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问:「老板?你会告诉我拍到了些什么吧?」
「想留下来看看吗?」
「哦,不!我不能,不能看我自己公证的部分。但我想知道——等你看完以后再告诉我,告诉我它们是不是证明我已经没资格当公证官了。」
「没问题。」
* * *
①指字母顺序。
十三
他们走后,哈肖开始给杜克下达各种指令,却发现对方神情不大对劲。他烦躁地问道:「你又怎么了?板着张苦瓜脸!」
「老板,咱们什么时候才能甩掉那个吃人妖怪?」
「『吃人妖怪』?怎么,你这个蠢头蠢脑的乡巴佬!」
「好吧,我是堪萨斯人,但我们那儿可从来没有食人族。他离开之前,我要求在厨房里吃饭。」
哈肖冷冰冰地说:「是吗?安妮五分钟之内就能把你的支票准备好。你再收拾好你的漫画书还有另外那件衬衣,保证花不了十分钟。」
杜克原本一直在安装放映机,他停下手中的活计,「呃,我并不是说要辞职。」
「对我来说,就是那个意思,孩子。」
「可是——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在厨房吃饭的次数多了去了。」
「情况不同。在我的屋檐底下,没人因为不愿意和另一个人一道吃饭而拒绝上饭桌。我属于一个几乎灭绝的种族,一个老派的绅士。也就是说,只要我高兴,我可以当个又臭又硬的混蛋。现在我就愿意这么干……也就是说,我不许哪个无知、迷信、心怀偏见的土包子告诉我谁有资格在我的饭桌上吃饭。我就像耶稣一样,乐意跟税吏和罪人把酒言欢,那是我的事。但我不同法利赛人分享面包。」
杜克慢吞吞地说:「我真该给你一下。假如你我年纪相当的话,我真会的。」
「别让年龄阻止你,我没准儿比你想象的更硬朗呢。如果我不行,其他人听到动静也会过来的。你觉得你能对付火星来客吗?」
「他?我一只手就能把他劈成两半!」
「也许……如果你的手能够到他的话。」
「呃?」
「刚才我试着用枪对准他,你也看见了。杜克——那把枪哪儿去了?把它找回来,再告诉我你是不是还认为你能把迈克劈成两半。先找着枪再说吧。」
杜克继续安装放映机,「不过是手上玩的什么小把戏。录像会证明的。」
哈肖说:「杜克,别在那儿瞎鼓捣了。坐下。等你走了我自己来弄。」
「什么?朱巴尔,我可不想让你碰这台放映机。你每次都把它搞得七零八落的。」
「我说,坐下。」
「可是——」
「杜克,只要我乐意,我可以把那玩意儿砸个粉碎。已经辞职的人,我不接受他的服务。」
「该死!我才没有辞职!你乱发脾气把我开除了——而且蛮不讲理。」
「坐下,杜克。」哈肖平静地说,「让我试试救你一命——离开这地方,越快越好,甚至别耽搁时间收拾行李。你或许没那么久好活。」
「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杜克,究竟你是辞职还是被辞退都没有关系;从你宣布不准备在我的餐桌上吃饭那一刻起,你就不再为我工作了。不过,要是你在我的房子里被杀死,我还是会觉得很恼火。所以现在坐下,我会尽力避免发生这种事。」
杜克满脸震惊地坐了下来。哈肖继续说道:「你是迈克的水兄弟吗?」
「呃?当然不是。哦,我听过那些瞎扯。要我说,完全是胡言乱语。」
