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巴尔决定先解释最广义的宗教,待会儿再来对付神和神性的概念。
迈克同意朱巴尔的看法。学识的规模确有不同,从巢仔也能灵悟的小学识到只有灵老才能充分灵悟的伟大学识。接下来,朱巴尔想在大小学识之间划一条线,好把那些「伟大的学识」比做「宗教问题」。但他的这一尝试并未成功。对迈克而言,有些宗教问题根本不成其为问题(例如「创造论」),其他一些在他看来又只是些「小」问题,其答案哪怕对巢仔也显而易见(例如死后的生命)。朱巴尔放弃了,开始谈起人类宗教的多样性。他解释说,人类有上百种不同的方法来教授「伟大的学识」,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答案,而且个个都宣称自己的答案是真理。
「什么是『真理』?」迈克问。
(「什么是真理?」一个罗马审判官也这样问过,然后此人便洗手不管了⑤。朱巴尔真希望自己也能这么做。)「当你正确地回答一个问题时,你的答案就是真理,迈克。我有几只手?」
「两只手。」迈克修正道,「我看见两只手。」
安妮从书本上抬起眼睛,「六个星期,我就能把他变成一个公证官。」
「安静,安妮。事情已经够难办的了。迈克,你回答得没错;我有两只手。你的答案是真理。假设你说我有七只手呢?」
迈克有些困惑,「我没灵悟到我能那么说。」
「对,我想你不能。但如果你那么做了,你就没有说对;你的答案就不是真理了。但是,迈克——仔细听着——每个宗教都宣称自己是真理,宣称自己的话是正确的。但它们的答案又如此不同,就好像两只手和七只手的区别。弗斯特教徒这样说,佛教徒那样说,穆斯林又是另一种说法。许多答案,各不相同。」
看上去迈克在极力思考。「全都说得对?朱巴尔,我没灵悟。」
「我也一样。」
火星来客一脸困惑,突然微笑起来,「我会请弗斯特教徒去问问你们的灵老,然后我们就会知道了,我的兄弟。这件事我该怎么做?」
几分钟之后,朱巴尔满心厌恶地向迈克保证,自己会安排他会见某个弗斯特大嘴巴。而且,尽管他好说歹说,迈克仍然以为弗斯特教徒与人类的「灵老」有联系。迈克的困难在于他不知道谎言是什么东西。「谎言」和「虚假」的定义都储存在他脑子里,却毫无灵悟的迹象。一个人也许会「说错」,但那只可能是个意外。于是,迈克根本没想过弗斯特教派撒谎的可能性,他们说什么,迈克就信什么。
朱巴尔试着向他解释,所有的人类宗教都自称同「灵老」有这样那样的联系,然而它们的答案却各不相同。
迈克很耐心,也很困惑,「朱巴尔我的兄弟,我试过了……但我没灵悟这怎么可能是对的。在我们那里,灵老说的总是对的。你们——」
「等等,迈克。」
「抱歉?」
「当你说『我们』时,你指的是火星人。迈克,你不是火星人;你是地球人,人。」
「『人』是什么?」
朱巴尔呻吟起来。他知道迈克能引用字典上的定义。还有,这孩子问的问题从来不是故意惹你心烦;他总是为了得到信息——而且期待朱巴尔能给他答案。「我是人,你是人,拉里是人。」
「但安妮不是人?」
「唔……安妮也是人,一个女性的人。一个女人。」
(「谢谢,朱巴尔。」——「闭嘴,安妮。」)
「婴儿是人吗?我看过图片,在天杀的叽叽——在立体影像机里也有。婴儿的形象和安妮不同……安妮的形象和你不同……你的形象也和我不同。对了,婴儿是个巢仔人吧?」
「唔……是的,婴儿是人。」
「朱巴尔……我想我灵悟了,我的同胞——『火星人』——也是人。不管样子。样子不是人。人是灵悟。对吗我说得?」
朱巴尔决心退出哲学学会,还是去织布的好!什么是「灵悟」?这个词他已经用了一个星期——直到现在也没灵悟。但什么是「人」?一只没有羽毛的两足动物?上帝的形象?或者是那个所谓「适者生存」的循环定义所产生的偶然结果?必须受死亡和税收双重折磨的生物?火星人似乎已经战胜了死亡,他们好像也没有人类所谓的钱、财产和政府之类,他们又怎么可能有税收呢?
