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怒气发作,面罩上顿时覆盖了一层水汽。“我早该想到,他们怎么会为类人猿配上合适的制服呢?”他嘟囔着,打开除雾器。一分钟之后,群星重新出现在面前。
“我会及时让这只破箱子顺顺当当地归队!”他叫道,“外星呆鸟们不会失望的。”
外星呆鸟,这是个流行俚语,专指古怪的格莱蒂克人。这个词也让法本想到了美味的飞禽。几天来,他的食物一直是飞船上难以下咽的面糊。现在若能得到一份鲜美的鸡肉和棕榈叶三明治,他愿用任何东西交换!
营养学家没有放过黑猩猩,总是要约束他们对肉食的好胃口。说什么食用过多肉类对血压不好。法本嗤之以鼻。
见鬼,看来我只能靠一罐芥末和最新的《海伦尼亚时报》来安慰自己了。他暗想。
“喂,法本,你总是怪话连篇。知道是谁要对我们发起进攻吗?”
“唉,我认识一个在协调官办公室当差的伙计,他告诉我,协
调官有位在情报部门工作的朋友认为那些前来挑衅的杂种要么是索罗人,要么是坦度人。”
“坦度人!?但愿你在开玩笑。”西蒙听上去有些心惊胆战的,而法本不得不同意朋友的看法。他心中生出了一些连自己都不敢细想的念头。
“啊哈,我猜敌人只是一帮林顿人。那些摆弄花草的家伙只是顺便拜访,看看咱们有没有虐待植物。”
西蒙哈哈大笑,法本感觉好多了。能有一名快乐的僚机飞行员,他当这个只拿一半薪水的后备军官还是很值的。
他驾驶这艘小小的太空船回到了整齐的队列中。几个月之前,政府才从一名路过的萨蒂尼废品商人那里买来这些侦察艇——它们比法本所属的种族还要年长几岁呢。当法本的祖先还是非洲丛林里一群四处滋扰的狒狒时,这艘飞船就已在遥远的星系中参战了。那时,另外一些可怜的生物用双手、爪子或是触须操纵它。那些驾驶员同法本一样,注定要投入征战,最终为了毫无意义的星际斗争而丢掉性命。
法本只有两个星期时间来学习驾驶,他必须在这段时间内记住足够的格莱蒂克文字,以便看懂仪表的显示读数。幸运的是,在历史悠久的格莱蒂克文化中,飞船的设计样式变化得非常缓慢,而且大多数空间飞行器的基本特征全都一样。
但有一件事不容置疑,那就是,格莱蒂克人的技术相当精湛。地球人最棒的飞船都是买来的,非本土制造。还有,尽管这只旧浴缸“吱嘎”作响且脾气古怪,它大概依然会比法本活得更长,至少能熬过今天。
法本四周是一片片闪耀的群星,除此之外,只有大勺星在星系银盘硕大的旋臂背景上显出漆黑的身躯——那里便是地球所在的方向,那里有法本从未见过的家园,现在,他大概再也见不到那个家园了。
而在另一个方向,加斯是一个明亮的绿色光点,就在他身后,只有三百万公里。这支小舰队的力量过于单薄,根本无法保护远方的超空间中转站,甚至连加斯势力范围的中心体系也保护不了。几艘侦察艇、流星体采矿船、经过改装的货船,再加上三艘现代护卫舰,便构成了这支军容不整的武装力量,只能勉强保证行星自身的安全。
万幸的是,法本不是指挥系统的一员,不必总是为惨淡的前景忧心忡忡。他只需尽自己的职责,等待命运的安排。他不打算把时间都花在思量如何毁灭上面。
他试着转移注意力去想想斯路普家族。这个小小的公有制部落住在关塔纳岛上,最近他们邀请他去加入自己的群婚氏族。对于一个现代社会的黑猩猩来讲,要做这样的决定非同小可,就像是两三个人类决定结婚并生养后代一样。他为这件事已琢磨了几个星期。
斯路普部落住在一幢漂亮的大房子里,每个成员都仪容整洁,而且拥有令人尊敬的职业。其中的成年人都是些富于魅力而又有趣的黑猩猩,有绿色的基因许可证。从社交方面讲,加入那个家族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
但也有不利因素。首先,他不得不从海伦尼亚搬回到岛上去住,大多数黑猩猩和人类定居者都挤在那里。法本不清楚自己是否做好了准备。他更喜欢大陆上开放的空间,喜欢群山和荒野带来的自由感。
他还要考虑一件重要的事情。法本想知道,斯路普部落希望他加入究竟出于什么原因:是真心喜欢他,还是因为新黑猩猩提升委员会给他发了蓝卡——无限制繁育许可证?
