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投射出的激光精巧到足以在探日飞船外壳的内壁上显示出伪造的‘太阳幽灵’幻影，那肯定也可以跟大数据库公会设计的计算机进行光输入通信！是他篡改了计算机记录，把拉洛克显示成缓刑犯。而……而他改动杰夫飞船上的程序导致其自毁的时候，我就站在他旁边！他一直在输入指令，我却在那里赞叹飞船外面那些漂亮的光！”
海琳一边后退，一边摇着头。雅各布向她靠近一步，身形暴起，双拳紧握，脸上却满是自责。
“为什么总是库拉第一个发现人形太阳幽灵？为什么他跟开普勒在地球上的时候就没人发现过那种太阳人？为什么库拉要自告奋勇参加识别身份的视网膜检测？为什么我之前就没想到过这些呢！”
雅各布这番话说得飞快。海琳一边思考，一边眉头紧锁。
雅各布露出恳求的眼神，“海琳，你一定要相信我。”
海琳犹豫了一下，接着大喊一声：“哦，真他妈的！”然后猛扑到对讲机前，“陈！开动飞船离开这里！不用播系好安全带的警告了，马上加足最大马力，启动时间流控制器！我要外面这些光瞬间就从视野里消失！”
“是，长官！”陈回答道。
飞船带着他们急速上升，暂时摆脱了补偿磁场，海琳和雅各布被带得跌跌撞撞。指挥官紧紧抓住对讲机喊道：“全体船员，从现在起，必须一直戴着你们的护目镜。请大家尽快系好安全带。休斯，马上去重力环舱就位！”
飞船外，线圈生物们越来越快地掠过。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坠入舱板外沿之下，身体随之明亮地闪烁着，仿佛在向他们作别。
“我也应该早点发现的。”海琳沉痛地说道，“可我却跑去关掉了参数激光器，或许就这么让他给跑掉了。”
雅各布猛地亲了她一下，让她的嘴唇感觉热辣辣的。
“当时你还不知道。我要是你也会那么做。”
她摸了摸嘴唇，目光落在雅各布身后达布罗斯基的尸体上，“你把我支开，是为了……”
“船长，”陈的声音打断了他们，“我没法让时间流控制器停止自动运行，能不能让休斯留下来帮帮我？我们和赫尔墨斯基地的微波激射通信也中断了。”
雅各布耸耸肩，“先破坏微波激射器，切断我们跟外界的联络；然后是时间流控制器、重力驱动设备，最后是静滞场。我猜最后一步是破坏飞船的防护盾，除非之前那些破坏已经足够；其实它们应该是足够了。”
海琳按下对讲机开关，“不行，陈。让休斯马上过来！尽你所能自己坚持一下吧。”她关上了开关。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不能去。”雅各布说道。他又戴上了护目镜，从地上拾起镜包，“如果库拉做到最后一步，我们就会被烤熟。不过要是我能半路截住他，你是唯一能带我们离开这里的人。好了，把那支枪借给我，我可能用得上。”
海琳把眩晕枪递了过去。在这种情势下，争论已经毫无意义。雅各布说了算，她自己已经没了主意。
飞船宁静的震动节奏发生了变化，变成一种低沉且无规律的嗡嗡声。
海琳看着雅各布质询的目光，回答道：“那是时间流控制器。他已经开始减缓我们的速度了。不管怎么看，我们的时间都不太多了。”
* * *
参见 P281 注解。
第二十五章 束缚态
雅各布蹲在舱门后面，准备一看到那个瘦高细长的外星人就跳出来。还好，库拉不在重力环里。
这条转弯路是通往“翻面”的唯一路径，或许是个不错的埋伏地点。不过没在这里发现库拉，雅各布倒也没有特别意外，原因有两条：
第一条是战术层面上的。库拉的武器作用在视线上，而重力环弯曲的弧度很大，人类因此可以接近到他身边几米的地方却不被他发现。沿重力环抛出的物体会很长一段行程都不减速。雅各布对此十分肯定。他和休斯在进入重力环之前，先从厨房拿了几把刀丢进去，然后他们在“翻面”出口附近的一小摊氨水中发现了这些刀，而那些氨水是他们先前走过通道时从饮料瓶里挤出来喷到重力环中去的。
