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吗?病人还好吧?」
「她没问题,」他瞥了一眼监视仪,答道,「可我有。」
「出麻烦啦?」
「能替我值五分钟的班吗,小姐?就五分钟。可别告诉任何人。」
「应该没问题吧。借用一下你的电话,给我同事打声招呼,说我在你这儿就行了。」
「不行!」他叫起来,「我走后,锁好门,不放任何人进来,直到我轻敲《理发修面》的拍子,听到后再开。做个好姑娘,行吗?」
「没问题,大夫,」吉尔满腹疑惑地说,「病人需要什么处理吗?」
「不,不,你只管坐着,看着监视仪就行,别去打扰她。」
「好的,如果有情况我上哪儿找你去?医生休息室吗?」
「我去过道那头上厕所。好啦,别告诉任何人——切记!」
布拉什走了。吉尔锁好门后,坐下来,不时看看仪表或监视仪。老太太睡着了,仪器显示脉搏跳动有力,呼吸平稳正常。真不知道为什么需要人时时看着。
过了一会儿,她想起身到隔壁主病室的休息室去,看看那张空床还在不在。布拉什医生虽然吩咐不许走动,不过不会有事,反正不会惊动病人。干护士已这么多年,她早学会如何在病房里踮着脚尖走路了。再说,多少年前她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医生的那些个条条框框,遵守不遵守,大多没什么关系,只要别让他们逮着就行。这样一想,她便踮起脚尖,轻轻推开主病室的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她瞥了班克逊太太一眼,正睡得跟死人一样,是老年病人特有的那种昏睡。吉尔影子一般穿过病室,来到休息室门前。门锁着,她掏出钥匙,打开门。
门一开,吉尔就瞅见了那张床。可房里有人!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一本画册摊在腿上——是火星来客!
史密斯抬起头来,一见吉尔,脸上立即绽出婴儿般灿烂的笑容。
吉尔只觉一阵眩晕。瓦伦丁·迈克尔·史密斯?他在这儿?怎么可能,他不是转出去了吗?《住院日志》写得清清楚楚!
一连串事件串联起来,显露出丑恶的事实:电视新闻中那个「火星来客」,冒牌货……垂死的老妇人,掩人耳目的烟幕弹……休息室另一侧的门,好端端的,通用钥匙却突然打不开了……说不准哪个深夜,神不知鬼不觉,一辆灵车幽灵一般开进来,白布遮盖之下的尸身,不是一具,而是两具!
吉尔惊慌起来,一种危险逼近的巨大恐惧感向她袭来。她无意间碰上了一个可怕的秘密。
史密斯笨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双手,叫了声:「水兄弟!」
「嗯……嗨!你好吗?」
「好,我高兴。」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听不懂的怪话,跟着又一字一板地讲起英语来:「你来了,我的兄弟。你离开,又回来。我要长饮你的水①。」
吉尔的心里,半是水一般的柔情,半是寒冰一样的恐怖,两相激荡搏杀,把她的心都快撕裂了。史密斯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说着:「看到吗?我走路!我长力气啦。」他走了几步,停下,气喘吁吁,然而得意非凡,笑容满面。
吉尔勉强挤出笑脸,「没错,你进步啦,越来越有力气啦,真是好样的!可我不能久留——我是顺便来跟你打个招呼的。」
他的表情顿时沮丧起来,「别走!」
「哎呀,我必须走了!」
史密斯愁眉苦脸,难过地补充了一句,说得十分肯定:「我伤害了你。我不知道。」
「伤害我?哦,不,没有的事!可我得走了——耽搁不得!」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带我走,我的兄弟。」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宣布。
