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个角斗士。几分钟前他还站在竞技台上,高高在上,痛殴对手。他逼近了一些,紫红色的双手上裹着一层湿漉漉的陶土液浆,看上去像个冷酷的窑匠。
“你是怎么从河里爬上来的?”他问。
我立刻想起来了。昨天夜里,在剧院大道,就是这家伙挡住了我的路!只不过当时他是个真人,而我是个绿皮偶人,正拼命逃脱贝塔的追捕。
“河?”我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我什么时候下河游泳了?我认识你吗?”
格斗型偶人做不出复杂的表情,那张脸十分僵硬,但他还是能意识到我在装傻。他耸耸肩,看来不打算跟我斗嘴皮子了。
“你当然认识我!”他大吼道,“我看着你跳进河里的。我知道你到了家,上传了昨天的记忆,所以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不过没关系。有句话说得好,没有不透风的墙。从长远来看,秘密都是藏不住的。
再逗他几句,看他有什么反应。
“一个复制人游过了一条河!天哪,完成这个壮举的人会成为大明星的!或许你也应该找个时间跳下去试试。”
这个建议收效不佳。
“我他妈还留着你的断手呢,烘干做成标本了。想要回去吗?”
当时他站在广场上,手里攥着我的断手,一脸呆若木鸡的表情,一想起这个我就忍不住想笑。那一天过得很糟糕,只有那一刻还算让我满意。
“你留着吧,送你做个纪念。”
他满脸怒气,“站起来!”
我没听他的话,反而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既是做个姿态,也是为了争取时间。勇气也要分场合,如果我这具躯体是格斗型,倒不介意给这小子几个嘴巴尝尝。如果换成真人艾伯特,他的生活中有那么多乐趣,才不肯冒这个险呢。一见这种疯子,他一准儿拔腿就跑,毫不脸红。但我的选择却比较模糊。我是个灰色偶人,还是个“孤儿”,没人会接收我的记忆。剩下的这点时间,我还打算解开一些谜团呢。如此一来,最好某个管理人员能赶过来,把这家伙轰出去。哎呀,艾琳的那些红色偶人怎么一个都看不到?
“我说,你给我站起来!”这家伙低吼着,攥紧了拳头。
“可以挑选武器吗?”我突然问他。
他犹豫了一下。我这么问就等于下了战书,要按规矩来。事关荣誉,他就是想把我当场撕碎也不行了,周围有人看着呢。
“没问题。你先选。”他朝竞技台指了一下,坚持要我先上台。
要上台,我就得先走出小隔间。我的口袋里有些工具——一张小型切割卡和一只电子瞄准镜——但他不可能重犯昨晚那样的错误,让我靠近发动突然袭击。
带我来的人都死到哪里去了?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这么不谨慎。激烈运动很可能会让我过早消融,倒在大街上。也许我应该先到小帕那里去,提醒艾伯特以后不要再给头牌卖命,要像躲瘟疫一样离她远点。.