然而这孩子是对的;形象与「人」的定义毫无关系,形象并不重要,它不过是装酒的瓶子。你甚至可以把人从他的瓶子里取出来,就好像那个被俄国人「拯救」的可怜虫,他的大脑被裹在玻璃里,接上无数电线,活像个电话中转站。老天爷,好个恐怖的玩笑!不知那个倒霉鬼是不是能欣赏其中的幽默。
但是,从火星人的角度看,人类和其他动物该如何区分呢?一个掌握了遥控悬浮术(天晓得还有些别的什么)的种族会为工程学叹服吗?如果会,那么阿斯旺水坝和一千英里的珊瑚礁哪一个会拔得头筹?人的自我意识?不过是自大而已,谁能证明鲸鱼精子或者红杉不是超越人类极限的哲学家和诗人?
有一个领域,人倒是无与伦比:他能不断花样翻新,发明更大更有效的方法去消灭、奴役、折磨,永远使他成为对他自己而言最难以忍受的大祸害。在这方面,人类所展示出的创造性简直没有止境。人是他自己最严酷的玩笑。幽默的根基其实就是——「人是会哈哈大笑的动物。」朱巴尔回答道。
迈克想了想,「那我就不是人。」
「嗯?」
「我不会哈哈大笑。我听过大笑声,它让我害怕,后来我灵悟到它并不害人。我试着学习——」迈克把头向后一扬,发出刺耳的咯咯声。
朱巴尔捂住耳朵,「停下!」
「你听见了,」迈克悲伤地说,「我不能做对,所以我不是人。」
「等等,孩子。你不过是还没学会罢了……还有,硬学是学不会的;但你会学到的,我保证。只要你跟我们在一起,时间长了,你自然会发觉我们是多么可笑,那时候你就会哈哈大笑了。」
「我会吗?」
「会。别担心,不要强求。真的,孩子,一旦灵悟了我们,就连火星人也会放声大笑的。」
「我会等。」史密斯平静地同意了这个安排。
「还有,在等待期间,别怀疑自己是人。你是人。人生自女人,生而麻烦……总有一天你会充分灵悟它,并且大笑出声——因为人是会嘲笑自己的动物。至于你的火星朋友嘛,我不知道;但我灵悟他们也可能是『人』。」
「是的,朱巴尔。」
哈肖以为会谈可以到此结束,不禁松了口气。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到如此尴尬了,上一回已经是十分遥远的过去了。有一天,父亲向他解释了小鸟、花朵和蜜蜂的事——只可惜太迟了。
然而火星来客却不肯善罢甘休,「朱巴尔我的兄弟,你刚才问我:『谁造了世界?』当时我没有词语表达为什么我灵悟这不是一个问题。我一直在想词语。」
「想到了吗?」
「你已经告诉我了,『上帝创造了世界』。」
「不,不!」哈肖道,「我告诉你的是,宗教谈到了很多东西,它们中的大多数都说『上帝造了世界』,我还告诉你说我没有充分灵悟。『上帝』只不过是它们用的一个词而已。」
「对,朱巴尔,」迈克附和道,「就是这个词,『上帝』。」他加上一句,「你灵悟了。」
「我必须承认我没有灵悟。」
「你灵悟了。」迈克坚定地重复道,「我解释。我没有词。你灵悟。安妮灵悟。我灵悟。我脚下的青草在美丽的欢乐中灵悟。但我需要那个词。那个词就是『上帝』。」
「接着说。」
迈克得意地指着朱巴尔,「你是上帝!」
朱巴尔抬起一只手,啪一声拍在脸上,「哦,耶稣基督——我都干了些什么啊?听着,迈克,放松些!你没理解我的意思。对不起。非常抱歉!忘了我的话,咱们另找一天,从头再来。不过——」
「你是上帝,」迈克庄重地重复道,「凡灵悟者,是上帝。安妮是上帝。我是上帝。快乐的青草是上帝。吉尔总美丽地灵悟。吉尔是上帝。所有的塑造、制作、创造加在一起——」他用火星语叽哩咕噜地说了些什么,然后微笑起来。
「好吧,迈克。不过别着急。安妮!你都听见了?」
