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带他缓缓通过了好几层拍手。他算是个小有名气的VIP,所以电话从没被挂断过。他被一个秘书转到另一个秘书,最后到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手里。无论哈肖说什么,对方似乎都愿意永无止境地听下去,但就是不肯替他接通尊敬的道格拉斯先生。
哈肖知道,假如他宣布火星来客跟自己在一起,对方一定会有所行动,但他并不认为结果会让他满意。他算计过,提到史密斯只会断送任何一丝接通道格拉斯的希望,同时引发对方下属的反应——而这并非他所愿。事关卡克斯顿的性命,哈肖不能冒这个险。一个下属很可能因为缺乏必要的权限或者野心过剩而让他们一败涂地。
可被人这样软绵绵地打发,实在考验他的耐心。最后他终于咆哮道:「年轻人,要是你没这个权力,就让我跟有权力的人讲话!给我接伯奎斯特先生。」
这个傀儡突然失去了脸上的笑容,朱巴尔愉快地看到自己终于刺中了对方的痛处。于是他乘胜追击:「怎么?别只坐着!拿你的内线给基尔打个电话,告诉他你一直让朱巴尔·哈肖等着。」
那张脸木愣愣地回答道:「我们这儿没有伯奎斯特先生。」
「我不管他在哪儿。找他来!要是你不认识基尔·伯奎斯特,问问你的老板。基尔伯特·伯奎斯特先生,道格拉斯先生的私人秘书。要是你在秘书长官邸附近做事,你肯定见过伯奎斯特先生。三十五岁,六英尺,一百八十磅,沙色头发,有点谢顶,笑口常开,一口好牙。要是你不敢打扰他,把这事儿推给你的老板做好了。别啃手指甲,动起来!」
年轻人说:「请稍等。我这就去查查看。」
「我当然要等。把基尔给我找来。」画面被抽象图案取代;一个声音说:「通话尚未结束,请稍等。本次延误不会计费。在此期间请放松——」舒缓的音乐响起,朱巴尔靠在椅背上,四下看了看。安妮坐在电话的摄像镜头之外,正读着一本书。在哈肖的另一边,火星来客同样在镜头外,正戴着耳机收看立体电视。
朱巴尔暗想,一定得把这个伤风败俗的叽叽呱呱盒子送回地下室去。「在看什么,孩子?」他伸手打开了扬声器。
迈克回答道:「我不知道,朱巴尔。」
声音证实了朱巴尔的忧虑:史密斯在听弗斯特教派的礼拜。电视上,牧羊人③正在朗读教会的通知:「——晚餐之前,『圣灵在行动』青年队将向大家公开表演,所以别忘了早些来,看小伙子们大干一场!咱们的教练霍恩思比兄弟要我跟队上的孩子们说一声,只带头盔、手套和球棒就够了,咱们这回可不是去跟罪人干仗。不过,小天使还是会拿着急救箱随时待命,以防谁热情过了头。」牧羊人顿了顿,展现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现在是一则激动人心的消息,我的孩子们!兰姆则天使给我们的兄弟亚瑟·李温克和他的妻子多萝茜送来了消息。你们的祈祷被批准了,你们将在星期四一早破晓时分升入天国!站起来,亚特!站起来,多蒂!向大家鞠个躬!」
镜头转过来,显示集会的人群,并集中到了李温克兄弟和李温克姊妹身上。众人疯狂鼓掌,高喊「哈利路亚」!李温克兄弟不停地跟周围的人握手,架势活像个拳击手;他的妻子红着脸站在他身旁,一面擦眼睛一面微笑。
摄像机切回牧羊人身上,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用轻快的语气说道:「欢送会在午夜开始,准时锁门——所以记得提前到达,大家齐心协力,把它变成我们的羊群前所未见的、最快乐的狂欢;因为我们都为亚特和多蒂感到骄傲。葬礼将在日出后三十分钟举行,那以后,需要在清晨上班的人可以马上用早餐。」牧羊人突然板起面孔,摄像机镜头也拉近了,直到他的脸充满整个电视,「上次欢送会之后,教堂的司事在一间快乐屋里找到了一个空啤酒瓶——属于一个由罪人蒸馏的品牌。那件事已经了结了;犯罪的兄弟忏悔了自己的罪行,还做了七倍的补赎,甚至拒绝了使用现金支付时所享有的折扣——我敢肯定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但请想一想,我的孩子们:冒失去永恒的快乐的风险,在一件世俗的商品上省下几个小钱,这值得吗?永远别忘了在商品上寻找那个幸福、神圣的许可印。迪格比大主教的脸在许可印上对你们微笑。别让哪个罪人塞给你什么『一样好』的货色。我们的赞助商支持我们,他们也理应获得我们的支持。亚特兄弟,很抱歉在如此快乐的时刻提起这样一个问题——」
