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数据站属于K级,规模确实不大,信息内容仅仅相当于自大接触以来人类所有书籍的一千倍,同地球上的整个分支数据库或是塔尼斯星球的数据库区域中心相比,这个容量简直微乎其微。
然而,当加斯沦陷之后,这个数据站也将落入侵略者手中。
从传统意义上讲,数据站落到什么人手中并没有太大分别。大数据库本来就是对所有人开放的,包括在数据站所在地交战的双方——而且不管怎样,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若指望这些精准琐细的资料帮忙扭转战局乃是天方夜谭。但地球殖民者抵抗力量已制订出计划,要尽量地将数据多带走一些,以备今后再加利用。
在这本来就微乎其微的数据中,他们能带走的部分更是沧海一粟。的确,他们这么做是采纳了乌赛卡尔丁的建议,但他却无法掩饰自己的惊奇——这些人类在落实他的意见时竟如此干劲十足。事已至此,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力气呢?这一点点资料能起到什么作用?
行星分支数据库中的行动令他达到了目的,同时也巩固了他对地球人的看法。他们绝不轻言放弃。他之所以认为这些生物讨人喜欢,这也是一个原因。
他有意导演了这场混乱,其中秘而不宣的原因是——他自己想再开一个玩笑——浑水摸鱼,趁大家在忙乱中疏于留意时,他要转储几个特殊文件,偷偷纳入自己囊中。实际上似乎确实没人注意到,他把自己的输出-输入记忆块飞快地链上了数据库主机,一两秒钟之后,又将那小小的盗窃工具放进了衣袋里。
成了。现在他不必再做什么,只需在等车这当儿再看看这些“狼崽子”。
远方传来一阵哀号般的啸叫,在空中起伏回荡,那是海湾对面太空船起降场的警报器在悲鸣,表明又有一艘被击伤的逃难飞船正从太空返回,需要紧急着陆。大家对这种声音已是司空见惯了。每个人都知道,不会有多少幸存者。
现在,离开海伦尼亚的飞行器占据了空港交通流量的绝大部分。许多大陆居民都已飞往西海上那一串群岛,而那儿的大多数地球人并未逃走,仍居住在原地。而政府正准备撤离。
警报开始哀鸣时,每个人类和黑猩猩都暂时抬起头来。就在这一瞬间,焦虑之感在劳作者中间弥漫,乌赛卡尔丁几乎能用卷须品味到这种复杂的精神感应。
品味?
啊,地球人的隐喻之辞多么可爱而又惊人,乌赛卡尔丁心想,难道有谁的卷须真能品尝到味道吗?还有“触目惊心”这样的词汇,莫非眼睛可以接触到物体?安格力克语是如此愚蠢,然而又如此巧妙地拨人心弦。
而那些海豚不是确实能用耳朵看到东西吗?
乌赛卡尔丁摇摆的卷须上生出一股精神信息流,代表着期待和渴望,与这些人类和猩猩的恐惧交相呼应。
是的,我们全都希望自己能活下去,还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去品味、去观察、去体会……
乌赛卡尔丁真希望,泰姆布立米人并非为了满足外交要求才挑选最愚钝的人担任使节。他之所以被委任为大使,就是因为除去其他素质之外,他还是个单调乏味的人,至少老家那些人是这么认为的。
而可怜的艾萨克莱娜似乎更糟,她总是一副严肃又郑重的样子。
他承认,女儿变成这样,自己也有几分责任。所以这次他随行带来了整整一套父亲收集的大接触之前地球人的喜剧作品集,其中有一部《活宝三人组》令他大受启发。唉,即便如此,艾萨克莱娜似乎也无法领会那些古地球戏剧天才所独具的狡猾而又富于讽刺意味的闪光魅力。
他的爱妻虽然已经死去,却始终长存在他心中,仍在用跨越生死界限的精神信息流责备着他——女儿该留在家中,在那里,她那些活泼快乐的同龄人说不定能帮她脱离现在这种与人隔绝的状态。
或许妻子说得没错,他想。但玛茜克劳娜在世时已对女儿下过不少工夫了。乌赛卡尔丁还是相信,他自己有办法改变他们那个脾气古怪的闺女。
一位身材矮小、穿制服的雌性黑猩猩来到乌赛卡尔丁面前,将双臂充满敬意地交叉在胸前,向他躬身施礼。
