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有很多种方法(而非一些固定的教条)可以用来判断一个人是(精神)健康的:他应该具有从经验中学习知识的能力……能够接受别人有道理的话……而且具备各种感情……特别是还要能够做到适可而止。精神疾病的本质就是一个人的行为停留在一种不为所动或贪得无厌的状态。
——劳伦斯·库比
* * *
劳伦斯·库比(1896 ~ 1973),美国神经病学家和心理治疗医师,以对催眠的研究而闻名。​


第十七章 阴影
工作台上空荡荡的,墙上一如既往横七竖八地挂着一堆工具,许久没人用过。工具都干净整洁;布满刮痕、坑坑洼洼的台面刚打了一层蜡,光鲜明亮。
那一堆拆了一半的设备被雅各布推到一边,正哀怨地躺在地板上。总工程师唐纳森也被挤到一边。雅各布占用了他的工作台时,他就投来了狐疑的目光。雅各布顾不上这些了。当他决定自己继续研究的时候,没有人提出异议,尽管(或者应该说因为)他刚刚在探日飞船上出了大洋相。工作台很大,有足够的空间供他使用,而且现在也没人用。再说,待在这里或许还能让米莉·玛蒂娜找不到他。
雅各布所在的地方,正是当做探日飞船机库用的那个巨洞中的一间半圆室。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见那艘巨大的银色飞船,只是大部分被岩壁遮挡,仅一线可见。四周的岩壁高耸着,向上拼成一个穹顶,最终淹没在一片冷凝雾气之中。
雅各布坐在工作台前的一个高凳子上。他拿出两张纸,各画了一张《兹威基选择表》,平摊在桌面上。这两张粉色的纸上分别写着若干答案为“是/否”的问题,代表两种相对的可能。
左边的纸上写着:巴伯卡对太阳幽灵的说法是对的,是(一)/否(二)。
另一张纸上的话更加古怪:我已经精神错乱了,是(三)/否(四)。
雅各布不想让任何人的观点影响自己对这些问题的判断,所以他才要避开玛蒂娜和其他人。自从回到水星之后,除了出于礼节去探望了一次恢复之中的开普勒博士,雅各布完全变成了一个隐居者。
左边的这个问题关系到雅各布的工作,雅各布不排除它跟右边那个问题的关联。
右边这个问题更加难以回答。必须把所有的感情因素都放到一边,才有可能找到正确答案。
他又拿起一张纸,在上面写下数字“一”,然后把这张纸放到左边那张写着问题的粉色纸下方,开始在上面列出能够证明巴伯卡的说法真实可靠的证据。
表一:巴伯卡的说法是正确的。
这个列表很简洁。首先,皮拉人对太阳幽灵行为的解释是可以自圆其说的。人们早就知道,他拥有某种精神感应能力。人形太阳幽灵的威胁,表明他们对人类颇有了解,而且抱有敌意。太阳人“只”杀了一只黑猩猩,而且只有巴伯卡看起来能够成功地跟他们沟通。这一切都符合拉洛克的说法——而这种说法又被认为是太阳人“种”在他头脑里的。
更了不起的是,当雅各布昏迷时,巴伯卡依靠勒萨尼人的圣物做出了令人震惊的事,这有力地证明了巴伯卡的的确确跟太阳人进行了接触。
用一道闪光赶跑一个太阳幽灵,这也许有可能(尽管雅各布想不通,太阳幽灵飘浮在明亮的色球层里,怎么能看到昏暗的探日飞船内部发出的任何光线呢?),但要驱散一整群食磁生物和“牧人”,皮拉人就必须具备某种超强的力量(精神感应?)了。
在后续的分析过程中,雅各布还要一个个重新审视这些因素。但从表面上判断,雅各布不得不承认,表一看起来是真实可信的。
这样一来,表二就非常棘手了,因为它的论点与表一恰恰相反。
表二:巴伯卡的说法是错误的——(二甲)他判断错误/(二乙)他在撒谎。
二甲似乎不合道理。巴伯卡看起来是那么确定、那么自信。当然,他也可能是被太阳幽灵们给骗了……雅各布在纸上写了几笔,把这一点给记了下来,列在了二甲里。这其实是很重要的一种可能性,但雅各布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查明这一点到底是真是假,除非再做几次太阳潜入飞行。而在目前的情势下,这是不可能的。
