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次糟糕的着陆。在逃生舱内,驾驶员一动不动。夜晚结束后,又过了一个白天,他还是无声无息。
最后,随着一声咳嗽和低沉的呻吟,法本醒了过来。“这是在哪儿?怎么回事?”他嘶哑地问道。
他刚刚理顺混乱的头脑便注意到,自己讲的还是安格力克语。很好,他昏昏沉沉地想,这么说,我的大脑没有受损。
作为一只新生黑猩猩,使用语言的能力是他至关重要的本钱,绝不能轻易丧失。无论哪只黑猩猩患上了失语症,都要立即接受重新评估,甚至会被暂时登记为疑似遗传基因缺陷者,等待进一步检查和评判。
当然,法本的遗传标本已被送往地球——而且若想再取回样品,怕是太迟了些。所以,即便接受重新评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管怎样,他从未真正在乎过自己的繁育卡究竟是什么颜色。
或者说,至少他并不比普通的黑猩猩更在乎这类事情。
哦,这么说现在我们正变得越来越达观?还是得过且过?好了,别发抖了,老法本。振作起来!睁开眼睛。摸摸自己吧,看看身上各处的零件还在不在。
说来容易做来难。法本刚想抬头便呻吟起来。他已处于严重的脱水状态,即便是抬起眼皮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像要撬开生锈的抽屉一样困难。
最后,他竭尽全力将眼睛睁开了一条小缝。他看到,逃生舱透明的挡风玻璃已经碎裂,布满了焦黑的条纹。在他坠地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舱外下起了小雨,雨滴在一层层厚厚的泥土和烧焦的草木上留下了斑斑水点。
法本找到了自己辨别不清方向的一个原因:逃生舱以大于五十度的倾角歪倒在地上。他摸索着解开了安全带,将身体无力地倚靠在座椅扶手上。积聚了一点力气之后,他拼命敲打卡住的舱门,同时嘶哑地低声咒骂着。最后,舱门终于打开了,树叶和小石子乘虚而入,纷纷滑落到船舱之中。
尽管他已没有一丝唾液和鼻涕,可还是连着打了好几分钟的喷嚏,而后他挣扎着爬到舱口,费力地喘息着。
法本咬紧牙关。“加油,”他无声地咕哝道,“咱们得从这儿出去才行!”他用力抬起身体。逃生舱的外壳热得令人心烦,而且他身上的各处瘀伤也一阵阵剧痛,但他并未理会,仍旧拼命地蠕动着身体,终于爬出了舱门。随后,他立即转身伸出脚,寻找着落脚点。他的脚探到了土地,老天保佑,终于又触到了土地!但当他刚刚松开抓住舱门的双手,受伤的左脚踝却根本无力支撑他的身体。于是,他“砰”的一声摔倒在地,这一下可真是疼得要命。
“噢!”法本高叫一声。他伸手探到身下,拔出了一根刺进内裤的尖头木棍。他怒气冲冲地瞪着这害人的东西,随即将它丢到一旁,而后无力地瘫倒在逃生舱旁边布满石块碎木的土堆上。
在他前方,大约二十英尺远的地方,熹微的晨光照亮了一道陡坡的边缘。下面远处传来湍急的流水声。啊,在与死亡擦身而过后的茫然与惊愕之中,他突然想到,再爬上几米,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渴了。
在朝阳的映照下,山谷对面的山坡越来越清晰可辨,显露出一片片烟熏火燎、焦黑触目的痕迹——大一些的飞船残骸便坠落在那几个地方。老“普洛康苏尔号”就只剩下这些东西了。法本想。这艘老飞船为五十个显赫的格莱蒂克种族忠心耿耿地效劳了七千年,现在却在一颗微不足道的行星上粉身碎骨,断送在“狼崽子”们的跟班、半吊子预备役驾驶员法本·伯尔格的手上。一位英勇的老战士居然落得如此威严扫地的可怜下场。
不过,法本终究还是比这艘侦察艇更长命。至少能比它多活一小会儿。
曾经有人说过,若想衡量某种智能生命的智力,就要看他除了用心思保全性命之外,在思考问题时花费了多少精力。现在,法本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块半熟的烤肉,然而他已经有力气咧开嘴巴笑了。他从两百万英里外的太空掉到这里,居然还活了下来,那么他肯定能活得更长久,肯定能在将来某一天为那些自作聪明的孙辈讲述今天的冒险,那可是黑猩猩获得提升后的第三代了。
他拍了拍身旁烧焦的土地,大笑起来,干渴令他的声音干涩嘶哑:
“加油吧,泰山!”