“什么事,小姐?”乌赛卡尔丁依照外交礼节率先开口问道。尽管他来自庇护主种族,正在对受庇护物种讲话,他还是大度地使用了文雅而又古老的尊称。
“阁……阁下,”这位黑猩猩小姐沙哑的声音有些微微发抖。大概这是她第一次同外星人说话吧,“阁下,行星事务协调官奥尼格大人发来通知,准备工作都已完成,马上就要点火了。”
“她问您是否想亲眼看见您自己的……呃……计划……开始实施。”
乌赛卡尔丁快活地睁大了眼睛,双眉间皱起的软毛一时间被拉得平平整整。他这个主意很难配得上如此正式的名字——“计划”。其实他只是想对入侵者搞一个暗藏玄机的恶作剧而已。他的把戏充其量只能叫作“碰运气”。
就连梅根·奥尼格也不知道他的真正意图。这当然也是一件憾事。因为即便他的“计划”失败——确实很可能失败——它也值得别人笑上一两声。如果梅根能开怀大笑,说不定她在面对今后的艰难险阻时会更轻松一些。
“谢谢你,下士,”他点点头,“请领我去吧。”
乌赛卡尔丁跟在小个子黑猩猩身后向前走去,他感到一丝遗憾: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来得及做呢。要开一个出色的玩笑,就得做很多准备,可惜现在时间不够。
若我能有杰出的幽默感,那该多好啊!
唉,既然咱们不够精明,还是将就做些简单的事情吧。
两个小时后,乌赛卡尔丁已在从政府办公大厦返回城里的路上。刚才的会见十分短暂,因为敌军舰队正在逼近,估计很快就要着陆。梅根·奥尼格已将大部分政府人员和少数残存的武装力量转移到了更安全的地方。
乌赛卡尔丁觉得他们还有一点点时间。入侵者只有在播送宣言之后才会着陆,这是文明战争公会的规定。
当然,现在五大星系处在一片混乱之中,许多外星系部族的举止变得轻率起来,对传统缺乏应有的尊重。但在目前这种状况下,留意一下礼节并不会让敌人损失什么。他们已经获胜。要做的只剩下占领加斯全境了。
另外,太空中的战斗清楚了一件事:敌方是格布鲁人。
这样看来,加斯上人类和黑猩猩的日子要不好过了。自从大接触以来,格布鲁种族始终是令地球最头疼的祸害。尽管如此,这些格莱蒂克怪鸟依然都是些拘泥于规矩的家伙,至少,他们都拘泥于自己对规矩的解释。
乌赛卡尔丁谢绝了梅根要他转移到避难所的建议,这令她很是失望。但乌赛卡尔丁有自己的打算。不管怎样,他在城里还要打理一些事情。向协调官告别时,他答应很快就会去见她。
“很快”,这个模棱两可的词真是太绝妙了。他出于多种原因对安格力克语无比珍爱,而其中之一便是,“狼崽子”的这种语言相当合人心意!
白天的海伦尼亚就像个弱小而又胆怯的村庄,而月光下的它则显得更小更荒凉。乌赛卡尔丁乘车返回官邸,尽管寒冬基本已经过去,冷风仍从东方吹来,让一片片树叶翻飞着滚过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风中带着一股潮湿的味道,他觉得自己似乎闻到了远处群山的气息,他的女儿和梅根的儿子正躲在那里。
两个父母所做的决定并未赢得儿女们的谢意。
去往泰姆布立米使馆的路上,他的车子再次经过分支数据库。行到近前时,司机不得不减速绕过停在路旁的另一辆车。乌赛卡尔丁欣赏到一个难得出现的画面——一位等级尊贵的泰纳尼人正站在路灯下。
“请在这里停车。”他突然说。
在分支数据库那座石头建筑物前,一辆巨大的悬浮车正在“嗡嗡”作响。从它凸起的圆形座舱中投射出一道灯光,在分支数据库宽阔的台阶上映衬出几个黝黑的身影。很明显,其中有五个黑猩猩,拉长的影子让他们的长臂显得更夸张。另外两个正站在悬浮车近旁的身影,则显得更为细长,那是两个印宁人——泰纳尼人坚忍克己而又训练有素的受庇护种族——就像两只身材高大、身披铠甲的袋鼠,纹丝不动,坚如石雕。
人群中块头最大的影子便是他们的老板,他们的庇护主,高高耸立在矮小的地球生物面前。那个生物粗壮有力的溜肩膀似乎直接同子弹头形状的脑袋连在了一起。而在那颗脑袋上,高高树立着一簇起伏不定的羽冠,看上去就像个头戴羽盔的希腊斗士。
乌赛卡尔丁刚下车,便听到一个喉音“咝咝”的怪声在高叫:
“纳撒卡尔古姆甫?维莱彻什胡曼维莱彻!尼塔罗坎格里!”
