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开始清理叶片凹凸不平的内侧。几分钟后他站起身,检查着自己的手艺,“这应该没问题了。”他用脚轻轻推了推叶片,“你父亲希望我尽可能让你了解加斯上的每一样东西,所以在我看来,如果不教你在碟藤叶片上冲浪,你的经历便会留下不小的缺憾。”
艾萨克莱娜从倒放在地上的碟形叶片上挪开目光,望着漫坡光滑闪亮的大“帽子”,“你的意思是……”而此时罗伯特已经开始把二人的装备放进那只口朝天的“大碗”。“罗伯特,你不会当真想这么做吧?”
他耸耸肩,乜斜着眼睛看了看她,“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们可以走上一两英里(2)的回头路,再找一条路绕过这里。”
“你这是在开玩笑。”艾萨克莱娜叹了口气。若是她的父亲和家中的朋友认为她太胆怯,那可就太糟了。她不能拒绝地球人的挑战。“很好,罗伯特,给我演示一下该怎么做。”
罗伯特走进“大碗”之中,检查叶片的平衡状态。而后他示意艾萨克莱娜也站上来。她爬进这个摇摇晃晃的玩意儿,坐在罗伯特指给她的地方。现在她面前是罗伯特,双膝间是叶片中央藤茎的断茬。
正在此时,她的卷须不安地摇摆起来,她再次感觉到了先前那种奇怪的东西,这让她痉挛般地抓住“大碗”的两边,令叶片止不住地晃动起来。
“嘿!你小心点好不好?你差点把咱俩倒扣过来!”
艾萨克莱娜紧紧攥住罗伯特的胳膊,同时扫视着下面的山谷。细小的卷须在她脸庞四周震颤不已,“我又感觉到它了。罗伯特,它就在下面。就躲在森林里的某个地方!”
“那是什么?什么东西在下面?”
“就是我先前感觉到的东西!那既不是人也不是黑猩猩!它与人和黑猩猩都有点相像,但的确不同。而且它具有潜在的智能!”
罗伯特把手搭在眼睛上方,“它在哪里?你能指指它在哪儿吗?”
艾萨克莱娜凝神搜寻。她竭尽全力想确定那缕微弱的精神信息的位置。
“它……它不见了。”最后,她叹口气说道。
罗伯特显得很不安,“你能肯定那不是一只黑猩猩吗?在附近的山里有很多黑猩猩,负责物种标本采集和保护工作。”
艾萨克莱娜投射出一股精神信息流,意思同人类耸耸肩膀一样。但她马上想起,罗伯特可能不会注意到自己用闪着火花的意识云团表达出的失望情绪,便耸了耸肩膀,让他明白自己微妙的感觉。
“不,罗伯特。我遇见过很多黑猩猩,你还记得吧?我刚才感觉到的那个生物绝对不是黑猩猩!首先,它并不完全属于智能生命;其次,我还从它那里感觉到一种忧伤、被埋没的力量……”
艾萨克莱娜朝罗伯特转过身,突然变得激动起来,“那会不会是‘加斯人’?噢,咱们快点动身吧!说不定能更接近它!”她蹲身坐在碟形叶片里,双手抱住那根切断的藤蔓断茬,满怀期待地抬头望着罗伯特。
“不愧是泰姆布立米人,你们对环境的适应性真是名副其实,”罗伯特叹口气,“现在突然又急着要出发了!我可是一直盼着用惊心动魄的碟藤冲浪刺激刺激你呢!”
真幼稚!她暗想,用力摇了摇头。他们怎么尽想着这种事情,哪怕是在开玩笑?
