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这种事至今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上一次,我听说命定论者和自由意志论者在第四节 打了个平手。反正,无论谁胜谁负,有人愿意在阴沟里睡觉的话,我是无意打扰的。干好事就像治疗血友病——真正的解药是让血友病人流血到死……趁他们没有制造更多的血友病人之前。」
「你可以给他们做绝育手术嘛。」
「你想让我扮演上帝的角色?不过我们跑题了。道格拉斯并没有企图让人谋杀你。」
「谁说的?」
「永远正确的朱巴尔·哈肖说的,来自他具有无上权威的肚脐眼。孩子,哪个狱卒打死了一个囚犯,如果郡上的长官事先听到风声,你以为他们会允许吗?可能性比中六合彩还小。他们至多也就是在事情发生之后闭上眼睛,免得事态扩大,弄翻了自己的小货车。谋杀从来不是这个国家的政策。」
「我调查过好几起谋杀案,你可以看看背景材料。」
朱巴尔把手一挥,「我只说它不是一项政策。谋杀一直有。既有修伊·朗①那种搞到尽人皆知的,也有那些被活活打死的无名氏,只能勉强登上个第八版,但它从来都不是一项政策。你之所以能活命,正因为它不是乔·道格拉斯的政策。他们把你掏个空空如也,榨得干干净净,之后大可以把你处理掉,就像冲走马桶里的死老鼠一样容易。但老板不喜欢他们这么粗暴,要是手下这么干,又给他发现了,那些人会砸了饭碗,没准儿甚至会牢饭。」
朱巴尔停下来喝了口水。「那些恶棍并不是有权选择恺撒的罗马禁卫军,他们不过是人家的工具而已。那么,你希望谁来当恺撒?不喜欢在法院解决问题的乔?他的信仰植根在过去,那时候这个国家还没变成一个多语言帝国的辖地之一呢……不喜欢受不了谋杀的道格拉斯?也许你想把他轰下台去——我们能办到,现在就能把他卖了。要不要赶他下台,从某个生命廉价、有谋杀传统的地方再弄来一个秘书长?如果你这么做了,本,下一个爱管闲事的记者走进一条黑漆漆的小巷子,他会有什么下场?」
卡克斯顿没有回答。
「我刚才已经说了,特勤部不过是个工具。只要有钱,爱干脏活儿的人哪儿都能买到。要是你弄走了道格拉斯的多数票,那种脏活儿可能会变得更脏,你想过吗?」
「朱巴尔,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该批评政府吗?」
「哦不。牛蝇是必要的。不过,在把原来的无赖轰下台之前,最好先看看新的无赖是什么样。民主是个可怜巴巴的系统,唯一的优点就是它比其他任何系统都好上七倍。而它最大的坏处嘛,就是领导者正好反映选民的模样,不多也不少——也就是说程度很低。但你又能期待些什么呢?所以,看看道格拉斯,好好想想,他无知、愚蠢、自私,正像他的美国同胞,但却比平均水平还高上那么一两个档次。这以后,再看看等他垮台之后下一个上台的那个人。」
「差别少之又少。」
「差别总是有的!这是『坏』与『更坏』的区别。比起『好』和『更好』的区别重大多了。」
「那又怎样?你想我怎么做?」
「什么都别做。」哈肖回答道,「我会亲自导演这场戏。我们会达成协议,希望你不要在这上头对乔·道格拉斯口诛笔伐,或许还可以表扬表扬他『具有真正政治家风度的克制——』」
「我快吐了!」
「用你的帽子接着。我来告诉你我打算怎么做。骑老虎的第一个原则就是抓牢它的耳朵。」
「别再故弄玄虚了。到底怎么说?」
「别再傻头傻脑的,好好听着。算迈克不走运,他所拥有的财富比克罗伊斯②能梦想的还多……再加上一个政治—法律上的先例,他可以获得强大的政治力量。不过这个先例之荒唐可笑,除了福尔被判受贿罪,而行贿的多赫尼却无罪释放那次③,简直称得上空前绝后。我对那种『真正的王子』之类的胡说八道不感兴趣,我也不认为那些财富是『他的』;他并没有创造那些财富。即使是他挣来的,『财产』也并非一个自然而然、显而易见的概念,大多数人在这点上都错了。」