几个黑猩猩摇摇头,一脸困惑,而且很明显,他们都吓坏了。看来,他们当中谁也不懂六号格莱蒂克语。然而,当身形巨大的泰纳尼人刚要迈步前行时,这些小个子地球佬便趋身迎上来,深深鞠躬,但态度很强硬,绝不放大块头进门。
这只能让高叫的家伙更恼火。“伊达代斯!尼塔里尔库仑塔……”
大个子格莱蒂克人一看到乌赛卡尔丁便突然住了口。他闭上坚韧的、鸟喙状的嘴巴,转而通过喉头部位的腮缝用七号格莱蒂克语讲起话来:
“啊!阿布-卡尔特穆尔,阿布-布尔玛,阿布-克拉尔尼斯,乌尔-泰特拉尔,乌赛卡尔丁大人!竟然是您啊!”
乌赛卡尔丁应用泰纳尼人的本地用语同库尔特打招呼。其实,那个身躯庞大、举止浮夸、地位尊贵的男人知道,外交礼节并未要求二人在偶遇时还要用种姓的全称来寒暄。但现在乌赛卡尔丁已别无选择,他只能用同样的客套话作答。
“阿布-沃特尔,阿布-考什,阿布-罗什,阿布-吐斯通,乌尔-派敏,乌尔-拉敏,乌尔-印宁,乌尔-奥卢米敏,库尔特大人,您也来啦!”
在这冗长的种姓称谓中,每一个“阿布”都代表着泰纳尼人沿袭的一个庇护主种族,一直追溯到现存的最古老的种族。而“乌尔”后面的名字则是泰纳尼人自己所提升的每一个受庇护物种。在最近这一百万年中,库尔特的族人一直很忙,他们始终在为自己长长的种姓称谓而大肆吹嘘。
泰纳尼人都是白痴。
“乌赛卡尔丁!您对地球佬的垃圾语言比较在行。请向这些半开化的无知蠢物解释一下,我要进去!我要使用分支数据库里的资料,还有,如果他们不站到一边,我就不得不让他们的主子给他们好看!”
乌赛卡尔丁耸耸肩,这个姿势非常标准,说明他很抱歉,但无能为力,无法满足对方的要求。“库尔特大使,他们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现在数据库里全是事关行星防卫的资料,所以只能暂时允许行星的租界方单独进行访问。”
库尔特目不转睛地盯着乌赛卡尔丁,腮缝不停地翕动着,“小屁孩们,”他用十二号格莱蒂克语轻声咕哝,但没想到乌赛卡尔丁能听懂这句隐晦的方言,“乳臭未干的娃娃们,统领他们的也是些不守规矩的小子。嘴上没毛的痞子居然充当他们的监护人!”
乌赛卡尔丁圆睁双眼,讥讽之情令他的卷须波动起来。一股精神信息流出现在他的头顶,既充满怜悯又蕴含着嘲笑。
太好了,泰纳尼人对精神感应的敏感度就像石头一样。乌赛卡尔丁用安格力克语想,同时快速抹掉了那团意念之云。在卷入目前这场狂热纷争的所有格莱蒂克种族中,泰纳尼人并不像其他人那么令人厌恶。某些泰纳尼人甚至坚信,他们正在为自己所征服的种族谋取利益。
很明显,库尔特所说的“痞子”指的是将地球种族引入歧途的人,他并未将矛头直接指向泰姆布立米人,因而乌赛卡尔丁并未受到冒犯。
“库尔特,这些乳臭未干的娃娃会驾驶星际飞船,”乌赛卡尔丁用同一种方言答道,显然让泰纳尼人吃了一惊,“新生黑猩猩有可能是最近五十万年中出现过的最出色的受庇护物种……除了他们的同辈、那些新生海豚之外。难道我们不该为他们尽忠职守的精神表示尊敬吗?”