“别胡扯了,咱们快走吧!”她催促道。
他坐在她身后。艾萨克莱娜紧紧抓住他的双膝。她的卷须蹭着罗伯特的面孔,但他并未抱怨,“好了,咱们出发。”
他身上那种地球人特有的体味充斥在她周围,罗伯特用力向后一推,碟形叶片便开始向前滑去。
这只临时充作滑橇的“大碗”逐渐加速,在一棵棵碟藤那光滑而又高高凸起的“帽子”上滑行弹跳,艾萨克莱娜紧紧抓住他的膝盖,她的笑声越来越响亮,那铃儿一般清脆的嗓音更像一个人类女孩。罗伯特自己也在纵情大笑、放声高喊,他抱住艾萨克莱娜的双肩,左右倾斜身体控制着疯狂跳跃的滑橇。他又记起了旧日美好的时光。
上次滑这玩意儿的时候,我大概只有十一岁。
每一次弹跃都令他的心怦怦直跳。就连游乐园里的引力过山车也比不上现在这么刺激!每当他们飞到半空而后带着弹力落在碟藤的“帽子”上时,艾萨克莱娜便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她的卷须变成了一团狂舞的银色丝线,似乎正因激动而“噼啪”作响。
但愿我还记得如何控制这玩意儿。
或许他的技术有些生疏,或许身边的艾萨克莱娜有些令他分心,总之,罗伯特的反应有点慢。眼看着前方突然出现了一根橡树桩——这道陡坡过去生长着一片森林——他却来不及转弯了。
罗伯特将身体用力向左侧一歪,令他们这艘粗糙的小艇猛地改变了方向,艾萨克莱娜快活地大笑起来。但刹那间她感觉到他的心念突然一转,而此时疾飞的“大碗”已经翻滚过来,失去了控制。随后,碟形叶片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面,撞击将二人狠狠地甩向空中,滑橇里的东西全都飞了出去。
此时,好运和泰姆布立米人的本能同时眷顾了艾萨克莱娜。危急关头下,她体内的激素勃然喷涌;条件反射般地,她缩起脖子垂下头,将身体蜷缩成一个团。在接踵而来的撞击中,她的身体也变成了一只滑橇,像弹球一样在碟藤叶片的顶上跳跃滑行。
她身边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有个巨人用手一把抓住她,再将她丢向前方。她的双耳中回荡着巨大的咆哮声,她的卷须闪耀出强烈的精神之光,而她仍在不停地飞起、落下,飞起,落下……
最后,艾萨克莱娜终于翻了一个跟头,停了下来。她仍然紧紧缩成一团,倒在谷底的地面上,前面不远处就是森林。开始的时候,她只能瘫软地躺在原地,刚才做出紧急反应时体内勃发的生化酶让她付出了代价。她一边颤抖一边喘息,泰姆布立米人特有的上下肾脏正在不停地抽搐,与突然降临到身体上的超负荷相抗衡。
而且艾萨克莱娜还感到疼痛。但她却说不出疼痛的具体位置。似乎只是些瘀伤和擦伤。但伤在哪里呢?
她伸直身体睁开了双眼,突然恍然大悟。疼痛的感觉来自罗伯特!她那位地球人向导正在盲目地发散精神信息,他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艾萨克莱娜小心翼翼地爬起身,仍感到头晕目眩。她抬手遮在双眼上方,环顾四面辉煌亮丽的群山。她看不到罗伯特,于是便用卷须去寻找他。强烈而又痛苦的意念流引导着她笨拙地穿过一片片油亮的碟藤,朝一个地方跌跌撞撞而去,距离那里不远处就是翻倒的滑橇。
在一层宽大的碟藤叶片下,罗伯特正无力地踢动着双腿。他的呻吟声低沉而又闷窒,艾萨克莱娜能感受到他极为沮丧的心情。罗伯特意识里种种激烈的冲突犹如一团闪光的热雨,落进了她的卷须之中。
她屈膝跪在他身旁,“罗伯特!你撞到什么东西上面了?你能喘过气来吗?”
自己可真傻啊,她意识到。这个人几乎失去了意识,可她还在喋喋不休地提问题!
我必须采取行动。艾萨克莱娜从靴筒中抽出激光切割器,削砍罗伯特身体四周的碟藤。她一面切断那些藤蔓,一面发着牢骚,然后将砍下的碟藤帽盖搬到一旁——但她力气有限,一次只能搬开一只。
散发着麝香味的、多节的藤蔓仍然将罗伯特的脑袋和双臂紧紧缠住,令他身陷其中无法挣脱。“罗伯特,我要砍断你脑袋旁边的藤蔓。千万不要动!”
