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转身。声音是从我右后方传来的,我知道谁在说话,所以没有回头。
“也许是的。”我说道。
“你已经很久没有踏上这片土地了,希腊的土地。”
“是这样。”
“珀涅罗珀曾像山峦那样耐心,坚信她的圣诞狼人丈夫一定会归来。但世上从来没有过永生不死的珀涅罗珀,永远像山峦一样耐心地织着布。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一去十几年音讯全无?”
“这些日子里,你难道成了这儿村子里的说书人?”
他吃吃地笑出声来。
“我照管那些长着许多条腿的羊,在高地上,将天空抹上玫瑰色的黎明女神的手指最先触及的地方。”
“没错,你是说书人。为什么你这会儿不在那片高地,用你的歌谣腐蚀年轻人?”
“因为几个梦。”
“是吗?”
我转过身,仔细打量那张苍老的脸庞。在渐渐黯淡下来的火光中,我看见他的脸上已经爬满皱纹,肤色黢黑,一如渔夫掉落在海底淤泥中的鱼网。他的胡子白得像雪山顶上滑落的积雪,他用头巾裹住鬓角,头巾是蓝色的,和他的眼腈很相配。他拄着手杖,却并不倚在手杖上,就像握着长矛的战士不会倚在长矛上一样。我知道他已经一百多岁了,而且没有接受过S-S治疗。
“不久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间黑色的神庙中央。”他告诉我,“冥王哈得斯走进来,站在我身边。他抓住我的手,命令我跟他走。我刚说了一声‘不’,就醒了。这让我心烦意乱。”
“那一晚你吃的是什么?在辐射区采摘的浆果吗?”
“请不要取笑。后来,又一天晚上,我梦见我站在一片沙地中,四周一片漆黑。我的力量和古代的战士相差无几,我与大地之子安泰大战一场,打死了他。这时,冥王哈得斯又来了。他抓住我的手臂,清清楚楚地对我说,‘现在跟我走。’我又拒绝了,然后醒来。我浑身颤栗,地球似乎也颤栗起来。”
“就这些?”
"不止这些。最近还有一次,但不在晚上。我坐在—棵树下守望着我的羊群。我没有睡着,却做了一个梦。我像阿波罗那样同巨蟒厮斗,我差点送了命。这一次,哈得斯没有来。但我转过身去,却发现赫尔墨斯站在那里,身旁还有他的侍从。他微笑着,手中那支双蛇相对盘桓的权杖像来复枪一样指着我。我摇了摇头,他将‘枪口’放低,接着又举起示意、我看清了权杖所指的地方。
"雅典出现在我眼前——就是这里,这座剧院,还有你,还有一位坐着的老妇人。就是那个负责度量人的生命之线的老妇人。她绷着脸,因为她卷着你的生命之线,而你的线却一直蜿蜒到地平线外,看不到头。但织就你的生命线的人将这根线分成了很细的两股。一股跨过大海,消失在视野之外;另—股延伸到群山之间。第一座山上站着活死人,他那惨白惨白的手里握着你的生命之线。在他身后,第二座山里,你的生命线穿过一块燃烧的巨石。在巨石更远处的山里站着黑兽,它用手扯着、用牙撕咬着你的生命之线。
“还有一位黄眼睛的外国武士沿着这股线大步前行。他拔剑出鞘,好几次举起剑,威胁着要砍将下去。”
“于是,我下山赶到雅典,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地方,来见你。请你赶快到去,从海上返回。山里有危险,等待你的是死亡,千万不要进去。赫尔墨斯举起蛇杖那一刻,我意识到这些梦并不是我的梦,而是警示你的。哦,父亲,我必须找到你,提醒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回去吧。听我的,好吗?”