第十四章 乌赛卡尔丁
“……我们来到此地,是为了弘扬格莱蒂克传统,维护正道和荣光,实现远古先祖的意志——他们在很久以前便已创立了万物之道……”
乌赛卡尔丁对格莱蒂克三号语并不十分精通,于是用便携式记录器记录下了格布鲁侵略军的宣言,留待日后仔细研究。他正在忙着完成最后的准备工作,对格布鲁人的话只是一耳进一耳出。
……一耳进一耳出……他意识到自己的头脑中刚刚闪过这句地球人的俗语,头上的卷须快活地迸出了一星旁人看不到的火花。地球语言中的象征手法总是让他心痒难当!
他旁边的黑猩猩调了调通讯接收机,扬声器中便传来了翻译过来的安格力克语——格布鲁飞船同时在用安格力克语宣读声明——而这只是宣言的“非官方版本”,因为格布鲁人认为安格力克语是“狼崽子”的语言,根本不配用于外交场合。
乌赛卡尔丁头上升起了一股满含蔑视的精神信息流,换作地球人的表达方式,便是朝入侵者做鬼脸、发怪声。身旁一位黑猩猩助手带着疑惑的神情仰头看了看他。乌赛卡尔丁意识到,这个黑猩猩肯定拥有某种精神感应方面的天赋。另外三个多毛的同类正蹲伏在旁边的一棵树下,倾听着入侵舰队的声明:
“……根据所有战争法和作战规则的规定,我们已向地球送达一份官方通知,表达了我们的气愤心情,并且要求得到补偿……”
乌赛卡尔丁将最后一张封条贴在了外交资料贮藏室的门上。这座金字塔状的建筑物坐落在绝壁之上,俯瞰希尔马海,它的东北方向便是泰姆布立米大使馆的其他建筑。洋面上平静安详,洋溢着春日的暖意。即便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宁静的海水中仍有一艘艘小渔船在悠然巡弋,似乎天空中除了点点白云之外并无任何不祥的威胁。
然而在高崖上,隔着一小片高大的图拉草——从乌赛卡尔丁的故乡运来的装饰植物——泰姆布立米大使的官邸已空无一人。
严格地讲,乌赛卡尔丁本该坚守自己的岗位,但他并不相信入侵者关于继续遵守战争法的承诺。格布鲁人素来喜欢对惯例随意解释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的这种做法已闻名天下。
不管怎样,乌赛卡尔丁早有安排。
贴好封条之后,他退后几步,打量着外交资料贮藏室。尽管使馆已被放弃,但贮藏室却要妥善封存并且严加防护,处于数百万年来沿用至今的惯例的保护之下。当这个地区被占领后,大使办公室和使馆的其他建筑可能会受到袭扰,但如果入侵者胆敢闯入贮藏室,他们将会承受极大的外界压力,不得不找到令人满意的借口来解释自己的狂悖行为。
乌赛卡尔丁无声地笑了。他相信格布鲁人肯定能找到借口。
在退到距离贮藏室十米之外的地方时,他停下脚步,凝神营造出一股含义简单的精神信息流,而后将它向金字塔形建筑的顶端投射过去,那里有一只蓝色小球正在无声地旋转。随即,防护装置马上启动,闪闪发亮,同时发出清晰可辨的“嗡嗡”声。乌赛卡尔丁转过身,朝等待着他的那群黑猩猩走去。
“……首先令我们感到气愤的是地球人的受庇护种族,正式名称为宽吻海豚,也叫作‘新生海豚’。他们有所发现却秘而不宣。据说他们的发现将对格莱蒂克社会造成重大影响。
