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的。亚历,他被人绑架了,我们必须找到他。」
两个小时过去了,亚历山德拉·韦桑特夫人从桌子上抬起身体,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她已经让秘书取消了今天与顾客的所有约见。一大堆写满图表数字的推算草稿和一本翻得卷边的航海天文历见证着她所作出的努力。亚历山德拉·韦桑特有一点不同于一般的占星术士:她确实力图计算出各天体的诸多「影响」。她的工具是一部简装本,叫《占星的神秘科学与所罗门之石的秘钥》,这是她已故丈夫西蒙·麦格斯教授遗留下来的。那人生前是心灵感应术士,同时在舞台上表演催眠与迷幻术,也是一位秘药学的研习者。
她信奉这本书,一如信奉她死去的丈夫。只要没喝醉,丈夫的占星术水平之高,无人可以匹敌;一半时间里,他甚至不需要借助这本书。她知道,自己永远也达不到那样的水平。她算命的时候,总离不了天文历书和占星手册;她的计算有时很不准确;贝基·维赛(她以前的名字)从来没有真正掌握过乘法表,总要把七的口诀与九的口诀混淆起来。
尽管这样,她的占星业务却超乎寻常地令人满意。她的显赫顾客多的是,远不止道格拉斯夫人一位。
不过,当道格拉斯夫人提出要为火星来客算一卦时,韦桑特夫人还是有些惊慌。这种惊慌过去常常出现:她的教授丈夫还未提问,观众席上却冲上来一位冒失的白痴,要求把她遮眼的黑布重新系一遍,系得更紧些。然而,老早以前还当姑娘时她就发现,无论什么问题,她总有本事应付过去。于是,她会强压惊慌,继续表演。
于是,她要求艾格尼丝提供火星来客出生的准确时间、日期和地点。她很有把握,对方肯定拿不出这些数据。
然而,准确的数据很快就报过来了,从「使者号」的日志上抄来的。这时她已经不慌了,只是记下数据,并向对方保证,不久即可电告占星结果。
可是,经过两个小时痛苦的算术运算,她只算出了道格拉斯先生和夫人的两幅星象图,史密斯的却毫无进展。原因很简单——同时无法克服:史密斯并非生于地球。
她手里那本占星宝典中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概念。早在人类的首枚火箭飞临月球之前,该书的无名作者便撒手人寰。她竭力解开这个死结。她想,原理应该是相同的,要做的只是把地球换成火星来算。但陌生的种种关系变成了一座迷宫,让她手足无措。她不知道从火星上看到的黄道十二宫是不是和在地球上看到的一样……可是,如果没有黄道十二宫,星象图又该怎么推算呢?
简直跟开立方根一样难。当年休学,就是因为过不了这道坎。她找出平时储备着准备应付紧急局面的提神醒脑饮料,急匆匆喝了一杯,接着又倒了一杯,然后想着换了西蒙会如何应对。西蒙镇定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信心,小姑娘!你自己有信心,那些笨蛋才会对你有信心。光为了他们,你也得对自己有信心。」她感觉好多了,开始奋笔疾书,先写下已经算好的道格拉斯先生和夫人的星象图,再凭空杜撰史密斯的——不用运算,简直易如反掌。和往常一样,只要写在纸上,那些字句自己就能证明自己的正确性——简直无比正确,真是太棒了!快写完时,艾格尼丝·道格拉斯又打电话来了。「喂,亚历?还没完吗?」
「刚完。」韦桑特夫人轻快地答道,「要知道,年轻的史密斯的星象图实在异乎寻常,在占星学里,这是个前所未有的大难题。像他这样,出生在另一颗行星上,各个方面都必须重新计算。太阳的影响减弱了,月亮的影响几乎彻底消失,木星也表现出全新的作用——应该说『独特』的作用。这些都需要计算……」
「亚历!别扯那么远!你得出结果了吗?」
「那是当然。」