「没关系,牧羊人!尽管继续!」
「——但我们必须永远牢记——」哈肖关掉了扬声器。
「迈克,你不需要看这个。」
「不需要?」
「唔——」唉,这孩子早晚会知道这些东西,「好吧,继续看吧。不过待会儿过来跟我谈谈。」
「好的,朱巴尔。」
哈肖正准备加上些忠告,好抵消迈克那种对什么事都按字面理解的倾向,可电话的「等待」音乐变弱、消失,屏幕上出现了画面。是个四十岁左右、被朱巴尔归为「条子」一类的男人。
朱巴尔气冲冲地说:「你不是基尔·伯奎斯特。」
「你找基尔伯特·伯奎斯特有何贵干?」
朱巴尔的耐心仿佛正在经受最痛苦的考验,「我希望跟他通话。你瞧,我的好伙计,你担任公职吗?」
那人犹豫了一下,「是的。你必须——」
「我『必须』个鬼!我是个公民,你的工资里也有我交的税。我只想打一个简简单单的电话,却花了整整一个早上。你们把我从一头没脑子的笨牛转到另外一头,每一头都在公家的饲料槽里吃得肥头大耳。现在又是你。告诉我你的名字、职务,还有工资号。让我跟伯奎斯特先生谈话。」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哈,得了吧!我没必要回答;我是不任公职的公民,你不是。而且,我所问的问题任何公民都有权要求任何公职人员作出回答。源自奥凯利诉加利福尼亚州一案,1972年。我要求你亮明身份:名字、职业、编号。」
对方用单调刻板的语气回答道:「你是朱巴尔·哈肖医生。你来电的地点是——」
「就为这个让我等了这么久?太蠢了。我的地址在任何图书馆、邮局或是电话中心都能找到。至于我的身份,每个人都知道。每个识字的人。你识字吗?」
「哈肖医生,我是警务人员,我要求你合作。你为什么——」
「呸,先生!我是个律师。公民只在特定情况下才有义务与警方合作,例如追捕犯人的现场;即便这样,仍然可以要求警官证明自己的身份。这是『追捕行动当中』吗,先生?你是不是马上就要从这个该死的电话里跳到我这边来?其次,在合理合法的前提下,公民也有义务在警方调查过程中予以配合——」
「这就是调查。」
「调查什么,先生?想要求我配合,你必须首先亮明身份,让我对你的真诚感到满意;说明你的目的,而且——如果我提出要求——背诵相关条例,证明那个『合理的需要』真实存在。你一样也没做。我希望同伯奎斯特先生通话。」
那人下巴上的肌肉在抽搐,但他还是回答了:「我是联邦特勤部的海因里希上尉。你打电话到秘书长府邸却转到了我这里,这足以证明我的身份。不过——」他掏出一个钱夹,弹开,送到摄像镜头前。哈肖啾了眼他的身份证。
「很好,上尉,」他怒气冲冲地说,「现在你可否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要阻止我与伯奎斯特先生通话?」
「伯奎斯特先生无法接听。」
「那你怎么不直说?把我的电话转给哪个和伯奎斯特平级的人。我是指直接为秘书长工作的人,基尔那种人。我不打算让哪个下级奴隶来搪塞我,那些人连替自己擦鼻涕的权力都没有!要是基尔不在,那看在老天份上,给我接个等级相当的人!」
「你一直想与秘书长通话。」
「正是。」
「很好,你可以解释一下,你找秘书长有什么事。」
「我也可以不解释。你是秘书长的心腹助理吗?你能参与他的秘密吗?」
「问题不在这儿。」
「问题就在这儿。身为警备人员,你应该很清楚。我会解释的,解释给一个我知道有权接触敏感材料、享有道格拉斯先生信任的人听,而且只能点到为止,让他明白必须让我跟秘书长通话。你确定找不到伯奎斯特先生吗?」
「相当确定。」
「那就只好找别人了——一个和他等级相当的人。」
「既然秘密到这种程度,你就不该用电话联络。」
「我的好上尉,既然你追踪了电话来源,肯定应该知道我的电话装有接听最高安全级别回呼设备。」