「不是胡言乱语,也没人要你说;你压根儿没有提供见解的能力。」哈肖皱起眉头,「杜克,我不想开除你;有了你,这里的小玩意儿都不出毛病,我也就用不着为这些讨厌的机械伤脑筋了。但我必须让你平平安安地离开这个地方——再看看还有谁不是迈克的水兄弟……然后让他们也变成迈克的水兄弟,不然的话,只能和你一样,打发走。」朱巴尔咬着嘴唇,「或许只需要让迈克保证,没有我的许可绝不伤害任何人。这样做就够了。呣……不行,这家里的孩子们老爱打打闹闹,而迈克又容易误会。打个比方,如果你——还是说拉里吧,因为你马上就要走了……如果拉里把吉尔抱起来扔进水里,不等我有机会向迈克解释吉尔其实并没有危险,拉里没准儿已经跟那把手枪一起凉快去了。拉里有权利活下去,不能因为我的粗心大意就让他变成个短命鬼。杜克,我相信每个人都是自掘坟墓,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就把炸药包交给一个小宝宝。」
杜克缓缓说道:「老板,你神经过敏了。迈克不会伤害任何人的。那些吃人什么的话让我想吐,呸呸。但别误会,他是个蛮子,有些东西他不懂,可他像羊羔一样温顺。他绝对不会伤害任何人。」
「你这么想?」
「确信无疑。」
「好吧。你的房间里不是有枪吗。我说他很危险。现在,狩猎火星人的季节到了;拿把枪,去游泳池毙了他。别担心法律;我担保你永远不会受到指控。去干吧。」
「朱巴尔……你不是认真的。」
「不,不算是。因为你做不到。如果你真想这么干,你的枪会去跟我的手枪会合。要是把他逼急了,你自己也一样得过去。杜克,你不知道自己碰上的是什么。迈克不是什么『温顺的羊羔』,他也不是蛮子。我怀疑咱们才是蛮子呢。养过蛇吗?」
「唔……没有。」
「我养过,小时候。有年冬天在佛罗里达,我逮住了一条,还以为是条猩红蛇。知道它们什么样吗?」
「我不喜欢蛇。」
「又是偏见。大多数蛇有用无害,养着很好玩。猩红蛇是个美人——红色、黑色和黄色——温顺极了。很好的宠物。我想那小东西喜欢我。我知道怎么对付蛇,别惊吓它们,不让它们有机会咬你一口。即使没有毒,伤口也是挺麻烦的。这个宝贝是我的骄傲。我曾经带它出去给大家看,抓住它的七寸,让它缠在我的手腕上。
「后来我遇上坦帕动物园的爬虫类专家,于是请他欣赏我的收藏。最先拿出来的就是那条宝贝。他简直歇斯底里大发作了。我的宠物不是什么猩红蛇,它是条小珊瑚蛇。北美最致命的毒蛇。杜克,你明白我意思了吗?」
「你是说养蛇很危险?这我也能告诉你。」
「唔,看在老天的份上!我也养响尾蛇和毒水蛇。毒蛇并不危险,不比一把上了膛的枪更危险。无论是蛇还是枪,你都得小心处理。让那条蛇变得危险的是:我不知道它能干些什么。假如我因为无知而漫不经心地对付它,它很可能会杀了我,就像一只小猫咪偶尔抓伤人那么无辜。我想对你说的是,迈克也一样。他看起来像个普通男人,年纪轻轻,发育迟缓,笨手笨脚,无知得可怕,但是聪明温顺,乐于学习。但迈克也像我的蛇一样,远不止外表那么简单。假如迈克不信任你,他可以比珊瑚蛇更加致命无数倍。特别是当他认为你在伤害他的水兄弟的时候,比如吉尔——或者我。」
哈肖摇摇头,「杜克,假如刚才你一时冲动,当真给了我一下,而迈克又正好站在门口……不等你明白过来,小命就没了,快得我来不及阻止。然后,迈克会因为『浪费食物』感到很抱歉——所谓食物也就是指你那一身膘。但他不会为了杀死你而产生罪恶感;是你逼他那么做的……话又说回来,就是对你本人来说,你的死也算不了什么。你知道,迈克相信你的灵魂是不朽的。」
「呃?嗯,该死,我也信。可是——」
「你信?」朱巴尔冷冷地问,「当真?」
「怎么,我当然相信!哦,我不怎么去教堂,但我受的教育很正统。我有信仰。」
「很好。虽然我从来都没弄明白,上帝怎么能期待他的造物靠信仰来选中唯一的、真正的宗教。照我看,这么管理宇宙可有点太草率了。话说回来,既然你相信灵魂不死,咱们也就不必再担心你的偏见会送掉自己的小命了。你想要火葬还是土葬?」
「哦,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朱巴尔,别再拿我寻开心了。」