「啊,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你会说实在太困难,计算不出来呢。」
尊严受到伤害的韦桑特夫人郑重地说:「亲爱的夫人,作为一门科学,占星术的铁定法则是不会改变的;所变者,不过形式而已。这门学问,算出过耶稣基督的诞生时辰和地点,也预告了凯撒大帝的死期和死法……它什么时候失灵过?真理就是真理,万古不变。」
「对,对,那当然。」
「准备好了?」
「等我把录音机打开——开始吧。」
「好的。艾格尼丝,这是您一生中至关重要的一个阶段,星象所显示的征兆从来没有这样强烈过。首先,您务必冷静,切忌草率,行动之前先做通盘打算。总的说来,星运对您有利……前提是您必须避免采取任何不慎重的行动。不要让表象迷惑您的心神——」她滔滔不绝地开药方,出良策。贝基·维赛向来为别人提供良策,说得斩钉截铁,因为她对自己的建议坚信不疑。这一点她是从西蒙那儿学来的:哪怕看上去星运无比黯淡,也总有办法减轻打击,总可以在某些方面为客人提供建议,让他们走向幸福的坦途……
屏幕上盯着她的那张脸渐渐安定下来,开始对她的建议点头赞同。「所以你看,」她最后总结道,「在三人星象的相互作用下,年轻的史密斯的失踪是必然的。不要担心,用不了多久,他会回来的——至少您会得到他的消息。重要的是不可轻举妄动,保持镇定。」
「是这样,我明白了。」
「再补充一点。金星所显示的征兆是最吉利不过的,具有压倒火星的潜力。毫无疑问,金星象征您,而火星象征您丈夫和年轻的史密斯——这是他独特的出生环境所决定的。这样一来,您就有了双重的负担,您必须挺身迎接这个挑战。您要运用女人特有的优秀品质:冷静,智慧,克制。您必须支持您的丈夫,指引他渡过这次危机,抚慰他,照顾他。您必须像我们的地球母亲一样,不断涌出智慧的泉水。这是您特有的天赋……务必发挥这种天赋。」
道格拉斯夫人长舒了一口气,「亚历,你真是太好了!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
「感谢先哲们吧,我只是他们微不足道的学生。」
「我谢不了他们,只得谢你了。这一次,除佣金之外,我还要另外送你一份礼物。」
「不必了,艾格尼丝,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
「能聆听你指点迷津,同样是我的荣幸。什么也别说了,亚历。」
听完对方的恭维,韦桑特夫人挂断电话。给出一份她坚信其正确性的星象解读,她心里暖洋洋的,十分满足。可怜的艾格尼丝!能为她去除些心病,减轻些负担,她觉得颇为荣幸。帮助了艾格尼丝,她很高兴。
能得到堂堂秘书长夫人如此的平等相待,韦桑特说不出的高兴。当然,她自己倒不是这么想的,她不是个势利的人。但贝基·维赛年轻时实在太不起眼了,过去那个小官员只注意到了她的屁股,却从来没能记住她的名字。贝基·维赛并不记恨这个。贝基喜欢人,喜欢艾格尼丝·道格拉斯。
贝基·维赛喜欢天底下的每一个人。
她坐了一会儿,享受心里那种暖洋洋的感觉,又呷了一口提神饮料。与此同时,她精明的大脑分析着刚才得到的种种信息。片刻之后,她打电话给她的股票经纪人,指示他对环月公司股票做卖空操作。
他哼了一声,「亚历,你该不是减肥节食过了头,脑子糊涂了吧?」
「听着,埃德,只要股票跌下十个点,哪怕还在继续跌,不要管它,把卖出去的票补回来。等到上涨三个点时,再次买进……股价恢复到今天的收盘价后,卖出。」
对方沉默了好一阵子,「亚历,你好像弄到了什么内幕消息,能告诉你的埃德大叔吗?」
「这是我观察星象的结果,埃德。」
埃德发出一句咒骂。从星象上看,这句咒骂的内容绝对不可能变成现实。「好吧,不愿说不说好了。唔……我这个人见识短浅,一见到歪门斜道,总忍不住想跟上去。我跟个风,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会,埃德。不过动作别太大,以免惹人注意。现在土星位于室女座与狮子座的正中,正是微妙时刻。」