「哈?」
「所有权是个诡辩的抽象概念,一种神秘的关系。天知道我们的法律理论家把这个神话搞得多么复杂。在我沾上这个火星麻烦之前,我做梦也没想到它竟然这么微妙。火星人对任何东西都没有所有权……包括他们自己的身体在内。」
「等等,朱巴尔。就连动物都有财产,而火星人还不是动物;他们是一个文明,有自己的城市,还有诸如此类的东西。」
「没错。『狐狸有洞,飞鸟有巢。』谁也比不上一只看家狗更能理解『我的和你的』的概念。但火星人不一样。一切都由无数年长的公民——对你而言就是『鬼魂』,我的朋友——共同所有。除非你能把这也叫做『财产』,否则火星人就没有所有权。」
「我说,朱巴尔,那些『灵老』究竟是怎么回事?」
「想听官方的版本吗?」
「不,想听你的看法。」
「我觉得那是虔诚的胡话,拿来给草坪施肥正合适——是一早就烙在那孩子脑袋里的迷信,早到他根本不可能挣脱的地步。」
「听吉尔的意思,她好像也相信。」
「我说起来也一样像是相信似的。礼貌而已。在我最珍视的朋友中还有一个相信占星术呢;我绝不会想怎么去冒犯她。好些事情在我看来简直难以置信,从敲打桌子可以跟亡灵交流一直到自家的孩子就是比人家的强,可人类就有本事相信它们。这种本领简直深不可测。依我看,信仰就是智力上的懒惰。居然还有人相信只要自己祈祷下雨,宇宙的动力就能被抛在一边呢。迈克对『灵老』的信仰并不比这个更不理性。」
「呣,朱巴尔,我得承认,对灵魂不死的事,我也拿不准。不过我很高兴爷爷的鬼魂没来对我指手画脚。他十足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坏蛋。」
「我的也一样。我自己也一样。不过,只因为一个公民咽了气就剥夺他的权利,我们有什么理由这么干呢?在我长大的那个地方,把死人挖出来投票的可多呢④——还真有些火星的味道。说不定咱们的迈克小子根本不能拥有任何东西,因为『灵老』们已经拥有了一切。所以我简直没法跟他解释明白,他怎么就拥有了上百万环月公司的股份,外加莱尔驱动器和各种动产、有价证券。当初的主人当然已经死了——没用,说服不了他;这让他们变成了『灵老』,而迈克才不会对『灵老』的事儿指手画脚呢。」
「唔……该死,他没有行为能力。」
「当然。他无法掌控财产,因为他不相信财产这种神话,就好像我不相信他的鬼魂一样。本,迈克拥有的只有他的牙刷而已——而且还不知道自己拥有那玩意儿。要是你把牙刷拿走,他会以为这一定是『灵老』授权许可的。」朱巴尔耸耸肩,「他没有行为能力,所以我不会允许别人测试他的行为能力。否则,一眼就能看出,谁会被任命为他的监护人。」
「哼!道格拉斯,或者他的哪个傀儡。」
「你确定吗,本?想想高等法院里都是些什么人,那些被任命为人民的守护者的人物。」
「唔……你或许是对的。」
「真要到那一步,那孩子恐怕活不长。当然,他也可能在某个漂亮的花园里长命百岁,只不过逃跑起来,保准比贝塞斯达医院难多了。」
「你准备怎么办?」
「那孩子名义上拥有的力量过于危险,所以我们要把它送掉。」
「你怎么才能送掉那么多钱?」
「不是由我们送,那会影响力量的平衡。任何类似的企图都会引得别人要求检验他的行为能力。所以,我们必须由着老虎拼命跑,同时为了保住小命揪紧它的耳朵。本,待会儿我跟你大概讲讲我的打算……然后你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好好给我挑挑漏洞。不是法律上的;法律方面的含糊其辞由道格拉斯的法律班子草拟,他们写好以后我再检查。我要你闻闻它政治上的可行性。那,现在我就来说说咱们要怎么办——」