「那还用说,老板!」
「录卷带子。我得好好下一番功夫,不能让这事儿就这么过去。我必须——」他朝天上瞟了一眼,「哦,上帝啊!所有人,各就各位!安妮!把紧急按钮设成『死人』级别,看在上帝份上拇指别离开它;他们或许不是朝这儿来的。」他又抬头望了望,两辆空中汽车正从南方飞来,「恐怕他们的目的地正是这儿。迈克!躲到游泳池里!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去最深的地方,留在那儿,别动——我派吉尔来找你之前别出来。」
「好的,朱巴尔。」
「现在!行动!」
「好的,朱巴尔。」迈克跑了几步,然后膝盖伸直,脚尖绷着,双脚并拢在一起,以这种姿势跳进水里,消失了。
「吉尔!」朱巴尔大喊一声,「跳进池子再出来。你也是,拉里。如果有人看见了迈克,我要让他们搞不清有多少人在用游泳池。朵卡丝!快上来,孩子,再跳进去。安妮——不,你得拿着紧急按钮。」
「我可以拿上我的外套,去池边坐着。老板,你想要延迟『死人』设置吗?」
「唔,三十秒。如果他们降落,穿上你的公证大氅,然后把拇指再放回按钮上,等着——如果我叫你过来,马上放飞气球。我绝不会乱喊『狼来了』,除非——」他手搭凉棚向上望去,「其中一辆要降落了……看上去有点像条子拉货的家伙。哦,该死,我还以为他们会谈判呢。」
第一辆车盘旋着降落在游泳池旁的花园里;第二辆开始在低空绕圈子。看大小,这些车子像是运送部队的,车身上还有代表联邦的地球标志。
安妮放下无线电中继器,迅速换上自己的职业装束,然后再次拿起中继器,拇指放回到按钮上。第一辆车刚落地,车门便打开了。朱巴尔像只好斗的哈巴狗似的朝它冲了过去。车里出来一个人,朱巴尔咆哮道:「把那辆该死的破车从我的玫瑰花丛上挪开!」那人说:「朱巴尔·哈肖?」
「让那个蠢猪把那辆烂货升起来,退后!退到花园外头,停在草地上!安妮!」
「来了,老板。」
「朱巴尔·哈肖,我有一张逮捕令,奉命逮捕——」
「你就是奉命逮捕英国国王我也不管;把那堆垃圾从我的花上挪开!然后,老天在上,我要指控你——」朱巴尔瞅了眼对方,似乎刚刚才看见这么个人,「哦,原来是你,」他轻蔑地说,「你生来就是个傻子吗,海因里希?或者还需要后天的学习才能这么蠢?那头穿制服的蠢驴是什么时候学的飞行?」
「请检查逮捕令。」海因里希上尉谨慎、耐心地说。
「把你的婴儿车弄到我的花床外头去,否则我就要提起民权诉讼,让你们跟退休金说再见!」
海因里希有些犹豫。「快!」朱巴尔吼道,「还有,告诉那些从车里出来的乡巴佬把脚抬起来!那个长兔牙的白痴正站在一朵伊丽莎白·休伊特上!那可是得过奖的!」
海因里希转过头,「你们——小心那些花。帕斯金,你正踩着一朵。罗杰斯!把车升起来,开到花园外面去。」他转向哈肖,「满意了?」
「等他把车挪开之后——不过你们还是得赔偿损失。让我们来看看你的证件……把它们给公证官看,大声清晰地表明你的名字、等级、组织和工资编码。」
「你知道我是谁。我有一张逮捕令,授权我——」
「我也有授权,可以用霰弹枪把你的头发分开,除非你遵守条例按部就班。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在电话上见过一个塞在衬衫里的家伙,和你有些相似——但我还是认不出你来。你必须以特定的方式,自己报出你的身份。《世界章程》第二部 分1602段。那以后,你才能执行你的逮捕令。其余那几只猿人也一样,还有那只为你驾车的猴子。」
