,“埃涅阿斯想让他自己的手下接管这件事。你我可以调查其他事情。说真的,这趟沙漠之旅说不定能查出点什么。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我点点头,惊诧于她语气的变化。
“那好,你在寰球陶土这边做个替身——”
“我想回家去做……还要收拾点东西。我的剪贴簿里也许还有些那间小屋的照片。”
“那再好不过。”
丽图轻启双唇,“你真的不能等到明天早上?”
其实,等待或许是明智的。不过,我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紧迫感,一种冲动,想立即着手,实施丽图·马哈拉尔没必要知道的那部分计划。
“我六点钟动身去接你。然后,我们在夜里穿越沙漠,拂晓之前就能抵达台地地区。”
丽图耸耸肩,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好吧。我的地址是——”
“别。”我摇摇头,“我们在你父亲家碰头。我打算好好调查一下那里,在我们起程之前。”
我必须尽快收拾行李。那辆沃尔沃的后备箱是特别订制的,可以扩充,足够装下三个真空包装的空白偶人,或者一个烘焙完毕的偶人,此外还有空间装些法医用具。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具半成品灰色偶人,躯干部分已经成型。剩下的时间,我要变换一下造型。
我脱了衣服走进淋浴间,让妮尔把我变成灰色。
“先保护好你的眼睛。”她提醒道。
“噢,好的。”我从架子上拿下一个容器,取出一对深色的全遮盖式覆眼镜片。我有好些时候没这么做了,眼睛有点刺痛。
“准备。”
一阵麻刺的感觉自脚趾升起。
“分开双腿,抬起手臂。”妮尔说。
我照做了,感到她用共振激光扫过我的皮肤。随着亿万次超微型蛋白爆炸,毛发和死细胞被彻底烧毁,比任何刹须刀刮得更加干净。喷气装置吹走灰尘和秽物,然后喷洒一种特殊溶液,其液滴极其细微,达到了离子级别。它可以封闭毛孔,使其与空气隔绝,同时还能在这种状态下持续地养护毛孔。
接下来是涂绘,这种染料着色迅速,是我自己的秘密配方,数分钟后便告完成。现在,只要以偶人涂料作少许润色,我就拥有了一个高级傀儡的外表,除非在极近距离察看,否则别想区分真伪。装上护齿套有点儿不舒服,先等等再说。
让傀儡在公开场合伪装成真人是违法行为,我做的事却不算犯法,但这种做法非常不受推崇。如果有人在我扮成这副模样的时候开枪打死我,他只要支付少量罚金就能脱身,难怪没有多少人这么做。讽刺的是,这正是尤希尔·马哈拉尔这种有天赋的外行能够成功假扮的原因所在。当然,他是让偶人扮成真人,和我的做法正好相反。在研究马哈拉尔录像的过程中,我的专家型黑色偶人很幸运地发现了皮肤肌理的某几处差别,这种差别也是我必须格外留神的。我在更衣室里小心工作,仔细抹掉了这些瑕疵。
我得说,我和丽图已故的父亲之间还是有一点不同。
当他试图掩饰的时候,为的是隐瞒某些见不得光的秘密。我的借口则简单得多。
我是为了爱。
好了,差不多是时候了。我的黑色偶人说我不该一时冲动,亲自踏上这段旅途。
“你这是感情用事。克拉拉在冰箱里留了个乳白偶人。在她下周回来以前,她应该可以满足你的动物性冲动。”
“白色偶人和本人不是一回事。再说马哈拉尔的小屋正好在战场附近!这个机会不能错过。我要去看她,给她个惊喜。”
“那就送一个你自己的白色偶人过去好了,没必要亲自前往。”我没有应声。黑色偶人是成心这么刻薄,他知道我和克拉拉不计较彼此和偶人、甚至偶尔和外人亲热。这种事算不了什么,逢场作戏而已。
再真实的替代品也无法代替真实,至少在我们看来是这样。“这种做法的效率太低。”我把衣服塞进包里时,我那个逻辑分明的分身换了种说法。
“所以我才需要你们。”我反驳说,“效率高点!其他案子应该差不多了吧?”