「随你怎么扯吧,亚历。」
自己的判断在亚历那里得到了一一确认,道格拉斯夫人心里着实高兴。她立即忙碌起来。她派人取来伯奎斯特的个人档案,发号施令,展开宣传攻势,彻底败坏这位失踪手下的名声。她还紧急召见了特勤部部长特威切尔先生(特威切尔先生离开她以后,表情极其不愉快,把满腔怒火发泄到他的下属身上,让他们的日子陷入悲惨境地)。她指示桑弗斯再安排一次有关「火星来客」的电视节目,同时散布谣言,称「据与当局关系密切的人士透露」,史密斯即将启程,或已经启程,前往安第斯山脉深处的一个疗养地,那里的气候与火星最为接近,有利于他的身体康复。这以后,她才坐了下来,开始考虑如何为约瑟夫赢得巴基斯坦赞成票的问题。
她给丈夫打电话,要求他支持巴基斯坦要求得到克什米尔绝大部分钍矿资源的提案。道格拉斯并不反对这个提案,所以没费多少功夫便被她说服了,只对太太假定他反对这一提案颇为恼火。这件事处理停当后,道格拉斯夫人动身前往一个称为「第二次革命之女」的集会,发表题为《新世界中的母性》的演说。
十
在道格拉斯夫人对自己一窍不通的题目大放厥词之时,远在波科诺斯的一栋别墅里,有的人却悠然自得。朱巴尔·哈肖,不仅头戴法学硕士、医学博士、理学博士三顶大帽,更是美食家、奢侈享乐大师、超级畅销书作家和新悲观主义哲学家。此刻他正懒懒地坐在游泳池旁,一面抓挠自己浓密的灰色胸毛,一面注视着三个秘书在池中嬉戏。她们个个美得惊人,同时又都特别称职。在哈肖看来,要实现「最少行动原则」,无疑得把实用性与美感完美地结合起来。
朵卡丝有一头深色头发,安妮的是金色,而米丽安则是红发;三人的体型依次从甜美可人的纤瘦直到赏心悦目的丰盈。最小的一个和最大的年龄差了十五岁之多,但若单看外表,实在很难判断究竟谁更年长。
哈肖正在努力工作。他的大部分官能忙于欣赏漂亮女孩儿在阳光下弄水嬉戏;但大脑中一个密闭、隔音的部门却在构思作品。按照哈肖的说法,写作时要将丘脑并联到性腺上,同时完全断开与大脑的连接。他平时的写作习惯还真给这一理论增加了不少可信度。
桌上的麦克风连着一个语音写入器,但他只用它记录笔记。一旦准备好动笔,他会叫来秘书,一面口述一面观察对方的反应。现在他准备好了。哈肖大喊一声:「速记!」
「轮到安妮做速记。」朵卡丝回答道,「我来替她吧。她在那团水花底下。」
「下去把她找来。」棕发美人潜入水中;过了一会儿,安妮从池里爬上来,穿上件袍子,到桌边坐下。她一言不发,也没做任何准——安妮的记忆力毫无瑕疵。
哈肖从冰桶里拿出白兰地倒上,灌下一大口。「安妮,我想出了一个多愁善感的故事。一只小猫咪,在圣诞夜里溜进一间教堂,想要暖和暖和。它迷了路,又冷又饿,而且——天晓得是为什么——还有只爪子受了伤。好吧,开始:『雪花纷纷扬扬——』」
「用什么笔名?」
「呣……用莫丽·沃茨薇斯;这篇要个甜腻的名字。题目是《另一个马槽》。重新开始。」他开始叙述,同时关注着安妮的表情。渐渐的,安妮紧闭的双眼中溢出了泪水。哈肖见状微微一笑,自己也合上了眼睛。等他讲完这个故事,两人都已经泪流满面,共同沉浸在极度感伤的情感宣泄中。
「完。」他宣布道,「擤擤鼻子。把它寄走,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别让我再瞧见它。」
「朱巴尔,你就从没有过一丁点羞耻之心吗?」
「没有。」
「总有一天,我要为这种东西踢你一脚,就踢在你肉乎乎的肚皮上。」
「我知道。把你的小屁股挪进屋里,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赶紧把它处理掉。」
「好的,老板。」
她从他椅子后面走过,吻了吻他的秃头。哈肖再次大喊一声:「速记!」米丽安朝他走来。就在这时,房子里安装的大喇叭说话了:
「老板!」