「什么?噢,我做不到。我必须走了,马上。记住,我来这儿的事,别对任何人提起,求你了。」
「不说水兄弟来过?」
「没错,不对任何人说。嗯……我会回来的。做个乖孩子,等着我。记住,不告诉任何人。」
史密斯仔细琢磨着,然后庄重地说:「我会等。我不说。」
「好样的!」吉尔心想,不知他能不能信守这个诺言。她的目光落到通向另一侧走廊的那道门上,这才明白,那里的门锁并没有坏。门上多加了一个门闩!按惯例,医院里的厕所、休息室一类的门,虽装有门锁,但只能从外面锁上,无法从里面反锁,用通用钥匙总可以从外面打开,免得病人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而在这儿,门锁让史密斯出不去,门闩让医院的人进不来,就算有通用钥匙也不行。
吉尔拉开那个门闩,对史密斯说:「你等着,我会回来的。」
「我等。」
回到监视室时,吉尔听到门外响起「笃!笃!滴——笃……笃,笃!」的敲门暗号。布拉什回来了。吉尔赶紧打开门。
布拉什一头冲进来,气急败坏地低声喝道:「跑哪儿去啦,护士小姐?我已敲过三遍了。」他边说边盯着主病室的门看,满腹疑惑。
「你的病人翻了个身,」吉尔眼珠一转,撒谎道,「我给她整理枕头去了。」
「该死,不是只叫你坐着,什么也别管么?」
吉尔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十分害怕,于是故意冷冷地反驳道:「大夫,你的病人归你管,跟我没关系。不过既然你把她托给我,我就要尽自己的责任。你要是不满意,我们可以找上级主管评理去。」
「什么?别、别——算啦算啦,别提啦。」
「不,大夫。那么老的病人躺在水床上,没人管会窒息而死的。有的护士,大夫怎么骂都行,我可受不了。找主管去。」
「什么?你看你,博德曼小姐,我不过一时冲动,胡乱说了两句而已,你还真来气了?好啦,对不起,我道歉,我道歉。」
「好吧,」吉尔生硬地答道,「还有别的事吗,大夫?」
「啊?没有了,谢谢你,谢谢你帮忙。只是……不要对别人说起这件事,好吗?你保证?」
「不会说的,我保证。」当然不会说的,尽管放心好了!可眼下该怎么办?本要是在城里就好了!她回到自己办公室,装模作样翻看值班记录,然后找了个借口把她的助手打发走,自己极力静下心来,一门心思想对策。
本到底上哪儿去了?如果能联系上他,占用十分钟休息时间给他打个电话,把麻烦往他的宽肩膀上一推,万事大吉。可是这该死的本,不知上什么地方晃荡去了,把这么个烫手的山芋让她来拿着!
他真在瞎晃荡吗?一个早在她下意识深处游荡的隐忧浮了上来。就算本有事离开,也会先把他求见火星来客的结果告诉她。她是他的同谋,知道结果是她的权利——而本向来做事公道。
本的话重新在她的耳际响起:「——如有变故,你就是我手中秘藏的王牌……宝贝儿,如果听不到我的消息,你就只好自己干了。」
当时,她并没有多想这句话,当时她也没想到本会出什么事。但现在,她开始认真思考。每个人的一生之中都会遇上这样一个时刻:他或她不得不以「生命、幸福和神圣的荣誉」为赌注,去豪赌一把。吉尔·博德曼的这个时刻终于来到了。当日下午,三时四十七分,她接受了这个挑战。
吉尔走后,火星来客坐了下来。他没有重新拿起画册,只是等待。那种神态,用很难恰当地描述火星人的人类语言,只能勉强说成「耐心」。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充满宁静的喜悦,因为他的兄弟说了要回来。他做好了准备,就这样等下去,不动不言,什么都不做,一等好几年。
他说不清楚上次与这位兄弟分享水是什么时候,一是因为这个地方的时间失真、空间扭曲,使发生在这里的种种现象与声音极难灵悟。更主要的是,在他的故巢文化中,对时间的把握与人类极其不同。不仅是比较长的时间,比如以地球的「年」累积而成的一生,连对时间的基本态度与观念都截然不同。像「比你想的更慢」这样的话,用火星语是无法表达的,火星人无法理解这种观念。火星语里也没有「欲速则不达」这种话,但不是因为无法理解,而是因为它是火星人的基本观念,根本无须表达,像用不着让鱼洗澡一样。还有一些人类成语简直与火星人的观念一拍即合,比如「有怎样的过去,便有怎样的现在与将来」,翻译起来轻而易举,比「二加二等于四」还容易(在火星上,「二加二等于四」并非一条公理)。