我抓住他的肩膀。
“贾森,我的孩子,我是不会回去的。无论是对是错,我都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包括我自己的死,如果非死不可的话。这次我必须到山里去,到山上临近辐射区的地方。谢谢你的提醒。我们家族的人常常做怪梦,但这些梦常常是假的。我也做梦,梦见我透过别人的眼腈,看到他们心灵的深处。有时候看得很真切,有时候不是很真切,谢谢你的提醒。但很抱歉,我不能听从你的劝告。”
“那我该回去照看我的羊群了。”
“和我回旅馆吧。明天我们用飞艇送你到拉米亚。”
“不必了。我住不惯高楼大厦,也坐不惯飞艇。”
“这样的话,你大概也该启程了。不过我可以迁就你,今晚咱们就在这儿露营。我是管理古迹的专员,这归我管辖。”
“听说你又做了政府大员。不知将来是否会有更多杀戮?”
“但愿没有。”
我们找到一块平地,把他的斗篷铺在地上,躺在上面。
“你怎么解释你的梦?”我问他。
“一年四季你都会寄东西给我们,但你记不记得最后一次亲自回家是什么时候?”
“大约十九年以前。”我答道。
“那你一定不知道活死人吧?”
“不知道。”
“他比大多数人的块头都大,又高又胖,皮肤像鱼肚子一样白,牙齿像野兽一样锋利。十五年前,大家开始谈论起他。他只在夜间出没,以吸血为生。他在村子里四处转悠找血喝的时候,总会发出婴儿一般的怪笑。他喝人血,也喝牲口的血。午夜以后,他面带微笑,走到人家的卧室前,破窗而入。他还焚烧教堂。奶牛见了他,挤出来的牛奶就会变质,他还把怀孕的家畜吓得流产。听说他白天睡在棺材里,由一群考瑞特人守护着。”
“听起来和圣诞狼人一样吓人。”
“他真的存在,父亲。不久前,我的羊一只接—只地死掉了,它们的身子被吃掉了一部分,血差不多全吸干了。我挖了一个藏身的地窖,上面用树枝覆盖。那晚,我躲在地窖里观察。过了好久,他出现了。我太害怕了,我不敢用投石器向他发射石块。他和我刚才描述的一样:高大,甚至比你还要高大,肥壮而又粗野,身体白花花的像刚掘出来的尸体。他用手撕裂羊的脖子,就在喉咙处吮起血来。看到这样的惨状,我只能哀声叹气,但什么也不敢做。第二天,我带着羊群离开了村子,以后再也没出过事。当我的曾孙——你的玄孙——不听话的时候,我就用这个故事吓唬他们。他就在山上,你去准会碰上他。”
“嗯,是的……既然你说你见过他,那肯定是真的了。大家都知道,辐射区常有怪事发生。”
“……普罗米修斯在那儿洒下了太多的创造之火!”
“不对,是有些个杂种在那儿投下了钴弹,眼睛亮晶晶的男孩女孩只能对着辐射尘哭喊‘我的上帝’。黑兽又是怎么回事?”
“它也是真的,我确信。不过我从没见过它。它的体型很大,堪比大象,行动起来迅疾如风。他们说它是肉食动物,栖居在平原上。或许哪一天,它会和活死人不期而遇,然后同归于尽。”
“这样的事面常不大可能发生,不过这倒是个不错的想法。关于它的情况,你就知道这些吗?”