「他们都是警务人员,听我的命令行事。」
「我可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警务人员。他们没准儿是在哪家服装店租了几套不合身的小丑衣服。法律条文,先生!你们闯进我的城堡。你说你们是警务人员,还宣称这次入侵有合法的逮捕令。除非你们能证明我错了,我会一直说你们是非法闯入……这让我可以行使主权,动用武力驱逐你们——就在大约三秒钟之后。」
「我不会建议你这么做。」
「你有什么资格建议?如果我在试图行使我的权利时受伤,你的行为就变成了主动攻击——而且是使用致命武器,假如那些驴子带的是枪的话,我看挺像。民事和刑事,一个也跑不了。怎么,伙计,我能剥了你的皮做门垫!」朱巴尔收起一只瘦巴巴的胳膊,捏紧了拳头,「滚出我的地盘!」
「慢着,医生。我们照你说的做就是。」海因里希已经涨红了脸,但声音仍然控制得很好。他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明,朱巴尔只瞟了一眼就递还给他,让他给安妮看。于是,他陈述了自己的全名,说自己是个上尉,隶属联邦特勤部,并背诵了自己的工资编码。海因里希一脸寒霜地下达命令,其他队员和司机也一个个走完了这套冗长的过场。
结束之后,朱巴尔立刻和和气气地说:「好了,上尉,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我有一张逮捕基尔伯特·伯奎斯特的许可状,上述许可状的授权范围是这块地产及其建筑。」
「把你的许可状出示给我和我的公证官。」
「我会的。我还有另一张逮捕令,与第一个相仿,授权我逮捕吉尔·博德曼。」
「谁?」
「吉尔·博德曼。罪名是绑架。」
「我的天啊!」
「还有一张是赫克托·C·约翰逊……一张给瓦伦丁·迈克尔·史密斯……还有一张是你,朱巴尔·哈肖。」
「我?又是偷税漏税?」
「不。这一个和那一个嫌犯的从犯……以及其他事件的重要证人。就算没有逮捕令,我自己也会以妨碍执行公务的罪名把你抓起来。」
「哦,得了吧,上尉!自从你表明身份、举止开始合法之后,我可是再合作不过了。而且会继续合作下去。当然,我还是要起诉你——外加你的直接上司和政府,罪名是那之前的非法行为……对于你们任何人以后可能的所作所为,我也不会放弃任何权利或者追索权。呣……好长的抓人单子,我算明白你干吗要带上另一辆车了。不过——天哪!——奇怪了。这个,唔,博德曼女士?——我看见她的罪名是绑架了一个叫史密斯的家伙,可这张逮捕令里史密斯又似乎被指控为在逃犯。我弄糊涂了。」
「两者都有。他逃跑了——然后她绑架了他。」
「这么实施起来不是有些困难吗?逃跑和绑架的难度都挺大的呀。他又是以什么罪名被监禁的呢?逮捕令上似乎没有说明?」
「我怎么会知道?他逃了,就这么简单。他是个逃犯。」
「哎呀!我想我得向他俩提供我的服务,做他们的法律顾问。有趣的案子。如果出了一个娄子——或是几个,很可能会导致其他问题。」
海因里希冷冷地一笑,「你会发现这么做不太容易,你自己也得在里头蹲着。」
「哦,我相信时间不会太长。」朱巴尔提高声音,转头面向房子,「我想,如果霍兰法官在听的话,可以马上执行人身保护程序了——为我们所有人。还有,如果联合新闻正好有辆通讯车在附近,还得赶紧弄清楚我们会被关在哪儿。」
「真不愧是个讼棍,哈肖。」
「诽谤,我亲爱的先生。我记下了。」
「对你能有多大好处?这儿没别人。」
「是吗?」
* * *