罗伯特含糊不清地呻吟了一声,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他的右臂可怕地扭曲着,艾萨克莱娜能感到剧痛在他周身飞蹿,她只得撤回自己的卷须,免得被那强烈的痛苦刺激得昏厥过去。平时泰姆布立米人可不允许外星人同自己如此接近!至少以前她从不敢相信自己会同地球人这样亲密。
当她将砍下来的最后一只叶帽从罗伯特脸上挪开时,看到他正在急促地喘息。他仍然紧闭着双眼,嘴巴轻轻翕动,似乎正在默默地自言自语。他这是在做什么?
她感觉着他的意念,发现那显然是人类在进行某种训练时才会萌生出的念头——似乎与数字和计数有关。或许这就叫作“自我催眠术”,所有的人类在学校中都学过这门功课。尽管这种技巧非常原始,但看来它对罗伯特还是有些好处的。
“现在我要割断缠住你手臂的藤蔓。”她告诉他。
他挺直脖颈点了点头,“快点,克莱妮。我……我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疼……”当艾萨克莱娜从他身上扯开最后一截断根,他颤抖着叹了口气。他的胳膊无力地耷拉下来,上面伤痕累累。
现在该怎么办?艾萨克莱娜忧心忡忡。同一名受伤的外星种族成员搅在一起总是很危险。之所以这样讲,缺乏护理方面的训练只是部分原因——最重要的是,生物最基本的救助本能可能在帮助异类时完全于事无补。
艾萨克莱娜揪住自己的一撮卷须,犹豫不决地在手中扭绞着。尽管他们两个属于不同的物种,但肯定有某些通用的救护法则可以遵循!
要确保伤者呼吸顺畅。对于这一点,她刚才已经本能般地做到了。
要尽量制止体液流失。在前往加斯的路上,她和父亲看过几部大接触之前的老“电影”,主人公是一些名叫“警察”和“劫匪”的地球生物。根据她在那些电影里学到的知识判断,罗伯特的伤口或许应该叫作“皮外伤”。但她怀疑那些老掉牙的故事片里,现实主义色彩并不是特别浓厚。
唉,如果地球人不是这么脆弱就好了!
艾萨克莱娜奔到罗伯特的背包旁,在下方的口袋里寻找无线电收发机。有了它,海伦尼亚的援军不到一个小时便可到达,而现在急救医官可以指导她采取必要的措施。
无线电的构造很简单,是泰姆布立米人设计的样式,但当她按下电源开关之后,这台装置竟然没有任何反应。
要命。它必须能用才行!她又试了一次,但显示屏上仍是一片空白。
艾萨克莱娜打开机子的后盖。收发机的晶体被人拆除了。她惊愕地眨动着眼睛。怎么会这样?
现在他们无法求援。她只能全靠自己了。
“罗伯特,”她再次跪在他身旁,说道,“你一定得指导我。如果你不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就根本没法救你!”
小伙子仍在数数,从一数到十,一遍又一遍。她也只能一再重复自己的问话,直到最后,他的目光不再迷离空洞,开始慢慢有了焦点。“我,我想我的胳膊断……断了,克莱妮……”他气喘吁吁地说,“帮我挪到阴凉的地方……然后,用药……”
他的神志似乎渐渐消失,当最终失去意识时,他的双眼向上一翻,昏了过去。艾萨克莱娜并不认为过度的疼痛能够令神经系统不堪重负,使得伤者无法自救。这不是罗伯特的错。他很勇敢,但他的大脑短路了。
不过,这还是有一点好处。昏厥令他无法发散痛苦的意念流。这样她就能更容易地将他拖过这片长满碟藤的凹凸不平的土地。一路上她始终小心翼翼,避免撼动他折断的右臂。
骨骼粗大、肌肉过分发达的地球人!她拽着他沉重的身躯朝森林阴暗的边缘蹒跚而行着,投射出一股满含刻薄抱怨的精神信息流。
艾萨克莱娜取回他们的背包,迅速找到了罗伯特的急救包。其中有一瓶酊剂,她在两天前刚刚见他使用过,当时他被一块碎木片扎伤了手。于是,她在他的伤口上涂了很多这种药水。
罗伯特呻吟起来,稍稍动弹了一下。她能感觉到他的意识正在与疼痛做斗争。很快,在半昏迷的状态下,他又开始喃喃地数起数来。
她双唇翕动,读着一筒“肌肉泡沫修补剂”上的安格力克语说明。随后,她将药筒的喷嘴贴在他的各处伤口上,用药层将它们封住。
现在就剩他的胳膊需要处理了——还有他的剧痛。罗伯特刚才提到了药。但该用哪一种药呢?