蓝卡的地位仅次于白卡。蓝色表明,他只需经过最简化的遗传审核,便可以加入任何群婚组织并生养后代。这张证书对他自己没多大用处,却可以影响斯路普家族的势力。
“得了,别拿自己开玩笑了。”他嘟囔了一句。不管怎样,事情还没有最终决定。而他现在已没有多少机会能活着回家了。
“法本?你还在吗,小子?”
“我还在,西蒙。什么事?”
西蒙停顿了一下。
“我刚接到福斯尼斯少校的呼叫。他说他有种不祥的感觉,四点钟方向那个分区上的防御缺口让他心神不宁。”
法本打个哈欠,“人类总爱心神不宁,任何时候都忧心忡忡。大牌庇护主都是这副模样。”
他的搭档笑了。在加斯,就连受过良好教育的黑猩猩也时常说说怪话,这很流行。优秀的人类都具有良好的幽默感,而缺乏幽默感的人只能自寻烦恼。
“听着,”他对西蒙说,“我要飞到四点钟分区,为少校先生巡察一番。”
“咱们不该分开行动。”法本的耳机中传来西蒙无力的抗议。不过,他们两人都知道,在即将面对的战斗中,一名僚机飞行员确实起不上多大作用。
“我马上就回来,”法本向朋友保证,“给我留几只香蕉。”
他逐渐加大静态引力场的功率,如同呵护一位黑猩猩处女一样小心侍奉着这艘老飞船。侦察艇开始平稳地加速。
他们的防御计划是针对格莱蒂克人通常的保守心理而精心制订的。地球人的防御力量布置成网状,较大的舰只留作预备队。计划能否顺利实施,依赖于包括他在内的各艘侦察艇——他们必须尽早发现敌人并及时报告,才能让其他舰只协同行动,在短时间内做出反应。
问题是,侦察艇太少了,无法实施全面警戒。
法本感到引擎有力的震颤从座椅下面传上来。很快他就要在宇宙中翱翔了。让格莱蒂克人自食其果吧。他暗想。那些外星呆鸟的文化既平庸又狭隘,近乎法西斯主义,但他们的飞船建造技术确实不错。
法本制服下的身体又在发痒。这不是第一次了,他真希望人类飞行员的身材变得像黑猩猩,再钻进萨蒂尼飞船狭窄的驾驶舱里执行任务。这样的话,他们也能领教一下在太空待上三天的滋味,好好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
平时闲暇沉思的时候,法本经常纳闷,人类这么爱管闲事究竟是不是好事。黑猩猩本该快快乐乐地在森林里安度时光,现在却被培养成工程师、诗人和半路出家的星际战士。如果当初没有得到人类的提升,黑猩猩现在会在哪里呢?可能既肮脏又无知。但至少可以无拘无束地搔痒,只要他妈的自己乐意!
他非常怀念加斯的美容俱乐部。啊,那真是尽享尊荣,懒洋洋地躺在阴凉里,闲聊些无关紧要之事,让一位真正善解人意的小伙子或是姑娘用咖喱和毛刷侍弄他的毛发……
探测仪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粉红色亮点。他伸出手,拍了拍显示器,但那东西并未消失。实际上,随着他渐渐接近,亮点的数目不断增长,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
法本感到一阵寒意。“越变越多,没完没了……”他咒骂了一句,迅速按下密码通话开关,“‘普洛康苏尔号’侦察艇呼叫所有单位。他们来了,就在我们身后!三个……不,四个星际巡洋舰中队,方位四点钟分区,他们突然从B层面超空间冒了出来!”
