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是荆棘丛。早在我们刚被制造出来,仍在学习生长的过程中刻入我们头脑中的语言时,就有一名引导员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提到如果我们出于某种原因无法继续工作,就会被送去哪里。当时我们共有十四个。我们可以退役,她说,然后被送到仍然能够间接为计划出力的地方。“那里的生活很平静。”那名引导员当时说。我记得很清楚,她说这句话时面带微笑。“将来你们就知道了。”
荆棘丛的受害者们在这里已经好几年了。几十年。视野中就有数百人,如果接地线环绕紫石英碑一圈的话,应该还有几千人在我们的视野之外。数百万人,如果将这个数字乘以二百五十六。我们看不到特鲁瓦,也没看到其他同伴,但我们知道,他们也在这里的某处。仍然活着,但也等于死了。
盖勒特讲完这一切,我们默然凝视。“所以,在系统最初调试之后,一旦能量生产循环确立起来,就只有很少情况下需要重启。”他叹气,对自己的声音感到厌烦。我们仍然默默凝望。“接地线仍在存储魔力,以备不时之需。等到发射日,每片接地存储区应该有大约三十七拉莫太魔力单位,三倍于……”
他停住。叹气。捏捏自己的鼻梁。“讲这些都没用。她在耍你的,笨蛋。”就好像盖勒特完全没有察觉我们明白的事情。就好像这些被储存起来,成了机器部件的人命对他来讲毫无意义。“够了。我该带你们回基地去了。”
所以我们回家。
然后终于,我们开始制定计划。
绑起来
排排开
把他们变成冬大麦!
脚要狠
拳要大
让他们倒下不说话!
封舌头
捂眼睛
他们不哭你不停!
既不听
也不看
就让敌人全完蛋!
——前桑泽时代儿歌,流传于尤迈尼斯、哈托利、尼亚农和埃维克方镇,源头不明。传世版本众多。这一份看似基础文本。


第十一章
你,临近终点
那座维护站的守军看似真的相信可以一战,当你和其他凯斯特瑞玛人出现在漫天飞灰的原野里。你觉得,你和同伴们看起来的确像是个稍大一点儿的匪帮,考虑到你们个个灰头土脸,衣服被酸雨腐蚀,而且瘦如骷髅。依卡甚至都没有时间派丹尼尔上前尝试说服,对方就已经开始发射十字弩。他们准头奇差,这个对你们有利;但是平均率站在他们那边,这个对你们不利。三名凯斯特瑞玛人已经中箭倒地,然后你才明白,依卡完全不懂得利用聚力螺旋充当护盾——之后你又想到,自己现在同样无法这样做,除非付出惨重代价。于是你向麦克西瑟大喊,他用切割钻石一样的精准程度完成了你预期中的操作,把袭来的弩箭击碎成飞雪一样的木屑,跟你在特雷诺的最后一天做过的很相像。
现在的他,还是不如当时的你技艺高超。聚力螺旋的一部分仍然在他周围,他只是把前侧扩展并且变形,在凯斯特瑞玛人和维护站的火山岩大门之间设置了一道屏障。好在他面前没有站人(在你大声喊叫,让所有人闪开之后)。然后,他用最后一点儿重定向的力量击碎大门,冷冻了弩手,这才让聚力螺旋消散。事后,凯斯特瑞玛的壮工们冲进去解决问题时,你走上前去,发现麦克西瑟瘫在车架上,气喘吁吁。
“好笨啊你。”你说,握起他的一只手,拉向自己的身体,因为你没有办法用双手抚摩。透过几层衣服,你依然能感觉到他的皮肤发冷。“至少应该把刚才的聚力螺旋定位在十英尺之外。”
他哼哼一声,两眼缓缓闭合。他现在耐力奇差,但原因可能只是饥饿状态下不适合使用原基力。“一直都用不到这么高级的招式,只要把人冻死就行了,好几年都这样。”然后他瞪着你。“你,刚刚都不屑于出手吗?”