巴伯卡坚持认为,没有他和他的勒萨尼圣物,再想对太阳进行任何更进一步的探索,都是徒劳甚至有致命危险的。玛蒂娜也这样认为。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开普勒博士并没有对此提出异议。实际上,正是在他的命令下,探日飞船被停放在机库里,日常维护也暂时停止,甚至连数据整理工作也停止了,一切都要等他同地球商议之后再定。
开普勒这么做到底用意何在,雅各布有点弄不明白。他盯着桌面上的纸,上面写着:枝节问题——开普勒?最后他还是咒骂了一声,把那张纸丢在了那堆拆开的设备上。很显然,开普勒是在耍政治手腕,想把太阳潜入者计划的搁浅归咎在巴伯卡头上,雅各布对这个人感到十分失望。他又把目光转向了写着“二乙”的那张纸。
一想到巴伯卡可能在说谎,雅各布就感到兴致勃勃。他已经无法掩饰对那小个子大数据库主管的厌恶,显然已经带上个人偏见了——他希望“二乙”才是真实的。
巴伯卡一定是有什么图谋才会撒谎。大数据库没能及时更新有关太阳生命形式的数据,这对他而言是一件尴尬的事情。皮拉人同时也嫉恨由“狼崽子”完全独立自主地进行研究工作。对他而言,如果太阳潜入者计划终止,那么这两个问题就都解决了,格莱蒂克古老科技的地位还可以因此得到提升。
然而,如果假设巴伯卡在撒谎,一连串问题就会随之而来。首先,他说的话里面有多少是谎言?他用勒萨尼圣物施展的魔法当然真实无疑。但其他的呢,哪些是真的?
如果巴伯卡真是在说谎,那么他就得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被人揭穿。格莱蒂克各大公会,尤其是大数据库公会,都建立在绝对诚实的信誉基础之上。如果巴伯卡说谎被人发现,他一定会死得很惨。
表二乙的资料已经在那儿摆着了。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希望,但雅各布怎么都要证明它是真实的,否则太阳潜入者计划就真的结束了。
这是很棘手的一件事。要证明巴伯卡在撒谎,就得另找新的答案,来解释杰弗里的死、拉洛克的反常举止和太阳幽灵的威胁行为。
雅各布匆匆写下一条笔记,丢在二乙表内:
边注:有两种太阳幽灵?自己记得很清楚,没人亲眼看到过一个“常态”太阳幽灵变成那种威胁人的半透明的样子。
雅各布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边注:库拉关于太阳人的精神感应能力的说法,不仅可以解释拉洛克的古怪行为,还可以解释其他一些怪事。
雅各布写下这一条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玛蒂娜和开普勒。但是转念一想,他又非常认真地写了一张完全相同的条子,放在了写着“表四——我已经精神错乱了”的那张纸上。
直面自己的精神问题,这需要巨大的勇气。但为了系统全面,雅各布还是在写着“表三”的那张纸上写下了一些证据:
1.前一阵子在巴哈发生的那道夺目“闪光”。在雅各布进入信息中心参加会议之前,他曾进入了一阵恍惚状态,那是最近比较严重的一次。最后是一片“蓝光”像一盏探照灯照进他的梦境,把他从催眠状态中惊醒。那显然是一种心理假象,也一定是有什么警告信息要发送给他的潜意识,只不过被来招呼他的库拉给打断了。
2.对“海德先生”不加克制地使用。雅各布知道,自己的心智分裂成正常和非正常两部分。要是放在几百年前,他这种状态肯定已经被诊断成精神分裂了。然而,催眠应该可以让他分裂开的两半心智在自己主体人格的引导下,平和地再度融合在一起。即便他那野性十足的另一半偶尔还是会冒出来甚至占据主导地位,那也是事出有因……因为当时的情势要求雅各布必须变回自己曾经的样子:冷酷、严厉、极度自信还爱管闲事。