他眨眨眼睛,第五支战船中队一下子凭空出现在视野里。那些星舰从超空间中瞬间现身,向真实的宇宙真空释放出过剩的超空间能量,令法本面前显示器上的光点闪烁不定。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还是能感觉到那些战舰的庞大身躯。
耳机中只能听到一阵静电噪声,大家都惊呆了。
“我的亲亲老天爷!他们怎么会知道咱们的防线上有个漏洞呢?”
“……法本,你能肯定吗?他们为什么能抓住弱点乘虚而入……”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你能……”
这时,福斯尼斯少校通过指挥频道插进来,大家都闭上了嘴巴。
“‘普洛康苏尔号’,已收到你的报告。我们已经出发。法本,请你把探测信号转发器打开。”
法本拍了拍头盔。自从他上次参加预备役训练以来,时间
已过去很多年,而谁都难免会忘记一些事。他听从少校的命令,
打开探测记录转发器,这样的话,无论他的仪表上显示出什么东西,大家也都能看到。
自然,现在发送无线电信号会轻而易举地让他成为敌人的靶子,但这没多大关系。敌人已经知道所有防守者的位置,每一艘飞船都不会放过。而他已经探测到,一发发制导导弹正朝自己飞来。
凭借在虚弱的地球人面前拥有的诸多优势,敌人出其不意地发起了突袭。当法本朝不知名的对手加速冲去时,他注意到,刚刚出现的这支入侵舰队几乎正挡在他和加斯那明亮的绿点之间。
“太棒了,”他喷着鼻息,“至少当他们轰掉我时,我正在回家的路上。说不定我的几根毛能比这些呆鸟先到家。
“明天晚上在加斯星上,如果有谁对着流星许愿,就是在向我祈福了。但愿他们心想事成。”
他将老侦察艇的速度加大,感到满负荷的能量场从身后将他猛地一推。引擎的呼啸变得更为尖厉。当小飞船向前疾冲而去时,引擎就像是唱起了战歌,听上去洋溢着喜悦和欢欣。
第六章 乌赛卡尔丁
四个人类军官走进了铺着地砖的花房,他们擦得锃亮的棕色皮靴踏出一阵富于节奏的“咔嗒”声。看到泰姆布立米大使和行星事务协调官站在一扇长窗跟前,其中三人停下脚步,同两位首脑恭敬地保持着距离,而第四人则继续朝前走去,利落地敬了一个军礼。
“协调官大人,战斗开始了。”身着灰色制服的预备役部队司令官从公文包中抽出一份文件,递了过来。
看到梅根·奥尼格镇定地接过那份文件,乌赛卡尔丁暗自敬佩。人们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她心中肯定充满惊惧,脸上却丝毫不露声色。
“谢谢您,麦文上校。”她说。
乌赛卡尔丁不由得注意到,那位高级军官朝自己瞥了一眼。显然麦文上校想看看,泰姆布立米大使听到这个消息时有什么反应。大使先生仍是一脸冷漠之色,表现出一位外交使团成员应有的庄重内敛,但他头上的卷须末端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信使们让这间潮湿的花房充满了紧张不安的气氛。
从这里透过一排长窗向外望去,能看到信德谷地秀美的风景,一座座农场怡人地排列在山冈上,其间点缀着片片绿色,长满了本地和从地球引进的树木,一派平和安宁、令人悦目的景色。天知道这片宁静能维持多久。现在,命运女神似乎并不打算让乌赛卡尔丁知道她的计划。
行星事务协调官奥尼格飞快地扫了一眼报告,“您知道敌方是什么人了吗?”
