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时,她只和男孩们有过少数几次试探性交往,基本都是班级中男女生搭配时临时同她凑在一起的。妈妈去世之前,艾萨克莱娜这方面的怪脾性让家中发生过不少争执。玛茜克劳娜几乎对这个矜持而又孤僻的女儿感到绝望。父亲则持不同态度,在女儿没做好准备之前,他不会为这类事情去困扰她。
或许他认为现在是时候了?
罗伯特确实很有魅力,是个可爱的男孩子。他长着高高的颧骨,还有一双分得很开的眼睛,看上去非常讨人喜欢,让他显得漂亮帅气,地球人心目中的英俊少年也就是这副模样了。然而更令艾萨克莱娜震惊的是,自己现在竟然同地球人具有同样的审美观。
想到这里,她的卷须猛地抽动了一下。一股精神信息流不由自主地从她头上升起,但她并没有仔细思量,随即摇摇头,将那片云雾驱散了。现在她还不想深究其中的意义。即使让她去考虑战争的前景,也要比梳理微妙杂乱的情愫来得轻松。
“罗伯特,这条瀑布真美啊,”她小心翼翼地用安格力克语说道,“但如果咱们在这儿再多待一会儿,浑身就要湿透了。”
罗伯特一愣,仿佛刚才被思绪带到了远方。“哦,是的,克莱妮(2)。咱们走吧。”他浅浅一笑,转身踏上了小径。他走在前面,头脑中发散出来的地球人信息流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雨林像颀长的手指,探进一道道山峦之间。随着海拔的升高,空气变得越来越湿润,森林中也显得越来越生机勃勃。加斯星球上的小动物,在地势较低的地方还显得胆小羞怯,不肯轻易露面;现在却经常在茂密的林木中飞蹿而过,不时引得草叶飒飒作响,甚至有时还肆无忌惮地尖叫几声,向山路上的两个人发出挑战。
不久之后,他们爬上了一道山脊的顶点。在这里,地面上突现出某种动物的一排脊骨,光秃秃的骨质透着灰白色。乌赛卡尔丁曾让艾萨克莱娜看过一本地球历史的教科书,上面提到了一些古老的爬行类动物,它们的脊背上就生有一排类似的骨头。二人卸下背包暂作休息时,罗伯特告诉她,在穆伦山脉中,许多山丘的顶端都有这种东西,没人能够对此做出解释。
“就连地球的分支数据库中也没有相应的资料,”他用手轻拂一块凹凸不平的化石,“我们已向塔尼斯星球的数据库区域中心提交了一份低优先级的查询报告。说不定一两百年之后,数据库公会的计算机能在加斯灭绝物种的记录中挖掘出一份报告,那时我们就知道答案了。”
“但其实你并不希望塔尼斯的计算机能提供答案。”艾萨克莱娜说。
罗伯特耸耸肩,“我更希望这些化石是一个神奇的谜。或许我们能首先解开其中的奥秘。”他望着石质骸骨,陷入了沉思之中。
许多泰姆布立米人也会有同样的想法,他们愿意面对富于挑战性的难题,而不是什么既成事实。但艾萨克莱娜并不这样想。她认为,对大数据库心怀愤恨,简直荒唐透顶。
如果没有大数据库和其他格莱蒂克公会组织,在五大星系中占据支配地位的呼吸氧气的生命的文化很久以前就已陷入混乱之中了——在野蛮的全面战争中走向灭亡。
诚然,大多数星际种族对大数据库过于依赖。而格莱蒂克公会在缓和矛盾、平息争吵时,只针对那些最微不足道和态度最恶劣的高级庇护主种族下手。很久以前,早在当前的所有物种还没有在宇宙中出现时,各星系便已爆发了一系列危机,而目前这场劫难只是这一系列危机的最新衍生物而已。
不过,加斯星球仍是一个例证,让大家明白,当传统的约束分崩离析时,宇宙将变成什么样子。艾萨克莱娜倾听着森林的声音。她手搭凉棚,看着午后的阳光下,一群遍身是毛的小动物在树枝间轻巧地飞蹿。
“看看这一切,谁也不会想到这个世界正面临一场浩劫。”她轻声说。
罗伯特找到一块高耸的化石,把二人的背包放在阴影里,而后开始切大豆香肠和面包,准备午餐。“自从布鲁拉里人(3)把加斯搞得一团糟以来,时间已过去了五万年。这段时间足够幸存下来的生物们休养生息、大放光彩,去填补已成为空白的生态环境。现在我猜,只有专业的动物学家才能注意到这里稀缺哪些物种。”