「我没有。既然你坚持把一条珊瑚蛇当成无害的猩红蛇,我也就没法担保你的安全。任何愚蠢的错误都有可能是最后一个。但我保证,我不会让迈克把你吃掉。」
杜克的下巴掉了下来。他回答时情绪火爆,用语世俗化,还十分缺乏逻辑。哈肖听了一阵,这才恼火地说:「得了,住嘴。你要怎么对付迈克随你便。」他弯腰看着放映机,「我要看看那些图像。该死!」他加上一句,「这讨厌的东西总让我火冒三丈。」
「你在使蛮力。这儿——」哈肖笨手笨脚地想要调整机器,杜克伸手帮他弄完,然后插入一卷带子。两人谁也没再提杜克是不是还为哈肖工作的事儿。放映机是架台式机,装着可以放映4毫米立体音像带的适配器。没过多久,两人就看到了盒子消失前的画面。
朱巴尔看着盒子朝自己脑袋飞奔过来,只见它一闪之后便消失了。「摄像机支持了安妮的看法,她会很高兴的。杜克,用慢动作再放一遍。」
「好,」杜克倒回带子,「放慢十倍。」
画面还是一样,不过慢放时声音毫无用处,杜克把它关上了。盒子从吉尔手里向朱巴尔的脑袋飘过去,然后不见了。但在慢镜头里能看见它不断收缩,越来越小,最后无影无踪。
「杜克,还能再慢点吗?」
「等等。立体画面出了点问题。」
「什么?」
「该死的,我也不知道。快放的时候看起来很正常,但慢放时景深效果不对头。那盒子离我们越来越远,速度很快——但是你看那堵墙,盒子离我们的距离老是比那堵墙更近。对了,肯定是视差叠加造成的。可我根本没把带子从机器上拿下来过呀。」
「哦,别忙,杜克。把其他摄像机的带子放来瞧瞧。」
「唔……对。摄像机之间有九十度的夹角,就算我真把这盘搞砸了,咱们一样能看个清楚。」杜克换了带子,「干脆第一部 分快进,到最后那部分再看?」
「动手吧。」
画面上唯一不同的是角度。等看到吉尔抓起盒子时,杜克把速度放慢,他们再一次目睹盒子离自己远去。
杜克骂骂咧咧地说:「第二部 摄像机也给什么东西弄坏了。」
「嗯?」
「这是从边上拍的,所以盒子应该从画面一侧跑出镜头。结果它又是直直地从我们面前飞走了。你看见的。」
「没错,」朱巴尔附和道,「『从我们面前飞走。』」
「但这不可能——不可能从两个角度都这样。」
「你什么意思,『不可能』?已经发生了。」哈肖加上一句,「要是把摄像机换成多普勒雷达,不知道我们会看见些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要把这些摄像机拆开瞧瞧。」
「别白费功夫了。」
「可是——」
「杜克,摄像机没问题。什么东西与其他一切都有九十度夹角?」
「猜谜我可不在行。」
「这不是谜语。我可以让你去跟平面国的正方形先生①打听打听,不过还是我自己来回答吧。什么东西和其他一切都成直角?答案:两具尸体,一把旧手枪,还有一个空空如也的酒盒子。」
「见鬼,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老板?」
「我这辈子讲话还从没这么直白过。试试看你能不能相信证据。摄像机看见的东西和你期待的不一样,但是别为了这个就硬说它们有毛病。咱们再看看其他的带子吧。」
里头没有任何哈肖尚不知道的新情况。烟灰缸接近天花板时跑到了镜头之外,但它不慌不忙的降落被记录了下来。手枪在电视上的图像很小,但就目力可及的情况看,位置没变的手枪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哈肖知道,枪消失时自己抓得很紧,所以看了这些他也就满意了——尽管「满意」一词或许并不恰当。
「杜克,把所有带子都拷贝一份。」
杜克稍一迟疑:「我还在这儿工作吗?」