“是的,我认识的人里,没有谁见过它一眼。”
“很好,我会努力避开它,最好看都不看它一眼。”
“……我还必须给你说说伯坦的事。”
“伯坦?这个名字好熟悉。”
“你的狗。小时候我常常骑在它背上,它壮硕的腰身上覆盖着鳞甲。我用脚踢它肚子的时候,它便会嗥叫起来,然后用嘴轻轻地咬我的脚。”
“我的伯坦已经死去很久了。假如有一天它还魂复活,从地下掘出自己的骨架,肯定认不出那是自己的骨架。”
“我也这样想过。你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并且离开之后第三天,它嗥叫着一头冲进棚屋。它显然跟着你的踪迹,跑遍了半个希腊;”
“你确信它就是伯坦吗’”
“世上还有像它那样的狗吗?身材高大如小马,腰间覆盖甲片,张开的大嘴像捕熊的夹子。”
“没有,我想应该没有。这可能就是狗这个物种灭绝的原因。如果狗想和人类在一起的话,它们实在需要鳞甲保护自己,可是它们的进化速度太慢,没能长出鳞甲。如果伯坦还活着,也许它是地球上最后一只狗。你知道,我的童年是和它一起度过的,那时它还是个小不点。很多年了,现在想起来还难过。那天我们一起出去打猎,它不见了,我猜它可能碰到了意外。我四处找它,最后认定它死了。那时它已经非常非常老了。”
“也许它受了伤,神智恍惚了很多年,后来又清醒了过来。它找到最后一次和你一起打猎的地方,发现你已经不在了。它疯狂地吠叫着,开始四处找寻你的踪迹。打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它。不过,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偶尔还能听见山里传来的它的叫声……”
“那该死的蠢东西应该知道,太执着了并不见得是好事。”
“狗就是很奇怪。”
“是的,狗是很奇怪。”
这时,久经岁月的拱门让穿过它们的晚风变得凉爽起来,风从我身后吹来,拂过我的双眼。
我疲惫地合上眼睛。
希腊富于传奇故事,但也危机四伏。由于历史的原因,大陆上靠近辐射区的大多数地方非常危险。原因如下:从理论上说,事务所管理着整个地球,但事实上,它关注得最多的是岛屿。在大陆广大地区工作的事务所官员很有几分像二十世纪时某些山区里的税务官,一年四季都可能遭受攻击。在三日浩劫中,岛屿遭受的破坏比地球上其他地方小,因此,当泰勒星上的地球人决定采取措施管理地球时,这些岛屿顺理成章地成了负责世界各地区的办公室的前哨。从历史上看,大陆人一直抵制管理。还有,生活在辐射区的土著居民并不都是纯粹的、完整意义上的人。由来已久的反感,加上异常的行为模式,这就是希腊大陆危机重重的原因。
我们可以沿海岸坐船到沃洛斯,也可以乘掠行艇飞到那里,飞到几乎任何其他地方。但是,迈斯蒂戈希望到达拉米亚后改为步行,他想欣赏异国的景致,见证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因此,我们在拉米亚下了飞艇,步行前往沃洛斯。
因此,我们碰上了传说中的怪物。
我在雅典与贾森作别。此刻他正沿着海岸线航行,这才是明智的做法。
菲尔坚持要和我们一道忍受步行的艰辛。他不肯乘飞艇先走,到前方与我们会合。也许这是件好事,从某个角度来看,有几分好处……
通往沃洛斯的小路曲折崎岖,路旁植被时疏时密。路上时常可见嶙峋的巨石,路旁偶尔出现—排简陋的木屋或几块罂粟地。小路跨过溪流,时而绕山而上,时而又翻山越岭,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加宽或是变窄。
天色尚早。阳光普照,天空碧蓝如洗。在背阴处,靠近地面的树叶和小草上还挂着露珠。
在通往沃洛斯的道路旁一片很不错的林间空地里,我碰到了和我半同名的生灵。
在遥远的往昔,这里曾是一处神庙。小时候我常到这儿玩耍,我喜欢这儿的氛围——我想你会称之为“静谧”吧。有时我会碰到半人半兽的人,或者非人类的生灵,有时候我在这儿做我的好梦,有时我还能在这儿拾到古旧的陶器或雕像头、以及类似的古董,我把它们拿到拉米亚或雅典的集市上换钱。