特勤部上尉没有理睬这话,只回答道:「医生,我就直说好了。在你解释你的意图之前,你哪儿也去不了。如果你再打电话,你的电话同样会转到这间办公室。打一百遍,打一个月,结果都一样。直到你合作为止。」
朱巴尔开心地笑起来,「现在没这个必要了。你说漏了嘴——是无意的吗,还是有意为之?好了,现在我得到了采取行动之前所需要的那一点点情报。当然,这是说如果我必须采取行动的话。我也可以暂时不行动,今天之内……总之,现在的关键词已经不再是『伯奎斯特』了。」
「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
「我亲爱的上尉,拜托!这可是没加密的线路。对了,你知道,或者说应该知道,我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刚才就是诈了你一家伙。」
「我没听明白,你说什么来着?」
「你没学过成语吗?天哪,现在的学校都在教什么呀!回去玩你的扑克吧,我不需要你了。」朱巴尔挂断电话,设置成十分钟之内拒绝接听,唤了声「都过来吧,孩子们。」接着回到游泳池旁,在他消磨时间的老位置上坐下。他提醒安妮随时准备穿上公证官的大氅,要迈克留在附近,随叫随到,给米丽安下达了关于电话的指示,然后便逍遥起来。
朱巴尔丝毫没有觉得不快。他没指望一下子就能找到秘书长。秘书长周围是一圈围墙,而他侦察到了一个突破口。他希望同海因里希上尉的这个回合能带来一个更高层的电话。
即便没有成功,与特勤人员的相互恭维本身也是一种奖赏,让哈肖浑身暖乎乎的。哈肖坚信,有些脚丫子生来就是供人踩的,这样才能改良人种、促进公众福利,把官员源远流长的傲慢打压到最低限度;他一眼便看出,海因里希正长着这么一双脚。
但他还是不禁有些怀疑,自己还能等多久?他的「炸弹」行将瓦解,况且他也答应过吉尔为卡克斯顿采取行动。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杜克走了。
是临时有事,还是溜之大吉(或者大凶)?朱巴尔不知道。杜克昨天出来吃了晚餐,早餐时便没再现身。这种事在哈肖的家里稀松平常,其他人似乎都没怎么在意。
朱巴尔的目光穿过游泳池,停留在迈克身上,发现他正努力尝试照搬朵卡丝的跳水动作。哈肖暗自承认,自己今早是故意没有问起杜克。事实上,他不愿意跟熊打听阿吉哪儿去了。熊没准儿会回答的④。
好吧,对付软弱只有一个法子。「迈克!到这儿来。」
「好的,朱巴尔。」火星来客从游泳池里出来,像只急切的狗狗一样小跑过来。哈肖上下打量他一番,觉得他比刚来时起码长了二十磅……全是肌肉。「迈克,你知道杜克在哪儿吗?」
「不,朱巴尔。」
好了,这下就放心了;这孩子根本不会撒谎。不,等等!朱巴尔猛地想到,迈克就像台计算机,问什么说什么……而在盒子消失以后,迈克似乎并不知道那个该死的盒子哪去了。「迈克,你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
「我和吉尔下楼的时候看见杜克上楼去了,在今早该做早饭的时候。」迈克骄傲地加上一句,「我帮忙做了早饭。」
「那是你最后一次看见杜克?」
「之后杜克我没有看见,朱巴尔。我自豪地烧了面包。」
「我敢打赌你烧了。要是你不当心点儿的话,你会给哪个女人当个好丈夫的。」
「哦,我烧得非常非常小心。」
「朱巴尔——」
「唔?什么事,安妮?」
「杜克一大早吃了点东西,然后急急忙忙进城去了。我以为你知道。」
「哦,」朱巴尔见风使舵,「我还以为他打算午饭之后再走呢。」朱巴尔突然感到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倒不是说杜克于他有什么要紧——当然不是!多年以来,他一直尽力避免让任何人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但如果真有什么意外,还是会让他有些烦恼。一点点,至少。
把一个人送到跟其他一切东西成九十度夹角的地方,这难道违反了哪条法律不成?