哈肖嘟囔了一个字,引得米丽安咯咯直笑。他问道:「什么事,拉里?」
喇叭回答说:「门口来了位女士——还带着具尸体。」
哈肖想了想,「她漂亮吗?」
「呃……漂亮。」
「那你怎么还在吮手指头?让她进来。」哈肖把后背往椅子上一靠,「开始。」他说,「都市风景的蒙太奇,渐隐为室内的两人特写,中景。一个警察坐在一把直背椅上,没戴帽子,领口敞开,满脸汗水。我们看见另一个人的背影,位置在观众和警察之间。他抬起一只手,往后伸展胳膊,手几乎跑出镜头之外,给了警察一个耳光,配音,厚重、肉乎乎的声音。」哈肖抬头瞟了一眼,「下次从这儿接着写。」一辆车爬上小山丘,朝房子驶来。
开车的是吉尔,身旁坐着个年轻男人。车还没停稳,那人便一跃而下,仿佛很高兴能与它撇清关系。「就是她,朱巴尔。」
「我瞧见了。早上好啊,小姑娘。拉里,尸体在哪儿?」
「后座,老板。毯子下边。」
「可那不是尸体。」吉尔抗议道,「那是……本说你会……我是说……」她低头抽泣起来。
「没事了,亲爱的,」哈肖温柔地说,「很少有尸体值得咱们抹眼泪的。朵卡丝——米丽安——来帮帮她。让她喝一杯,再洗洗脸。」
他走向后座,掀开毯子。吉尔甩开米丽安的胳膊,尖声叫道:「你听我说!他没死。至少我希望他没有。他是……哦,天啊!」她又开始哭哭啼啼,「我脏死了……而且好害怕!」
「看起来是尸体没错。」哈肖若有所思地说,「依我看,体温已经降到了气温水平。尸僵还不完全。他死了多久了?」
「可他没死!我们能不能把他弄出来?把他弄进去我费尽了功夫。」
「当然。拉里,帮帮我——还有,别再青着个脸;要是吐了,你得自己打理。」他们把瓦伦丁·迈克尔·史密斯从车里抬到草坪上放下;他的身体蜷成一团,依旧十分僵硬。朵卡丝拿来了哈肖医生的电子听诊器,把它放在地上,打开开关,调高功率。
哈肖将听诊器的耳塞塞进耳朵,开始检查对方的心跳。「恐怕你弄错了。」他柔声道,「对这个人我已经无能为力。他是谁?」
吉尔叹了口气,感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语调平板,毫无起伏。「是火星来客。我尽力了。」
「我肯定你尽了最大努力——火星来客?」
「是的。本……本·卡克斯顿说应该找你。」
「本·卡克斯顿,嗯?我对他的信任表示感——嘘!」哈肖做个手势,要大家安静。他看上去有些迷惑不解,紧接着脸上突然写满惊奇。「心跳!我肯定变成了一只胡说八道的狒狒。朵卡丝——上楼,医务室——冷藏柜上锁的部分,第三个抽屉;密码是甜美梦境。把抽屉拿下来,再拿支1cc的皮下注射。」
「就来!」
「博士,不能用兴奋剂!」
哈肖转身面对吉尔,「什么?」
「很抱歉,先生。我只是个护士……但这个病例很特别。我知道。」
「呣……现在他是我的病人了,护士。不过话说回来,约摸四十年前我发现自己不是上帝,三十年前我又发现自己连埃斯科拉庇俄斯①都算不上。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试试唤醒他。要是你对他用药,他只会陷得更深。」
「呣……干吧,只要别用斧头就行,然后咱们再来试试我的法子。」
「好的,先生。」吉尔跪下来,试着展开史密斯的四肢。她成功了,哈肖不由得一挑眉毛。吉尔将史密斯的脑袋放到自己的大腿上。「请你醒来,」她轻声说,「我是你的水兄弟。」
史密斯的胸口缓缓升起,叹息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接着睁开了眼睛。他瞧见吉尔,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可一看到其他人,笑容便倏地消失了。
「没关系,」吉尔赶紧说,「他们是朋友。」
「朋友?」
「对,他们全都是你的朋友。别担心——还有,别再离开。已经没事了。」