你干笑了一下:“因为我觉得你可靠呗。”然后你拂掉车架上的一片冰凌,以便让自己能够有地方坐下来,等待战斗结束。
等到战斗结束了,你拍拍麦克西瑟——他已经睡着了——然后起身去找依卡。她就在大门以内,跟埃斯尼和其他几名壮工在一起,所有人都在惊奇地看那片小小的畜栏。里面有只山羊,正淡定地看着周围的人,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着干草。离开特雷诺以来,你还没见过山羊。
但事有缓急。“确保他们不要杀死这里的医生,或者医生们。”你对依卡和埃斯尼说,“他们很可能跟维护员躲在一起。勒拿不会懂得怎样照顾维护员;这事需要特殊技能。”你停顿了一下。“假如你们还想坚持原计划。”
依卡点头,看了一眼埃斯尼,后者点头,又向另一个女人使眼色,那人跑进站点深处。“医生会不会杀死维护员?”埃斯尼问,“出于人道原因那种?”
你忍住了没说:人道,那是给人的待遇。那种思维方式应该丢弃了,尽管你现在想起来,还是有那么多怨气。“很小。可以隔着门告诉他们,你们不会杀死任何主动投降的人,假如你们觉得这样有用的话。”埃斯尼派了另外一名传令兵处理这件事。
“我当然还坚持原计划。”依卡说。她在揉脸,面颊上出现了几条灰线。灰线下面其实也是灰,只不过跟皮肤融合更多。你已经开始忘记她本来的肤色,也看不出她现在有没有抹眼影。“我是说,现在,我们多数原基人都能有意识地处置地震,甚至连孩子们都能做到,但是……”她抬头看天。“好吧,附近有那个东西。”你循着她的视线望去,但实际上,你已经知道自己将会看到什么。你一直都在努力避免看到它。每个人都一样。
那道地裂。
梅兹沙漠的这一边,天空根本就不存在。在更远的南方,地裂喷吐出来的火山灰有时间升入大气上空,略微变稀薄一些,形成两年来你已经习惯看到的那种波状云层。而此处则不然。你在这里抬头看,甚至在看到天空之前,视线就已经被一座缓缓翻涌的黑红色巨墙吸引,这道墙占据了北方整个的地平线。如果这是火山,你看到的东西可以被称为烟柱,但地裂并不是单独一个火山口。它相当于一千座火山连接成线,不间断的地火出口和混沌之源,从安宁洲的一侧海岸延伸到另一侧海岸。汤基一直在努力带动所有人使用正确的专业名词:火柱连缀体,就是一座巨大的,由飞灰、火焰和雷电组成的风暴之墙。但你一直都在听人使用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名词,很简单,就叫火墙。你感觉这名字会流传开。事实上你还怀疑,如果一两个世代之后,还有人类存活,要给这次第五季命名的话,很可能会称之为火墙季。
你能听到那声音,细微但无处不在。大地深处的隆隆声。低沉,持续不断的哀号,一直冲击你的中耳。地裂不是一次简单的地震。它是依旧持续进行中的、两个大陆板块在新断层之间的动态冲击。最终断裂之后的余震,在今后几年内都不会停息。你的隐知盘现在已经混乱了好几天,警告你要么准备应对,要么逃走,躁动不安,总是感觉需要做点什么,来应对地质活动的威胁。你明知不该莽撞,而这正是问题所在:凯斯特瑞玛的每一名原基人,都能隐知到同样的内容。也都在承受着采取对策的冲动。除非他们碰巧是拥有学院精准程度的高戒位原基人,还能先控制其他高戒位人士,再启动一座旧文明遗迹组成的网络,做点什么就会杀死他们。