没有路通向那座神庙,你必须知道它的确切位置才找得到它。要不是因为菲尔,我是不会带他们到那儿去的。我知道他喜欢一切带有神秘味道的古殿内院,喜欢一切幽静偏僻的所在,喜欢看着黯淡无光的旧物追古思今,等等。
我们离开大路,走进一片小树林。林中杂树滋蔓,地上洒满丁斑驳的阴影,不时还能见到一堆堆石头。走出半英里外,山势急转直下。接着,前方出现一片茂密的灌木丛,经过灌木丛,看到一堵石壁。我们蜷着身子,紧贴着墙壁,向右方移动,最后来到一片林间空地。在继续赶路之前,这里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那儿有一道短而陡直的坡,坡下有一块蛋形空旷地,大约五十米长,二十米宽。蛋的一端被围在岩壁凹处,凹处尽头有—个浅浅的山洞,里面常常空着。一些近平方形的石块嵌入泥中,看似随意地分布于空地上。空地四周爬满野葡萄藤,空地中央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古树,像撑开的大伞,几乎覆盖了整个区域。一天到晚,这里都黑黢黢的。所以,即使站在坡顶,我们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但我们可以看见一个萨特尔站在空地中央,搔着鼻子。
乔治伸手去拿随身携带的麻醉枪。我抓住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他耸耸肩,点点头,握枪的手松开了。
我从腰带上解下牧羊笛,那是我让贾森送给我的。我示意其他人蹲在原地不动。我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将潘神笛放到嘴边。
最初几个音符是试探性的,不成曲调。毕竟很久没有吹过笛子了。
他的耳朵向前竖起,眼睛也朝四处张望。他先后向三个不同的方向快速奔逃,像一只受惊的松鼠,不知道该爬到哪根树枝上。
我突然记起一首老曲子,使吹奏起来。他不逃了,站在那里浑身发抖。
我不停地吹,不停地想,回忆吹笛的技法,回忆这首曲子的曲调,回忆那些一直萦绕心头、让我伤心、快乐、忧愁的事。我为那个长着毛茸茸的腿的小东西吹着笛子,一切都记起来了,指法、气流的控制、滑音、颤音,还有那些只有用笛声才能倾诉的往事。在城市中,我无法吹奏,但现在,我又成为了我自己。树叶间冒出一张张脸,响起蹄子踏地的声音。
我走上前去。
如同进入梦境。我发觉自己站在那儿,背靠大树,萨特尔们聚拢过来。他们的蹄子一刻不停地踢踏着。许多年以前,我常常为他们吹潘神笛,和今天一样。不知道今天的萨特尔是否就是从前听我吹笛的萨特尔,不过我不在乎。他们在我身边嬉戏、欢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他们的眼睛也跳起舞来。他们在我身边兜着圈,羊角直指天空,羊腿高高踢起,他们或俯身向前,或腾空跃起,或用脚跺着地面。
我停下来,放下手中的笛子。
他们像雕像似的一动不动了,呆呆地站在那儿瞪着我;睁大的深色眼睛里流露出不属于人类的智慧。
我又缓缓地举起笛子,吹奏起我创作的最后一首曲子。我对这首曲于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我决定让卡拉基欧斯死去的那天晚上谱写的一首哀婉凄凉的曲子。
就是那天晚上,我意识到了回归运动的荒谬。人们不会回来,永远也不愿回来了。地球行将灭亡。我走下楼去,来到花园,吹奏了这首最后的曲子,把它传授给我的是吹拂地球的清风,是天空中闪烁的繁星。第二天,卡拉基欧斯的大船在比雷埃夫斯海港以北的海面上沉没了。
他们坐在草地上。偶尔有萨特尔用一种复杂的动作揉着眼睛。他们围绕着我,昕我吹笛。
我不知道自己吹了多久。吹完后,我放下笛子,坐在那儿。过了一会儿,一个萨特尔伸手碰了一下我的笛子,又飞快地把手缩了回去。他仰起头看着我。
“走。”我说,但是他们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