艾萨克莱娜的卷须完全伸展开来,从四周的森林中采集着微弱的精神信息。“罗伯特,我能注意到,”她说,“我能感觉到。这条分水岭蕴含着生命力,但它孤独寂寞。天然林区应当具有生命的复杂性,但这里没有,而且根本没有一点智能生命的痕迹。”
罗伯特郑重地点点头。但她感到,他内心的看法同她大相径庭。在地球佬看来,布鲁拉里人的大屠杀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布鲁拉里人也是个新生种族,刚刚脱离同纳哈利人的庇护契约——是纳哈利人将他们提升为智慧生命的。对布鲁拉里人来讲,当时是极为特殊的时刻,只有当一个受庇护种族最终解开它臣服于庇护主的契约之结后,才能建立不受任何约束的殖民地。而布鲁拉里人获得解脱之日,正逢格莱蒂克的移民公会发布公告——闲置的星球加斯再次准备就绪,可以在一定期限内为租借人提供立足之地。像往常一样,格莱蒂克公会期望,加斯本地的生命形式,特别是那些有朝一日可能被提升的物种,将处于新租客的保护之下,这样星际公会便可以省去所有麻烦。
纳哈利人曾大肆炫耀:布鲁拉里人本是一个未开化且好斗的食肉动物种族,在经过提升之后,这些野兽变成了完美的格莱蒂克公民,既富于责任心又可靠,完全值得信赖。
事实证明,纳哈利人大错特错了。
“唉,当一个种族中的所有人完全陷入疯狂,而且开始消灭他们所见到的任何东西,结果会怎么样?”罗伯特问,“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布鲁拉里人突然变成了狂暴战士(4),将这个本来应该受他们呵护的世界撕成了碎片。
“克莱妮,你在加斯的森林中探察不到任何智能生命的痕迹,这并不奇怪。当时,只有会掘洞藏身的小动物躲过了布鲁拉里人的疯狂屠杀;而体型更大一些、更聪明一点的动物,都像融化的冰雪一样无影无踪了。”
听到这话,艾萨克莱娜眨了眨眼睛。她本以为自己已掌握了安格力克语,可罗伯特又让她摸不到头脑——刚才这句隐喻中蕴含的地球人色彩太奇怪了。在安格力克语中,明喻是将两个对象进行比较,还比较容易理解,但隐喻句似乎违反了一切逻辑,居然将不同的东西赋予同一种意义!格莱蒂克语中绝不会允许出现这种语意不明的废话。
通常她还能领会一些古怪的并列句,但现在这句话让她难以理解。一瞬间,在她头顶摇摆不定的卷须之上,腾起了一股小小的精神信息流,表明罗伯特晦涩的言辞令她大费脑筋。
“关于那个时代发生的事情,我只听说过一些只言片语。那些行凶作恶的布鲁拉里人后来怎么样了?”
罗伯特耸耸肩,“哦,最后提升和移民公会的官员终于赶来调查了,但那时大屠杀已持续了大约一个世纪。很自然,调查员大为惊骇。
“他们发现,布鲁拉里人变得面部全非,在行星上四处横行追猎,无论找到什么生灵都要置之死地。那时,他们已丢弃了刚开始屠杀时使用的可怕的高科技武器,几乎完全退化成了野兽,用尖牙和利爪去屠戮残杀。我想,正因为如此,某些小型动物才侥幸逃过一劫。
“星际中的生态悲剧并不像公会标榜的那样稀有罕见,但这场劫难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丑闻。整个星系都表现出强烈的憎恨,众多主要部族都向加斯派出作战舰队,在统一指挥下开始清剿行动。不久之后,布鲁拉里人便化为乌有了。”
艾萨克莱娜点点头,“我想,他们的庇护主纳哈利人也受到了惩罚。”
“没错。他们丢掉了显赫的地位,现在也成了受别人庇护的种族。他们要为自己的疏忽付出代价。我们在学校里学过有关课程。学过好几次呢。”
当罗伯特再次递过香肠时,艾萨克莱娜摇摇头。她已经没有一点胃口,“这么说,你们这些地球人继承了一个需要休整的世界?”