雅各布之前曾为自己那另一半心智总是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而感到忧虑,同时也觉得很难为情。比如那次在“布拉德伯里”号上,他偷取了开普勒博士的药片样本。尽管更希望有别的办法可以达到同样的目的,他还是根据当时的情形,选择了偷窃这种方式。
但是,他在探日飞船上跟玛蒂娜医生说的那些话能够表明,他潜意识里纠结着许许多多的猜疑,甚或是更深的问题。
3.在探日飞船上的行为:企图自杀?写下这一行的时候,雅各布并没有自己原先预想的那么不舒服。这个插曲的确让他感到不安,但奇怪的是,他为此产生的愤怒远多过羞愧,仿佛他是被别的什么人操纵才做出了那种傻事一样。
当然他这么想可能有各种原因,比如惊慌之下的自我安慰,但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并非如此。雅各布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感觉不到任何的心理障碍,有的只是否定。
第三条可能是智力全面衰退的一种迹象。也有可能仅仅是一次方向知觉丧失症的表现,就像玛蒂娜医生诊断的那样(自从回到基地之后,她就一直追着雅各布,要对他进行全面治疗)。同样,正如他想到的,这也有可能是被外部的什么东西诱发的。
雅各布推桌起身。他需要时间。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找到更多的缺口,让潜意识里的想法都冒出来——就是他正在研究的那个潜意识。
好吧,那并非唯一的办法,但在他能够回答自己的心智是否正常这个问题之前,雅各布不准备另觅他途。
雅各布后退几步,打了一套太极拳来放松身体。在凳子上歪着坐了这么久,他的脊梁骨都要断了。他舒展身体,把精气送回身体的各个部位,唤醒它们。
身上穿的那件薄夹克不够宽松,他停住身形,把衣服脱了下来。
在总工程师办公室那边有个衣架,就在维修室对面的自动饮水器旁边。雅各布踮着脚轻快地走了过去,刚才那套太极拳打过,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紧致有力。
雅各布经过的时候,总工程师没好气地点了点头,显然不太高兴。那间办公室四面墙上都嵌着塑料泡沫板,他坐在桌子后面,脸上挂着的那副表情,正是雅各布自打回到基地以来就随处可见、尤其在低级别的基地工作人员脸上最常见到的表情。正是这副表情,时时提醒雅各布别再幻想。
雅各布刚在自动饮水器前俯下身子,突然听到了一阵咔嗒咔嗒的声音。那声音是从飞船的方向传过来的。他抬起头,半个飞船都在视野以内。他朝着岩壁角落走过去,剩下的那一半也慢慢露了出来。
探日飞船的楔形门正缓慢向下开启。库拉和巴伯卡站在飞船外等着,两人抬着一台圆柱形机器。雅各布蹲在岩壁后面心想,他们俩在干什么?
他听到舷梯从探日飞船舱板边缘放了下来,然后是皮拉人和普灵人把机器拖进飞船的声音。
雅各布背靠着岩壁,摇了摇头。够了,要是这样的怪事儿再来一桩,他就真的要疯掉了——如果他现在还没疯的话。
飞船里发出一阵声响,听着就像是一台空气压缩机,或是一台真空吸尘器在工作。从那一阵哗啦哗啦的物体滑动的声音,间或还有吱吱嘎嘎的皮拉语咒骂声中,可以听出那台机器被拖着转遍了整个飞船内部。
雅各布再也没法抵抗诱惑。飞船里现在只有巴伯卡和库拉在,周围也看不到任何人。
无论如何,就算窥探外星人被抓住,除了自己那所剩无几的名誉,他也没什么可以损失的了。
他几步就跃上了舷梯,爬上顶端,俯下身子朝飞船里面看。
那真是一台真空吸尘器。巴伯卡拖着它,背对着雅各布,库拉则操作着软管末端的吸管。普灵人慢慢地晃着脑袋,牙齿发出轻轻的咔嗒声,巴伯卡尖声对着他的受庇护者哇啦哇啦叫嚷了一通,库拉的牙齿颤动得更厉害,但活也干得更快了。
这可真是太古怪、太令人不安了。库拉显然是在舱板和飞船的弧形外壳之间的空间抽取什么!可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使舱板保持固定的力场!