古克须-格布鲁种族,作为传统和先祖遗业的维护者,绝不会袖手旁观!我们拥有合法的权利来采取制约行动,迫使那些半开化的水生动物和他们的‘狼崽子’主人公布被他们掩藏的真相……”
在乌赛卡尔丁头脑中的某个小小角落里,他暗自纳闷,不知人类的另一支受庇护种族到底在星系之外发现了什么。他愁闷地叹了口气。以五大星系现在这种运作方式,他若想查明事情的来龙去脉,肯定要在D层面的超空间中经历一次长途旅行,而且还需再花上一百万年的时间。到那时,所谓的事实真相早就变成历史故事了。
实际上,尽管“奔驰号”触发了当前这场危机,但它的所作所为其实无关紧要。泰姆布立米事务委员会早已推算过,一两百年之内肯定要爆发一场类似的冲突。地球佬们只是让事情发生的时间稍稍提前了一点。仅此而已。
让事情发生的时间稍稍提前了一点……乌赛卡尔丁思索着该用什么样的比喻才更恰当。这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偷偷从摇篮里溜出来,径直爬进怪兽的洞穴,而且还在兽王的鼻子上狠狠敲了一记!
“……第二桩令人发指的事情,也是我们突然对此地进行干预的原因,我们强烈怀疑加斯行星上发生了违反提升准则的不正当行为!
我们所掌握的证据表明,地球人手下被称为‘新生黑猩猩’的半智能受庇护种族接受了不当的引导,他们的地球人庇护主以及泰姆布立米人同伙都对这个物种给予了不正常的眷顾……”
泰姆布立米人?不正常的同伙?噢,你们这些妄自尊大的呆鸟,总有一天会为这种侮辱付出代价!乌赛卡尔丁在心中立誓。
看到他走上前来,黑猩猩们纷纷起身,俯首鞠躬。他也躬身回礼,而在他的卷须末梢,短促地闪过一股精神信息流,其中充满了期待,一场暗藏凶险的恶作剧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希望有人能帮我送个信。你们谁愿意帮忙?”
他们全都点了点头。看得出来,这些黑猩猩彼此之间相处得并不融洽,因为他们来自不同的社会阶层。
其中一个显得颇为自豪,他身穿预备役军官的制服。另外两个穿着色彩鲜艳的平民服装。最后一个,也是穿着最寒酸的一位,他胸前挂着一只显示面板,面板两侧各有一排按键,这可怜的生物只能通过这台仪器同旁人讲话。他站得稍稍靠后些,远离其他几只黑猩猩,而且始终低着头,极少抬起双眼。
“我们听从您的吩咐。”那位毛发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年轻中尉答道,同时挺身立正。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两个衣着俗丽的老百姓正朝他投来嫌恶的目光。
“很好,我年轻的朋友。”乌赛卡尔丁握住那个黑猩猩的肩头,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立方体。“请把这个交给行星事务协调官奥尼格大人,顺致我的问候。请告诉她,我不得不推迟前往避难所的行期,但我希望能尽快与她见面。”
我确实没有撒谎,乌赛卡尔丁提醒自己,愿上苍保佑安格力克语,它这种模棱两可的特点真是太绝妙了!