①《格列佛游记》:这部作品的作者是乔纳森·斯威夫特,这里是一种开玩笑的说法。
②第欧根尼:古希腊哲人,在木桶里生活。
③牧羊人:指牧师。
④典出一首美国童谣:「阿吉遇见熊,熊遇见阿吉。熊的肚子胀鼓鼓,肚子里头是阿吉。」
⑤指审判耶稣的罗马总督本丢·彼拉多。犹太人要求处死耶稣,彼拉多审讯耶稣,耶稣说自己来是「为真理作见证」。彼拉多反问:「什么是真理?」他并不愿意处死耶稣,但害怕犹太人暴动,于是宣布自己并未发现耶稣犯罪,然后把耶稣交给犹太人自行处置,并且在盆中洗手,表示耶稣的血不在自己手上。
十五
瓦伦丁·迈克尔·史密斯划破昏暗的池水,来到最深处,在跳板下方的池底停下。他不知道他的水兄弟为什么要他藏起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藏。朱巴尔要他这么做,并且要他待在那儿,直到吉尔来找他;这就够了。
他蜷起身体,把空气从肺里呼出去,眼睛往上一翻,心跳减缓。除了并未解体以外,完全和死了一样。他有许多事情需要冥想,所以选择延长自己的时间感,让每一秒都像一个钟头一样漫长。
他又一次没能实现完美的理解、那种理应存在于水兄弟之间的水乳交融,也就是灵悟。他知道错在自己,起因是他再一次用错了变化多端、令人费解的人类语言,他的话让朱巴尔心烦意乱。他知道他的人类兄弟可以承受强烈的情感而不会受到严重的伤害,但史密斯仍旧因为自己使朱巴尔心烦而感到愁苦、抱歉。看来,他终于灵悟了一个最难理解的人类词语。他本该明白的。最早向他的兄弟马哈迈德学习时,他就已经发现,比较长的人类单词很少改变意思,但较短的词语却难以捉摸,变化起来毫无规律可言。至少他是这么灵悟的。人类的短词就好像用小刀舀水一样。
而那是个很短的词。
史密斯觉得自己正确地灵悟了那个单词:「上帝」。之所以引起误会,是因为他没能选对其他词语。这个概念如此简单,如此基本,如此必要,哪怕一个巢仔也能解释——用火星语。问题在于找到正确的人类单词,好让他可以说对,确保他能把它们组合起来,与他用同胞的语言说出来的东西一一相对。
可是,即使用的是英语,表达如此简单的概念竟然也会有困难,这一事实仍旧让他大惑不解。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呀……否则,他们就不可能灵悟生命。或许他不该跟变化多端的语义搏斗,应该问问人类的灵老究竟该怎么说。可他必须等朱巴尔为他安排,因为他不过是一个蛋。
他没能有这个荣幸去参加亚特兄弟和多蒂兄弟的解体,为此他感到一阵短暂的遗憾。
然后他便平静下来,开始回顾《韦氏新国际英语字典》,第三版,马萨诸塞州斯普林菲尔德出版。
史密斯被唤醒了。他不安地意识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水兄弟们遇到了麻烦。他在「sherbacha」和「sherbet」之间停下来,开始思考。他该不该离开生命之水,去和他们一起灵悟、分担他们的麻烦?在家里根本不存在这样的问题:麻烦总由大家分担,分担中伴随着欢乐的亲密。
但朱巴尔要他等着。
他回顾一遍朱巴尔的话,把它们与其他人类词语相对照,确保自己灵悟无误。不,他灵悟得对;他必须等吉尔来。
可他实在不安,无法回头继续自己狩猎词语的游戏。最后,一个想法出现了,充满欢乐,充满挑战。假如不是身体没有准备好,他一定会为之颤抖。
朱巴尔要他把身体放在水下,把它留在那儿,等吉尔来……但朱巴尔有没有说他本人必须和身体一起等待呢?