史密斯等待着。
布拉什进来看了看,见他一动不动,又转身离去了。
史密斯听到了钥匙转动的声响。他想起来了,水兄弟上一次进来之前他曾听到过这种声音。于是,他改变自己的体内代谢,作好准备,等待着也许会顺序而至的事件。病房开了一道缝,吉尔无声地闪了进来。他吃了一惊。在这以前,他一直不知道那里竟是一道门。但他马上灵悟了这个事实,紧接着,喜悦充盈了他的身心。只有与同巢兄弟、水兄弟一起时才会有如此充实的幸福。在某些特定情况下,灵老的到来也能起到这种作用。
但幸福很快消失,因为他注意到,他的快乐并未被这位水兄弟分享。正相反,水兄弟显得极其紧张,只有遭遇无奈或失败、不得已选择解体之时才会如此紧张。但这时的史密斯已经懂得,在情绪上,这些生物可以忍受难以想象的痛苦,并且不因此而死亡。他的兄弟马哈迈德每天都会承受五次醉酒的痛苦折磨,不仅不死,反而视之为身体所必需。他的另一个兄弟范特龙普船长常常冷不丁大发雷霆,样子极度痛苦。按照史密斯的标准,那样的雷霆之怒,每一次都会导致立即解体,以平息冲突。可就他所知,那位兄弟却始终完好无损。
于是,他不再理会吉尔的焦灼不安。
吉尔递给他一包东西,吩咐道:「拿着,穿上。快!」
迈克尔接过,然后等着。吉尔看了看他,道:「唉,天啊!得啦,你先脱衣服,我来给你穿。」
结果穿衣脱衣都得她做。他原来穿的只有一套病号服、一件浴衣、一双拖鞋,不是因为他喜欢这身装束,而是人家吩咐他这样穿。现在他已经会自己穿衣服脱衣服了,但动作实在太慢,吉尔等得不耐烦,于是三两下把他剥了个精光。好在他俩一个是护士,司空见惯;一个则蒙昧如稚童,什么禁忌、羞耻,全没听说过——就算听过也闹不明白,因此少了许多无谓的扭捏。吉尔在他腿上套的那层「假皮肤」让史密斯觉得很舒服,但她没给他享受的时间,径直把长统丝袜往他大腿上一粘——没有吊袜腰带,只好用胶布将就了。这套女护士服是吉尔找一位大块头同事借的,说有个表妹要参加化装舞会。吉尔还给他套上一件护士坎肩,使劲朝脖子那儿扯,遮住喉结——至少她是这么希望的。最难的是鞋,太不合适。在这个重力井中,哪怕光脚走路,史密斯都觉得十分困难,更别说穿上这双不合适的鞋了。
但她好歹算是把史密斯包裹起来了。最后,她把一顶护士头巾别在他头上。「你的头发不够长,」她担心地说,「但有些姑娘也留短发,跟你的差不多……应该能凑合。」史密斯没回答,这些话他听不大懂。他试着用自己的意念让头发更长些,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种事是很花时间的。
「听着,」吉尔说,「听仔细。无论出什么事,一个字也别说。懂吗?」
「不说。我不说。」
「只管跟着我,我会拉着你的手。知道什么祷词的话,这会儿使劲祈祷吧!」
「祈祷?」
「没什么!跟着我就行,别说话。」吉尔开了侧门,先探头出去望了望,这才领着他来到走廊上。
走廊里的种种情形让史密斯惊慌到极点。种种形象纷至沓来,让他的意识无法集中。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眼睛和身体其他感官几乎完全脱钩,以免心智受到这片混乱的干扰。
她拉着他来到走廊尽头,踏上一条向前滚动的电动通道。他脚下一绊,幸好吉尔一把抓住,才没倒下。一个清洁女工瞥了他们一眼。吉尔心里直呼倒霉,同时还得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走下电动通道。他们上了楼顶,乘的是电梯,而不是速度更快的管道。吉尔知道,以史密斯的笨拙,她绝对没办法带他乘升降管。