* * *
①修伊·朗:著名的民粹主义者,曾任美国路易斯安纳州州长,后被政敌暗杀。
②克罗伊斯:吕底亚王国的末代国王(560~546年),以富有著称。
③指「茶壶顶」丑闻。1920年初,美国内政部长福尔收受石油巨头的贿赂,将联邦政府所有的蕴藏石油的土地违法租借出去。福尔被判一年有期徒刑,行贿人之一的多赫尼却重金聘请辩护律师为自己成功脱罪。
④指冒用死者的名义投票。
十九
第二天上午,火星使团抵达秘书长的官邸。谦逊的火星统治者迈克·史密斯一点儿也不担心这次旅行的目的。一路上,他享受得很。他们乘一辆租来的空中灰狗;迈克坐在航行舱里,一边是吉尔,一边是朵卡丝。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对路上的东西指指点点,迈克只管睁大眼睛东张西望。座位本来是供两人使用的,现在三人同坐,结果自然是增长亲近。他一手搂着一位姑娘,听着、看着,试图灵悟,即使在水下十英尺也不可能更开心了。
这是他头一回看到地球的文明。从「胜利者号」到贝塞斯达医院的途中他什么也没看到;十天前他曾在出租车里度过了几分钟,却什么都无法灵悟。从那以后,他的世界一直局限在房子、游泳池、花园和绿树青草之间,连朱巴尔的大门都没出过。
但现在他已经很老练了。他理解了窗户,明白周围的这些泡泡是用来往外看的,而他所看到的就是城市。座位膝板上还滑出了地图,他在姑娘们的帮助下找到了自己在地图上的位置。人类竟然也知道地图,这是他新近才发现的。当他第一次灵悟人类的地图时,不禁感到一阵幸福的乡愁。比起他同胞的地图来,人类的地图静止不动、死气沉沉,但地图就是地图。从本质上讲,人类的地图和火星人的是一回事。他喜欢它们。
他能看到几乎两百英里的景色,大部分是乡村,蔓延在世界的首都周围。他品味着每一寸土地,极力灵悟。人类城市的规模和喧嚣让他吓了一跳,这与他的同胞建造的寺院—花园式的城市多么不同啊。在他看来,这样一座人类城市肯定转眼就会衰竭。它里头充塞着经验,哪怕是最荒凉的街区,也只有最强壮的灵老才能忍受,才能在沉思中灵悟其中堆叠的事件和情感。在家乡的时候,他自己也曾去过几座被遗弃的城市,那种感觉既不可思议又令人畏惧。后来,他的老师们灵悟到他还不够强壮,便禁止他继续参加这类活动。
他向吉尔和朵卡丝提了好些问题,由此灵悟了这座城市的年龄;它创建于两个多地球世纪以前。对他来说,地球的时间单位毫无意义,于是把它转换成了火星年和火星数字——一个完满三外加一个等待三(3^4+3^3=108火星年)。
多么可怕,却又多么美丽!唔,这些人肯定正准备放弃这座城市,任它自由思索,然后在压力下崩溃、化为虚无……可是,倘若仅仅从时间上来看,这座城市还不过是个蛋。
迈克期待着一两个世纪之后能重回华盛顿,走在它空旷的大街上,极力同它无尽的痛苦与美丽亲近。如果那时的他足够强壮的话,他一定会如饥似渴地灵悟,直到他成为华盛顿而城市成为他自己。在他有能力赞美、珍爱这座城市巨大的苦痛之前,他必须成长、成长、不断成长。他把这个念头储存起来。
路上有好多车辆都临时改变了路线(迈克并不知道,造成这种局面的正是他自己),灰狗的司机转向东方,迈克于是看见了大海。