在急救包里有很多小安瓿,每一只安瓿上都贴有标签,清清楚楚地用安格力克语和格莱蒂克七号语标明了药名。但没有用药提示。谁也想不到一名外星人会在没做医嘱的情况下为地球人进行治疗,所以根本没有做这方面的准备。
她现在只能求助于自己的逻辑了。急救药物应当装在气压安瓿中,为的是方便快捷地取用。艾萨克莱娜抽出三支看上去可能是急救药的玻璃圆筒。她弯下腰,银色的卷须落在罗伯特的脸庞四周。他那地球人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浓烈的味道中充满了阳刚之气。“罗伯特,”她用安格力克语小心地唤道,“我知道你能听到我说话。你一定要振作起来!现在我需要你的智慧来帮忙!”
显然她只能令他从自我催眠当中暂时分心,因为她能感觉到他的痛苦在加剧。罗伯特扭歪着面孔,大声地数着数。
泰姆布立米人不会像地球人一样咒骂泄愤。但他们会——就像维护语言纯粹性的卫道士所讲的那样——做出“风格不同的表述”。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二者并没有什么区别。艾萨克莱娜用家乡的土语尖刻地嘀咕起来。
很明显罗伯特并不是老手,即便对这种原始的“自我催眠术”也不内行。他的痛苦冲击着艾萨克莱娜的意识,她颤抖着发出一声低语,就像一声叹息。她并不习惯抗拒这种痛苦意念的袭击。她的眼皮微微震颤,眼前一片模糊,对于地球人来讲,这是在流泪。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将自己的心灵袒露出来,她并不习惯如此,即便是在家人面前也从未如此敞开心扉。一想到要这样做,她便畏缩起来,但现在她似乎别无选择。为了与罗伯特彼此沟通,她只能让自己的意念同他更接近。
“我……我在这儿,罗伯特。让我分担你的痛苦吧。”
她敞开心灵之门,吸纳感受着由种种尖锐的冲突构成的精神信息流。这股意念之流对泰姆布立米人来讲相当陌生,但很奇怪,她又感到似曾相识。强烈的痛苦以不均衡的节奏点点滴滴淋漓而至,在她的脑海中,它们变成了有形之物——一颗颗灼热的小球,一团团熔化的金属。
……金属?
这古怪的喻义令艾萨克莱娜十分震惊,她脱离了与罗伯特的心灵沟通。以前她从未如此强烈而生动地体会到隐喻的象征意味。隐喻不仅仅是比喻,它的作用要强烈得多,远不止简单地说某种东西与另外的东西相像而已。一瞬间,刚才那些灼热发光的金属液滴猛地燃烧起来,令人炫目……
当一个地球人真是太奇怪了。
艾萨克莱娜尽力不去理会头脑中的意象,继续朝着罗伯特纷乱的意念中心逼近,这时她突然遇到了障碍。那是什么?是另一个象征物吗?这次,挡在她面前的是一条小河——一道水流湍急的小溪,里面满是痛苦。
她现在需要织就一张泰姆布立米保护网,让她能安全地顺着这条溪水溯流而上,直达源头。但她怎能利用地球人的精神素材来为自己织网呢!
正当她犹疑的时候,由烟雾构成的飘摇不定的图形似乎开始纷纷落下,围在她四周。这些薄雾似的物质流动着,而后渐渐凝固,最终变成了一个实体。艾萨克莱娜突然发现,她可以想象自己站在一条小船中!而她的手中正握着一只船桨。
莫非她的保护网在地球人的意识中幻化成了这副模样?以隐喻的面目出现?
她克制住心中的无比惊奇,开始划动船桨朝上游行进,深入到罗伯特动荡不安的思想旋涡之中。
一个个影子从她身边飘过,在她四周的雾气中挤作一团,互相推撞。一会儿,一片模糊的虚影经过她身旁,看上去好像一张扭曲的面孔;一会儿,某种怪异的野兽又朝她咆哮怒吼。她所看到的这些怪诞之物,大多都不曾在宇宙中真实存在过。
看到人类意识中的思维网络,艾萨克莱娜感到有些不习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才明白,这些奇形异状代表的是罗伯特的一段段记忆、心理冲突和情感。
这么多千奇百怪的情感!艾萨克莱娜感到自己产生了一股想要逃走的冲动,在这种地方,谁都可能要发疯!