我们经过一张张桌子,很多桌子上都摆着明晃晃的砍刀,映出一张张花哨的脸。这些年轻人我一个都没见过,不过,朝我挑衅的家伙应该跟他们是一伙的。我往前走着,每迈一步都将膝盖稍稍放低,步伐渐渐放慢,暗暗让生化酶加速运转,准备随时发动突然袭击。
如我所料,后面的家伙抬起一只肌肉发达的手臂,推了我一把。
“快点!武器架子就在前……”
我不想冒险挑战他的反应能力。我没有假装跌倒,而是向旁一跃,跳到最近的桌子上。桌上有两个舞女的影像,正随着旋律妩媚地扭屁股。我突然出现在两个舞女中间,还踢翻了酒杯。
那小子大喊起来,但被我吓了一跳的客人叫声更大,掩盖了他的声音。有人伸手想揪住我,于是我再次跳开。
我从两个转圈的舞女中间跃出,从这张桌子蹦到另一张桌子上。这张桌子上的幻象是一柄布满锯齿的大镰刀,正被死神舞得如龙卷风般呼呼作响。太逼真了,我害怕被它切碎,不由得想往后退,但我的身体已经穿过了全息影像。破碎的酒杯在我脚下咯咯作响,更多的客人气得大喊起来。几只手抓住我的脚踝,我转身,抬脚,将那几个人踢飞出去。
周围强烈的灯光晃花了我的眼睛,我不知接下来该往哪边跳。旁边有一张桌子,上面的影像似乎是缓慢旋转的地球。我跳了过去……脚下固定得不稳的桌子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我起跳时没能借上力,一下子落到了下一张桌子的边儿上。我没踩稳,重重地摔了下来。周围全是椅子、破酒瓶,还有众人飞踹过来的大脚。
左侧身体被一通乱踢,我疼得叫出了声。是找我茬的对头,还是被惹火的客人?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一边像螃蟹一样横着躲避,一边把手伸进裤兜摸索切割卡。作为武器,这玩意儿的缺点就是只能近距离使用。实在太近了。
啊哈。我看到面前有几双靴子,数量还不少。那家伙叫来了同伙。他们弯下腰,从桌子下面看着我。这时——
我的手正好落在桌子的底座上。桌子是用三颗大螺丝钉钉在地板上的。
切断它们?为什么不呢?动手——
桌子晃了一下……倒了……
我一把抄起桌子。这回看谁更厉害?!
他们吓得赶紧退开。桌子本来算不上合适的武器,问题是它上面还有全息影像,看起来我挥舞的就不光是一张小小的鸡尾酒桌了!桌面上光影翻腾,足有两米多长,就像一条火蛇,一把流光溢彩的连枷。
尽管只是光影,他们还是退缩了。他们的灵魂中留着远古野人的深深恪印,熊熊“火炬”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害怕。我挥着“火炬”转了几个圈,光影所及,人们纷纷退避,让开一块空地。围观人群中有人开始为我叫好助威。
我看到了那个混蛋。他的同伙都穿着嵌铁钉的黑马甲,好像是他们发明了这套行头似的,真可悲。
他们攥着拳头大呼小叫。不一会儿,理智占了上风,盖过了来自远古的恐惧心理。他们意识到这不过是冷光,不会对人造成伤害。四下围满了人,我该怎么办……
突然间,周围的声音都没了。雷鸣般的舞曲消失了,愤怒的喊叫也平息下来。我呼呼地喘着气,只听到一个声音。
“莫里斯的偶人,请你冷静一下……”
趁这个机会,我作势向那群小子扑去。他们往后一退,眼中喷着怒火,但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们被推到一旁——又来了一群人,身材娇小但行动有力,手中提着警戒棒,清出了一条路。一群红色的女性偶人正在维持俱乐部的秩序。
也该来了!■
为首的无赖回到竞技台,扭头又看了我一眼。他竟然恢复了平静,脸上还挂着满足而得意的笑容。震耳欲聋的“音乐”再次奏响。不一会儿,“彩虹之家”恢复了“正常”!
一个艾琳的复制人冲我晃了晃红润的手指,没有半点道歉的意思。
“莫里斯的偶人,请把桌子放下!”