史密斯花了很长时间思考这一点。他知道,难以捉摸的英语词汇可能把他引入歧途。最后他得出结论,朱巴尔并没有命令他跟身体待在一起……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避免不与兄弟们分担麻烦的错误了。
史密斯决定出去走走。
自己竟然如此胆大包天,他不禁感到有些无所适从。过去他也这么干过,但从来不是「单飞」。每次都有一位灵老陪伴他,照顾他,确保他身体的安全,让他不至于迷失方向,陪伴着他,直到他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为止。
现在没有灵老来帮助他。但史密斯坚信自己能独立完成,让他的老师为他骄傲。于是他检查了身体的每个部分,确保在他离开期间不会损坏,然后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只留下必须的一点点自我看守身体。
他起来了,站到游泳池边上,提醒自己要像身体在时一样行事,免得迷失方向——免得记不起游泳池、身体和一切东西都在哪儿,漫步到不认识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
史密斯看了看周围。
一辆车刚刚降落在花园里,车底下的生命受到了伤害和侮辱,纷纷抱怨。这就是他感觉到的麻烦吗?草是用来走的,花和灌木丛不是——这是个错误。
不,还有更多的错误。一个人从车里出来,一只脚即将踏上地面,而朱巴尔朝他跑了过去。史密斯能看见朱巴尔掷向对方的愤怒。如此狂暴的攻击,假如发生在两个火星人之间,双方都会无可避免地走向解体。
史密斯将它当作需要考量的事情记下,并且假定这是个必须的关键点,预先设想好了应该怎样去帮助自己的兄弟。这以后,他转而打量其他人。
朵卡丝正从游泳池里出来;她有些不安,但并不十分担心;史密斯能觉察到她对朱巴尔的信心。拉里站在池边,他刚从水里出来,身上滴落的水珠还浮在空中。拉里又激动又得意,他对朱巴尔有着绝对的信任。米丽安在他身旁,她的心绪介于朵卡丝和拉里之间。安妮站在他们附近,她穿上了从早上起就一直带在身边的白衣服。史密斯无法充分灵悟她的心绪;只觉得她十分刚毅、毫不妥协,犹如一位灵老。他不禁有些惊骇,因为安妮从来都是温柔和气、友好热情的。
他看出她正密切注意着朱巴尔,随时准备帮助他。拉里也是!……还有朵卡丝!……还有米丽安!随着一阵突然爆发的移情作用,史密斯恍然大悟:所有这些朋友都是朱巴尔的水兄弟——因此也是他的。蒙眼布突然揭开,使他大为震惊,几乎无法自持。他平息情绪,不再行动,而是专注地赞美和珍爱他们大家,一个接一个,同时又把他们视为一个整体,赞美着,珍爱着。
吉尔的一只胳膊搭在池边,史密斯知道她刚刚下水,查看他是否安全。她这么做时他意识到了……但现在他知道,她并不是唯一一个为他的安危担心的人;而且,吉尔心里还有其他更深的忧虑,虽然知道她照料的人在生命之水底下安然无恙,这忧虑也并未消失。这让他十分痛苦,他想到她身边去,让她知道自己与她同在,分担她的烦恼。
他本来会那样做的,问题是他心头仍有一丝负罪感:他把身体留在池底,自己却四处走动,他并不确定朱巴尔希望他这么做。他做了个妥协,告诉自己说他一定会分担他们的麻烦,一旦有必要时,就让他们知道他也在场。
接着,史密斯开始打量走出空中汽车的那个人,他感受到了对方的情绪,又努力摆脱这种情绪的影响,强迫自己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检查这个人。
他腰间的皮带上系着个形状固定的口袋,里边有一把枪。
史密斯几乎可以确定那是一把枪。他仔细检查,把它同自己见过的枪支相比较,又参照了字典上的定义(《韦氏新国际英语字典》,第三版,马萨诸塞州斯普林菲尔德出版)。
没错,那是一把枪——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形状,也因为充斥于它周围和内部的错误。史密斯低头瞅瞅枪管,看出了它的运转方式。没错,在他面前的正是一个错误。
他该不该移动它,让它去别的地方,同时带走它的错误?不等那人完全走出汽车就动手?史密斯觉得应该这么做……可朱巴尔说过,做这种事必须听他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