麦文上校摇摇头,“夫人,还不知道。但对方的舰队正在逼近,估计很快就能辨明身份。”
尽管气氛庄重而又紧迫,乌赛卡尔丁还是又一次感到,人类在加斯星球上使用的这种古老得出奇的方言真是太有趣了。在他拜访过的其他所有地球人殖民星球上,人们讲的安格力克语堪称大杂烩,里面满是从七号、二号和十号格莱蒂克语借来的词汇。但在这个地方,自从两代人之前加斯被租借给地球人和他们所庇护的物种以来,人们的语言始终不曾有过变化。
他们真是讨人喜欢又令人吃惊的生物,他暗想。打个比方,人们只有在这里才能听到如此纯正而又古朴的称呼——将女性上司称为“夫人”。在地球人占据的其他世界中,不论上司的性别如何,对他们的正式称呼只有一个中性词——“长官”。
加斯还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到达这里几个月之后,乌赛卡尔丁开始享受一项私人消遣:听别人讲述古怪而又奇异的故事。所有这些故事都来自于神奇的蛮荒之地,给他讲故事的人有农夫、猎人,还有“生态复苏委员会”的成员。除此以外,他还听到了不少传闻,是关于群山中某些奇怪的东西。
当然,这些传闻大部分是无聊的虚妄之辞,夸张可笑的大话。从生活在荒野边缘的“狼崽子”口中,也只能听到这类东西。尽管如此,这些故事还是让他产生了一个念头。
乌赛卡尔丁静静地听每一位军官轮流做报告。最后,大家长久地静默下来——当勇敢的人们共同面对宿命中的厄运时便会如此沉默。这时,他才冒昧开腔,平静地问:“麦文上校,您肯定敌人要把加斯彻底孤立起来?”
防务官朝乌赛卡尔丁鞠躬施礼,“大使先生,据我们所知,敌人的星际巡洋舰已在加斯四周的超空间中布雷。雷区距离我们非常近,只有六百万伪米(1),而且至少覆盖了四个主要层面。”
“D层面也包括在内?”
“是的,先生。自然,这意味着,即便我们中有谁能在战斗之后侥幸活命,也根本无法乘坐任何飞船——哪怕是轻型战船——通过可行的超空间通道逃生。这还意味着,试图进入加斯范围内的任何人都难逃一死。”
乌赛卡尔丁大吃一惊。他们居然在D层面中布雷。这些人倒是不嫌麻烦。他们肯定不希望任何人来干扰他们的行动!
整个进攻计划要付出大量的努力和高昂的代价。有人确实下了些本钱。
“事情还未成定局。”行星事务协调官说。梅根眺望着信德谷地起伏的草场,座座农庄和环境研究站也历历在目。窗口前面,一名黑猩猩园丁开着拖拉机,正在照料政府办公大厦四周宽阔的草坪——里面种植着来自地球的青草。
她转身面对众人,“最后一班信使飞船带来了地球联邦委员会的命令。我们要竭尽全力自卫,为荣誉而战,希望能名垂青史。不过除此之外,还要保留一部分实力开展地下抵抗,等待外援。”
乌赛卡尔丁在内心深处几乎要大笑起来,因为此时房间里的每个地球人都竭力不向他看上一眼!麦文上校清了清喉咙,开始审视自己的报告。而他手下的军官都在苦思一个个“才华横溢”、“杰出非凡”的应对策略。但是,谁都知道他们真正在想什么。
只有少数格莱蒂克种族才算得上是地球人的朋友,其中唯有泰姆布立米人拥有足够的军事力量来挽救这场危机。人类坚信,泰姆布立米绝不会置地球人和他们的庇护物种于不顾。
而且乌赛卡尔丁知道盟友们应该共同面对危机。
但另一方面,小小的加斯星球处在天高皇帝远的边缘地带。而在这种时候,就算是盟友也必须先考虑自己的利益。
没关系,乌撒卡尔丁想,达到目标的最佳方式并不总是表面上的捷径。
乌赛卡尔丁想笑,但没笑出来。因为他不想让这些可怜的、极度忧伤的人感到窘迫。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曾遇见过一些地球佬,他们天生极爱开玩笑,其中几个甚至比最棒的泰姆布立米人更出色。不过,大多数人类还是古板得要死,阴沉严肃。在某些关键时刻,当幽默能帮他们熬过难关时,许多人却拼命绷起面孔,摆出一副庄重的模样。