库拉本可以就在门后等着他们，但他之所以要这样逃窜，顾不上防备后面的追兵，还有一个原因——探日飞船很快就要进入高轨道了，他的时间所剩无几。一旦进入自由空间，飞船上的人类就摆脱了色球风暴可能造成飞船剧烈颠簸的危险，而飞船坚固并且完美反光的物理外壳能够转移足够多的太阳热量，从而确保飞船上的人员存活，直到救援赶到。
因此，库拉必须尽快了结所有事情，并保全他自己。雅各布相信那位普灵专家正坐在计算机输入设备旁，就在中央穹顶室右方九十度角的位置，用他那眼睛发射的激光慢慢地更改着程序，好绕过机器的安全检查。
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暂时只能是一个未解之谜了。
休斯捡起那几把刀，还有那个包、一些饮料瓶和海琳的微型眩晕枪，这就是他们所有的武器装备。
他们还面临一个问题：与其大家全都被库拉杀死，那还不如有个人出来牺牲自己，好让其他人借机除掉库拉。
雅各布和休斯可以选择小心翼翼地瞅准时机，从不同的方向靠近库拉，然后同时出其不意地扑向他；或者一人在前，另一人在后，后者越过前者的肩头用眩晕枪瞄准库拉。
但这两个方案都不会成功。理论上讲，他们的对手可以在看到一个人的同时杀死他。这可不是伪造“成年”太阳幽灵的投影，而是持续输出。库拉如果要杀人，他发出的闪电激光可是如放电一般快。雅各布努力回忆着他们在飞船上层打斗的时候，库拉发射了多少次激光，开火的重复频率又是怎样的。不过，搞清楚这些或许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库拉有两只眼睛，面对两个敌人，他给一人来上一道闪电也许就足够了。
最糟糕的是，他们无法确定，库拉的全息成像能力是否能够让这外星人在他们刚一走进去时，就依靠飞船内壳的反射影像发现他们的位置。他也许不能通过反射光来杀伤他们，但那也够他们受的。
要不是在飞船内表面上来回反射会大大降低光线的能量，他们本可以试试用参数激光器来制伏库拉，只需要先让所有人类和斐金都躲进重力环，然后用激光器发出的激光扫过整艘飞船。
雅各布咒骂一声，不知道他们留着参数激光器还能干什么用。身旁的休斯正对着墙上一个对讲机压低声音说着话，然后他转过身来对雅各布说道：“他们准备好了！”
多亏了护目镜，当穹顶室外闪过一道强光时，他们的眼睛才免遭更大的痛苦。不过，大家还是过了一会儿才眨着眼挤干眼泪，适应了眼前的光亮。
在玛蒂娜医生的帮助下，指挥官德席尔瓦把参数激光器拖到靠近上层舱板边缘的一个新位置。如果她计算正确，那发出的激光束应该会击中“翻面”穹顶室的侧面，正好是计算机输入设备的位置。可惜的是，为了让激光束从甲点到达乙点，还要能刚好通过舱板边缘的狭小缝隙，光束的轨迹已变得十分复杂，即便能击中库拉，可能也没法再对他造成什么伤害了。
雅各布还是被这激光吓得心惊肉跳。光束射出的那一刻，他紧紧闭上了双眼，这时，他们听到一记咔嗒声突然响起，右手方向的远端有了动静。
等到眼前的景象清晰起来，雅各布看见一束明亮的细线悬在空中——由于空气中的少量尘埃，参数激光光束通过之处都留下了一条轨迹。这倒不错。可以提醒人们避开它。
“你的对讲机音量调到最大了？”他迅速问道。
休斯竖起了大拇指。
“好，我们上！”
参数激光器随机地发射着蓝绿色的光束。人们希望能让这些光束跟飞船内壳的反射光混杂在一起。
雅各布双腿并拢，开始数数：“一，二，上！”
他一跃而起，穿过开阔地带，又一下子钻到舱板边缘一台笨重的摄像机后面。他听到顺时针方向另一台摄像机那边重重的脚步声——休斯也就位了。