“是的。”乌黑发亮的那个“我”点点头,“但等我过期以后——也就是不到十八小时以后——该怎么办?”
“当然是把你的脑袋冻在冷冻箱里。我复刻了另一个黑色偶人,外带一个灰色偶人和一个绿色偶人,说不定你用得上他们。”我的黑色偶人叹了口气。和往常一样,他认为他的本体既幼稚又不负责任。
“这些新偶人无法得到我最近的记忆,这样下去会破坏持续性的。”
“那就让你的替代品提前一小时解冻,然后给他做个更新。”
“说起来简单,你知道这种做法的效率多低——”
“妮尔会帮你的忙,我会在星期三的黑色偶人过期之前赶回来。到时候我会读取他的记忆,还有冷冻箱里的你。”
“这会儿说得好听。心不在焉忘了冷冻箱里的脑袋,这种事你以前可是干过。还有,要是你披着这身愚蠢伪装的时候被干掉怎么办?”
一双色泽深沉如夜空的手伸了过来,捏了捏我伪造的灰白外皮。
“我会做好所有预防措施。”我避开那对黑沉沉的眸子,承诺道。对自己撒谎可不是件容易事,特别是跟自己面对面的时候。“你最好真的能做到,”黑色偶人喃喃地说,“我可不擅长当幽灵。
前往马哈拉尔家的路上,我关掉了沃尔沃过度灵敏的自动驾驶系统,只靠人工驾驶。穿梭于车流中可以消除我的紧张……转弯时几个绿色偶人高声叫骂。好吧,我本来可以开得更好些。都怪我的偶人伪装,它影响了我的潜意识。要不,就是战争报道的错。
“……战况逆转和严重伤亡迫使美国太平洋生态区(PEZ-USA)部队退入绝地,背靠科迪勒拉死亡山脉扎营。该地看似易守难攻,但赔率精算师认定他们此战必败,并已对战果开出了赔率。
“假如结果真如他们的预测,假如这座主权尚有争议的冰山真的落到印度尼西亚财団手中,比克森总统禁止开发西南生态毒性蓄水层的政策便会因为这场灾难遭受质疑。
“面对选民们对禁止开发问题的强烈反对,国会领导人已经发起了一项电子签名的征集活动,要求比克森开始和谈,在太平洋军全军覆没之前承认失败。
“但玻璃宫的一位发言傀儡排除了这种可能性,他坚持认为这场战争仍有胜利希望。
“‘不是大败,就是全胜。’比克森的偶人说,‘半座冰山和没有冰山根本就是一回事。’”
我咒骂着让广播停下,转而让妮尔把尤希尔·马哈拉尔的个人背景给我做个简略归纳。
尽管有整整十二小时的调查时间,可她还是没能挖出多少有关他童年生活的资料,只知道他在本世纪开始时来这里避难,以躲避南亚频频爆发的种族冲突。
远亲收养了这个羞涩的男孩。他埋头学习,对社交兴趣缺缺。之后,尤希尔·马哈拉尔成了崭露头角的科学家,他无视风行一时却注定短命的网络和纳米技术,将全部精力投入陶偶神经技术这块处女地。在杰弗蒂·阿诺纳斯破解了神秘的、比任何基因组更加复杂的灵魂驻波之后,马哈拉尔加入了一家新成立的公司,其首脑是当代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埃涅阿斯·高岭。
他终身未娶。马哈拉尔与丽图母亲的基因融合以及后代抚养协议包括好几张复杂的责任关系图表,涉及一对同性恋配偶、一家不动产管理银行,还有一位没有后代的表亲。但早在丽图的母亲因直升机空难去世之前的几年,这些准父母便将他们的权利变现卖出了。当时丽图只有十二岁。
真惨。而现在,她老爹的日子也到头了。生活就是这么不公平,可怜的孩子。
强迫她同行让我有点儿内疚,但我总觉得她父亲那间“小木屋”里有些线索,而丽图的帮助至关重要。不过,如果她的灰色偶人觉得这趟旅途很痛苦,她本人完全可以把灰脑袋丢到一边,不接收这段记忆。没有记忆,也就没有不适。