「什么?哦,该死!你不能在厨房吃饭,这事儿没什么可说的。杜克,试着把你的偏见抛到一边,好好听我说。」
「我听着。」
「刚才迈克要求我给他这个殊荣,由他来吃掉我这堆又老又干的肉。那时候,他给予了我他所知道的最高的荣誉。这种做法出自他唯一了解的规则,可以说是他『在妈妈膝盖上学到的东西』。对他而言,这是无与伦比的恭维,同时也是向我提出的一个恳求。别管你的堪萨斯老乡怎么想。迈克用的是人家在火星上教给他的价值标准。」
「我还是选堪萨斯。」
「嗯,」朱巴尔承认,「我也一样。但对我来说,这并非自由选择,对你也一样——迈克同样如此。人们几乎不可能摆脱最早接受的那些训练。杜克,你能想象吗,假如你是火星人养大的,你对吃人和被吃的态度会和迈克一模一样。」
杜克摇摇头:「我可不信,朱巴尔。当然了,大多数事情只能怪迈克运气太坏,没能给养成个文明人。但这事儿不一样,这是一种本能。」
「『本能』?哈!」
「可这就是本能。我可没在『妈妈膝盖上』学到不能吃人。该死,我一直知道这是一宗大罪——令人作呕的大罪。真的,一想到这个,我肚子直抽筋。这是基本的直觉。」
朱巴尔呻吟起来。「杜克,你知道那么多机械知识,却从没弄明白你自己是怎么运转的,这怎么可能!你妈妈用不着说,『不许吃掉你的小伙伴,亲爱的,这太不友好了。』因为你已经从我们的文化里吸收到了这一条——我也一样。那些关于食人族和传教士的笑话,卡通、神话、鬼故事,还有无数其他东西。呸,孩子,这不可能是什么本能。历史上,同类相食在人类的每一个分支里都是流传最广的习俗。你的祖先,我的祖先,所有人。」
「你的祖先,也许。」
「唔。杜克,你不是说过你有些印第安血统吗?」
「呃?没错,八分之一。那又怎么?」
「那么,尽管咱俩的族谱上都有吃人肉的家伙,但没准你跟他们的距离比我要近上好几代呢,因为——」
「什么,你这个秃顶的老——」
「别那么激动!仪式性的吃人在美国土著文化里很常见。去查查就知道了。另外,生在北美洲,咱们身上带着刚果血统的机会可比一般人多,而且自己很可能压根儿蒙在鼓里……这可又是一大吃人血脉呀。但就算咱们是纯粹的北欧种,一点掺杂都没有(当然这是个很傻气的想法,混血杂种遍地都是,平常得很,只不过大家没把他们当杂种而已)——但就算咱们是,这样的出身也只能告诉我们自己是属于哪一支食人部落……因为人类的每一支都有食人习俗。杜克,上亿人都这么干,你还说什么『违反本能』,这实在太蠢了。」
「可是——好吧,我早该知道不能跟你辩,朱巴尔;你总是扭曲事实。但就算咱们真是无知的蛮子的后代——那又怎么样?我们现在已经是文明人了。至少我是。」
朱巴尔咧开嘴笑了。「意思是说我不是。孩子,我自己对大嚼一块——嗯,比如说,你的烤腿子肉也有反应,我一样受自己成长的环境影响。不过抛开这种培训出来的偏见不谈,我认为咱们对食人的禁忌真是太对了……因为我们并不文明。」
「呃?」
「这个禁忌很强大,强大到你把它当成了本能。幸好如此,否则我自己就能想出一大串人,现在牛肉这么贵,我是不敢放心大胆地背对他们的。对吗?」
杜克忍不住咧嘴一笑,「我也不敢冒险背对我前妻她妈。」
「咱们南边那位迷人的邻居又如何?狩猎季节里,他对别人家牲口的态度可是随便得很哪。敢打个赌吗?咱们俩就不会在他冰箱里落脚?但是我相信迈克不会——因为迈克是文明的。」
「什么?」