库拉和巴伯卡沿着舱板边缘行进,消失在舱板中央的穹顶室身后。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从另一面转出来,这次可就是面对着雅各布了。雅各布沿着舷梯向后滑下几英尺,然后起身返回地面,接着又走回了那间半圆室,坐回凳子,看着眼前那一沓纸。
时间就差一点!要是中央穹顶室再大一点,或者巴伯卡和库拉干活再慢一点,他或许就可以找机会溜进那力场缝隙,看看他们到底在收集什么。那是值得一试的。
甚至可以拍一张库拉和巴伯卡的秘密行动的照片!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上哪儿去找一台相机呢?
雅各布无法证明巴伯卡是在捣鬼,但是他觉得二乙那条理论现在越来越可信了。他在一张纸上写下一行字:巴伯卡在除尘还是别的什么……谁在飞船上撒下了迷幻剂?他把这张纸也丢进那一沓纸里,然后匆忙起身朝总工程师办公室走去。
雅各布叫上了总工程师,那人一直在嘟囔,说自己必须守在电话机旁,而且也不知道这附近上哪儿能找到一部普通照相机。雅各布觉得他在撒谎,但也没时间跟他争论了——他得打个电话。
就在雅各布看到库拉和巴伯卡爬上舷梯的那个地方,墙角边有一部电话,但雅各布拿起电话,却不知道该打给谁,又该说些什么。
喂,开普勒博士吗?还记得我吗,雅各布·德姆瓦?就是试图在你的一艘飞船上自杀的那个人?对对……嗯,我希望你能下来这里看看,皮拉人巴伯卡正在做迎春大扫除呢。
不,那样不行。等人下到这儿来,库拉和巴伯卡已经走了,他这通电话只会公开自己的精神错乱。
雅各布突然被这个想法惊呆了。
莫非整件事都是我的臆想?现在听不到真空吸尘器的声音,四周一片寂静。但这件事实在太诡异了。
角落里传来一声尖厉悠长的皮拉语咒骂,一台机器哗啦一声倒了。雅各布闭上了眼睛。能听到这声音实在是太美妙了。他冒险探出头去窥探了一下。
巴伯卡正站在舷梯底部,手里握着真空吸尘器的一端。他眼睛周围那一圈刚毛突兀地立着,一身皮毛在脖子那里拱出一圈来。皮拉人瞪着库拉,后者正摸索着取出吸尘器的灰尘袋,结果一小堆红色的粉末从开口处漏了出来。
巴伯卡厌恶地哼了一声。库拉赶忙用手把那些粉末拢成一堆,然后把吸尘器重新装好,对准那一堆粉末吸了起来。雅各布清楚地看到有一小撮粉末飘进了库拉的银袍口袋里。
巴伯卡把剩下的一点粉末向四处踢散,直到它们混杂在地面的尘土之中,然后鬼鬼祟祟地四下看了一圈,雅各布赶紧把头缩回墙后。巴伯卡低吼了一声,发出指令,让库拉回到电梯那里。
雅各布回到工作台那里,发现总工程师正在看散落在桌面上的分析表。看到雅各布走进来,那人抬起了头。
“那边是怎么回事儿?”他冲着探日飞船扬了扬下巴。
“哦,没什么,”雅各布回答道,轻轻咬了咬牙,“就是些外星人在飞船旁边晃悠。”
“在飞船旁边?”总工程师站起身来,“你那会儿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事儿吗?你怎么不早说!”
总工程师说完,转身就要向支船架走去。“等等,别急!”雅各布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太晚了,他们已经走了。何况,要搞清楚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光抓住他们在做怪事儿是不够的。做怪事儿可是外星人的专长!”