我们的先祖遭受的苦难比我们沉重得多,可他们却没有这种选择。
停在门口的那辆纯黑色全地形通用型豪华轿车十分惹眼。我扫描了车牌发给妮尔,后者回答它属于寰球陶土集团。
看样子是高岭善心发作,借给了她一辆豪华轿车。但话说回来,你不是每天都会失去至交,你的助手也不是总会失去父亲。
我把我的破烂车停在亮闪闪的尤格车后,走向那座房子。这座松石绿屋只比平常人家稍大些,院子也不算宽敞。这里设置的太阳能嵌板能将每一道阳光都收纳起来,黑色嵌板用于提供光电能源,家居生活所需的其他零星能源则由绿色嵌板提供。闪烁微光的污水处理单元,其数量足以应付一个家庭所需,但目前只有几个藻类养殖系统处于开启状态。大部分单元看起来完全没投入使用。
这是一座单身住所,而且单身的人还经常长时间外出。
我向前走了十几步,穿过那片亟需修缮的装饰性树篱,在这些可怜的植物旁停下了脚步。反正来得早,真想掏出剪刀,修剪几根杂乱的枝条。
接着我发现大门半开着。
好吧,她应该知道我会来。可这样还是有些不妥,身为有执照的私家侦探、民间治安积极分子,我不能就这么走进去。根据法律,我必须通报身份。
“丽图?是我,艾伯特。”尽管化装成了偶人,但我并不像偶人那样遣词造句一板一眼。大多数人注意不到这种差别。
阳光透过活性元素制成的玻璃天窗,在地板中央形成斑驳光影,不断变幻着色彩,忽明忽暗。楼梯在我前方,要转折两次才能到达上一层。我向左瞥了一眼,发现了一间开放式的起居室,装潢是颇为守旧的赛伯朋克风。
微弱的谈笑声——很像沙沙的风声——自我右侧传来,就在那扇镶嵌磨砂玻璃的雕花木双开门后。那个房间里没有光,但能辨认出一道影子,在门的另一边悄然挪动。
一阵低语……字句听不太真切,好像是“……贝蒂究竟会躲到哪儿呢……”
我惊恐得背脊发麻。我摸了摸门扇,玻璃粗糙冰冷。这种真切的感知提醒了我一件大事,一件最不该忘记的事:
你是真人,所以千万小心。
不祥的预兆在我脑海中嗡鸣。如果我是偶人,或许我会闯进房间,一探究竟。但作为多疑的穴居人的后裔,我只是推开那扇门,然后赶紧从门口退开。
我提高了声音,“丽图,你在吗?”
门里是尤希尔·马哈拉尔的家庭办公室,摆着一张书桌和一只书架,书架上放满了古老的纸质书籍和激光书卷。陈列柜的一个架子上放着奖状和勋章。剩下的地方放着稀奇古怪的纪念品,比如许多只安在底座上的手,它们的大小和色彩各不相同。有些手被剖开,露出内部的金属元件。这些都是古董,在它们所属的时代,偶人的肉体还离不开机械框架的支撑,当时那些走起路来咔嗒作响的复制人只是有钱人的高科技玩具。虽然粗糙,其功能却已经让人震惊不已。有了它们,那个时代的精英就能将人生一分为二,同时身处两地。
那时的偶人还被叫做“代理人”,拥有它们是身份的象征。埃涅阿斯·高岭之后,大众才得以享受陶偶技术。
这些陈列品相当了不起,但眼下我最关心的东西却位于房间中我看不见的那部分,它远离窗户,潜伏在阴影里。
“开灯。”我在门口试着说。但这栋房子的电脑用的是声控锁,无论陌生来客的要求多么彬彬有礼,它也置若罔闻,尤希尔才是这儿的主人。
我可以通过妮尔把命令发送过去,告诉它我与马哈拉尔的女儿兼继承人签署了调查合同。但信号交换和查验会花掉好几分钟,这段时间里我会一直心神不宁。
附近肯定有个旧式电灯开关,很容易就能碰到……可也会让我接近潜伏在黑暗中的那个东西,那东西手里握着我惊慌的大脑所能想象出来的一切可怕武器。
我是不是太多疑了?