乌赛卡尔丁很纳闷。
作为一名外交官,我总提醒自己要注意一言一行,以免我们种族爱开玩笑的嗜好会引发代价高昂的意外事件。如此谨小慎微真是明智之举吗?我自己的女儿已从我这儿继承了这个习惯……像裹尸布一样无趣,把真实的自我遮盖起来——说不定就因为如此,她才长成了这样一个古怪而又认真的小东西。
一想到艾萨克莱娜,他便愈加希望自己能够公开藐视目前的危局,否则,他也会像地球人那样惶恐,为女儿的安危惴惴不安。他知道,梅根也牵挂着她的儿子。她太小看罗伯特了,乌赛卡尔丁想,她应该更了解那个小伙子的潜力。
“尊敬的女士、先生们,”他咬文嚼字般地说,双眼快活地溜溜乱转,“估计那些好战分子几天之内就会到来。你们已有不少既定方针,在资源匮乏的情况下组织抵抗。这些计划肯定能发挥作用。”
“不过……?”梅根·奥尼格扬起了眉毛,两只棕色的大眼睛分得很开——根据标准的泰姆布立米审美观来看,这让她显得极富魅力。乌赛卡尔丁不会误解她那副神情究竟代表什么意思。
她和我一样心知肚明,现在需要转移话题。啊,如果罗伯特有他妈妈一半的头脑,我就不必为艾萨克莱娜担心了,随她在这个凄凉贫瘠的世界中、在漆黑的森林里流浪去吧。
乌赛卡尔丁头顶的卷须颤动起来。“不过,”他接口道,“我刚想起来,我们大概该咨询一下分支数据库了。”
乌赛卡尔丁马上感觉到了某些人的失望。真是令人惊讶的生物!尽管泰姆布立米人对格莱蒂克的现代文明始终持怀疑态度,但绝不会像地球人这样坦率,人类居然对大数据库表示出不加掩饰的蔑视!
真是帮“狼崽子”。乌赛卡尔丁暗自叹了口气。他头顶上升腾起一股精神信息流,意思是:一道繁复费解的难题终于有望解开了。这片意识云团充满了期待,不停地翻转,而人类根本看不到它。但在片刻间,梅根像是突然走了一下神,模模糊糊地注意到了什么东西。
可怜的“狼崽子”们。不管大数据库有多少错误,它也是所有事物的发端和终点。在它的知识宝库中,永远不乏智慧和答案。我的朋友们,在你们懂得这点之前,会有不少诸如敌军舰队之类的小小不便,将今夜这样的完美春宵彻底毁掉!
(1)pseudometer,作者自创词。
第七章 艾萨克莱娜
罗伯特在几英尺(1)前领路,用一把砍刀将偶尔挡在狭窄小径上的树枝砍掉。来自恒星吉莫郂的明亮阳光从森林华盖的缝隙中轻柔地洒下来,空气中洋溢着暖暖的春意。
他们从容而缓慢的前进速度让艾萨克莱娜感到轻松惬意。她将自己的体型变得更像地球人,身体重心与往常相比已是大不相同,对此时的她来讲,走路几乎是一种冒险。她很纳闷,地球人女性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里都长着如此硕大的臀部,如何应付得了呢?泰姆布立米孕妇只经历短短的妊娠期便分娩了,而后就明智地将初生婴儿滑进育儿袋里再行哺育。地球女人却要在腹中养育头部硕大的胎儿,大概这是一种献身精神吧。
艾萨克莱娜一直在进行实验,好让自己的身形变得更像人类,这是在拜访每一颗地球殖民星球时最令她着迷的事情。当然,她置身于本地人之中时,并不能像在爬虫类的索罗人或“树汁人”约弗尔人的世界里那样显得毫不起眼。但在这场变身实验的过程中,她学到了许多生理机能控制方面的诀窍,比当初学校里老师教给她的知识多得多。
然而,变身也带来了许多不便之处,于是,她开始考虑是否该结束实验。
哦,命运女神啊。在她的卷须末梢上,一股沮丧的精神信息流轻轻飘舞。现在再变回泰姆布立米人的原形,未免费的力气太大了,真有些不值得。
即便泰姆布立米人的生理技能神通广大,它也有局限之处。在短期内进行大量变化有可能引发酶类枯竭。
不管怎样,探察罗伯特头脑中的那些心理冲突也算是一件颇为有趣的事。艾萨克莱娜想知道,我当真觉得他有吸引力么?一年前,同样的念头曾令她大吃一惊。只有泰姆布立米小伙子才会让她心动,而罗伯特是个外星人!