听到对方提起地球佬的另一个受庇护物种,库尔特的羽冠一下子直竖起来,“我的泰姆布立米朋友,您这么说是否意味着——您已听到了关于那艘海豚飞船的最新消息?有人找到他们了吗?”
看到库尔特被自己耍弄,乌赛卡尔丁感到有一点愧疚。总的来看,大块头并不是个坏种。库尔特所在的政治集团是泰纳尼政府中的少数派,有几次他们甚至提议要与泰姆布立米人和睦相处。尽管如此,乌赛卡尔丁仍有不少理由要挑逗这位外交官同行,而且他早已为今天这样的偶遇做好了准备。
“或许我不该口无遮拦,请不要多心。很遗憾,我真该走了。我还有个会议,要迟到了。祝您好运,库尔特,长命百岁。”
他按照庇护主之间随意的礼节鞠躬告辞,然后转身要走。但内心里他在大笑,因为他知道库尔特为什么要来分支数据库——真正的原因是,这个泰纳尼人是来找他乌赛卡尔丁的。
“请等一下!”库尔特用安格力克语叫道。
乌赛卡尔丁回过头,“什么事,可敬的同行?”
“我……”库尔特重新用七号格莱蒂克语说,“我必须和您谈谈,关于撤退的事情。可能您听说了,我的飞船出了故障。现在我哪里都去不了。”
泰纳尼人的羽冠不安地抖动着。尽管这家伙还想保持外交礼节和尊严,但显然他并不希望当格布鲁人着陆时自己还留在城里。“因此我只得要求,是否您愿意考虑一下——互相帮助?”大块头飞快地说。
乌赛卡尔丁装作认真地考虑这个提议。毕竟从官方角度讲,他的种族正和库尔特的族人开战。最后他点点头,“那好,请在明晚午夜时分到我的官邸来——请您记住,不要迟到。还有,请您尽量少带些行李。我的船很小。如果您能理解我的请求,我将很高兴把您送到避难所。”
他向自己的黑猩猩司机转过身,“这样做算是周到而又恰当,对么,下士?”
可怜的黑猩猩朝乌赛卡尔丁困惑地眨巴着眼睛。她之所以被选派担任这个工作,是因为她懂得七号格莱蒂克语。但在此地,她还远远不能透彻地领悟到大使神秘问话中的真实用意。
“是……是的,大使先生。确……确实算是很周到了。”
乌赛卡尔丁点点头,朝库尔特微微一笑,“您瞧,亲爱的同僚,听听这小家伙的评论吧——不仅仅是恰当,而且很周到。我们这些老家伙就该向这些聪明而又早熟的晚辈多学习,让我们自己的行为变得更周到,对不对?”
他第一次看到对方眨了眨眼睛,感应到库尔特的头脑已乱成了一锅粥。但最后,在这大块头的心中,得救的解脱感还是战胜了担心自己被当作傻瓜耍弄的疑虑。库尔特先朝乌赛卡尔丁鞠躬致谢,然后——因为乌赛卡尔丁已把小个子雌性黑猩猩带进了谈话中——库尔特转向她,飞快地,同时也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代表我的受庇护种族和我本人向您表示感谢。”他用安格力克语笨拙地说。然后他猛地转身,在印宁人的跟随下,笨重拖沓地钻进悬浮车。舱门徐徐关闭,终于切断了从座舱圆顶投到外面的灯光。守卫分支数据库的几名黑猩猩都感激地看着乌赛卡尔丁。
悬浮车在它生成的引力垫上向空中升腾,随后迅速飞走了。乌赛卡尔丁的司机为他打开车门,但他并未上车,而是伸展双臂深吸了口气,“我在想,或许散散步是个不错的主意,”他对司机说,“使馆离这里并不很远。下士,你还是休息几个小时吧,为何不同家人和朋友们多待一会儿呢?”