“丽图,如果你在的话,请告诉我,我应该进去……还是在外面等着。”
房间里传来一种柔和的声音。不是呼吸声,而是又一阵沙沙声,让门外的我心生不安。听起来很像有什么武器在蓄积能量。
“是你吗,艾伯特的偶人?”
声音从我身后的楼梯上传来。是丽图,她在叫我。听上去不像在玩什么花招。
“对,是我。”我没有转身,“你……你还有别的客人?”
透过磨砂玻璃,我发现那东西又动了动。这次它的身子挺直了些,也许表明它打算放弃对我的攻击。我后退了几步,给它留出现身的空间。
同时给自己准备好了逃脱路线,以防万一。
“你说什么?”丽图在上面喊道,“我还以为你一个小时以后才会来呢。你能等等吗?”
一个身影跨过半掩的玻璃双开门。高大,清瘦……而且是灰色——逐渐逼近。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全明白了!这栋房子里,一个鬼鬼祟祟的灰色偶人,除了那个幽灵还会有谁?马哈拉尔的幽灵!他不想把自己最后的时光花在实验室里,让人解剖大脑,提取记忆。到现在,他应该已经成了个蹒跚的鬼魂,全凭纯粹的意志支撑着,在消融之前燃烧最后的生命。
我已经准备好扑上去,质问他艾伯特的偶人出了什么事!就是“我”早上派到这儿的那个——
紧接着,我吃惊地眨巴着眼睛。出现在我面前的不是马哈拉尔的幽灵,严格地说,甚至不是灰色偶人。
一片闪烁的白金色步入斑驳的阳光,眉间的傀儡印记像宝石般闪亮。
“高岭阁下。”我说。
“是我。”偶人点点头,用敌意掩饰着自己的不安,“你又是谁?在这栋房子里干什么?”
我吃惊地扬起眉。
“干什么?来做你雇用我做的工作呀,先生。”
这话不完全正确。我只想试探一下,看这个偶人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张富有光泽的面孔僵住了,表情很快从傲慢转为警惕。
“啊……对。艾伯特,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尽管他极力掩饰(做得很蹩脚),但他显然跟我今早在泰勒大厦遇到的那个偶人不是同一个,而且没跟今天中午复刻黑色偶人时打电话给我的那个分身分享过记忆。这一个根本不记得我。
好吧,这也没什么特别的。说不定他是那之前几个小时复刻出来的。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装作认识我?为什么不承认自己不知道?他大可向本体发送请求,找高岭本人更新一下信息。
别让大人物难堪,这是处世之道。给他们留点面子,让他们有台阶下。我指指尤希尔·马哈拉尔的家庭办公室,“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了吗?”
他的神情更警觉了,“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来这里的目的和我一样,对吗?寻找线索。为了弄明白你的朋友为什么几周来不断出城,而且极力避开监控。尤其是他昨晚做了些什么,为什么开车穿过荒漠,又在高架公路上翻了车。”
没等他答话,丽图又喊起来。
“艾伯特?你在和谁讲话?”偶人高岭的黑眼睛和我的目光相对。遵照那句格言,我给了他个台阶。
“我来这儿的路上碰到一个全新的埃涅阿斯!”我朝楼上喊道,“我们一起进来的!”
白金偶人点点头,表示他欠了我个人情。估计他原本打算不声不响地离开,但我的借口也不错。
“噢,埃涅阿斯,我真希望你别这么不放心!我没事,真的。”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恼火,“不过既然你来了,能请你带艾伯特参观一下吗?”