这个时候,我很难听从她的指示。你知道,这是防御本能。“拜托,娱乐结束了。你不想来吗?他们在‘蜂房’等着你呢。火炬的幻象还在噼啪作响,我扔下这件临时武器。就这么完了?把我丢在这里,面对一群不可理喻的混蛋,连句抱歉都没有?行了,别抱怨了,艾伯特。如果没有危险,那还算是人生吗?没必要斤斤计较。
她甩了一下深红色的头发,示意我跟上。我跟她来到俱乐部后方,掀开一张奢华的帷幕。厚重的帷幕在身后落下,四周顿时安静。我幸福地长出一口气。宁静,这感觉真是太棒了。我一时忘记了刚才的事,等等……我之前见过这个房间。
在现代映像公司的会议室时,艾琳的一个红色偶人曾在上传时紧盯着屏幕,屏幕上显示的就是这里。一群赭红色复制人,乱哄哄地围着一个苍白的人形,后者仰躺在十分高档的生命维持系统里。现在,离得这么近,看得更清楚:一个真人女性躺在那里,目光呆滞,面无表情,房间里大约三分之一的复制人都在忙着照顾她。她口中插着滴管,机械手臂按摩着她的四肢,那张脸虽然木讷松弛,但明显看得出,她正是在这里忙前忙后的每一个红色偶人的真身模板。她头发剃得精光,头上伸出无数根扭动的电缆,活像蛇发的美杜莎,连在大功率冷冻箱和陶偶炉上。
一个复制人新鲜出炉了,浑身热气腾腾地站在“烤炉”中。她无精打采地站了一会儿,活动活动手臂,直到有人递给她一套纸质工作服。她走出复制机,无须任何指示与命令,直接走向某个岗位。与此同时,另一个复制人从外面走进来,摇摇晃晃地,看来生命即将走向尽头。没有任何仪式,两个姐妹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割下她的头,放进记忆接收器。
接收记忆的瞬间,真人那张苍白的脸抽搐了一下。报废的身体则直接被丢进了再循环系统。
曾有人领言说,我们的未来就是这个样子。我暗自想,一旦能造出无数复制人去执行各种差事,你的原身就只剩下一种功能——成为保存记忆并延续记忆的容器,成为神圣的囚徒,像蚁后一样。至于生命的活力和生活的滋味,自有那些忙碌的工蚁来体会。
我觉得这个场面有点恶心,可我的祖父母也是这么看待如今的复制人的。对他们来说,“傀儡”啊“偶人”啊,都是贬义词,但这些在我们眼里却已是稀松平常了。我有什么资格随意评论呢?也许以后的人们会很自然地接受这一切。
“欢迎你,莫里斯的偶人。”
我转过身。面前的艾琳的皮肤质地很像高质量的灰色偶人,但釉面还是标志性的赭红色。还有一个偶人站在她身边,正是我在现代映像见过的“风投人士”曼纽尔·柯林斯,他还是那一身很伤人眼睛的花格图案。
“你们就是这么‘欢迎’我的?我真想问问,你们把我留在外面,到底想……”
柯林斯抬起一只手,“等一下再问问题吧。首先,我们带你去见见修理工。”
修理工?
我低头一看,情况有点糟。我的左侧身体裂了一道探深的口子!腿上的伤口很长,体液正汩汩流出。生化酶的活性正在失效,我却没有感觉到。
天哪,我快要报废了。
“你们有办法修理?”我的第一想法竟然是好奇。
“跟我来。”身边的艾琳说,“我们马上就能把你修好。”
马上?我有些迷惑,但还是跟了上去。对于偶人来说,这是个非常吓人的词[马上,原文为in no time,被偶人理解成“没有时间”。]。
法国责族、作家,擅长描写色情幻想,《索多玛120天》便是他最著名的作品。以他命名的萨德主义是性虐待的代名词。


第11章
风中幽灵
……艾伯特本人的现代化办案手法……
三个复制体都指望不上。二号灰色偶人正处于自主模式,从法律上讲,他不能再和我有任何接触了。就算他想,头牌也不会答应的。绿皮偶人决定自行离开,还发回一条诡异的“独立宣言”。一号灰色偶人也没有任何消息,他和尤希尔·马哈拉尔的幽灵偶人在高岭的庄园里不翼而飞。寰球陶土集团的安保人员把整个庄园搜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两个失踪偶人的任何线索。至少目前还没有。