不是谋杀——只要这孩子把它用于自卫,或是替他人作正当防卫,例如吉尔。宾夕法尼亚州关于巫术的法律或许适用……但起诉状该怎么遣词造句?说不定会很有趣。
民事诉讼的可能性同样存在。窝藏火星来客能否被定为窝赃罪?很可能会发展出一批全新的法律条款。尽管医学和物理学的从业者们还蒙在鼓里,但迈克已经一脚踢飞了这两门学问的底线。哈肖回忆起相对论给许多科学家带来的悲剧。他们无法理解,只好对爱因斯坦大发雷霆,借谩骂和攻击来逃避。他们的避难所是条死胡同;对于那些无法变通的老派卫道士而言,唯一能做的就是两腿一蹬,让年轻的头脑接管世界。
他祖父曾告诉他,细菌理论出现时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医生们一直到死都把巴斯德称作骗子、傻瓜,还有其他更糟糕的字眼,却压根儿不肯去检验那些证据,因为他们的「常识」告诉他们,那是不可能的。
好吧,他能预见到,迈克将要引起的反应肯定比巴斯德和爱因斯坦加起来还要大。这倒是提醒了他——「拉里!拉里在哪儿?」
「在这儿,老板。」他身后的扬声器回答道,「下头的工作间。」
「带着紧急按钮吗?」
「当然。你说睡觉也得带着。我带了。」
「蹦上来,把它交给安妮。安妮,让它和你的外套待一块儿。」
她点点头。拉里回答道:「就来,老板。这就开始倒计时吗?」
「只管上来。」朱巴尔发现火星来客还站在自己跟前,像一尊人像雕塑一般安静。雕塑?嗯……朱巴尔在记忆中搜索着。米开朗基罗的「大卫」!没错,就连那稚嫩的手和脚,恬静而肉感的脸庞,还有那头乱蓬蓬的长发都很相似。「没别的事了,迈克。」
「好的,朱巴尔。」
但迈克仍旧等待着。朱巴尔问:「有什么心事吗,孩子?」
「关于我在那个天杀的叽叽呱呱盒子里看到的东西。你说『不过待会儿过来跟我谈谈』。」
「哦。」哈肖想起了弗斯特教的节目,不禁牙疼似的缩了一下,「没错,但别管那东西叫『天杀的叽叽呱呱盒子』。那是个立体影像接收器。」
迈克一脸迷惑,「那不是个天杀的叽叽呱呱盒子?我听错了你的话?」
「它的确是个天杀的叽叽呱呱盒子。但你必须叫它立体影像接收器。」
「我会叫它『立体影像接收器』的。为什么,朱巴尔?我不灵悟。」
哈肖长叹一声,类似的梯子他已经爬过好多遍了。跟史密斯的任何对话都会翻出某些无法用逻辑解释的人类行为,想解释它们完全是无休无止地浪费时间。「我自己也不灵悟,迈克,」他承认道,「不过吉尔希望你这么叫它。」
「我会的,朱巴尔。吉尔的希望。」
「现在,告诉我你都看见听见些了什么,还有你灵悟到了些什么。」
迈克开始回忆那个叽叽呱呱盒子里的每一个字和每个动作,连广告也不例外。他几乎已经读完了大英百科全书,自然看过关于「宗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犹太教」、「儒教」、「佛教」,以及与此相关的文章,却什么也没灵悟到。
朱巴尔了解到了以下情况:一,迈克不知道弗斯特教的节目是宗教性的;二,迈克记得自己读过有关宗教的东西,但没能理解,所以把它们储存起来,准备今后冥想;三,迈克的「宗教」概念一塌糊涂,尽管他能引用九种字典上的定义;四,迈克在火星语言中找不到任何与人类宗教教义相当的字眼;五,朱巴尔对杜克形容为火星「宗教仪式」的习俗其实并非宗教性的;它们对于迈克而言,就像杂货市场对朱巴尔一样,是再实在不过的事;六,人类的「宗教」、「哲学」和「科学」概念在火星语中无法区分——因此,既然迈克以火星语思考,他也就不可能分辨它们。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从「灵老」那里得来的「知识」。所谓「怀疑」,他从未听说过,「研究」也一样(火星语里没有对应词);灵老们无所不知,绝无谬误,任何问题的答案都尽在他们掌握之中,无论是明天的天气还是宇宙目的论。迈克看过一次天气预报,却以为那是人类「灵老」为尚未解体、仍处于实体状态的人传来的消息。他对大英百科全书的作者也有类似的推想。