罗伯特飞快地吃光午餐,“是的。作为两个受庇护物种的庇护主,我们必须获得殖民地,但公会只愿意让我们去收拾别人的残局。我们只能勤勉地工作,帮助这个世界的生态系统恢复正常。不过说实话,同某些地方相比,加斯是个相当不错的栖身之地。你该看看迦南星团的迪米和豪斯特行星,那里糟糕得多。”
“我听说过那里。”艾萨克莱娜耸耸肩,“我想,我不希望看到——”
话说到一半,她停了下来。“我……”她飞快地眨着眼睛,朝四处望去,突然显得极为困惑,“真古怪!”她头上的软毛一下子竖起来,随即迅速起身,神情恍惚地朝耸起的脊骨化石走去,在那里能俯瞰到起伏的山林里薄雾弥漫中的一顶顶树冠。
罗伯特跟在她身后,“怎么了?”
她轻声答道:“我感觉到了某种东西。”
“嘿!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们泰姆布立米人的神经系统非常敏感,而且你又为了让我看着顺眼而改变了身形,所以就会觉得不大对劲儿。你肯定是捕捉到了静电噪音。”
艾萨克莱娜不耐烦地摇摇头,“你这傲慢自大的地球男人,我变身可不是为了让你看着顺眼!而且我早就请求过你,当你使用那些可怕的隐喻句时,一定要小心点!泰姆布立米人头上的卷须不是收音机天线!”她挥挥手,“请你安静一会儿吧!”
罗伯特闭上了嘴巴。艾萨克莱娜集中精神,试图再次去感受那神秘的信息……
尽管卷须不会像收音机一样捕捉静电噪音,却无法避免受到干扰。她努力搜寻着刚才一瞬间感觉到的微弱信息流,但根本无法如愿。现在,她四周全是罗伯特那笨拙而又热忱的精神感应云团。
“那是什么东西,克莱妮?”他轻声问。
“我不知道。那东西的距离并不很远,就在东南方。我感觉像是人类,很像男人或是黑猩猩,但还有某些截然不同的东西。”
罗伯特皱起眉头,“唉,我猜可能是一座生态监控站。而且在这个地区,四处还设有许多与外界隔绝的保护区,大多数都建在地势高的地方,那里生长着受保护的动物。”
她猛地转过身,“罗伯特,我感到了智能生命的信息!就在一刹那,但非常清楚,我触摸到了一个有知觉的生物发出的精神信息!”
罗伯特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阴沉而又烦躁,脸上现出冷漠之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你和我进山之前,我父亲对我讲过一件事。当时我并未在意。因为我觉得那根本不可能发生,就像你们人类作家杜撰的一些神话故事,在我们泰姆布立米人看来,都是些奇怪的白日梦。”
“可你们的人购买了不少这样的东西,”罗伯特插嘴,“小说、旧式电影、三维电影、诗歌……”
艾萨克莱娜并未理会他,“乌赛卡尔丁提到了一些故事,讲的是这颗星球上的一种生物,本地的智能生物,具有很高的潜质……人们估计它应当是从布鲁拉里人大屠杀中幸存下来的物种。”艾萨克莱娜头上的卷须冒出一股少见的精神信息流……那是谜团将要解开时的喜悦。“我很纳闷,难道传说竟会是真的?”
罗伯特的情绪略微轻松了一些么?艾萨克莱娜感到,这位粗鲁而热诚的卫士没有刚才那么敏感了。
“嗯……是的,确实有一个传说,”他说道,“‘狼崽子’们传颂的简单故事。我猜,老于世故的格莱蒂克人不太可能会对它感兴趣。”
艾萨克莱娜小心翼翼看着他,轻轻抚摸着他的胳膊,“你是在吊我的胃口吧?让我等急了才肯说出秘密?你还是忍住自己心灵的创伤,马上给我讲讲吧!”