他朝那边望了一眼，只见休斯冲他摆了摆手，气哼哼地压低声音说道：“这边没有！”雅各布掏出一面从急救包里拿到的小镜子，上面涂了油，探视着自己身边这台机器的角落。休斯也拿出了一面小镜子，那是从玛蒂娜的手袋里拿来的。
没看见库拉。
雅各布和他的伙伴之间大概有五分之三的舱板都一览无余。计算机输入设备在穹顶室的另一端，正好在休斯的视野之外。雅各布不得不借助一台台的摄像机作掩护，一路蹿过去。
参数激光束掠过探日飞船的外壳，照得外壳熠熠生辉。它时而变幻着不同的颜色，时而又完全笼罩在周围色球层那红色和粉色的迷雾之中。飞船几分钟前刚刚经过了一个巨大的暗条，周围还有一群线圈生物，现在，它们已经在飞船下方百公里开外了。
说是下方，其实正是雅各布的头顶上。光球层中心有个硕大的黑子，在他的头顶上方看起来就像是一层广袤无垠的炽热的天花板，上面的针状体也仿佛变成了倒悬的钟乳石。
雅各布并拢双腿，一弯腰蹿了出去，同时四下提防着可能的埋伏。
他纵身越过浮尘微粒显现出的那道参数激光束，又钻到下一台摄像机背后。他迅速掏出小镜子，探视着新暴露出来的区域。
还是看不到库拉。
休斯也不见了。雅各布短促地吹了两声口哨，那是他们事先约定的暗号：安全。他听到了一声口哨——那家伙回复了。
下一段路程，他不得不从激光束下方钻过去。这么近距离地经过激光束，他的皮肤一直起着鸡皮疙瘩，总觉得有一道灼人的闪光随时会燎过自己的肋下。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下一台摄像机背后，抓住外壳上的把手稳住自己，重重地喘着粗气。这不对劲！他不应该现在就这么疲惫啊。一定有问题了。
雅各布咽了一下口水，慢慢地沿着机器边缘的逆时针方向把小镜子探了出去。
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他大叫一声，镜子掉落在地上。他差一点就要把手伸进嘴里含着，却又停在了嘴前几英寸的地方，只是极度痛苦地张大了嘴。
自然而然地，他开始进入一种轻度的催眠状态。眼前的手指头越来越远，指尖上灼伤的红色也开始消退。这时，疼痛感又回来了，就好像是一场拉锯战。无论他如何集中精神，都有一股抵抗力抗拒着自己努力进入催眠状态。
又是潜伏在体内的海德在捣鬼。他看着自己的手，现在疼痛感还勉强能够忍受；食指和无名指严重灼伤，剩下的指头受伤程度略低一点。
他勉力吹出一声短哨招呼休斯。现在该实施他的计划了——唯一可能让他们获胜的计划，也是唯一能让他们返回太空的计划。时间流控制器被锁定在自动状态了——库拉在切断微波激射通信之后采取的第一步——这样，要离开色球层，他们花费的主观时间就会跟真实的时间十分接近。
既然攻击库拉几乎肯定是徒劳的，要阻止这外星人玉石俱焚的行为，最好的办法就只能是跟他谈谈了。
雅各布靠在身后的全息摄像机上，深深地呼吸了几下，仔细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库拉走路总是会发出很大的声响。要避免被普灵人正面直接攻击，这是雅各布的唯一指望。如果库拉在外面的开阔地带弄出很大的声音，雅各布或许就有机会用一用他紧握在左手里的那把眩晕枪了。那枪的光线射击范围很宽，不需要特别精确的瞄准。
“库拉！”雅各布大声喊道，“你不觉得现在这样太离谱了吗？你干吗不走出来，我们可以谈谈！”
他仔细倾听，察觉到一个微弱的声响，好像是库拉的大牙在厚嘴唇后面轻轻地咔嗒作响。在飞船上层的那场打斗中，这对大牙可是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威胁，而唐纳森则一直在躲避着这对白森森的大磨牙。
“库拉！”他又喊了一声，“我知道谁要是用自己种族的价值观来衡量一个外星人，那他一定是个蠢蛋，但我真的是把你当成我的朋友。你欠我们一个解释！跟我们谈谈吧！假如你的所作所为都是遵从巴伯卡的指令，你可以向我们投降，我保证大家都会感谢你，因为你避免了一场恶斗！”