「迈克是个完完全全的文明人,火星风格。杜克,我跟迈克谈了很多,听得出火星不是个狗咬狗的地方……或者说火星人咬火星人。同类死了,他们不埋、不烧,也不把尸体留给秃鹫,而是吃掉。但这是个正式的习俗,具有很深的宗教内涵。火星人绝不会违背对方的意愿宰掉别人。事实上,火星人似乎没有谋杀这个概念。火星人死前要先跟朋友们商量,取得祖先鬼魂的同意,再决定什么时候加入祖先的行列。一旦决定,他就会执行,这过程像你闭上眼睛一样轻而易举——没有暴力,没有疾病,连过量的安眠药都不需要。前一秒钟他还好端端活着,下一秒就变成了鬼魂。然后,他的朋友们就吃掉那些对他自己已经毫无用处的东西,按照迈克的说法,『灵悟他』,并在抹芥末的同时赞美他的品德。这位鬼魂也来参加宴会,相当于成人礼或者坚信礼之类的。这之后,鬼魂就取得了『灵老』的地位——据我理解,也就是变成个元老级政治家。」
杜克做了个鬼脸,「上帝,好一堆迷信的垃圾!」
「对于迈克而言,这是个庄严——同时也很欢乐——的宗教仪式。」
杜克哼了一声,「朱巴尔,你不会相信那些鬼魂之类的东西吧,那不过是食人习俗加上最让人厌恶的迷信罢了。」
「这个嘛,我不会说得那么过火。『灵老』的事确实让人难以置信,可迈克谈起他们就像我们提到上个星期三一样。至于剩下的部分嘛——杜克,你属于哪个教会?」杜克告诉了他,朱巴尔继续说道,「我猜也是这样。大多数堪萨斯人要么属于你那个教会,要么属于另一个。二者几乎没什么差别,你得看看标志才能分清楚。告诉我,教会里那个最最重要的象征性食人礼仪,你参与的时候心情如何?」
杜克瞪着他:「这他妈是什么意思?」
朱巴尔一本正经地朝对方眨眨眼,「你是教会的一员吗?或者只是上过周末的主日学校?」
「呃?怎么,我当然是教会的一员,一直是——只不过现在不怎么去教堂罢了。」
「我还以为你或许没资格领圣餐呢。好吧,只要你停下来想想,就会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了。」朱巴尔站起身,「我不想讨论一种礼仪性食人习俗和另一种之间的区别。杜克,我没法再浪费时间帮你摆脱自己的偏见。你要离开吗?那我最好护送你出去。或者你想留下?留下来跟我们这些吃人的家伙一起用餐?」
杜克皱着眉头道:「估计我会留下。」
「我是撒手不管了。你看了这些带子;只要你还有能让你打沙包的那么一丁点儿聪明劲儿,你肯定已经想明白了:这个火星人可以变得十分危险。」
杜克点点头,「我没你想的那么傻,朱巴尔。但我不会让迈克把我从这儿赶走。」他加上一句,「你说他很危险,可我又不会去招惹他。呸,朱巴尔,我喜欢那个小笨蛋,大多数地方都喜欢。」
「呣……可你还是小看了他。杜克,听着,假如你真喜欢他,最好献给他一杯水。明白吗?成为他的『水兄弟』。」
「唔……我考虑考虑。」
「但是千万别假装,杜克。如果迈克接受了你的水,他会当真得要命。他会无条件地相信你。所以,你必须下定决心,无论情况变得多糟,你都会信任他,支持他——否则就别这么干。要么全心全意,要么别干。」
「这我明白,所以才说,『我考虑考虑』。」
「好吧,但别考虑太久,赶紧下决心……这里很快就会出大事了。」
* * *
①正方形先生:见英国作家Edwin A. Abbott的著名幻想小说《平面国》(Flatland),书中的平面国是一个二维空间。
十四
根据莱缪尔·格列佛在《格列佛游记》里的记述①,有一个名为勒普泰的小岛,在那里,大人物无论听话还是说话,都必须通过「克里门诺勒」——翻译过来,大致就是「拍手」的意思,指某种肩负特殊任务的仆人。这种人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拿着一个用干气囊做成的拍子,每当他认为主人应该听话、说话时,就用气囊轻拍主人的耳朵或者嘴巴。如果没有这个干气囊,那里的大人物们就无法交流。
火星人从没见过拍手这种人物。灵老们用不着他们,就好像蛇用不着穿鞋一样。尚未解体的火星人倒是可以用用,但他们没有;这个观念与他们的生活方式背道而驰。