罗伯特笑了,“好吧,既然你如此巧舌如簧,我就遂了你的心愿。你刚才捕捉到的可能是一个加斯人的精神信息。”
艾萨克莱娜眨了眨她那双金色的大眼睛,“加斯人,我父亲说的就是这个名字!”
“啊哈。那么说,乌赛卡尔丁肯定听说过老猎手们讲的故事……试想一下,仅仅过了一百地球年,这里竟然有这种东西……不管怎样,据说确实有一种大型动物逃过了布鲁拉里人的屠杀,它们狡猾又凶猛,而且具有相当的智能潜质。在山地生活的人类和黑猩猩讲过不少怪事:岩石采样器被劫走,晾衣绳上的衣服被偷走,无法攀登的绝壁上出现奇怪的印记。
“不过,这些事情大概全是胡说八道,”罗伯特微微一笑,“但我确实想起了妈妈给我讲过的传说——那时我刚来到这个星球。嗯,我认为,既然自己上了当受了骗,也要拉别人下马才行,说不定可以拉上一个泰姆布立米人,看看她能不能用她那张精神感应之网捞上一只加斯怪物。”
这句话中的隐喻艾萨克莱娜倒是很容易理解。她的指甲陷进罗伯特臂上的肌肉里。“这么说,”她追问,“我跑到这片蛮荒之地就是为了这个?我是来充当一个活动探测器?帮你澄清事实,辨别传说真伪?”
“没错,”罗伯特揶揄道,“不然我为什么要陪着一个外星人在这大山里乱闯呢?”
艾萨克莱娜龇牙咆哮起来。但在内心深处,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快活。这句人类的调侃同她家乡人之间常说的反话没什么两样。而且当罗伯特大笑时,她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地要同他一起展开笑颜。战争和危险带来的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了,二人都感到轻松惬意。
“如果当真存在这种生物,咱们一定要找到它,你和我。”最后她说。
“好啊,克莱妮。咱们一起去找它。”
(1)1英尺=30.48厘米。
(2)艾萨克莱娜的昵称。
(3)一个获得提升不久的种族,在地球人之前租借加斯,但突然发生了退化现象,在归还这颗行星时已几乎将它毁坏殆尽。
(4)古斯堪的纳维亚斗士,传说他们在战斗中野蛮且异常狂暴。
第八章 法 本
太空军“普洛康苏尔号”侦察艇终归没能比它的驾驶员更长命。它完成了最后的使命——这艘古老的飞船在太空中找到了归宿,但在它的球形座舱里,驾驶员保住了性命。
法本这条性命还算完整,至少他还能吸入一头六天没洗澡的黑猩猩身上散发出的恶臭,还能吐出一连串富于想象力的咒骂。
最后,法本终于闭上嘴巴,他发现自己翻来覆去的叫骂中再也没有新鲜词汇。他已骂了很久,敌人在身体上、精神上乃至他们的祖先可能具有的任何特征,无论确实存在还是出自他的杜撰,都已被他数落了个遍,而且他还花样翻新,将这些内容变换顺序、重新组合,然后再排比列出。当他经历那场短暂的太空战时,当他用玩具枪一样的武器开火时,当他像蚊蚋躲避重锤似的躲开敌人反击的炮火时,当他驾机闯过近距离爆炸的冲击波时,当他耳中回荡着扭曲的金属发出的尖叫时,当他头晕目眩、满心困惑地品味着自己的劫后余生时,他的嘴巴一直都没闲着。最后,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并没送命。至少现在还没有。
法本确信生命维持座舱仍在起作用,不会随同侦察艇的残部一起飞溅到太空中,于是,他扭动着身体挣脱了作战制服的束缚,满意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有机会搔痒了。他奋力抓挠起来,除双手之外还用上了左脚的各个趾头。最后,他瘫软地躺回到座位上,刚才在激战中经历的一次次撞击令他周身都感到疼痛。
法本的主要任务本来应该是接近敌人,为其他单位搜集可靠的情报。但他认为,从来袭的舰群正中呼啸而过大概才算得上称职一些——这还可以让那些被他惊扰的敌人吓上一大跳,何乐而不为呢?