声音越来越响。一串短促有力的脚步声传来：一下、两下、三下……但随后又消失了，还是不足以判断出方位。
“雅各布，我很抱歉。”库拉的声音远远地从舱板另一头传来，“在我们使（死）之前，我应该告树（诉）你一切，但你得先把那台激光器关掉。它让我很难受！”
“库拉，我的手也受伤了！”
普灵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我非常非常非常抱歉，雅各布。请你明白，我把你当成朋友。我之说（所）以这么捉（做），也有你的种族一部分责任。我犯下这些坠（罪）行是迫不得已的，雅各布。好寨（在）死亡马上就要降临，我也可以忘掉这一切了。”
这外星人的论调让雅各布感到震惊。库拉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过很多种可能的原因，却怎么也没想到普灵人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他正在想该如何回答，海琳·德席尔瓦的声音从对讲机中传来：“雅各布？能听见吗？引力推进器的情况越来越差。我们就要下坠了。”
她没有继续说出可怕的后果——如果不马上采取行动，他们就要朝着光球层深深坠落，永无返航之日了。如果被对流泡捕获，飞船就会被拖入太阳的内核——假如到时候还有飞船的话。
“你知道的，雅各布，”库拉说道，“要主（阻）止我是毫无意义的。我捉（做）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了。我会留寨（在）这里，不让你中止它。但我请求你，就让我们在谈话中等待终结吧。我不想大家临使（死）还是敌人。”
雅各布凝视着窗外那一片红色缥缈的太阳大气层。一缕缕炽热的气体仍在不断地向“下”（对他而言是向上）掠过飞船，不过，那可能只是此刻这一区域的气体本身运动的结果。他们的飞行速度明显减缓。飞船甚至很可能已经开始坠落了。
“你太敏锐了，雅各布，发现了我的特殊能力和骗人把戏。你把很多条并不明显的线说（索）中（综）合寨（在）一起，找到了答案！设身处地考虑我的种族生纯（存）的环境，这真是高明的一招！
“告诉我，尽管我让那些幻影避开了飞船边缘的摄像机，你是否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有时候我在飞船‘翻面’的时候，它们却出现在飞船上层？”
雅各布一直在思索。他把眩晕枪冰凉的一边贴在自己脸颊上，感觉不错，但对他的思考没什么帮助；而且，他还得分神跟库拉谈话。
“我还没想过这一点，库拉。我猜你只不过是把身体探出去，让你发出的光线穿过透明的舱板悬浮场。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那幽灵图像看起来像是经过折射的：因为它的的确确就是在飞船内部、以某种角度经过折射的。”
这的确是一条有用的线索。雅各布奇怪自己怎么之前没想过。
还有那道明亮的蓝光！他看到那道光之后，睁开眼就恰好看到库拉站在面前！这外星人一定是给他做了个全息扫描！这样他就可以完全掌握并永远记住这人的长相！
“库拉，”他缓缓说道，“不是我多疑，上次潜日飞行快结束时我那疯疯癫癫的行为，是不是也是你的杰作？”
一阵沉默之后，库拉再度开口，他的大舌头口音越来越明显：“是的，雅各布。我很抱歉。但是当时你打听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我想让你失去别人的信任。可我失败了。”
“可你是怎么……”
“我听玛蒂娜医生说过强光对人类的影响，雅各布！”