泰姆布立米人的好奇心最终让她留了下来。而且她还肩负着责任。
这里真奇怪。她暗想,划着桨穿过意念的浅滩。点点滴滴飘飞的痛苦让她视线模糊,令她惊奇不已。啊,现在她能够通过真正的心灵感应清楚地知道,这些象征物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她已不必去枉自猜测了。
现在她感到轻松了许多,就像是在泰姆布立米人的意识中漫游。某些奇怪的图形和感觉令她怦然心动,自己对它们竟然如此熟悉——或许在她和罗伯特的种族掌握语言能力之前,这些精神上的共通之物就已经存在了——那时,泰姆布立米人还不曾通过提升学会讲话,地球人也还没有形成自己的语言,尽管这两个聪明的兽类种族身处相距遥远的蛮荒世界,但他们肯定过着相似的生活。
现在,她正同时用两双眼睛看东西,真是再古怪不过了。通过一双眼睛,她惊奇地审视着罗伯特充满象征意味的内心世界;而现实中的眼睛则端详着他的面孔——那张脸离她只有几英寸(3),罩在她的卷须之下。
地球人飞快地眨动着眼睛,他已不再昏乱地数数了。现在至少艾萨克莱娜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而罗伯特却感到莫明其妙。她突然想到了一个词:“幻觉记忆”……人们常会在一瞬间,对刚刚谋面或是久已存在的东西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
艾萨克莱娜集中精神,营造出一股精巧的精神信息流:一座灯塔频频闪烁着灯光,与他大脑深处激荡不已的谐波交相共鸣。罗伯特气喘吁吁,她能感到他的意识伸出触手,追寻着她的信息流。
在他的心灵世界中,罗伯特出现在小船上,坐在艾萨克莱娜身旁,手中也握着一只船桨。似乎这一切都顺理成章,他根本没有问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二人一起划桨,在流淌着痛苦的河水中前行——那痛苦来自他折断的胳膊。他们硬着头皮划过一片纷飞旋绕的云团,里面满是罗伯特矛盾的心理冲突,就像一群吸血臭虫,疯狂地袭击叮咬着他们。他们时常遇到阻碍和旋涡,每当此时,在晦暗的流水深处,便能听到各种奇怪的声音阴沉地喃喃自语。
最后他们来到了一片池塘中,这里是一切麻烦的中心。在池塘的石底躺着一扇铁栅栏,那一定是排水口,被许多可怕的残骸堵得严严实实。
罗伯特惊觉般地退缩了一下。艾萨克莱娜知道,这些淤积物肯定是充满惊悚情感的记忆——可怕的记忆在罗伯特的意识中幻化出了尖牙、利爪和鼓胀变形的怪脸。人类怎么会任由这些混乱的精神产物聚积起来呢?她觉得头昏眼花,那些丑陋而又鲜活的残骸甚至令她感到有点害怕。
“地球人将它们称作‘神经官能症’。”罗伯特的精神说道。他知道那些丑陋之物是什么,而且他远比艾萨克莱娜更恐惧。“这些东西居然有这么多!我早忘记了。不知道它们还留在这里。”
罗伯特低头盯着他的那些仇敌,艾萨克莱娜看到,水下也有许多张罗伯特的面孔,扭曲变形而且怒气冲冲。
“现在该我行动了,克莱妮。在大接触之前,我们探索了很久,要解决这些混乱的精神产物只有一个办法——真实是唯一的武器。”
小船猛地一晃,罗伯特纵身扎进了积满痛苦的池塘中。
罗伯特!