当“普洛康苏尔号”疾速冲进敌群中央时,入侵者似乎并未对法本的致意表示赞赏。数不清的炮火在法本身旁爆炸,每一次都险些把他烧熟。当他倏忽而过、将喷吐着怒火的舰队甩在身后时,“普洛康苏尔号”的整个尾端已经成了一团红亮的熔渣。
侦察艇的主推进系统被轰掉了,他已不可能回身支援绝望之中的同伴,无法掉头去参加那场不久之后便打响的徒劳战斗。法本越飘越远,渐渐远离实力悬殊的交战双方,无望地倾听着激战的声音。
那甚至算不上较量。战斗只持续了一天多一点。
他还记得“达尔文号”,那艘轻巡洋舰,连同两只改装过的货船,外加一小群幸存下来的侦察艇,向敌人发起了最后一次冲锋。这支敢死队加大速度,在入侵舰队的侧翼杀开一条血路,而后在敌阵内部猛地一搅,让对手整排的战列巡洋舰在一片片烟云之中乱作一团。
没有一艘参加冲锋的地球人飞船从那个大“旋涡”中逃出来。法本后来得知,太空军“伯诺伯号”侦察艇连同他的朋友西蒙,都在“旋涡”中牺牲了。
此时,敌人正在追击少数逃脱者——天知道那些人要逃向何方。侵略军要从容不迫地彻底扫清战场,再扑向加斯星球。
法本又开始咒骂起来,这次他换了个新话题——地球人。他的种族如此不幸,竟然碰到这样一个庇护主。本着极富建设性的批评精神,法本将人类的所有毛病逐一进行了剖析。
为什么呢?他向茫茫星宇追问,为什么那些不生毛发的倒霉鬼“狼崽子”会有如此差劲的品位,竟然将黑猩猩提升到一个显然由白痴们操纵的星系里?
最后,他睡着了。
法本断断续续地做着些怪梦。在梦里,他始终都想挣扎着说话,但声音根本不成句子。要知道,他的曾祖父辈只能借助人类的仪器说些简单原始的词句,而稍稍再久远一点的祖先则根本没有任何语言,所以这梦真把他吓了个半死。
法本出了一身冷汗。对他来讲,没有什么比这种事情更令人羞惭:他在梦境中四处搜寻语言,但那些词句一样的东西,不知怎的全被他放错了地方。
他垂下眼帘,看到地上嵌着一块闪闪发光的宝石。说不定这就是天赐的言辞之宝,法本边想边弯腰去捡。但他太笨了!大拇指不听使唤,无法同食指捏合在一起,怎么也不能把那块小玩意儿从泥土中抠出来。实际上,他再三努力的结果只是让那东西越陷越深。
绝望之中,他趴在地上,干脆用嘴巴把它叼了出来。
它竟像火一般烫!极度灼热之感犹如液体火焰顺着他的喉咙向下流淌,他在梦中禁不住大叫一声。
此时,他意识到这是自己做过的最奇怪的噩梦——这类梦境总是显得非常真实,又异常可怕。他似乎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法本在梦中饱受痛苦的折磨,另一个法本却满怀兴趣地带着超然之态在一旁看热闹。
突然,他来到另一个地方,站在一群留长胡子的人类之中,那些人身穿黑外套,头戴松松垮垮的帽子。其中大多数是老人,翻阅着一部部积满灰尘的典籍,同时还在互相争论。猛然间他想起来了,这一定是古代的犹太教长老会议,他早先在大学的比较宗教学课程中学过这类知识。众位拉比围成一圈,正在讨论神圣的象征和《圣经》的释义。其中一人抬起苍老的手指向法本:
“他趴在地上用嘴巴去捡东西,就像野兽,他的梦代表基甸的故事,阁下可不要以为……”(1)
“怎么会是这个意思?”法本问。他已不再感到疼痛,心中没
有多少恐惧,更多的是困惑。他的哥们儿西蒙是个犹太人——无疑,法本之所以陷入这疯狂的梦境,部分缘由是因为想到了西蒙。他很容易就猜出这些人在干什么。这些博学之士,这些聪慧的学者,正在试图诠释他刚才做的那个吓人的梦。
“不,不,”另一位智者表示反对,“那些象征应当与幼年摩西有关!你肯定记得,一位天使引着小摩西的手伸向炭火,而不是闪光的珠宝,他的嘴巴被烫伤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法本提出异议。