总工程师看着雅各布,仿佛不认识他一样。“也对,”他慢慢说道,“你说得有理。不过现在,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雅各布耸耸肩,讲述了他看到的一切,从听到飞船舱门打开的声音开始,讲到那些撒出来的粉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总工程师挠着头。
“好了,别想了。我说过,我们还需要更多的线索。”
雅各布重新在凳子上坐下,开始认真地在那几张纸上写了起来:
库拉拿了粉末样本……为什么?找他要一点,有没有风险?
库拉也是自愿的同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拿到一份样本!
“嘿,你到底是在搞什么鬼呢?”总工程师问道。
“我在追查线索。”
总工程师沉默了片刻,拍着远端桌角上摆着的纸张,说道:“兄弟,要是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肯定不能这么冷静!那是什么感觉?我是说,当你丧失理智、准备喝那毒药的时候?”
雅各布的目光从纸面上离开,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氨水的气味充斥在他的鼻孔里,太阳穴强烈地跳动。那感觉就好像已经在聚光灯照射下被人审问了好几个小时。
那场景他记忆犹新。倒在地上之前他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巴伯卡的脸,小小的黑眼睛从精神感应头盔下望着他。当时在场的人中,只有这位皮拉人看着雅各布踉跄前行,摔倒在距离自己几步之遥的舱板上不省人事,却无动于衷。
想到这里,雅各布感觉身上有点发冷。他想把这个感觉写下来,但又停下了。这太复杂了。他简略地记了几笔,用的是混杂三音海豚语,然后丢在了标着“四”的那张纸上。
“对不起,”他抬起头看着总工程师,“您说什么?”
总工程师摇了摇头,
“哦,那其实也不关我的事。我不该乱打听,我只是好奇你在这儿搞什么。”
总工程师停了停。
“你在试图挽救这个项目,对吗?”他最后问道。
“对。”
“那你一定是这里唯一乐观的人了。”他苦涩地说道,“我很抱歉之前对你发牢骚了。我不会再打扰你的工作了。”他起身准备离开。
雅各布想了一下问道:“你想帮我吗?”
总工程师转过身来,“你需要什么?”
雅各布微笑道:“嗯,找来一把扫帚和一只簸箕吧。”
“马上就来!”总工程师快步走了出去。
雅各布的指头敲打着桌面,过了一会儿,他把散乱的纸张收集起来,塞回了自己的口袋。
* * *
兹威基(1898 ~1974),瑞士天文学家,出生于保加利亚,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加州理工学院进行研究。他发明了一种形态分析方法,能够系统地构建和审查通常不可量化的多维复杂性问题之中包含的所有关系的全集,常用在因果模型和模拟方法不能很好地起作用的场合。文中的《兹威基选择表》就是这种分析方法的一个应用。​


第十八章 焦点
“主管说任何人都不得进入这里,你知道吧?”
雅各布从忙碌中抬起头,“呦,总工程师,”他粗鲁地咧嘴笑道,“我还真不知道呢!我在这儿开锁,只是想锻炼身体!”
总工程师紧张地在那儿踱来踱去,嘴里嘟囔着,说自己原先可没想到还得参与这种盗窃行为。
雅各布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屋子在晃动,他扶着身边桌子的塑料桌腿以保持平衡。这里是相片库。在微弱的灯光下,他刚刚用那么小的工具忙活了二十分钟,一切看起来都是模模糊糊的。
“我跟你说过了,唐纳森,”他慢慢说道,“我们别无选择。我们有什么可以给别人看的,一堆灰尘和一个狂想?想想吧。没别的办法了。他们不可能允许我们去搜集证据,因为我们没有证据表明需要那么做!”
雅各布揉揉后颈,“没办法,我们只好自己来……当然,如果你想走,可以走……”
总工程师咕哝道:“你知道我会留在这儿。”他一副受伤害的语调。
“好,好。”雅各布点点头,“向你道歉。那你能把那个小工具递给我吗?不对,是那个,头上有个钩子那个。对,就是它。
“现在,你能不能出去守在门口?万一有人来了,我也好来得及把这儿收拾干净。小心别绊倒!”