黑猩猩中尉接过小方块,再次以精确的角度俯身鞠躬,表达了他作为两足动物对高级庇护主应有的尊崇。而后,他没有再看旁人一眼,转身朝自己的信使专用脚踏车跑去。
两位平民中的一个显然认为乌赛卡尔丁不可能听到自己的低语,他偷偷对衣着华丽的同伴说道:“但愿那个揣着蓝卡的家伙摔进泥坑,把他那身光鲜的制服浸得透湿。”
乌赛卡尔丁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但这样做有时会让别人认为,泰姆布立米人的听力就像他们的眼神一样不济。
“这是给你们的酬劳。”他一边对那两个衣衫俗丽的家伙说着,一边扔给每人一只小袋子。里面装的是格莱蒂克硬币——在战乱时期使用它,不会被任何人追踪,也不会招致任何盘问——被格莱蒂克人奉若神明的大数据库明文规定了这种货币的合法性。
两个黑猩猩向乌赛卡尔丁鞠躬致谢,二人竭尽全力模仿着刚才那名军官的标准动作。乌赛卡尔丁强忍住笑意,因为他感觉到两个黑猩猩都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握着钱袋的手上,看来在他们心中,除了这些“叮当”作响的阿堵物之外,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东西都显得微不足道。
“你们可以走了,这些钱随便花。谢谢你们以前的忠心服务。”
这两个家伙转身消失在树丛中。他们是海伦尼亚一个小小犯罪组织的成员,两个黑帮分子。借用地球人的比喻——自从乌赛卡尔丁到达加斯之后,二人一直在充当他的“耳目”。无疑他们认为现在已经圆满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我还要为你们将要做的事情表示感谢。乌赛卡尔丁的思绪并未离开那两个坏蛋。他对这帮为非作歹的社会渣滓非常了解。钱一到了他们手里便会被花得精光,而他们的胃口将越来越大,渴望得到更多的钱。过不了几天,他们就只能从一个地方搞到这种格莱蒂克货币了。
乌赛卡尔丁深信,他们不久便会找到新的雇主。
“……我们作为智能生命的朋友和保护者来到此地,要确保他们得到正当的引导,确保他们成为高贵种族中的一员……”
现在只剩下一只黑猩猩了,他正费力地尽量站直身体。但实际上,这可怜的生灵只是在不安地将重心在左右脚上来回挪动,同时露出一脸焦虑的苦笑。
“那么——”乌赛卡尔丁突然停了下来。他的卷须开始摇摆,随即转身朝海面望去。
从海湾对面的岬角上冒出一个明亮的光点,冲上天空后向东疾飞而去。乌赛卡尔丁抬手挡在眼睛上方,但他并未浪费时间去嫉妒地球佬的视力。那光点徐徐攀升,钻进云层,拖着一条只有他能察觉到的尾迹。那是一道飞离加斯的精神信息流,闪耀着快乐的光华,陡然变得非常强烈,但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后便杳无踪迹,天空中只剩下一缕模糊的白色痕迹。
那是奥苏舒特恩,乌赛卡尔丁的助手、秘书,也是他的朋友,此时正驾驶他们的飞船冲过包围加斯的舰队中心。不知那小伙子能否成功?他们那艘泰姆布立米人建造的飞船拥有特殊的性能。他或许可以冲出去。
当然,奥苏舒特恩不必非冲出去不可。他的任务只是做一下尝试。
乌赛卡尔丁凝神感受着太空中的精神信息流。不好,某个东西追上了光点。飞船消失了,只留下一道闪光。他将奥苏舒特恩最后的信息流吸进心底,妥善收藏在倍加珍爱的角落。他一定要把它带回家,奉献给那个勇敢的泰姆布立米人所深爱的人们。
现在,加斯星球上只剩下两个泰姆布立米人,而艾萨克莱娜已经得到了尽可能的保护。轮到乌赛卡尔丁面对自己的命运了。
“……我们来拯救无辜的生灵,使他们免受变态的提升折磨,躲过‘狼崽子’和罪犯的黑手……”
他转过身,看着小个子黑猩猩,他的最后一名助手,“那么,你该怎么办呢,乔乔?你也希望得到任务吗?”
乔乔摸索着他胸前显示面板上的按键:
是的,请您下达命令
我唯一的期望便是为您效劳
乌赛卡尔丁微微一笑。他不得不抓紧时间离开,去和库尔特会面。现在,几乎快要疯掉的泰纳尼大使肯定正在乌赛卡尔丁的小飞船旁边乱转呢。但那伙计还要再等上一会儿才行。
“好的,”他对乔乔说,“我想你确实能帮上忙。你觉得自己能保守秘密吗?”