于是我拿起笛子,又吹了一遍最后的几小节。
地球正在垂死之中,垂死之中。很快她就会死去……回家吧、聚会已经结束。时间不早了,不早了,已经太晚了……
个头最大的萨特尔摇了摇头。
走吧,走吧,现在就走。好好静一静吧。一生中最荒谬的一盘棋已经下完,好好静一静吧。神灵们企盼得到什么,企盼得到什么?他们什么也不在乎。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游戏。走吧,走吧,现在就走开。时间不早了,不早了,已经太晚了……
他们还坐在那里。我站起身来,拍拍手,大声叫道:“走!”我快步走开。
我集合了同伴,带领他们回到小路上。
把为了避开辐射区而走的弯路也算在内,拉米亚距沃洛斯六十五公里。第一天,载们走完了大约五分之一的行程。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在路旁一块空地上搭建露营帐篷。这时黛安走到我跟前,问道:“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刚才我给雅典打了电话。没人接听。激进政治联盟沉默了。我想听听你的主意。”
“看样子,你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轻易改变。我们不能再等等吗,”
“我们已经等了太久,万一他提前结束旅行怎么办?这种野外是下手的最佳地点。在这儿,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意外都很平常……你知道激进政治联盟会说什么。和从前一样。他们会像从前一样赞成:杀。”
“我的回答也和从前—样:不行。”
她的眼睛飞快地眨了眨,低下头。
“你为什么不立刻打发了他,也为我省却一些麻烦?”
“我不会这样做。”
“我想你也不会。”
她又抬起头来,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但她的表情和声音没有改变。
“如果到头来你是对的,我们错了,”她说,“我会非常抱歉。”
“我也是,”我说,“我也会非常、非常抱歉。”
那晚,我在距迈斯蒂戈一臂之遥的地方假寐。什么事都没发生,也看不出谁有袭击他的企图。第二天早上大家相安无事,下午的大部分时间也还算太平。
“我不能那样做。”
“多斯·桑托斯一向听你的。”
“这不是个谁听谁的问题!该死!真希望从来没见过你!”
“对不起。”
“地球面临危险,你却站在错误的一边。”
“我认为错的是你。”
“你准备怎么做?”
“我说服不了你,所以我不得不强行阻止你。”
“你没有证据,所以你不可能告发激进政治联盟的书记和他的同伴。如果我们出了事,政治上太棘手。”
“这个我知道。”
“所以你不能朝唐下手,我相信你也不会伤害我。”
“没错。”
“那就剩下哈桑了。”
“又说对了。”
“哈桑是——哈桑。你能把他怎么样,请重新考虑一下吧。”
“不行。”
“那么至少你可以这么做,”她说,“忘了它,忘记整件事。置身事外。接受劳雷尔的建议,为我们另找一位导游。明早你就可以乘飞艇离开。”
“我做不到。”
“你当真吗?你真的要保护迈斯蒂戈?”
“是的。”
“我不希望你受伤,更不希望比受伤更严重的事发生在你身上。”
“我对这个倒不是特别在意。如果你取消计划,我们都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由于要拍摄山坡的图像,队伍停了下来。我趁机赶紧问迈斯蒂戈:“迈斯蒂戈,你为什么不回家呢?回泰勒星去,或者去任何别的地方。为什么不离开这儿呢?你写其他书不行吗?涉入越深,我就越没有能力保护你。”
“你给过我一把自动手枪,还记得吗?”
他用右手做了—个射击的动作。
“是的——我只是想我应该再试一次。”
“一头山羊站在那棵树靠近地面的枝桠上,是吗?”
“是的,它们喜欢吃刚从枝条上冒出来的绿色小芽苞。”
“我也想给它照张相。那是橄榄树吗?”