吉尔不得不告诉他那是水,朵卡丝补充说那是大西洋,并在地图上把它的轮廓指给他看。迈克还是个巢仔时就知道,那个离太阳稍近的星球几乎完全被生命之水覆盖着,近来他又发现这些人几乎是心不在焉地接受了这份丰饶。火星人有个传统理论(他花了很大力气才灵悟),水之仪式并不需要水;水象征着本质,美丽但并非必须。可现在,他发现抽象的理论和物理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大西洋让他心中充满敬畏,几乎让他立即进入闭缩状态。吉尔不得不用最严厉的语气呵斥道:「迈克!不许!」迈克切断了自己的情感,把它储存起来。他盯着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汪洋,试着丈量它,直到脑袋嗡嗡直响,充满了3、3的幂,以及幂的幂为止。
他们在秘书长的官邸降落。朱巴尔大声道:「记住,姑娘们,把他四面围起来,需要用到高跟鞋和胳膊肘的时候千万别犹豫。安妮,虽然你穿着公证官大氅,但人家挤你的时候一样可以踩上一脚。对吧?」
「别瞎操心了,老板。没人会来挤公证官的。再说我的鞋跟尖着呢,体重也比你强。」
「好吧。杜克,赶紧把拉里和车子打发走。」
「灵悟了,老板。别那么神经质。」
「我爱怎么神经质就怎么神经质。咱们走。」哈肖、卡克斯顿还有四个姑娘和迈克都下了车;灰狗重新起飞。停机坪没有挤得水泄不通,但也远不是空空如也。一个男人走上前来,热情洋溢地说:「哈肖医生吗?我是汤姆·布拉德利,秘书长的高级执行助理。你现在应该去秘书长的办公室,他要在会谈开始前会见你。」
「不。」
布拉德利眨巴眨巴眼睛,「我想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这是秘书长的指示。哦,他说史密斯先生也可以跟你一起去,我是说火星来客,没关系的。」
「不。我们要去会议室,找人带路。与此同时,我有件差事给你。米丽安,那封信。」
「可是,哈肖医生——」
「我说了,『不!』你必须马上把这封信交给道格拉斯先生,然后把他的收条带给我。」哈肖接过米丽安递来的信封,在封口签下名字,又在签名上按了个拇指印,这才交给布拉德利,「告诉他马上看——在会议开始之前。」
「但秘书长希望——」
「秘书长希望看到这封信。年轻人,我是天生的透视眼,我可以预言,假如你送信时耽搁了时间,明天咱们就不会在这儿看到你了。」
布拉德利喊了声:「吉姆,你来负责,」随即拿着信离开了。朱巴尔舒了口气。那封信花了他不少工夫;昨晚的一多半时间,他和安妮都在一遍遍地打草稿。朱巴尔希望达成公开的协议,但他并不想让道格拉斯乱了阵脚。
有人接受了布拉德利的命令走上前来。机灵、年轻、野心勃勃。朱巴尔一眼看出,这准是个被权势吸引、甘心替当权者干脏活的那种家伙。只见他微微一笑:「在下吉姆·桑弗斯,医生,是长官的新闻秘书。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们的挡箭牌了,替你们安排媒体采访之类。很抱歉会议室还没准备好;最后一分钟我们又搬到了一间更大的屋子里。我看我们可以——」
「我看我们可以去那间会议室,立刻就去。」
「医生,你不明白。他们还在布线什么的,那间屋子里挤满了记者,而且——」
「很好,我们还可以顺便跟他们聊聊。」
「不,医生。上头指示我——」
「小子,你可以拿着你的指示,把它们叠得方方正正的——然后塞进你的臀部。我们来这儿只有一个目的:参加一个公开的会议。假如会议没有准备好,我们就会见媒体——在会议室里见。」
「可是——」
「你想让火星来客一直站在这么大风的房顶上吗?」哈肖抬高嗓门,「难道这儿就没有一个脑子够使的人领我们去会议室?」
桑弗斯咽口唾沫,「跟我来,医生。」
会议室里乱哄哄的,塞满了记者和技师,但也还有一张椭圆形的大桌,几张小一点的桌子和许多椅子。大家发现了迈克,任桑弗斯连声抗议也没法让人群退后半步。迈克的亚马逊女战士们护送他来到大桌前;朱巴尔让朵卡丝和吉尔分别坐在他两侧,又安排公证官和米丽安坐在他身后。之后他便不再阻止提问或是拍照。迈克已经预先知道人家会做许多奇怪的事,朱巴尔警告过他不得贸然行动(比如让人或物消失、停止之类),除非吉尔要他那么干。