但最后还有一点(对于朱巴尔来说也是最糟糕的),迈克把弗斯特教的礼拜灵悟为宣布人类的两个成员即将解体,进人人类「灵老」的行列——这让他激动得难以自持。他灵悟得对吗?迈克知道自己的英文并不完美;他「不过是个蛋」,曾经因为无知犯了许多错误。但这一次他灵悟得对吗?他一直期待着同人类的「灵老」见面,他有许多问题需要解答。这是不是一个机遇?或者他必须进一步学习才能做好准备?
铃声救了朱巴尔;朵卡丝端来了三明治和咖啡。朱巴尔默默地吃起来。正好,史密斯的教养告诉他,用餐是冥想的时刻。朱巴尔有意拖延,让自己有机会好好琢磨琢磨——同时诅咒自己竟让迈克看了电视。唉,这孩子必须弄明白宗教是怎么回事。既然他要在这个乱七八糟的星球上度过一生,这就没法避免。但是,该死,要是能等到迈克适应了荒唐的人类行为模式之后该多好……还有,第一次竟然就碰上了弗斯特教徒!
作为一个虔诚的不可知论者,朱巴尔对所有宗教一视同仁。在他看来,从卡哈拉里沙漠中布希曼人的泛灵论到最最理性主义的信仰,各种宗教之间并没有高下之分。但从感情上讲,他对某些宗教的厌恶超过其他,而新启示教会一直让他恨得牙痒痒。弗斯特教徒们毫不掩饰地宣称自己能跟天堂直接联线,从而独占真知;他们傲慢得极不宽容,他们的美式足球对抗还有他们的义卖大会——这一切都让他郁闷。假如大家非得上教堂不可,他们怎么就不能稍微体面些,去参加天主教、基督教科学派或者贵格会之类的?
假如上帝存在(对此朱巴尔保持中立),并且希望被人崇拜(朱巴尔认为这一假设成立的可能性不大,但由于他自己的无知,所以他依然承认其可能性),那么,一个强大到可以塑造星系的上帝,他会接受弗斯特教徒奉献的那种群魔乱舞、荒谬绝伦的狂欢,并以此作为对自己的「崇拜」吗?可能性似乎微乎其微。
但朱巴尔还是以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诚实承认:弗斯特教徒或许真的拥有真理,完完全全的真理,绝无虚假的真理。宇宙至多也就是个傻里傻气的地方,但在所有对它的解释中,可能性最小的就是根本不作任何解释的随机偶合说,即认为某种抽象的东西「正巧」是原子,而原子又「正巧」排列组合在了一起,组合方式「正巧」看上去仿佛存在着内在规律,某些排列组合又「正巧」拥有自我意识,其中两个「正巧」是火星来客和一个秃顶的老皮囊,里头装的正是朱巴尔。
不,他没法咽下这么一个「正巧」理论,尽管它在那些自称科学家的人中间十分流行。随机偶合并非对宇宙的充分解释——随机偶合不足以解释随机偶合;罐子不能装下自己。
剩下的还有什么?「最低假设」也并不更值得青睐;奥卡姆的剃刀没法切开首要的问题:圣灵的本质是什么?(圣灵就圣灵吧,别在这个词上纠缠不休了,你这个老混蛋。它是个盎格鲁—撒克逊单词,简短、单纯,不是什么被禁的脏话。至于它所代表的东西,反正你不明白,就用它当个标签也挺好。)
在所有假设中,我们有理由更青睐其中的一个吗?当你一无所知的时候,答案无疑是:不!朱巴尔承认,尽管自己已经年纪一大把,但岁月并没能让他理解宇宙的基本问题。
弗斯特教徒没准儿是对的。
但就算这样,他狂躁地提醒自己,还有两个问题没有解决:他的喜好和他的尊严。假如弗斯特教徒独占了真理,假如天堂的大门只对他们敞开,那么他,朱巴尔·哈肖,一位绅士,宁愿拒绝新启示教而成为「罪人」,并且接受许诺给「罪人」的永无止境的痛苦。他的眼神不够好,看不见上帝的脸庞……但也不算太坏,足以看出谁配得上跟自己平起平坐——而那些弗斯特教徒全不够格!