普灵人几乎是在大喊大叫了。在雅各布的记忆中，库拉还从未像这样打断过别人：“我先寨（在）开普勒博士的身上实验了好几个月！然后是拉洛克和杰夫……坠（最）后柴（才）是你。我用的是一道很细的衍射光线。你们看不见它，可它却能浪（让）你们意乱神迷！
“我当时不知道你打算桌（做）什么，但我知道那会让大家都很难堪。我再说一次，我很抱歉。这也是没办法！”
飞船这会儿肯定是停止上升了。他们几分钟前刚刚经过的那个巨大暗条，此时再度浮现在雅各布的头顶上方。一缕缕蒸汽流交织缠绕，朝着飞船卷过来，仿佛一根根张开的手指，就要抓住他们。
雅各布一直在思索解决眼前僵局的办法，但始终有一道强大的障碍压迫束缚着他的头脑。
好吧！我认输啦！
他摇了摇头。情况紧急，自己不得不采取非常措施了。得放体内的海德出来，融入自我。他在水星上调查拉洛克的时候，以及后来闯入相片库的时候，都是这么做的。他已经准备好进入催眠中的恍惚状态了。
“为什么，库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库拉回答与否其实无所谓了。也许休斯正在听着。也许海琳正在录音。雅各布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抗拒！在非线性、非正交的思维坐标里，他仔细地过滤分析着每一种感觉和印象。无论在哪一方面，以前那些自动系统都仍然好用，他驱使着它们开始各司其职。
虚饰和伪装被慢慢地剥去，他现在跟自己的另一半潜意识直接面对面了。
过去一次次围困却久攻不下的城墙，现在变得更加牢不可破：土坯墙换成了石墙；铁丝网满是尖刺，绵延二十英里。在最高的塔尖上有一面长三角旗帜在迎风飘扬，上面写着“忠贞”两个字。旁边有两根尖桩，每根顶上都穿着一颗头颅。
其中一颗他立刻就认了出来。那是他自己。断颈处还滴着淋漓的鲜血。脸上的表情满是悔恨。
另一颗头颅让他不寒而栗。那是海琳。她的脸上满是血痕、坑坑洼洼，在他的注视下，那双眼睛微微地眨了一下。这头颅竟仍然活着。
可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海琳要遭此暴行？这画面里隐含着什么意义……
如果库拉选择现在进攻，雅各布就完蛋了。他的耳边满是呼啸的风声和喷气发动机的轰鸣，然后是有人坠落的声音……某个人从他身边坠落时发出的喊叫声。
他第一次听清了她呼喊的内容：
“杰克！小心第一级台阶！”
就这些？那以前我所有的困扰都是为了什么？几个月来我一直苦苦追寻，到头来就是为了听到塔尼娅这最后一句开玩笑的反话？
当然不是。他明白，死神就要来临，塔尼姬那句话语只不过是要转移他的注意力。海德要把别的什么东西隐藏起来。那是……
内疚。
他知道，自从“香草”号事件之后，他始终承受着某种压力，但这负担到底有多重，他却从未意识到。现在他明白了，他一直具有的双重人格是多么地不正常。他并没有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慢慢治愈创伤，而是选择套上一层伪装，让自己能够继续活下去，忘却眼睁睁看着塔尼娅坠落却无能为力的痛苦……这个人在疯狂的那一天，在那二十英里的高空中，却自信鱼和熊掌可以兼得。
这种态度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自负……自信能够不走寻常人疗伤的路，而是绕开痛苦和超越痛苦的循环，尽管他的千百万人类同胞在遭遇丧亲之痛时都要经历这种循环，并且依靠和他人在一起得到的安慰来熬过去。