最年长的拉比抬起一只手,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这个梦和你们说的那些事都没有关系。它的象征意义非常明显。”他说。
“其中的典故出自最古老的圣书……”
这位圣贤专注地将两道浓眉皱在一起。
“……亚当,偷食智慧果的罪人……”
“啊?!”法本大声呻吟起来。他终于醒了,浑身是汗,四周还是坚韧耐用、散发着臭味的座舱,梦境仍在脑海中盘桓不去,令他一时纳闷,不知哪里是梦,哪里是现实。最后他耸耸肩,决定不予理会。“刚才睡着的当儿,老‘普洛康苏尔号’肯定飘过了外星人的雷区。肯定如此。我再也不会怀疑人们在航天员酒吧里讲的那些故事了。”
法本察看了一下面前伤痕累累的仪表,发现战场已推进到了恒星四周。而他这艘漂流船正沿着几乎完美的轨道朝一颗行星飞去。
“嗯哼——”他一面操作计算机一面咕哝。定位系统的报告颇具讽刺意味。那颗行星竟然真的是加斯。在几近瘫痪的推进系统中,还有少量的姿态校正动力可供使用。或许,只是或许,凭借仅剩的这点能量,他有可能尽量靠近加斯,到达可使用逃生舱的有效距离之内。
万一碰到奇迹中的奇迹,只要天文定向仪计算正确,他甚至能坠落在西海地区……就在海伦尼亚东面不远处。法本吹起不成调子的口哨,思量了几分钟。他想知道,这一切愿望都能实现的概率有多大?一百万分之一?大概更小些,一万亿分之一吧。
这一切也可能只是宇宙在作弄他:先给他一点点希望,接下来仍是厄运难逃。
但他断定,不管幸还是不幸,这说明在星宇之中总归有某个人正惦记着他。想到这点,他便稍感安慰。
于是他取出工具包,开始进行必要的修理。
(1)基甸是《圣经》中的犹太勇士。而文中本句之意出自《圣经·士师记》:“基甸就带他们下到水旁。耶和华对基甸说,凡用舌头舔水,像狗舔的,要使他单站在一处。凡跪下喝水的,也要使他单站在一处。”
第九章 乌赛卡尔丁
乌赛卡尔丁知道,继续耽搁并不明智。但他仍旧同数据库管理员待在一起,看着他们奋力工作,争取赶在最后撤离之前将更多宝贵的资料细节带走。
他看着人类和黑猩猩技术人员在行星分支数据库高高的穹顶天花板下来回奔忙。大家谁也不曾闲下来,全都在高效地凝神工作。但在专注繁忙的外表下,他感到一种骚动不安,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
头顶的卷须上方,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满含怜惜的精神信息流,通常泰姆布立米父母在安慰受惊的孩子时才会冒出这种意识云团。
他们看不到你。乌赛卡尔丁悄悄对那片意念之云说。它此时仍在不停地盘旋,希望去安抚遭遇困苦折磨的晚辈。
不管怎样,这些地球人并不是孩子。自从人类知道大数据库以来,时间只过了区区二百年。可在这之前,他们已有数千年的历史了。或许他们仍然缺乏格莱蒂克文明的润饰与世故,但有时对他们来讲,这些不足更是一种优势。
不能说他们看不到我,只是很少看到而已——小小的精神云团对乌赛卡尔丁的看法表示怀疑。
乌赛卡尔丁结束了争论,收起那股犹疑不定的精神信息流,让它回到本源之地,回到他自己的脑海中。
在石制拱顶下耸立着一块五米高的灰色巨石,上面用浮雕镌刻着一个呈射线状向外放散开来的螺旋形印记——这是具有三十亿年历史的大数据库的标志。巨石四周安放着一尊尊数据记录机,里面装满了水晶存储记忆块。很多台打印机正“嗡嗡”作响,吐出一份份装订好的报告书,工作人员迅速为其加上注解,然后装车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