如果一个火星人需要几分钟或者几年时间来沉思,他尽管去做就是了;如果他的朋友想跟他谈谈,这位朋友就等着。永恒尽在手中,没理由急急忙忙。火星语里压根儿没有「急急忙忙」这个观念。速度、速率、同时性、加速度,以及其他种种永恒时间的抽象化理论,在火星的数学里自有一席之地,但与火星人的情感并无关系。
与此相反,地球人却永不止息地奔波忙碌,但这并非由于对时间有数学方面的需要,而是人类两性格局导致的狂乱的紧迫感所造成的。
在名叫地球的行星上,拍手系统慢慢发展着。在过去某个时候,地球上的任何一位统治者都会把朝廷设在公开的地方,让最卑微的臣民也能毫无阻隔地直面君王。直到国王们近乎绝迹时,这种习俗的遗风仍然保留了许久,比如英国人就可以公开陈情鸣冤(尽管没人这么做)。直至二十世纪过去大半时,掌管城市的大佬们中间还能找出几个比较机灵的,让自己的大门对任何一个铁路工人和流浪汉敞开。这个原则的遗体保留在美国宪法第一和第九修正案里。当然,它们后来被世界联邦的条例取代了。
到「胜利者号」从火星返回时,无论政府在名义上是何种形式,自由通达统治者的原则实际上已经寿终正寝。要知道一个人究竟有多重要,只消看看有多少层拍手把他与平头百姓隔开就行了。这些拍手被称作执行助理、私人秘书、私人秘书的秘书、新闻秘书、接待员、约会秘书,等等等等。所有这些官员其实都是拍手,因为每一个都对外界的声音有专断的否决权。
这批官员形成的大网造就了一批非官方人员,他们借助社交场合,或是走后门,或是不为人知的电话号码,绕过官方拍手的阻隔,直接去拍那些大人物。这些人被冠以「高尔夫伙伴」、「厨房内阁」、「说客」、「元老级政客」、「百分之五提成者」以及诸如此类的名字。这些人也有了网络,最后变得几乎和大人物本人一样遥不可及,于是产生了次级非官方拍手,负责绕开一级非官方拍手的拍手。假如一个大人物有着头等重要的地位,那么他周围非官方拍手的阵势必定十分可观,足以与一位仅仅是非常重要的大人物身边的官方方阵旗鼓相当。
身为职业莽汉、业余破坏分子、心甘情愿的寄生虫,朱巴尔·哈肖医生对「急急忙忙」几乎具有一种火星人的态度。他明白自己只有一点点时间可活,对灵魂不死又没有火星人或者堪萨斯人的信念,于是决定把每一个黄金般可贵的时刻都当作永恒——没有恐惧、没有希望,只有奢侈享乐。为了这个目的,他需要一个比第欧根尼②的木桶稍大、比忽必烈的宫殿稍小的安身之处。他所拥有的是个简单的小地方,几英亩土地,用电网围起来免得受人打扰,一幢有大约十四间卧室的房子,里头有跑前跑后的秘书和其他现代化的便利设施。当然,要维持他朴素的小巢、养活那些惹是生非的雇员,这一切都需要银子。为此哈肖付出了最少的努力,并设法从中获取最大的回报。说到底,当富人总比当穷人容易些。哈肖希望在懒散的奢华中度日,只干那些让哈肖开心的事。
现在,形势逼迫他急急忙忙采取行动,为此他悲苦惆怅,而且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其实很享受这件事。
这天早上,他需要跟这个行星的首席执行官通话。他知道,拍手系统让这样的联络几乎变成了不可能的任务。哈肖鄙视拍手系统,尽管按他的地位,他自己原本也该有一个。但事实上,只要刚好得闲,他总是亲自接电话,因为每个电话都可能让他有机会对陌生人大放厥词,责骂对方竟敢无缘无故地侵犯自己的私人空间——这个「缘故」自然全凭哈肖定义。他知道,秘书长的官邸可没有这样的好事,秘书长先生绝不会亲自接电话。不过,哈肖在智胜人类习俗方面有多年的心得,用过早饭,他高高兴兴地开始处理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