可是现在他终于崩溃了。旗帜上那两个字的意思他现在也明白了。之前想不开的时候，他认为自己辜负了塔尼娅，所以就要表现出忠贞不贰，好部分地补偿自己的罪过。这不是表面意义上的忠诚，而是内心深处的忠贞……一种不正常的忠贞，代价就是对所有人都紧锁心门……始终坚信自己很好，因为曾经有过真爱！
怪不得海德憎恨海琳！怪不得他希望雅各布·德姆瓦也一起死掉！
塔尼娅绝不会允许你这么做，他对海德说。
她一定会喜欢海琳的！
他睁开了双眼。
色球层的红色更深了。他们正在一个暗条里。虽然戴着护目镜，但还是能看到一道彩色的光闪过，引得他向左边望去。
那是个线圈生物。他们又回到了那个线圈群中。
就在他看的时候，飞船外又飘过了几只线圈生物，它们的身体装饰着明亮的图案，令人眼花缭乱。它们不停地自旋，就好像一群发了疯的甜面包圈，显然它们也发现了飞船面临的险境。
“雅各布，你怎么不说话？”库拉那咬字不清的低沉声音传来。听到自己的名字，雅各布醒了醒神。
“你一定对我的动机有种种拆（猜）撤（测）。难道你看不出这样捉（做）的好处吗……不仅对我的种族，而且包括你们人类和你们的受庇护种族。”
雅各布使劲晃晃头，试图清醒起来。海德想让他昏昏欲睡，他必须抵抗。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手已经不疼了。
“库拉，你说的这些，我需要时间好好想想。我们能不能休息一会儿，坐下来谈谈？我可以给你拿点儿吃的，咱们一起想想办法。”
库拉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说道：“你很狡猾，雅各布。我差点就动心了。但我认为你们坠（最）好还是都别动。事实上，不管你们谁轻举妄动，我的眼睛都会‘看’住他。”
雅各布一片茫然：给这外星人提供食物，怎么成了“狡猾”？外星人的脑子里怎么会冒出这种想法？
飞船下落得更快了。头顶上，光球层就像一堵凶险的墙，那群线圈生物正向外延展。一个线圈闪着蓝色和绿色的光芒从飞船旁掠过，越来越远，颜色也越来越淡。更远处的那些线圈看起来好似一只只模糊不清的小小钻戒，一个个闪着绿光，悬浮在那里。
飞船逐渐靠近的食磁动物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随着飞船坠落，它们一个个从飞船旁边飞过，在头下脚上的雅各布看来，它们正向“下”远离自己。有一次，其中一只的尾部激光扫过了飞船，一道绿光笼罩了大家，人们却毫发无损，这说明飞船的自动屏蔽层仍在继续工作。
飞船外面，一个跃动的身影从雅各布眼前闪过，从他的头顶上方跑到了脚下的舱板位置。接着又出现了另一个波动着的鬼影，在附近的船体外壳旁徘徊了一会儿，它的身体闪动着五颜六色的光芒。然后它加速上升，消失在视野之外。
太阳幽灵们在聚拢过来。也许探日飞船大头朝下地这么坠落下来，终于激起了它们的好奇心。
飞船刚刚经过了线圈群最密集的部分，一群体型巨大的食磁生物就在他们头顶排着队一个个落下去。明亮的太阳幽灵们那小小的身躯在队伍旁边舞动着。雅各布希望它们能避开飞船，飞船即将坠毁，离得这么近，飞船尾部炽热的冷冻激光非常危险。
雅各布振作起精神。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和休斯必须对库拉进行正面攻击。他用口哨吹出联络暗号，两短两长。片刻的沉寂之后，传来了回音——休斯也准备好了。
雅各布等待着一声动静。他们商量好了，等他们足够接近库拉时，获胜的唯一机会就是弄出一记声响，在库拉警觉之前的那一瞬间出击。休斯离库拉更远，雅各布应该先动。
雅各布蹲下来，绷紧身体，努力让自己全神贯注于攻击行动。那把眩晕枪正握在他汗津津的左手中。一阵战栗从内心某个被遗忘的角落传出，令人有些分神，但他没有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