矮小的遗传缺陷者用力点点头,他那双温和的棕色眼睛里洋溢着真挚的献身精神。乌赛卡尔丁在乔乔身上下了很多工夫,教他学会了不少本领——比方说,野外生存和驾驶简单飞行器的技巧——加斯上的学校绝不会费心去向他传授这些东西。乔乔并不是新生黑猩猩中的精英,但他拥有一颗善良的心,而且还非常机灵,这一点也深受乌赛卡尔丁赞赏。
“乔乔,你看到那点蓝光了吗,就在金字塔的顶上?”
乔乔记住了。
黑猩猩按动按键。
您说的一切,乔乔都记住了。
“很好,”乌赛卡尔丁点点头,“我知道你会记住的。我全指望你了,我亲爱的小朋友。”他微笑着说道,乔乔热切地咧开嘴巴,也冲他一笑。
这时,来自太空的电脑生成的声音仍在低沉地回荡,继续念颂着入侵者的声明:
“……将他们交给某些合适的高级种族收养,这些种族绝不会使他们误入歧途,做出不得体的勾当……”
这些饶舌的呆鸟,乌赛卡尔丁想,真是一帮蠢物。
“咱们得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是‘不得体的勾当’,好不好,乔乔?”
小个子黑猩猩紧张地点点头。尽管并不完全明白这个泰姆布立米人的意思,他还是咧嘴一笑。
第十五章 艾萨克莱娜
当天晚上,他们生起小小的篝火,摇曳的黄色和橘红色光芒映照着四周橡树粗大的树干。
“我真是饿坏了,就连真空包装的炖肉都这么好吃啊。”罗伯特放下碗勺,叹了口气,“我本来打算这一餐尝尝烤碟藤根。但我猜,自从出了下午那档子事之后,咱们谁都不会这么快就对那玩意儿有胃口。”
艾萨克莱娜发觉她能明白罗伯特为什么要扯这些看似不相干的话题。泰姆布立米人和地球人都有办法对灾难戏谑调侃——两个种族的确有不同寻常的相似之处。
她小口吃着自己那份食物。尽管生化酶反应在她体内留下的肽已经消除殆尽,但经历过今天下午的冒险之后,她还是觉得浑身发疼。
在他们头上,伸展着一片星系尘埃构成的黑云,占据了五分之一的天空,而黑云的背景则是明亮璀璨的氢星云。艾萨克莱娜望着群星闪耀的天顶,卷须在双耳上方微微鼓动。她能感觉到森林中那些小动物散发出的微弱而又不安的情绪。
“罗伯特?”
“嗯?什么事,克莱妮?”
“罗伯特,你为什么要把无线电上的晶体卸下来?”
罗伯特略顿了顿,随即用郑重而和缓的声音答道:“艾萨克莱娜,我本想过几天再告诉你。昨天晚上,我看到通信卫星被摧毁了。这只能说明一点,格莱蒂克人已经到来,就像你我父母估计的一样。
“太空中的舰载谐振探测器能够捕捉到无线电中的晶体,即便无线电的电源没有开启,结果也是一样。我卸下晶体就是为了防止被敌人找到。这是最基本的原则。”
艾萨克莱娜感到自己前额上方的发际开始微微颤抖,继而一阵战栗滚过她的头皮,直达后颈。这么说,战争真的开始了。
她忽而心意一转,盼望能守在父亲身旁。现在想起来她还是感到伤心,父亲本应将她留在身边帮助自己,却把她打发到远方的群山里来。
二人陷入了沉默。她能感觉到罗伯特的不安。有两次他都欲言又止,终归还是没有说话。最后,她点了点头,“罗伯特,我承认,你卸下晶体确实符合逻辑。甚至我想我能理解,出自保护自我的本能,你才对我守口如瓶。但你下次绝不能再这样。这种行为太傻了。”
罗伯特神情庄重地应道:“我绝不会再做这种事情了,艾萨克莱娜。”
他们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最后,罗伯特伸出没有受伤的那条手臂,轻轻碰了碰艾萨克莱娜的手,“克莱妮,我……我希望你能知道,我非常感激你。今天你救了我的命。”
“唉,罗伯特。”她疲倦地叹道。
“——但事情不止如此。当你进入我的精神世界,你让我看到了真实的自我……以前我从不知道自己内心真正的样子。你帮了大忙,令我受益匪浅。其实,你可以在教科书上查到——地球人的精神世界始终在遭受自欺和神经官能症的折磨。”
“罗伯特,并不止地球人才会有这样的麻烦。”
“是的,我想的确如此。以大接触之前衡量精神状态的标准来看,你在我意识深处发现的问题大概算不了什么。但回顾地球人短短的发展史就能知道,唉,即便是我们当中心智最健全的人,也需要别人再三提醒才能认识到自己意识中的缺陷。”
艾萨克莱娜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她没有作声。试想一下,在人类以往那些黑暗时代中生活,肯定是一桩极其可怕的事情。
罗伯特清了清嗓子,“我是想说,我知道你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来适应这里的环境——学习地球人表达情感的方式,稍稍改变自己的生理特点……”
“那只是在做实验。”她耸耸肩——而这又是地球人的习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面孔一阵阵发热。过去她总是觉得很奇怪:在特定情况下,地球人面部的毛细血管居然会张开。而她现在竟然也……脸红了!