水面上泛起一团团泡沫。小船开始摇晃颠簸,令她不得不紧紧抓住船帮。明亮而又可怕的痛苦水花在她四周飞溅。水下栅栏旁边展开了一场恶战。
现实世界中,罗伯特的脸上大汗淋漓。艾萨克莱娜心想,不知他还能撑多久。
她迟疑地将自己的意念之手探进池塘,马上便感到触手滚烫,但她并未退缩,而是继续朝栅栏伸下手去。
不知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手!她连忙想抽回手来,但根本无法挣脱。一个可怕的东西,生着罗伯特的面孔,但面目可憎,正淫邪地望着她,五官扭曲的脸上露出一副色迷迷的表情。那东西用力拉扯着她,想把她拖进毒水泛滥的池塘。艾萨克莱娜尖叫起来。
另一个影子冲过来同攻击者奋力搏斗。抓住她手腕的那只生满鳞片的怪爪猛然松开,她仰面摔倒在船板上。随后,这只小船开始飞速地驶离原地!在她四周,池塘中的痛苦之水骤然朝排水口流泻而去。她的小船则逆着水流,迅速朝另一个方向冲去。
是罗伯特在推我。她意识到。同罗伯特相连的精神纽带变得越来越细,最后终于断开了。艾萨克莱娜身边的一个个意象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飞快地眨动着眼睛,感到头晕目眩。稳住心神后,她发觉自己正跪在松软的土地上。罗伯特握着她的手,透过紧咬的牙关“嘶嘶”地喘着气。
“我不得不阻止你,克莱妮……你那样做,实在是太危险了……”
“可你这么痛苦……”
他摇摇头,“你已经让我知道了堵塞的地方。我……我能处理好那些神经官能症制造出来的垃圾,现在我已经知道症结所在……至少对现在来讲,已经够好了。还有……我告诉过你吗?如果有谁爱上了你,肯定会一生大走红运,逢凶化吉。”
艾萨克莱娜猛地坐直身体,这不合逻辑的推论令她大吃一惊。她举起那三只气压安瓿,“罗伯特,你一定得告诉我,这三瓶药里哪一种能够止疼,而且还要让你保持清醒。你一定要帮我呀!”
他眯起眼睛,“蓝色的那瓶。把它放在我鼻子下面,然后折断瓶颈,但你自己可不要吸入这种药剂!不……不知道内啡肽会对你产生什么作用。”
艾萨克莱娜折断安瓿,一小团稠密的气雾从中腾起。一半气体随着罗伯特的呼吸钻进了他的鼻孔,另一半则快速地消散在了空中。
罗伯特战栗着深深叹口气,似乎舒展开了身体。他再次仰头凝望着她,双眼中闪动着前所未有的光芒,“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保持清醒。但这很值得……我庆幸能和你分享我的内心世界。”
从他的头脑中,升腾出一股质朴而优美的精神信息流,它轻轻飘舞,充满了期待。一时之间,艾萨克莱娜痴痴地不知所措。
“你真是个非常奇怪的生灵,罗伯特。我……”
她突然停了下来。充满了期待的精神信息流……现在它已消失不见,但她无法想象自己竟然感受到了他生出的意念云团。罗伯特是如何学会营造这种东西的?
艾萨克莱娜点点头,随后笑了。地球人的习性也轻易地传染给了她,就好像在意识中留下了烙印(4)。
“我和你想到一起去了,罗伯特。我……我也觉得很庆幸。”
(1)泰特拉尔人本来是其他高级种族的受庇护物种,后依附于泰姆布立米人,奉其为新庇护主。
(2)1英里=1609.344米。
(3)1英寸=2.54厘米。
(4)点头本来是地球人独有的肢体语言。


第十三章 法 本
在一座悬崖的顶端,靠近狭长的台地边缘,尘埃仍在缕缕升腾——刚刚袭来的某种撞击力将地面犁开了一道长长的、丑陋的沟槽。只过了惊心动魄的几秒钟,像匕首一样插向山间的森林就已变得支离破碎,而罪魁祸首则是一个急速飞坠的物体。它呼啸而来,落地后复又弹起,而后再次撞在地上,使泥土和草木向四外飞散开去,最后在距离悬崖边缘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一切是在夜里发生的。不远处,另外几块来自天外的、更加灼热的残片劈碎了岩石,燃起熊熊烈火。
碰撞激起爆炸般的巨响,随后逐渐平息。漫长的几分钟之后,只剩下另外一些声响:近旁的山崖上,崩塌的土石轰然滚落;在森林被撕开的裂痕两旁,树木不停摇摆、“吱嘎”作响。地面上那道沟槽的尽头,造成这场浩劫的黑色物体正躺在那里。它身上灼热的金属遇到从下面山谷中缓缓滚来的冷雾,发出“嘶嘶”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