唐纳森走开了一段距离,然后停下来看着雅各布重新开始工作。唐纳森倚在冰凉的门框上,擦去脸上和额头的汗水。
德姆瓦看起来头脑清醒,说的话也合情合理,但是他那狂野不羁的想象力在过去几个小时里已经让唐纳森感到晕头转向。
最糟糕的是,目前的情形令人百感交集。他们正在追查线索,这事儿很刺激,而且他之前发现的一些蛛丝马迹,在碰到德姆瓦之后也得到了印证。不过,这件事情同时也令人害怕,因为眼前这人很可能真的疯了,哪怕他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
唐纳森叹了口气。他转过身来,不再理会那金属刮擦的细微声音和忙碌中的雅各布,慢慢地朝着相片库的外门走去。
无所谓了。水星上已经出了问题。如果还没有人开始行动的话,很快就再也没有什么探日飞船了。
这就是一把简单的弹子锁,用的是普通那种带齿槽的钥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实际上,雅各布发现,水星上几乎找不到几把高级的锁。在这颗行星上,磁鞘直接扫过几乎毫无保护的地表,所以要在这里用电子锁,还得加上专门的电磁屏蔽罩。虽然并不是太昂贵,但一定会有人觉得就为了几把锁花上这笔钱未免荒唐。毕竟,谁会想要闯入相片库呢?而且,谁又能知道如何进到这里来呢?
雅各布就知道。但这好像没什么用。不知怎地,他就是找不到感觉:工具不是那么得心应手,他的双手也不那么利索。
按照这个速度,他得花上一整夜才能打开这把锁。
让我来吧。
雅各布咬咬牙,慢慢把开锁的小钩子从锁芯里抽出来,放在一旁。
别装得像个人似的,他暗暗说道,你只不过是一堆自私习惯的集合体而已,我把你深埋在潜意识中有一阵子了。你要是还这样扮演另外一个人,就会把我们……把我彻底搞成精神分裂症了!
看看,谁在装得像个人似的。
雅各布笑了。
我就不该来这儿。我本该在家里待满三年,平平安安地把内心世界清扫干净。我喜欢的那些行为模式……过去我必须压制,而现在要对付眼前这些事,它们就需要被彻底唤醒了。
那干吗还不使用它呢?
我当初对自己的心智做出这种安排的时候,并没说那就是金科玉律。那种压制真的会带来麻烦!那种不考虑道德评判、冷血的专业人员品质正慢慢流露出来。本来我都打算好了,一到危急时刻,它就会发挥作用。
对于这种潜质,最近我一直在压制和试图将之拟人化,这可能已经给我带来了一些麻烦。在我努力弥合塔尼娅之死造成的创伤之时,你这邪恶的另一半需要沉睡……而不是留在手边备用。
那就让我来吧。
雅各布另取了一只钩子,在指间转动着。那金属工具轻轻划过他的手,感觉光滑而冰冷。
闭嘴。你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一种才能,不幸跟神经官能症联系在了一起……就好像一副训练有素的歌喉,却只能被一个一丝不挂站在舞台上的歌手使用一样。
那好。你要是用用这种才能,那扇门早就打开了!
雅各布轻轻放下工具,拖着脚向前走,直到脑门顶在了门上。我该怎么办?万一我真是疯了呢?万一内心有东西蠢蠢欲动,我能冒这个险放它出来吗?
优柔寡断让人软弱,雅各布感到一阵发晕。他努力遏制住,但转眼又心一软,放任这感觉降临。等数到七的时候,一道恐惧之屏阻挡住了他,这道屏障他很熟悉,感觉就像站到了悬崖边上。他有意识地拂开这堵屏障,让自己继续下坠。
数到十二的时候,他发出了命令:只能是暂时这样。他感到内心深处也同意了这命令。
倒数计时转瞬就结束了。他睁开眼睛。一阵激动人心的震颤顺着胳膊传到指尖,很奇怪,就像一只狗一路嗅着回到了熟悉的老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