“是橄榄树。”
“很好,这张照片该怎么命名呢?‘山羊在橄榄树上吃嫩芽’,”他口述道,“就用这个作标题。”
“太好了。赶紧拍吧,别错过了机会。”
真希望他不是这样沉默募言,与人格格不入,对自己的安全毫不在乎!我恨他。我猜不透他的心思。除了询问信息和回答问题,他几乎一言不发。他回答问题总是很简短,总是让人捉摸不透,总是喜欢出口伤人。甚至一张嘴就将这三者合而为一。他自鸣得意,目中无人,傲慢专横。这不由得让我寻思起迈斯蒂戈家族的传统来了。这个家族信奉冷静达观的处世哲学,致力于慈善与公益事业,推行开明进步的新闻制度。只是,我一点都不喜欢他这个人。
我的目光(那只蓝色的)一整天都没有离开哈桑。到了傍晚,我找他谈话。
他坐在火堆旁,看上去好似德拉克洛瓦的一幅素描。爱伦和多斯·桑托斯坐在不远处喝咖啡。于是,我向他走过去,操起很久没用过的阿拉伯语。
“如意吉祥。”
“如意吉祥。”
“你今天没有试过杀我吗,”
“没有。”
“也许明天?”
他耸了耸肩。
“哈桑—一看着我。”
他抬头看着我。
“有人雇你谋杀那个蓝皮肤的家伙。”
他又耸了耸肩。
“你不用抵赖,也不必承认。我已经知道了。我不允许你这样做。把钱还给多斯·桑托斯,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明早我替你找一架飞艇,它可以带你去这个世界上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但我在这里很开心,卡拉基。”
“如果那个蓝皮肤的家伙出什么事,我保证你马上就开心不起来了。”
“我是保镖,卡拉基。”
“不,哈桑,你是一头犟脾气的骆驼的儿子。”
“什么是‘犟脾气’,卡拉基?”
“我不知道阿拉伯语中与‘犟脾气’对应的词,而你也不懂希腊语的‘犟脾气’。等一下,我另找几个词来羞辱你。你是懦夫,食腐动物,你是在穷街陋街里躲藏的懒鬼,你是半豺半猿的怪物。”
“这样说也许是对的,卡拉基,因为我父亲告诉我,我注定要被活活剥皮而死,然后被人肢解。”
“为什么会这样?”
“我对魔鬼不敬。”
“哦?”
“没错。昨天听你吹笛的是魔鬼吗,他们有角,有蹄子……”
“不是,他们不是魔鬼。他们是不幸受辐射伤害的父母生下的孩子。父母把他们遗弃在荒郊野外,任他们自生自灭,但他们活了下来。荒野是他们真正的家。”
“啊!先前我还希望他们是魔鬼呢。不过,我现在还是认为他们是魔鬼,因为在我祈求他们宽恕我的时候,其中—个冲着我微笑。”
“宽恕?宽恕什么?”
他的眼神变得深长而遥远。
“我父亲是个大好人,一个仁慈宽厚虔诚的教徒。”他说道,“他尊奉马拉克·塔乌斯,蒙昧的什叶派人(他啐了一口)称这位神祇为‘恶魔’,或魔鬼,或撒旦。他也一直很尊崇哈拉智以及桑德加一带的其他圣人,他以虔诚和善良而闻名。”
“我爱我父亲,但小时候我是个顽劣淘气的孩子。我不信神,我把一只死去的小鸡顶在棍子上,叫它孔雀天使。我嘲弄它,用石头砸它,拔它的羽毛。有个小伙伴害怕了,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父亲。父亲气得在大街上用鞭子抽我。他告诉我,因为我亵渎神灵,我注定会被活剥人皮,死无全尸。他叫我去桑德加山祈求宽恕。我到了那里,但我未改顽劣,虽然受了鞭打叱责,我在祷告时仍然口是心非,并不相信父亲说的话。”
“现在我年纪大了,顽性也没了,可是父亲也去世了。这么多年,我没有机会对他说:我错了,我侮辱了孔雀天使。随着年岁渐长,我觉得自己也应该信奉神灵。我希望仁慈睿智的魔鬼明白我的悔过之心,饶恕我的罪恶。”
“哈桑,要恰如其分地羞辱你还真不容易。”我说,“不过我警告你:绝对不可以伤害那个蓝皮肤。”
“我只是个身份卑微的保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