迈克严肃地面对着眼前的混乱;吉尔握住他的手,她的碰触让他安下心来。
朱巴尔巴不得人家照像,越多越好;至于提问他也毫不畏惧。通过一个星期的交流,他已经坚定了信念:除非有专家协助,随便哪个记者都别想从迈克嘴里掏出任何东西。迈克习惯照字面理解人家的意思,回答也以字面意思为限,所以,任何想向他打探消息的企图都注定是白费功夫。
对于大多数问题,迈克的回答都是:「我不知道。」或者,「抱歉?」
一个路透社的通讯员预见到迈克的继承人身份将会引发争议,于是想搞个突然袭击,不动声色地搞个行为能力测试,「史密斯先生?你对继承法了解多少?」
迈克知道自己还没有灵悟人类的财产概念,特别是有关遗赠和遗产的那部分。于是他来了个照本宣科。朱巴尔听出那是《伊利论遗产与遗赠》的第一章 。
迈克一页又一页地背诵出自己读到的内容,精确之极,毫无表情。最后,整间屋子鸦雀无声,提问的人咽了口唾沫。
朱巴尔任他背下去,直到每个记者都对嫁妆和鳏夫产业、血亲和母系亲属、按家系继承和按人头分配有了深刻的了解,比他们这辈子想知道的多得多。过了好久,朱巴尔才开口道:「够了,迈克。」
迈克一脸迷惑,「还没完呢。」
「以后再说吧。还有人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一个《伦敦星期天》的记者跳出来,问了个符合刊物定位的问题:「史密斯先生,据我们了解,你喜欢女孩子。你吻过哪个女孩子吗?」
「是的。」
「喜欢吗?」
「是的。」
「有多喜欢?」
迈克几乎没有迟疑,「吻女孩是件好事,」他解释道,「比玩该死的扑克强多了。」
他们的掌声把他吓了一跳。但他能感觉到,吉尔和朵卡丝并不害怕;她们的心情很愉快,还在强忍着不发出那种他学不会的吵吵闹闹的声音。于是他也不再恐惧,静静等待着。
有人把他从更多的问题中解救出来,让他无比快乐: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个侧门走了进来。「我的兄弟马哈迈德博士!」迈克激动得难以自持,开始说个不停——用的是火星语。
「胜利者号」的语言学家微笑着朝他挥挥手,一面快步向迈克跑来,一面用同样刺耳的声音回答着。两人继续用非人类的语言交谈,迈克急切地滔滔不绝,马哈迈德更慢些,声音听上去就像一头犀牛跟铁皮小屋较上了劲。
记者们任他们说了一会儿。广播记者拿出录音机,文字记者则把两人的对话注解为火星本土色彩。最后有人打断了他们:「马哈迈德博士!你在说些什么啊?」
马哈迈德用清晰的牛津口音回答道:「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说『说慢点,我亲爱的孩子——请慢点。』」
「那他说的又是什么?」
「都是个人隐私,对外人没有意义。老朋友之间的问候之类。」他继续说起来——说起火星语来。
迈克在向自己的水兄弟讲述自他们分别以来所发生的一切,好让他们彼此之间能够充分灵悟。但迈克在判断什么值得讲的时候用的完全是火星标准,所以他讲的主要是新的水兄弟和他们各自的味道……吉尔是柔和的……安妮是深广的……还有奇怪的朱巴尔,迈克至今没能充分灵悟,他时而像一个蛋,时而又像一位灵老,但其实两者都不是——还有海洋那无法灵悟的广袤——
马哈迈德没那么多好讲的。按照火星的标准,他遇到的事情要少得多:一次他并不感到骄傲的酒神狂欢,还有匍匐在华盛顿苏莱曼清真寺里度过的漫长一日,其结果他尚未灵悟,也不愿讨论。没有新的水兄弟。