“当然,亲爱的,”偶人高岭瞥了一眼楼上,答道,“你忙你的。”再次面对我的时候,他的不安和傲慢消失了,只剩下全然的镇定。
“我们刚才正谈到什么来着?”他问。
妈的!我想。我还以为阔佬的偶人有多么高档,多么专注呢。我大声提醒道:“线索,先生。”
“啊,对。线索。我也在找,但——”他左右摇了摇白金头颅,“或许像你这样的专业人士能做得更好。”
说得像模像样,其实他只猜到我是个侦探。为什么他不省点工夫,开口问问呢?
“你先请。”我礼貌地做了个手势,请他在我前面进入办公室。
他转过身,说出口令,灯光照亮了房间。马哈拉尔肯定给了他的老板声控权限。要不然就是——
我感到自己的头脑里产生妄想的那部分——一头疯狂却富有创造力的野兽——涌出一股模糊的怀疑。我视线不离那个偶人,注意不把后背暴露给他。我扫视着一只陈列柜,与此同时牙齿叩击,送出加密电码。
妮尔,验证一下这个偶人是不是高岭派来的,确定他的合法性。
我的左眼内部闪了闪,这是她向我表示收到了指令。但我虽然有本体的优先权,这番查验仍旧要花些时间,也给了我进一步思考这种可能性的机会。
马哈拉尔博士是复制技术的专家,在改头换面的技艺方面也颇有天赋,而且他那个人看上去对法律满不在乎。凭他在寰球陶土集团的权限,他能借到所有类型的模板……其中也许还包括埃涅阿斯·高岭的。
那么,这个白金偶人会不会是马哈拉尔的另一个幽灵,只不过伪装成那位大人物的模样?
但这说不通。马哈拉尔本人变成尸体已将近一天了,而这个白金偶人看上去还新崭崭的,它不可能是换了另一张面孔的丽图父亲的偶人。
好吧,人类大脑的胡思乱想经常没什么逻辑,我提醒自己,妄想更不需要任何根据。它就像一头朝着空气吠叫的野兽……可到头来,你常常会发现它没弄错。
查证这个白金偶人的身份有个最简单不过的办法。作为真人,我可以就这么转过身,要求他亮出身份标签,但这要以暴露我的身份为代价,我不打算这么干,反正妮尔很快就会回复。于是,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马哈拉尔的家里。
这间办公室有新近被外来者闯人的迹象。桌子被挪动过,老旧的地毯上露出了桌脚的压痕,书本和陈列柜也都有人翻过,灰尘覆盖的房间里到处都有摸索的痕迹——大概是想寻找暗格什么的吧。
我只看了那些激光书卷一眼就明白了,它们几乎没动过。也就是说,高岭刚才肯定不是寻找什么失窃的数据或者资料。
那又是什么?
为什么他要亲自调查?他有的是手下,完全可以雇几个痕迹检查专家,甚至雇个下班的警察,再加上警察的偶人助手。
起初我觉得问题可能出在丽图身上。也许她和自己的老板闹别扭,不让高岭进入父亲家里。这能解释高岭今天的潜人了——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翻箱倒柜,还表明他心里有鬼,必须把丽图蒙在鼓里。
可丽图刚才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任由我们自己四下打量。这与我想象中高岭和马哈拉尔的女儿之间的隔阂不符。至少,在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隔阂。
我看着那位大人物,发现他已恢复了那著名的、让人难以捉摸的镇定神态。他黑色的眸子紧盯着我,恐怕还在为我发现了他而恼火吧。可他似乎打算化不利为有利,尽可能地利用这种局面——雇用专家干活,由他监督。这种做法倒是更符合他的风格。
墙上有几幅照片,办公室和走廊的墙壁上都有。有一些是尤希尔和我不认识的人的合影。我用落伍却耐用的植入角膜拍下快照,交给妮尔辨识。但绝大多数照片拍摄的都是年轻时的丽图,她出现在各种场合:毕业礼、游泳比赛、马背上,诸如此类。
也许我应该把这儿彻底搜查一遍。如果有台不错的扫描仪,几分钟就能确定这里有没有名列国际危险品清单的东西。不过,无论马哈拉尔做了什么,他的手段恐怕都不会这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