我也没指望他们能找到。用箱子偷运复制人实在太容易了。每天都有几百万个陶土人被包成木乃伊,塞进陶器包裹里,用卡车、快递,甚至气动管道送往全国各地。处理死掉的偶人更容易——把遗体扔进回收器就行了。没有了身份标签,只要把复制人化成泥浆,彼此之间便没有任何区别。
可我还得处理手头的案子,有个委托人愿意出最高价。丽图·马哈拉尔请我调查她父亲离奇死亡的原因。作为马哈拉尔博士的法定继承人,她有权提取和她父亲有关的一切资料,从信用卡账单到腕式手机通话记录,但马哈拉尔在寰球陶土工作期间的活动记录却另当别论。不过,当丽图向埃涅阿斯·高岭阁下提出请求时,那位商业大亨答应了,条件是她暂时不可以对外界宣称她父亲是被谋杀的。
我刚造好专业的黑色偶人,大亨便发出了正式许可。我的黑色偶人立即着手工作,戴上那块虚拟现实方披巾,放开手脚,登录全球数据库搜集资料。黑色偶人的逻辑性很强,也更加专注,这段时间完全可以代替我打理案子,让我能脱出身来,全力以赴处理最重要的工作:寻访尤希尔·马哈拉尔在最后几周待过的所有地方。
别相信网络软件推广人员吹嘘的什么全自动高档搜索程序。数据查询是一门艺术。或许我们确实生活在一个“透明”的社会里,但很多地方的玻璃窗上了霜,起了雾,想偷窥这些窗户,没有专业技巧是办不到的。
我首先激活一个数字“化身”——一个“软件化”的我——把它传到公共监控网络上。尽管在智能性和灵活性方面不如拥有驻波的生物,它仍然具备了我的一些专业知识,也具有坚韧的毅力,可以捕捉尤希尔在城市大街上被拍摄到的任何图像。丽图已向我提供了六十个可靠的参照点,都是他在各个时间段里最常去的地卞。数字“化身”以这些时间和地点为坐标,放大图像,尽力跟踪那位科学家的身影,从一个记录点走到下一个记录点。慢慢地,一张地图会渐渐填满,详细指明他在临死之前几个月里都做过什么。
一般情况下,这样的搜索足够解决问题了。在公共监控网络下,很少有人能变成隐形人。
可马哈拉尔竟有隐形匿踪的本事。没错,在躲避监控这方面,他真是根老油条。“化身”的搜索地图上留下了许多空白点,其中有些空白时间段长达一个星期,甚至更长。
丽图愿意出大价钱,她又希望尽早出结果,所以我把赌注押到了私人监控镜头上,它们的数量比公共摄像机多得多。酒店安全监控设备、私宅窗外的电子眼、新闻摄像头、业余社会学家的摄像机,甚至天体爱好者和城里体育俱乐部的望远镜……就算尤希尔摆脱了公共监控网络,总会有别的摄像头在无意之中拍到他。可自从丽图拿到她父亲的版权,有权提取跟他相关的资料以后,连一桩偷窥他人的案件都没有。真是霉运连连啊。不过,我还是让“化身”尽可能扫描每一个监控器,哪怕是一点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与此同时,我则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他的死亡现场。
一出城,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它是一片幅员辽阔的未开发地带,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除非你亲自去一趟,用你自己的眼睛看一看。
成年人发问:如果森林里有一棵树倒了,却没有人在它附近,听到它倒下时的动静。那么,它发出声音了吗?
现在的孩子回答:说不准,让我检查一下现场的监控设备有没有收到声波和振动。
真可爱是吧?但事实却是,世界上大多数地方根本没有监控设备!在城外消失是非常容易的,不像在家里,会留下不少痕迹。
遗憾的是,马哈拉尔最后的日子就是在城外度过的,可能还待了好几天。
我决定从警方公布的车祸现场录像着手。他们提供了细节极其详细的全息影像,以马哈拉尔的失事车辆为圆心,方圆两百米的情况无不囊括其中。马哈拉尔开的是一辆大型雪福特越野车,安装着奢侈的沼气引擎。车子跌到了谷底,车体严重变形,半个车身都烧焦了。每年这个时候,谷底的河水早已干涸,花岗岩巨石裸露在外,但巨石的光滑程度表明,这里从前也曾有激流冲刷。
沙漠,我闷闷不乐地想,为什么偏偏发生在那该死的沙漠里?