可是现在,出于某种原因,她并未对这样的念头产生多少反感,更多的倒是好奇。
她背上的背包不停地轻轻晃动,软底靴踏在崎岖的小径上发出跫然足音,被都市的街道束缚过久的双腿在发热,这一切似乎联合产生了一种催眠作用。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海拔高度适中,温和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上千种浓郁的芳香、丰富的氧分、腐殖质的朽败之气,还有人体的汗味。
当艾萨克莱娜跟随她的向导攀上陡峭的山脊时,前方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就像一台台巨大的引擎在“隆隆”作响,不然就是一座工厂。随着道路迂回转折,响声时隐时现。他们越接近神秘的声源,轰鸣就越响亮。显然罗伯特想给艾萨克莱娜卖个关子,所以她强忍住好奇心,没提任何问题。
最后罗伯特还是在小路的转弯处停下脚步,等艾萨克莱娜跟上来。他闭着双眼凝神默想,艾萨克莱娜一瞬间感到,自己从罗伯特那里捕捉到了一丝精神信息流的模糊影子。那并非真正的意识云团,却在她脑海中形成了栩栩如生的画面:一股喧闹的泉流高高喷涌,闪动着艳丽不羁的蓝绿色。
他果然变得更出色了。艾萨克莱娜想。随后她走到小路转弯处,站在他身边,突然出现的奇景让她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云朵间透下道道阳光,光柱里,数万亿点水滴恍如一只只细小的液体镜片,闪耀出璀璨光华。刚才一个小时吸引他们前行的轰鸣声一直低沉滞闷,此时突然成了震天动地的咆哮,令树干左右摇摆,深深透入山石和二人的骨髓。在他们正前方,一条大瀑布从玻璃般光滑的巨石上疾掠而过,飞流直下,坠入一道经年冲刷而成的河谷中,溅起无数泡沫和水花。
这条飞坠的河流宣泄着大自然的奢华,比人类最不顾羞耻的艺人还要放纵恣肆,比任何灵秀多才的诗人都要骄傲豪迈。
眼前这一切已让他们的耳朵和眼睛不够用了。艾萨克莱娜的卷须不停地摇摆,去探寻着,去感受着。现在正是泰姆布立米的精神信息流大师们常说的特殊时刻——天人合一,现实世界同精神世界交融在一起。就在这漫长的一瞬间,她明白了,尽管古老的加斯已是伤痕累累、残缺破败,但它依然能够放声歌唱。
罗伯特咧嘴笑了。艾萨克莱娜同他相视莞尔。他们伸出手,紧握在一起。二人并肩而立,沉默良久,看着道道流光溢彩、变幻不定的彩虹从大自然澎湃浩荡的洪流上飞渡而过。
很奇怪,突然出现的灵幻之境只是让艾萨克莱娜感到悲伤,为了来到这个星球而更加懊悔。她并不想在这里发现如此绝美之物。这只能使这个小小世界的命运显得更加悲惨。
多少次了,她希望乌赛卡尔丁当初不曾受命前来加斯。可希望极少能改变现实。
她深爱着父亲,但也同样深切地发觉,他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难以理解。对她来讲,父亲思考问题的方式总是过于复杂,无从揣测,而他的行为更是不可预知。譬如,本来只要乌赛卡尔丁提出要求,便可以得到更显赫的职位,但他还是来到了加斯。
还有,他打发她和罗伯特一起来到这片大山里……她能猜到,并不只是“为了她的安全”。难道她真要来追寻核实那些山地奇异生物的无稽之谈吗?不太可能。大概乌赛卡尔丁提出这个建议,只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让她有过多思虑。
对于父亲的动机,她马上又想起了另一种可能性。
莫非父亲果真认为,她可能会结下姻缘……同一个地球人?想到这一点,她的鼻孔一下子张开,比平常要大上一倍。她缓缓地让自己头上的卷须低垂下来,以掩饰心中的情感。同时,她松开罗伯特的手,而那年轻人并未抓住她的手不放,这让她偷偷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