“但……但是,先生……”
“我不会有事。”他坚决地说,随后鞠了一躬,马上感觉到自己简单的礼节令对方产生了一阵天真的喜悦。她深深鞠躬回礼。
乌赛卡尔丁看着远去的车子,心中暗想——真是些讨人喜欢的生物。我见过几个新生黑猩猩,他们看来确实有一点真正的幽默感。
我真心希望这个种族能幸免于难。
他开始步行,不久便将分支数据库传来的喧闹声抛到了身后,来到一片相邻的居民区中。微风吹拂下,夜晚的空气清新纯净,城市柔和的灯光并未将闪烁的群星隐去。这时,星系的天河就像一条缀满钻石的参差不齐的光带,从天宇中横过。太空中看不到发生过战斗的迹象,一场小规模冲突不会留下多少能被人看到的残骸。
乌赛卡尔丁四周,各种声音正在讲述着今晚与平常的不同之处。远处传来阵阵警报,飞船从头顶轰鸣而过。在近旁的每一个街区中,都能听到有人哭喊……还有人类和黑猩猩的声音,因为沮丧和恐惧而发出的嚎叫或低语。他能感到,众多地球生命的精神信息流汇聚在一起,鼓噪不安,形成了道道波浪,相互激荡,撞击出一片由悲情组成的泡沫。居民们正在等待第二天清晨的到来,他头上的卷须根本无法安慰他们心中的恐惧。
精心修饰的树木排列在灯光昏暗的街道旁,乌赛卡尔丁漫步向前,他不想将地球生命的痛苦拒于自己的心灵门外。他伸出卷须,触探着翻腾不已的情感潮流,在他头顶很快生出了一片奇怪的、前所未有的意念云团。它漂浮着,不可名状,样子骇人,让死亡和战争那世代永恒不变的威胁突现出来,几乎能触摸得到。
乌赛卡尔丁微微一笑,这笑容属于过去那古老的年代,与众不同,极为特殊。这时没有任何人,哪怕在黑暗中,会有可能将他误认为是地球人类。
大道万千,殊途同归……他在心中默念,再次玩味着安格力克语率意不羁的微妙之处。
他并未理会自己生出的那股信息流,任由它悬在身后的半空中慢慢消散。这个泰姆布立米人继续向前走去,头上浩瀚的群星缓缓旋转。


第十章 罗伯特
罗伯特醒来时天色尚早,两小时后黎明才会到来。
当睡梦中奇怪的感觉和景象正在慢慢消散时,人会一下子恍惚起来,不知身处何地。他揉了揉眼睛,尽力将混乱缠杂、朦胧不清的感觉从头脑中清除出去。
他想起来了,刚才自己一直在狂奔。只有在梦境中,一个人才会那样奔跑——顺着一道长长的浮空阶梯,长度有好几里格(1),而且似乎永远都不会落地。在他身旁,飘舞飞旋着模糊不清的影子,还有若隐若现的神秘图像——当他醒来之后努力回忆时,影子与图像显然已从他的思绪中悄悄溜走了。
罗伯特低头看着旁边的艾萨克莱娜,这姑娘还在睡袋中沉睡。在她头上,泰姆布立米人独有的棕色软毛蓬松地竖立起来,银色的卷须微微摆动,似乎正从头顶的空气中探寻和攫取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她叹口气,低声念叨起来——用七号格莱蒂克语中泰姆布立米人的方言快速地念诵出几个简短的词句。
罗伯特意识到,或许正因为艾萨克莱娜,他才会做那些奇怪的梦。刚才他的潜意识肯定捕捉到了她的精神意念!