来到楼顶后又碰上另一个危机,只是史密斯不知道罢了。再一次看到天空,他的心中无比欣喜。自从离开火星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天日。天空中布满灰色云层,阴沉沉的,是典型的华盛顿的阴天。吉尔四处寻找空中出租车。屋顶一个人都没有,下班的护士回家了,探视病人的家属亲友也走了。正是她盼望的情形。问题是,出租车也走光了。坐空中大巴士又太惹眼,她不敢冒这个险。
吉尔正要打电话租车,一艘空中出租车飞来,她立刻大声叫服务生:「杰克!这一艘没人租吧?」
「那是我替菲普斯大夫叫的。」
「哎呀!杰克,请尽快给我叫一艘吧。这是我表妹玛琪,南苑那边的,得了喉炎,吹不得风。」
服务生挠了挠脑袋,说:「这……看在你的份上,博德曼小姐,这艘你先用,我另给菲普斯大夫叫一辆得了。」
「哦,好杰克,你真好!玛琪,别说话,我替你谢他好了。对不起,杰克,她失声了,说不出话来,回头得给她温些朗姆酒喝下,兴许会好起来。」
「没错,是该给她喝几口。我母亲常说,最管用的还是老方子。」杰克边说边把手伸进出租车,输入吉尔家的代码,然后想扶她俩上车。吉尔赶紧插进来,免得不熟悉这套礼仪的史密斯露出马脚。「谢谢,杰克,真是太感谢了。」
空中出租车起飞了,吉尔这才松一口气,「你可以说话了。」
「该说什么?」
「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史密斯仔细考虑着。如此慷慨的邀请,他必须作出与此相当的回答,与兄弟情谊相称的回答。他想了好些话,但苦于无法用地球人的语言表述,只得作罢。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话,虽然稍嫌平淡,但总能多少传达出日渐亲密的兄弟之间应有的情谊。「让我们的蛋共享一个巢。」
吉尔愕然。「啊?你说什么?」
回答满不是那么回事,让史密斯觉得十分沮丧。但他归咎于自己。他伤心地意识到,一次又一次,他让这些地球人感到不快,而他的本意其实是想与对方融合一致。他又作了一次尝试,在自己有限的词库里重新选词造句,用另一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思想。「我的巢是你的,你的巢是我的。」
这一次,吉尔笑了。「哎哟,真好!亲爱的,我不敢说我彻底听懂了你的意思,但好长时间以来,这是我听到的最甜蜜的请求。」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们现在的麻烦实在太多,都快埋到耳根子了。所以,咱们等等再说,好吗?」
吉尔难以明白史密斯的意思,史密斯也同样听不明白吉尔的话。不过,水兄弟脸上的高兴神色,他捕捉到了;要他等待这层意思,他也懂了。等待容易,坐着就行。和水兄弟的沟通非常好,他心满意足,开始观赏沿途景物。
眼前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史密斯平生第一次看见。两边有这么多新东西需要灵悟。他忽然想到,故乡所用的幻影术,无论如何也制造不出这样的奇景。不知不觉中,他开始比较地球人和火星人的不同手法。比较结果显然不利于故乡的灵老们。他的意识惊慌地避开了这个结论。
吉尔一声不响,竭力盘算着,最后蓦地意识到空中出租车已经快到她的公寓了。这是最不该来的地方。一旦发现是谁帮助史密斯出逃,她的家会立即成为追查的首要目标。她不懂警察的那一套,但也知道,自己肯定在史密斯房间里留下了指纹,再说这一路上还碰到了那么多人。她还听人说,空中出租车内部装有磁带,保存着出租车的飞行记录,包括时间地点、航向航程。技术人员可以解读这种磁带。
于是,吉尔在控制板上噼噼啪啪按了一通键,清除了飞往她家的指令。空中出租车从草坪上升起,在空中盘旋着。该上哪儿去?该上哪儿去藏这个大男人,这个甚至不会自己穿衣服的半白痴?偏偏这家伙又是全球最受关注的人物!啊,要是本在这儿该多好!本……你在哪里?