河谷上方有一座横跨深谷的公路高架桥,马哈拉尔的车子就是从桥上掉下去的,金属护栏被撞得七扭八歪。我花了一段时间,由一个监控器转换到另一个,从各个角度观察事故现场。救援车辆来来往往,肌肉发达的偶人们想把车子从谷底拽上来,搬出博士的尸体。在这个过程中,有时还用上各种花里胡哨的工具,有时却只能运用最原始的肌肉力量。
失事地点前方不远处有个急转弯,刹车痕迹一路穿过了破损的栏杆……看起来驾驶员突然意识到危险,但已经太晚了。这些线索,加上马哈拉尔最后的验尸报告,似乎都印证了官方结论:他开车时打起了瞌睡。
如果他的车子有自动驾驶系统,惨剧就不会发生了。深更半夜,在漆黑的荒漠里,开着一辆没有任何安全保障的汽车——为什么?
好吧,我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自动驾驶系统容易被人定位,如果你担心被人跟踪,不开带有自动驾驶的车子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马哈拉尔的灰色偶人也说过,这位博士的最后几天一直徘徊在妄想症的边缘。这和整个故事都能对上。
我倒放影像,看着救援车一辆接一辆地向后倒退,直至消失,最后只剩下唯一一幅画面:第一位抵达事故现场的警长拍下的图像。我把时间再往后推,荒漠中的这个地点变得一团漆黑,最后完全消失,就好像从来不曾出现在世人眼中。它成了地图上的一个点,一个抽象的地标。尽管人们都知道,有一条生命在那里消逝了,但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似乎根本不存在。
乡村地区的情况还好一些。农学家会用很多摄像机观察作物的生长情况。任何反常,比如陌生人到访,都会被镜头记录下来。
但问题是,就算是环境保护署(EPA),可能也只会在几公顷土地上安装一台监控器,它们的作用是监视是否有人非法倾倒垃圾。离这里最近的固定摄像头在五公里之外,那边有一块野生动物栖息地,安装监控设备是为了清点迁徙中的沙漠乌龟的数量。
有点难办,但我不会放弃。在地球轨道上,商业或私人间谍卫星足有一万多颗,还有更多的飞行器在平流层以上穿梭,充当电话通信和新闻资讯的中继站。在事故发生时,其中总会有一个正扫描到这个地区吧?希望它能拍摄到马哈拉尔的车前灯,顺便记录下汽车突然转向,打旋,以及一头扎进河谷的全过程。
我又检查了一遍……运气不够好。当天晚上,所有高分辨率镜头都对准了别处,到最需要它们的位置去了。曾有权威人士声称,再过几年,全球便尽在掌握,每个人都可以近距离观察整个世界。但时至今日,这仍是科幻小说中的情节。
我把最后的赌注押到了自己的小花招上,就是从探测局部地区气候的卫星中提取数据。这颗气象卫星没有真正的摄像机,它使用多普勒雷达观测西南地区的空气流动轨迹。
交通工具也会造成空气流动,在空旷的城外,效果尤其明显。很久以前,我便发现用这个方法可以追踪汽车。当然,这对周围环境的要求比较高,你的运气也得足够好。
经过特殊软件的处理,我提取了气象卫星的扫描数据——地点在事发现场附近,时间在车祸发生之前。我找到了那个地点的多普勒气象图,折腾了好一阵子,直到它变成近于一团乱麻的摇摆曲线。
一开始,它看上去像彩色的暴风雨云图。然后,我将干扰因素一一剔除。
找到了!
就像一阵迷你龙卷风,沿荒野公路的两侧向前推进——一条若有若无的痕迹,背景干扰很强的情况下很难看清。我从车祸发生的瞬间把时间慢慢前推,紧盯着那条幽灵般的轨迹。它就像一条隐身的蛇,沿着公路一路向南,忽而消失又忽而出现。从速度看,这正是一辆疾驶中的汽车。
或许能行,我想,只要马哈拉尔别突然改变路线,只要整晚的大气保持平静。
哪怕外界有一点点扰动,都会抹掉这个幽灵的足迹。
马哈拉尔驱车奔赴死亡之约。计算一下行车距离和所用时间之比,我敢说他当时的处境并不妙。这位寰球陶土集团的科学家当时准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这条弯弯曲曲的公路上,他的时速竟然达到了一百二十公里,简直是找死!