所以依卡现在开始接受事实,你带着石化的臂膀醒来时就已经确信的那件事:要在雷纳尼斯活下去,凯斯特瑞玛人将会需要站点维护员。社群必须照料他们。而等到这些站点维护员死亡,凯斯特瑞玛还必须找到办法取代他们。现在还没有人讨论那一步。事有缓急。
过了一会儿,依卡叹气,扫了一眼那座建筑的入口:“听起来,战斗好像已经结束了。”
“听起来是这样。”你说。寂静在拉长。她下巴上有块肌肉在绷紧。你补充说:“我跟你一起去。”
她瞥了你一眼。“你不必勉强。”你跟她讲过自己第一次看到站点维护员时的情形。她听出了你语调里那份依然浓烈的恐惧。
但你不会退缩。埃勒巴斯特已经给你指明出路,而你也不再回避他遗留给你的职责。你会转过维护员的头,让依卡看到脑后的伤疤,解释损害发生的过程。你会需要让她明白,绳椅能够降低褥疮风险。因为,假如她要做出这样的选择,就需要确切地了解她本人——以及凯斯特瑞玛社群——必须付出何种代价。
你会做到这些——让她亲眼看到这一切,迫使自己再次面对它,因为这才是有关原基人的全部真相。安宁洲惧怕你们这类人,的确事出有因。它本来也应该有足够的理由敬畏你们,然而它却选择了做出这种事。依卡需要听取各方面的意见,甚于任何其他人。
她下巴绷紧,但点头同意。埃斯尼看着你们两个,有些好奇,随后她就耸耸肩,转身望向别处,你和依卡走进维护站设施内部,亦步亦趋。
站点储藏室是满的,你猜,这可能是社群物资的备用储存仓之一。甚至连失去社群、饥肠辘辘的凯斯特瑞玛人,都没有办法把这么多东西吃完,其中还包含一些每个人都越来越渴望的美食,例如鲜红色和金黄色的水果,还有罐装蔬菜。依卡阻止了大家临时摆设宴席的冲动——你们还要让这些储备支持长久,大地才知道具体会有多长时间——但这并不妨碍整个社群大部分人都像过节一样开心,并且吃饱了肚子上床睡觉,这已经是几个月没有过的奢侈。
依卡在通往站点维护员房间的门口安排了几名卫兵站岗——“除了咱俩,别人都不必来看这种破事”。她宣告,从这句话你看出,她并不想让社群里的任何哑炮产生某些想法——同样严加防卫的还有储存仓。她派了三个人守着那只山羊。有个创新者职阶的女孩在农业社群长大,她今晚的任务是设法从那牲畜身上挤奶;她做到了。那个怀孕妇女,她在沙漠里失去了一名家人,现在喝到了第一口奶。这可能没有意义。饥饿并不适合孕妇,她自己也说,孩子已经几天没动过了。也许她现在失去孩子,反而是最好的,因为勒拿有足够的抗生素和除菌设备可用,至少可以救母亲一命。但是,你还是看见她接过别人递过来的那一小罐奶,尽管脸色难看,不喜欢那味道,还是全部喝完。她绷紧下巴,面容严峻。还有一线生机,这才是最重要的。
依卡还在站点沐浴室安排了管理员。他们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卫兵,但又必须存在,因为凯斯特瑞玛有很多成员都来自落后的中纬度小社群,不懂得室内管道怎样使用。此外,还有些人干站在热水喷头下面,待了一小时甚至更长时间,一面哭,一面任由飞灰和沙漠里的砂石从自己酸蚀干涩的皮肤上被冲洗下来。现在,只要超过十分钟,管理员就会把这样的人轻轻推开,让他们坐在房间边缘的凳子上继续哭个够,让其他人也能有机会洗澡。