她抓起电话,绝望地按下本的号码。电话那端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吉尔精神一振——马上又蔫了。电话那头不是本,是他的助手。「哦,对不起,基尔加伦先生,我是吉尔·博德曼。对不起,打错了,我还以为这是卡克斯顿先生的家。」
「没错,你打的是他家的电话。他不露面二十四小时后,我把他的住宅电话转接到办公室来了。」
「这么说,他现在还没有回来?」
「是的。你有事吗?」
「噢,没有。本就这样失踪了,你不觉得蹊跷吗,基尔加伦先生?不担心吗?」
「嗯?不,一点也不。他有留言,说不知道要走多久。」
「这还不奇怪吗?」
「鉴于卡克斯顿先生干的这一行,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博德曼小姐。」
「是吗?可是……我有一种强烈预感,他的消失非常不正常!我认为,你应该把这个情况通报出去,应该向全国、全世界的所有新闻机构披露!」
空中出租车里的电话不是可视的,可吉尔仿佛看到基尔加伦坐直了身体。「请原谅,博德曼小姐,恐怕我必须按我自己的意思理解老板的指示。唔……恕我冒昧,小姐,卡克斯顿先生不在的时候,总有他的某位『好朋友』打电话来,拼命追问他的下落。」
老有某个漂亮妞儿打听他在哪儿。吉尔生气地想。而这一位把我当成了他的现任「宝贝儿」。这个念头一起,她顿时不愿继续追问基尔加伦了。吉尔挂断了电话。
她该上哪儿去?突然,一个主意出现在吉尔的脑子里。她想,如果本失踪——而且又是出自当局的手笔——那么,他们绝不会想到去他的寓所搜查出逃的瓦伦丁·史密斯……除非他们把她和本联系起来——这种关系,他们不太可能知道。
到本那儿去,至少有吃的,还能找几件衣服给她这个白痴孩子换一换。吉尔输入本的寓所名称,空中出租车立即选定航线,向前飞去。
到了本的公寓,吉尔把脸凑近门上的一个小匣子,说了一遍口令:「芝麻开门!」
没反应。哎呀,该死!本更换了口令。吉尔站在那儿,只觉双膝发软,还得把脸背着史密斯。万一本在家呢?她冲着那个控制大门兼扬声器的小匣子表明身份:「本,我是吉尔!」
门开了!
两人进屋。身后,门自动关上了。一开始,吉尔还以为本在家,是他遥控开门让他们进来的,但很快便意识到,她是误打误撞说出了他新设的口令……这是他有意干的,想讨好她——她宁可不要他的讨好,只要别这么担惊受怕就行。
史密斯一声不吭,站在郁郁的青草地边,怔怔地看着。真是新奇啊,一时之间完全无法灵悟,却让他顿时产生一股愉悦之情。不及刚才乘坐的那个会飞的东西刺激,但草地更温和,更宜于容纳自我。他大感兴趣地望着屋子另一头的观景窗,但并没有认出这是窗户。他把它当成了故乡那种会活动的画……他在贝塞斯达急救中心的病房位于一幢侧楼,没有窗户,因此他至今还没有「窗」的概念。
他赞赏地发现,那幅「画」里的景深和运动完美无瑕——这一定是某位艺术大师的杰作。在此之前,他在地球所见的一切,没有一样让他觉得这里的人掌握了艺术。这次新体验让他对地球人的灵悟大大加深了,他觉得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眼角余光里,什么东西晃了一下,扭头一看,原来是他的水兄弟正从腿上褪下一层假皮。
吉尔长舒一口气,在草尖嫩叶中活动着脚趾头。「天哪!我的脚好疼!」她抬头看了看史密斯。那张婴儿似的脸上,那双好奇的眼睛正盯着她,目光让人不安,「你也来,你会喜欢的。」
他眨巴着眼睛,「怎么做?」
「唉,我总是记不住。过来,我帮你。」吉尔帮他脱掉鞋,撕下粘着长统袜的胶带,褪下长袜,「好了。舒服吗?」
史密斯小心翼翼地把脚趾伸进草里,动了动,然后怯生生地说:「可这是活的呀!」