他静静地躺着,睁眼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看上去就像蜷在主人腿上的猫咪一样心满意足。
二十五分钟之后,两位病人都上了床。哈肖让吉尔服下一片药,但药效发作之前,她已经告诉了对方不少情况,哈肖立刻明白敌人很快会尾随而至。他看了看吉尔开来的车。车身上写着:雷丁出租——各种陆上交通工具,动力恒久——租用真正的荷兰飞车!」
「拉里,围栏通电了没?」
「没有。」
「通上。然后擦掉那辆破车上的所有指纹。天黑以后把车开到雷丁的另一头——最好一直开到兰开斯特,找条沟把它扔那儿。然后去费城,再到斯克兰顿,从那儿飞回来。」
「没问题,朱巴尔。我说——他真是火星来客吗?」
「最好祈祷他不是。假如他是,你又在处理掉那辆车之前被逮住,他们就会把你和他联系起来,拿喷灯伺候你。我认为他是。」
「明白了。还有什么吩咐,回来的路上顺便抢家银行?」
「行啊,这么做才保险嘛。」
「好的,老板。」拉里有些迟疑,「介意我在费城过夜吗?」
「随你便。可是,以上帝的名义,费城能找到什么夜生活?」哈肖转过身,「速记!」
吉尔一直睡到晚餐的时候,醒来时只觉神清气爽。她嗅了嗅从头顶的窗户飘进来的空气,猜到一定是医生用一剂兴奋剂抵消了先前的镇静剂。在她熟睡时,有人脱下了她脏兮兮的破衣服,还留下一套晚装、一双凉鞋。衣服很合身;吉尔推测这身衣服大概属于那个叫米丽安的女孩。她泡了个澡,化过妆,梳好头发,下楼走进起居室,感到自己焕然一新。
朵卡丝蜷在一把椅子里绣花边;她朝吉尔点点头,继续做手头的活计,仿佛对方原本就是家里的一员似的。哈肖正拿一个灰白色的瓶子调酒。「来一杯?」他问。
「喔,好的,谢谢。」
他拿过两个大鸡尾酒杯,往杯里倒满酒,其中一杯递给吉尔。「是什么?」吉尔问。
「我的独家配方。三分之一伏特加,三分之一盐酸,三分之一电解水,两品脱盐再加一只腌甲虫。」
「还是来杯威士忌加冰的好。」朵卡丝建议道。
「少管闲事。」哈肖说,「盐酸有利于消化,甲虫能补充维生素和蛋白质。」他举起酒杯,庄严地说,「为咱们即将绝种的高贵自我干杯!」他将酒一饮而尽。
吉尔试着啜了一口,接着又多喝了些。无论配方如何,这东西似乎正是她所需要的;适意的感觉从肚子一直扩散到四肢。她喝下约摸一半,哈肖又为她斟满。「去看过咱们的病人没有?」他问。
「还没有,先生。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我几分钟前刚去瞧过,睡得像个婴儿。我想我应该重新给他起个名字,叫他拉撒路②。他会想下来吃晚餐吗?」
吉尔沉吟着:「我不知道,博士。」
「嗯,他醒了以后就知道了。他可以和我们一道用餐,在他自己房间里吃也成。这里是自由之厅,亲爱的。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直到干出什么我不喜欢的事儿,我就把那家伙踢出去。这倒是提醒了我:我不喜欢人家叫我博士。」
「先生?」
「哦,你并没有冒犯我。只不过那些家伙已经搞出什么民间舞蹈比较学和高级假饵钓鱼学之类的博士学位来,于是我那臭烘烘的自尊心发作,不许我再用这个头衔了。我不喝加水的威士忌,也不碰注水的学位。叫我朱巴尔就成。」
「噢。可是医学的学位并没掺水啊。」
「那就应该另外给它取个名字,免得大家把它跟游乐园监督混为一谈。小姑娘,你为什么对这个病人感兴趣?」
「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博——朱巴尔。」
「你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没告诉我原因何在,吉尔。我看见过你跟他讲话的样子。你爱上他了?」
吉尔倒抽了一口气,「什么,这太荒谬了!」
「一点也不。你是个大姑娘,他是个小伙子——天造地设嘛。」