但他还是看得出迈克为什么会被误导。弗斯特教徒在选定的时间「上天堂」,听上去的确与自主「解体」很像。朱巴尔毫不怀疑,火星人的确是自主解体。可对于弗斯特教徒的这种做法,朱巴尔怀疑更准确的措辞或许是「谋杀」。当然,这一点从未得到证实,也极少有人做这样的暗示。弗斯特是第一个按时「上天堂」的,死在他预言的那一刻;从那以后,这就成了他们拥有特殊恩宠的标志……已经好多年了,没有哪个验尸官莽撞到胆敢调查这些死亡事件。
倒不是说朱巴尔关心他们的安危什么的——好的弗斯特教徒就是死的弗斯特教徒。
但这样解释起来恐怕会很困难。
拖延是没用的,再来一杯咖啡也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容易些。「迈克,谁创造了世界?」
「抱歉?」
「看看周围。所有这些。还有火星,恒星。一切。你、我、所有人。灵老有没有告诉过你是谁创造了宇宙?」
迈克迷惑不解地说:「没有,朱巴尔。」
「呃,难道你从没想过?太阳从哪儿来?是谁把星星放在天上的?谁发动了这一切?所有东西,每一样东西,整个世界,宇宙……谁创造了它,我们才得以在这儿谈话?」朱巴尔顿了顿,对自己的说辞惊讶不已。他原本准备采取惯用的不可知论,结果却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采取了过去律师培训中传授给他的方法:一个正直的律师,哪怕他并不赞同自己的委托人,也要极力为他申辩。现在的他就在努力支持他本人并不赞同、但却为大多数人类所接受的宗教信仰。他发现自己竟然无可奈何地当上了族人正统教义的辩护律师,而对手——他也说不清对手是谁,也许是一切非人类的智能生命的观点吧,「你的灵老们是如何回答这些问题的?」
「朱巴尔,我没灵悟……『问题』在哪儿?我很抱歉。」
「呃?我没灵悟你的回答。」
迈克有些迟疑,「我试着说。但词语……词语不……对。不是『放』。不是『创造』。是当下。现在的世界,过去的世界,将来的世界,都是当下。」
「『往昔如何今亦如何,没有尽头的世界——』」
迈克快乐地微笑起来,「你灵悟了!」
「我没有。」朱巴尔闷闷不乐地回答道,「我在引用,呃,我们的一位『灵老』说过的话。」他决定另起炉灶;用上帝作为造物主的神性做开场白不大合适,迈克领会不了造物的概念。哼,他朱巴尔自己能不能领会这一点也还难说呢。很早以前他就同自己约定,在偶数的日子里假定宇宙已由造物主安排妥当,奇数的日子里则设想宇宙既非由谁创造,却又持之永恒(有点像脑袋咬尾巴的蛇一样夹不清)。哪个假说都能回避另一种假说的自相矛盾之处,同时又显得荒谬无比。每个闰年,他多出了一天,可以完全沉浸于唯我论的放纵。就这样,他把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搁置下来,三十多年来再也没去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