“是的,做实验。但有句话说得好,来而不往非礼也。泰姆布立米人因卓越的适应性而闻名五大星系。可我们地球人并不太笨,我们也能学会一两件事情。”
她抬起头,“罗伯特,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能让我也多了解一些泰姆布立米人的事情。你们的习俗。我想知道,当你们要表达一些意思的时候,比方说大吃一惊、点点头或是咧嘴笑笑,你的同胞们会怎样做呢?”
罗伯特头上再次现出一轮闪动不已的光晕。艾萨克莱娜连忙伸出卷须,但那股脆弱、简单而又缥缈的信息流已然像青烟一样消失了。或许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营造出了这种东西。
“嗯,”她眨动着眼睛,摇了摇头,“罗伯特,虽然我不敢确定,但我认为你或许已经开始学习泰姆布立米人的技巧了。”
第二天早晨,他们撤营准备出发的时候,罗伯特感到四肢僵硬,浑身发烫。他只能服下一些麻醉剂,以便止住断臂处的剧痛,但还得保持清醒继续赶路。
艾萨克莱娜把他的大部分装备都藏在一棵橡胶树的树杈上,然后在树身上刻下了标记。不过她怀疑是否还会有人回来取走这些东西。“一定要找到医生才行。”她摸了摸罗伯特的额头。他的体温仍在升高,显然这不是个好兆头。
罗伯特指着南面山峰之间一道狭窄的岩缝,说道:“过了那里之后,再走两天就能到达门多萨庄园。那里的女主人门多萨夫人从前是位护士,后来她和胡安结了婚,便开始经营农场。”
艾萨克莱娜犹豫不决地望着那个山口。要穿过那里,他们至少要爬一千米的山路。
“罗伯特,你肯定那条路是最佳捷径吗?可我总是断断续续地感觉到,在更近的地方有智能生命,就在东边那道山冈后面。”
罗伯特拄着临时充当手杖的木棍,迈步踏上了向南蜿蜒而去的小路。“得了,克莱妮,”他扭头说道,“我知道你想见到加斯人,但现在不是时候。怎么也要等我料理好了伤痛,咱们才能去寻找那些本地的半开化动物。”
艾萨克莱娜瞪着他的背影,心里感到大为吃惊,他居然说出了如此不合逻辑的话。她追上他,叫道:“罗伯特,你这么说可真够奇怪的!我怎么会不顾你的安危呢!在你得到治疗之前,我才不会急着去寻找什么本地动物呢,不管它们有多神秘!我从东面感觉到的智能生命肯定是地球人和黑猩猩,不过我得承认,另外还有一种古怪的东西,就像是……”
“啊哈!”罗伯特笑了,就好像艾萨克莱娜已承认自己理亏。他继续向前走去。
艾萨克莱娜惊奇地想要探察他的内心,但未能如愿。“狼崽子”种族的一员居然能如此自我克制而且决绝果断,真令她难以置信。她只能感觉到他此时心情纷乱——她刚刚提到东边的那些生物,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令他心烦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