没过多久,他打断了迈克,把手伸给朱巴尔。「你是哈肖医生吧。瓦伦丁·迈克尔认为他已经介绍过我了——至少按他的标准看是这样。」
哈肖一面握手一面打量对方。从粗花呢的昂贵便服到修剪过的灰色小胡子,这伙计一身「打打猎、开开枪、做做运动」的英国派头……偏偏皮肤黝黑,而且那鼻子的基因显然来自地中海东部。冒牌货。哈肖不喜欢冒牌货,他宁愿吃冷冰冰的玉米粑粑,也不要最完美的合成「牛腰肉」。
但迈克把他当朋友,那他就是「朋友」了,直到有别的证据证明相反的结论为止。
在马哈迈德看来,哈肖活脱脱是个博物馆里的「美国佬」标本:举止粗俗,衣着不看场合、过分随便,讲话粗声大气,多半愚不可及,几乎肯定是个乡巴佬。还是个专业人士——这就更糟了,因为在马哈迈德博士看来,美国的专业人士个个缺乏教育、心胸狭窄,顶多算是技术工人。他对美国的一切都有无穷无尽的厌恶。他们那不可思议的多神教巴别塔,他们的烹饪,(烹饪,哈!!!),他们的举止,他们杂交的建筑和恶心的艺术,还有他们盲目、自大的信念:尽管他们的太阳早已西下,却依旧自以为高人一等。还有他们的女人。特别是他们的女人:不知谦逊、武断自负,可那些节食过分的胴体偏偏又让他心猿意马,不由得联想到天国的尤物。其中四个眼下包围着瓦伦丁·迈克尔,可这次会议明明应该是男人的事儿——
然而,瓦伦丁·迈克尔把他们介绍给了他,包括那几个在这种场合中不该出现的女性生物。他自豪而急切地称他们为水兄弟。这样一来,马哈迈德就对他们有了义务,这种义务甚至超过他对自己堂兄弟所应尽的责任。马哈迈德是通过直接观察火星人来理解水兄弟这一概念的,他不需要胡乱翻译成什么「等价」,什么「与同一件事相等的东西彼此之间也相等」。他见过身在家乡的火星人;他知道他们有多贫穷(按照地球上的标准);他浅尝过他们的文化财富(由此约略猜到了其深邃程度);同时也灵悟了火星人赋予人际关系的绝对价值。
好吧,没有别的办法。他与瓦伦丁·迈克尔分享过水,现在他必须证明自己的朋友没有错看了他……但愿这些美国佬不完全是些暴发户。
于是他热情地微笑了,「瓦伦丁·史密斯向我解释过——而且非常自豪,说你们都与他分享着——」(马哈迈德说了一个火星词。)
「什么?」
「水兄弟的情谊。」
「灵悟了。」
马哈迈德对此十分怀疑,但没露声色,「既然我与他也有这样的关系,我必须要求大家把我也视为自家人。我知道你的名字,医生,还猜到这位一定就是卡克斯顿先生——我在你的专栏上见过你的照片,卡克斯顿先生——现在让我看看我有没有认出年轻的小姐们。这位一定是安妮了。」
「没错,但她现在穿着公证服。」
「是的,当然。我过后再向她致意。」
哈肖把其他人介绍给他。吉尔吓了他一跳。这姑娘竟然用水兄弟之间的敬语同他打招呼。虽然声调比任何火星人都高了三个八度,但火星人那种嗓子发炎似的语音却分毫不差。吉尔已经理解了百来个单词,其中一打还能说。这一个词她更是了然于心,因为她每天都要听到、用到好几次。
马哈迈德博士瞪大了眼睛。或许这群人并不只是些没受过割礼的蛮子……说到底,他的小朋友迈克的确有很强的直觉。他立即向吉尔道出符合水兄弟礼仪的回答,并俯身亲吻她的手。
吉尔看出迈克被逗乐了。一个水兄弟要回应马哈迈德的话一共有九种方式,她哑着嗓子,尽力挤出了最短的一种。可她并没有灵悟它的意思。如果能按人类生理在英语里为这句话找出一个最接近的对应意思,她是绝对不会把这个意思当众讲出来的,更别说是一个刚刚认识的男人!
马哈迈德理解这话,他接受了它的象征意义,而不是它(对人类而言绝不可能的)字面上的意思,并且做出了正确的回答。吉尔已经山穷水尽;她压根儿不明白对方说了什么,即使要她用英语回答也办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