你冲过澡,没啥感觉,就是干净了些。当你占据了维护站餐厅一角——这里的家具全部都已经搬开,为了让几百人当天晚上能睡在没有飞灰的地方——你坐在自己的铺盖卷儿上,靠着火山岩砌成的墙,任思绪游移。你不可能察觉不到自己身后石头里面隐藏的那座大山。你没有叫他出来,因为凯斯特瑞玛的其他人都有些惧怕霍亚。他是周围仅剩的食岩人,而社群成员们记得,食岩人并不是中立的、无害的势力。但你的确伸手向后,用仅有的那只手轻拍墙面。那座大山微微移动,你感觉到一点儿东西——一次坚硬的挤靠——在你的腰间。消息收到,并且得到了回应。这么一点儿私密接触就让你感觉那么好,真是让人吃惊。
你需要再次产生情感,你觉得,当你看到十几个小小的生活画面在你面前展开。两个女人在争执,谁要吃掉他们社群口粮里的最后一片水果干。两个男人,就在她们身后,正在轻声耳语,其中一个递过来一块小小的软海绵给同伴——就是赤道人洗手之后喜欢用来擦拭的那种。在命运容许的范围内,每个人都喜欢他们生活中的小小奢侈。特梅尔,那个现在教社群里原基人小孩的人,现在被一堆孩子覆盖着,躺在他的寝具上呼呼大睡。有个男孩蜷起身体趴在他的肚子上;同时,贲蒂穿了袜子的一只脚丫架在他的脖子上。房间对面,汤基跟加卡站在一起,或者说,加卡正在牵着她的手,试图哄她跳某种慢节奏的舞蹈,而汤基只是站着不动,努力保持着持续翻白眼、绝不露笑脸的样子。
你不确定依卡在哪里。也许今晚她会睡在外面的棚屋或者帐篷里,你了解她,但你希望这次,她能容许自己的某位情人跟她一起。她有一个过夜的轮值表,全是年轻男女,其中有些会跟其他性伴一起分享某个时段,也有些单独陪她;这些人看似并不在乎依卡偶尔利用他们排解压力。依卡现在就需要这个。凯斯特瑞玛人需要照顾好他们的女首领。
凯斯特瑞玛人需要,你也需要。你刚刚想到这个,勒拿就突然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坐在你身旁。
“不得不给了切萨一个了断。”他轻声说。你知道,切萨是被雷纳尼斯人射中的三名壮工之一——讽刺的是,她本来也是个雷纳尼斯人,跟丹尼尔一起投靠过来的。“另外两个很可能会挺过去,但是弩箭射穿了切萨的肠子。本来她会死得很慢很痛苦。但这里有足够的止痛药。”他叹气,揉揉眼睛。“你已经看过……呃……绳椅里面那个……另类了?”
你点头,犹豫了一下,然后伸手握住他的手。勒拿不是特别喜欢亲热的一个人,你发现这点之后松了一口气,但他有时候,的确也需要一点儿表示情感的姿态。提醒他并非独自一人,世界并非毫无希望。为此你说:“假如我们成功封闭那条地裂,你们可能就不需要站点维护员了。”你并不确定事实一定如此,但你希望是这样。
他紧紧握住你的手。那感觉很神奇,当你意识到他从不主动跟你接触。他总是等你主动,然后他会回应你的姿态,有时激烈,有时平淡,完全取决于你的态度如何。他尊重你的边界划分,因为你总是立场坚定,戒备森严。
这么多年了,你一直都不知道他有这么强的洞察力——但话说回来,你本应该猜到的。多年之前,仅仅是靠表面观察,他就得知了你的原基人身份。你断定,艾诺恩会喜欢他这样的人。
就像听到了你的想法一样,勒拿随后望着你,眼神很是焦虑。“我一直在想,某件事还是不要告诉你为好。”他说,“或者说,你很可能是故意不去察觉那件事的,我最好也不要挑明。”
“这开场白真够特别啊。”
他微露笑容,然后叹气,低头看你们握在一起的手,笑容消失。时间一点点过去,你心里越来越紧张,因为这太不像平常的他。不过,终于,他叹了口气:“你上一次来月经是什么时候?”