「啊,当然是活的,草,真正的草!本花了好多钱养护,才有这个样子的。单这套模拟阳光的照明系统,花的钱就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要多呢。上去,好好走走,享受享受。」
吉尔的话,史密斯多半不懂,不过吉尔说草是活物并叫他上去走走的话,他倒是听明白了。「在活物身上走?」他震惊不已地说。
「啊?怎么不能?这草踩不坏,本来就是当地毯培植的。」
史密斯不断提醒自己:水兄弟不会唆使自己干坏事的。他鼓起勇气,踏上草地走了一圈。果然畅快非凡,脚下的活物也没有抗议。他把这方面的感官强化到极限,发现水兄弟说得对:这种草就是用来踩的。他下定决心,只管让自己全身心融入,欣赏这种感觉。对于人类来说,这就相当于硬起心肠欣赏吃人的诸般好处——同类相食的习俗,史密斯倒是完全能够接受。
吉尔舒了口气,说道:「我不能在草地上玩了。说到底,这儿究竟能安稳地待多久,我还不知道呢。」
「安稳?」
「我们不能在这儿久待。这会儿,他们说不定正在严格调查离开急救中心的所有人和车辆。」吉尔皱起眉头,苦苦思索。她家不行,这儿也不行。本原本想把史密斯送到朱巴尔·哈肖那儿去。可她不认识哈肖,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本说他住在波科诺斯的某个地方。好吧,使劲找!除此之外,她没别的地方可去。
「你为什么不高兴,水兄弟?」
吉尔回过神来,看着史密斯。唉,可怜的婴儿还什么都不知道!她试着从史密斯的角度考虑。她做不到,只意识到一点:他压根儿不知道他们这是逃离了……什么?警察?医院当局?其实她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到底干了什么事,犯了什么法。她只知道,行动的结果,是让她与大人物对抗,与大老板们作对。
他们正在与谁斗?对这个问题,自己尚且稀里糊涂,又如何给这火星来客讲得清楚?火星也有警察么?对火星来客说话,一半时间相当于对着盛雨水的桶大喊大叫。
火星上有桶么?有雨么?天呀。
「没什么,」她镇定地说,「照我说的做就行。」
「是。」
那是一种无条件的接受,一种恒久的承诺。吉尔突然觉得,就算她叫史密斯从窗户跳下去,他也会跳的。
她猜得没错,史密斯真会跳的。他会毫无保留地接受解体,没有惊怕,没有怨恨,甚至可以享受从二十层高楼坠落的每一秒钟。他当然知道,从这样的高度坠落会要了他的命,但他完全没有畏惧死亡的观念。如果一个水兄弟为他选择了如此奇怪的解体方式,他会坦然接受,倍加珍惜,并且努力灵悟这个过程。
「这个地方不能久留。我得弄吃的,还得给你换身衣服,然后离开。把身上的东西都脱掉。」吉尔说完,转身去翻本的衣柜。
吉尔挑了一套旅行装、一顶贝雷帽、一件衬衣、一条内裤和一双鞋。转过身来才发现史密斯被缠住了,像一只玩弄线团却让线缚住的笨拙小猫。他的头被护士裙裹住,一只手臂也被缠牢,动弹不得。脱裙子之前,他甚至没有摘下护士头巾。
「噢,我的天哪!」吉尔叫道,赶快跑去解救。
她替他解开束缚,把那套护士服一古脑儿塞进直贯楼底的垃圾竖井里。她不想让警察抓住什么线索。至于衣服的主人埃塔·谢尔那里,以后赔人家些钱就是了。「好家伙,瞧你这身脏的,他们可没好好照顾你。本的衣服干干净净的,不能这样穿到你身上,你得先洗个澡才行。来,跟我来。」吉尔是个护士,对各种难闻的体味早就习以为常;也正因为是护士,她才对香皂和清水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迷恋。看样子,最近一段时间没人给这位病人洗过澡。臭倒不算臭,但那股味儿让她想起大热天的马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