看着那飘摆不定的卷须,他眨了眨眼睛。就在一瞬间,他似乎看到某样东西,正在那熟睡的外星女孩的头顶上飘浮闪动。它就像是……就像是……
罗伯特皱起双眉,摇了摇头。它同其他任何东西都毫不相像。他越想拿它与自己见过的事物相比较,就越想不起有什么东西能与它相比。
艾萨克莱娜又叹口气,翻了个身。她的卷须平顺下来,昏暗之中也再没有隐约闪动的虚妄之物了。
罗伯特钻出睡袋,坐在地上摸到靴子。他起身后,绕着高耸出地面的脊骨化石摸索前行,昨夜他们就在这片石阵中宿营。尽管天光暗淡,可在星光的辉映下,他刚好能在这些奇怪的巨石之间看到一条小路。
他沿路来到一处山岬之上,这里能眺望西面连绵的群山,在他右侧是北部平原。在这个位于山脊顶端的制高点下,横亘着深黑色的森林,犹如一片泛着柔波的大海。树木令空气中充满了潮湿、浓重的香气。
他坐下来,将脊背靠在一块化石上,凝神思考。
如果这趟出行只是一次神奇的探险,那该多好啊!在穆伦山脉的峰峦中度过一段田园牧歌般的浪漫时光,身边还陪着一位外星美人。但他无法忘却,也无法逃避心中实实在在的负疚感——他本不该来到这里,他应该与同学们一起身穿军服,共同面对艰险。
然而,这个愿望无法实现。母亲的职业又一次同他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冲突。不是第一次了——罗伯特希望自己不是政治家的儿子。
他凝望天空,在两个巨大星团的旋臂交汇处,一颗颗璀璨的星辰闪耀着明亮的光华。
或许,如果我多体验一些生活中的逆境,便会为将来准备得更充分。我最好还是学会承受失望的打击。
这不只是因为他是行星事务协调官的儿子,不只是因为家族地位让他具有诸多优势。事情远非如此。
童年时代他就注意到,当别的孩子还在跌跌撞撞地学步、经历成长的痛苦时,他就已在举手投足间显示出了优雅的技巧。当大多数同龄人都笨拙而又窘迫地在青春期和性成熟阶段摸索徘徊时,他早已欣然享受过其中的乐趣了,就像穿上一只旧鞋似的感到轻松惬意,而且颇得异性欢心。
他的父亲萨姆·特纳斯远在外星系,每当他在加斯短暂逗留时,便会和梅根一起对儿子进行谆谆教导。父母总是强调,罗伯特应当留意与同伴之间的关系,不要放任自流,不要认为现实都是天经地义就欣然接受。确实如此,罗伯特开始注意到,在每个同龄人的圈子里,都有几个像他这样的男孩,似乎他们的成长要比别人容易一些。他们脚步轻盈地穿过了青春期的沼泽,而别人却步履维艰,偶尔找到一块坚实的落脚点便会欣喜若狂。看来许多幸运儿都认为自己理所应当享受好运,好像这一切全是上天的安排。最受青睐的女孩们也是如此。他们无法理解别人的感受,对普通人没有同情心。
罗伯特从来不想为自己赢得花花公子的名声,但事情总是事与愿违。在他心中,一种恐惧之感偷偷滋长,而他从来不曾向别人倾诉这个秘密:他始终在担心——宇宙间果真是万物平衡吗?宿命会不会从你身上取走什么东西来补偿所给予你的恩惠?对命运女神的崇拜似乎是外星系流传的笑话。然而有时事情看上去真像是出于冥冥之中什么人的精心安排!
若是认为磨难能令人坚强,能自然而然地增长人的智慧,那就太傻了。他见过不少人,尽管经历过许多痛苦,但依然愚蠢、无知、卑鄙。
尽管如此……
同许多地球人一样,他有时非常嫉妒那些外表英俊、头脑灵活、自力更生的泰姆布立米人。按照格莱蒂克人的标准,这个种族还很年轻,然而同地球人相比,他们则显得相当古老而且极为聪慧。大接触之前的那一代人类才揭示出关于精神健全、心智平和的奥秘,那时地球人刚刚开发出类似于心灵感应之类的东西。人类社会中,还有大量这方面的难题需要解开。相比之下,泰姆布立米人似乎对他们自己已经相当了解。
难道正因为如此,我才引起了艾萨克莱娜的注意?她代表着更古老、更博学的智能生命。我则有机会扮演笨拙而又愚蠢的角色,而且还乐此不疲。
这些念头令罗伯特头脑一片混乱,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的真实感情。他在大山里同艾萨克莱娜玩得正开心,但这却让他感到羞耻。他怨恨母亲把他打发到这里,同时心里又充满了愧疚。
啊,要是派我去打仗就好了!至少战斗是直截了当的,容易理解——古老、荣耀,而且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