「可是——不,朱巴尔,不是那样的。我……唔,他是个囚犯,我认为——或者说本认为——他有危险。我们希望他能享有应有的权利。」
「呣……亲爱的,我对任何不涉及利益的兴趣都有些疑心。看上去你的激素分泌挺平衡,所以我猜你心里装的要么是本,要么是那个可怜的火星小伙子。最好先分析分析自己的动机,再决定要往哪儿去。与此同时,你想要我做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如此宽泛,让吉尔很难回答。自从她破釜沉舟开始行动以来,满脑子里净是逃跑,其余完全是一片空白。她没有任何计划。「我不知道。」
「我猜也是。我推测你大概不想丢了执照,所以自作主张,从蒙特利尔送了个信给你的护士长,说家里有人生病,你请求休假。可以吧?」
吉尔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轻松。先前她一直把所有关乎自己福祉的忧虑都埋在心底,可内心深处却总不大踏实,老为自己的职业生涯担惊受怕。「哦,朱巴尔,谢谢你!」她又加上一句,「我还没开始怠工呢,今天刚巧轮到我休息。」
「很好。你想怎么做?」
「我还没来得及考虑。嗯,我该联系银行、弄点钱——」她停下来,试着回想自己账户里的余额。她的户头上从来没有多少存款,有时候她还会忘了——
朱巴尔打断了她的思路,「要是那么干,条子立刻会一窝蜂往这儿赶。最好还是先留下,等事态平静以后再说,好吗?」
「唔,朱巴尔。我可不想给你添麻烦。」
「你已经添了。别担心,孩子,我这儿总有不速之客。要是我不愿意,谁也别想麻烦我,所以不用紧张。现在咱们谈谈你的病人:你说你想要他拿回自己的『权利』。你指望我能帮忙?」
「唔……本说——本似乎认为你会帮忙的。」
「本不能代表我的意见。我对这个小伙子的所谓权利毫无兴趣。他对火星的主张不过是律师的胡说八道;我自己也是律师,没必要尊重那种东西。至于那些据说应该属于他的财产嘛,完全是源于其他人的一时冲动和咱们古怪的部落习俗,没有一丁点儿是他自己挣来的。他们要能把钱全骗光了,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幸运。为这种事儿,哪怕只翻翻报纸我也不肯。本要是指望我为史密斯的『权利』而战,你就来错了地方。」
「唔。」吉尔感到自己真是孤立无援了,「那我最好还是带他走吧。」
「噢,不!除非你真心想这么干。」
「可你不是说——」
「我说我对法律上的胡说八道不感兴趣,可住在我屋顶下的客人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留下。我只想表明态度。你或者本·卡克斯顿可能抱着一些相当罗曼蒂克的想法,但我无意为了它们去跟政治纠缠。亲爱的,过去我也曾自以为在为人类服务……而且为此洋洋得意。后来我发现人类根本不要谁来服务;相反,它蔑视一切想要为它效劳的企图。所以现在,我只干那些让朱巴尔·哈肖高兴的事儿。」他转过身去,「晚餐时间到了,对吗,朵卡丝?怎么没动静?」
「米丽安负责。」朵卡丝放下手里的针线站起身来。
「我向来弄不清这些姑娘是怎么分工的。」
「你怎么可能知道呢,老板?你又没干过一点活儿。」朵卡丝拍拍他的肚子,「但你从不错过任何一顿饭。」
一声锣响后,大伙儿进去用餐。假如真是米丽安做的饭,那她必定借助了现代科技,因为大家进门时发现她已经端坐在餐桌下首,神清气爽,美丽动人。除了秘书之外,来用晚餐的还有一个叫杜克的男人,年龄比拉里稍大,看他对吉尔的态度,就好像她已经在这儿住了一辈子似的。他们没用机器人服侍进餐,一切都由米丽安那头的按钮控制。食物很棒,而且据吉尔猜测,没有一样是合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