难道有人跟踪他?有人在后面开车追他?气流扰动的轨迹并不规则,很难说是一辆车还是两辆车造成的。
我让妮尔尽量追踪这条轨迹,距离越远越好,时间越长越好。“明白。”我的家庭电脑答道,她的声音越来越像真人了,“如果你不是很忙,可以先处理别的事情,都是在你刚才工作的时候累积起来的。你的朋友莫拉凯·蒙特马林打来好几个电话,每一次你都说挂掉。”
可怜的小帕,我感觉有点儿内疚,“我今晚就给他打电话,记得提醒我。”.
“好的。我还通过气动管道接收到五个全新的空白偶人,寰球陶土集团送来的。”
“把它们收好。这种小事不用烦我了。”
妮尔沉默了。在一台显示器上,看得出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马哈拉尔的行车路线。于是我转过头,检查发送到城市监控网络的电子“化身”。
结果令人相当满意!
我得到了大量购物图像和治安摄像头的记录,这些信息和那张地图完全吻合,显示了尤希尔·马哈拉尔在最后几个月里——至少他在城里的时候——喜欢去的那些地方。我匆匆翻看一遍视频记录,跟着这位科学家从一个摄像头走到下一个摄像头……有时他会在时尚商业街购物,有时会拜访保健专家,取回新的口服保养液。在监控记录提供的坐标中,马哈拉尔平均每天会有两个小时出现在城里。毕竟,他的大部分时间花在工作上,在寰球陶土,或者待在家里。
除了这些,就是他在城外的秘密之旅了。把他城里城外的行踪联系起来,弄清他到底做了些什么——这就是我当前最重要的工作。
目前的进展让我很满意。以这个进度,等到城内地图的空白慢慢填满,我就可以给丽图一个交代了。
我脑子突然一阵剧痛,忙抬手按住右侧太阳穴。工作过于卖力的副作用就是头疼,真人的大脑无法长时间面对这么多全息影像。还有,我该去方便一下。
从厕所出来,我冲了杯饮料——它能缓解压力,放松脖子的肌肉,同时却没有内啡肽的副作用,不会麻痹我的大脑。我端着嘶嘶冒泡的杯子走回工作间……却发现有人坐在我的位置上!他和我一模一样,只是手指更修长,满脸不屑神情。我绝对做不出那种表情,更不希望自己露出那种表情。
他皮肤光滑,肤色如外太空一般深邃,灵活的双手跳舞似的在键盘上敲打着。
“你在干吗?”我问道。偶人应该在自己的小窝里待着。
“等你从厕所里出来,顺便收拾一下这个烂摊子。你的‘化身’以为自己找到了马哈拉尔在城里不为人知的踪迹。”
我看了一眼屏幕,“真的?马哈拉尔不在家里和实验室时……盖范围高达87%,不赖嘛。你呢,在这里做什么?”
他又露出一脸嘲讽的冷笑。
“哦,没什么。也许,只是发现了有些所谓的‘踪迹’根本不是尤希尔·马哈拉尔博士留下的。”
我冷冷地看了偶人一眼,换回的是他更加鄙夷的神情。
“敢不敢打个赌,老板?我敢拿我的记忆下注,马哈拉尔把你给耍了。实际上,在很长时间里,他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作者在这里把雪佛兰和福特两大品牌合二为一了。


第12章
独立行动
……绿皮偶人如何寻求开悟……
出于礼貌,我等到瘸腿的紫色偶人讲完之后,才起身离开朝夕大教堂。她的声音一直在我脑中回荡,我也在思考她的讲道。可惜,在我穿过门廊走向大门时,一阵吵闹声冲散了我的思路。只见一个男子,肤色介于复制人的米黄和真人的棕褐之间,他一边大声嚷嚷,一边挥舞手中的标语牌,上面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