“上一次——”你戛然而止。
可恶。
可恶啊。
在你静默时,勒拿叹息,头向后倚靠在墙上。
你在自己脑子里寻找借口。饥饿。身体极度疲乏。你四十四岁了——你自己估计的。已经记不起现在是几月份。怀孕的希望,其实比凯斯特瑞玛人活着走出沙漠还渺茫。但是……你这辈子月经一直都很明显,也很准时,只有在三次生育前停止过。三次都很明显。这也正是支点学院指定你繁育后代的原因。基本过得去的原基力,加上中纬度居民的宽大臀部。
你早知道。勒拿是对的。在某种程度上,你早有察觉。然后自己选择了不去觉察,因为——
勒拿在你身边静坐半晌,看着你慢慢消化刚才这番话,他的手软软地搭在你的手心。他很轻柔地说:“我这样猜对吗:你在核点的那件事,必须赶在特定时间以内完成?”
他的语调太正式。你叹息,闭上双眼:“是。”
“很快吗?”
之前霍亚告诉过你,近地点——就是月亮最靠近的时间——就在几天以后。那之后,月亮就会远离你们的星球,逐渐加速,像被弹弓弹射一样返回遥远的星空里,或者它之前所在的任何地方。如果你不赶紧抓到它,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是。”你说。你觉得累。你觉得……很受伤。“很快。”
这也是你俩没有讨论过的事,考虑到你们之间的关系,很可能是应该讨论过的。这件事你们一直都不需要讨论,因为根本就无话可说。勒拿现在说:“使用所有方尖碑,只一次,就让你的胳膊发生了那种变化。”
你多此一举地看看断臂。“是啊。”你知道他开始这段对话的用意是什么,于是你决定跳到末尾,“最早要求我结束这场灾季的,本来就是你。”
他叹息:“我当时很愤怒。”
“但并没有说错话。”
他的手在你手上,略微抖动了一下:“如果我要求你不去做这件事呢?”
你并没有笑。如果你笑了,也一定是苦笑,而他并不应该面对那个。相反,你叹了口气,换成躺下的姿势,推他,直到他也躺下。他比你略矮一点儿,所以你是两人中的“大勺子”。这当然会让你的脸对着他灰白的头发,但他也去冲过澡,所以你不介意。他闻起来味道不错。很健康。
“你不会提那样的要求。”你对着他的头皮说。
“但是如果我提了呢?”这话很疲惫,毫无热忱。他并不是认真的。
你亲吻他颈后:“我会说‘好吧’,然后一家三口过小日子,我们守在一起,直到因为尘肺病一块儿死掉。”
勒拿再次握住你的手。这次不是你主动,但也并没有惹你反感。“答应我。”他说。
他没有等到你回答,就睡着了。
四天后,你们到达雷纳尼斯。
好消息是,你们不再受到落灰的袭扰。地裂过于靠近,而火墙正忙于把较轻的颗粒物向上输送;你们再也不用担心那个。取而代之的,是时不时刮起的大风,带着引火之物——火山砾,很小块的火山喷发物,没有小到能被人类吸入,但下坠时仍在燃烧。丹尼尔说,雷纳尼斯人称之为“坠火”,大多数情况下无害,但你们应该在货车停放区的关键位置额外安排更多水罐,以防有火星引起暗火。
然而比坠火更夸张的,却是城市天空中飞舞的电光,因为距离火墙太近。创新者们为此特别兴奋。汤基说,可靠的闪电有很多用途。(如果说话的不是汤基,肯定会被你当疯子看的。)不过没有闪电击中地面——只有较高的建筑会遭殃,城中以前的居民都已经给它们安装过避雷针。这也是无害的。你们只需要适应就好。
雷纳尼斯不是你期望中的样子,不全是。哦,它是个巨大的城市:全城都是赤道风格,仍然可用的水电,经过过滤的井水仍能正常供应,高大的黑曜石城墙上刻满了城市敌人痛苦遭遇的画面。这里的建筑没有尤迈尼斯那样美丽壮观,但话说回来,尤迈尼斯本来就是赤道城市中的佼佼者,而雷纳尼斯却是同类中的末流。“才不过五十万人口。”你记得曾听某人这样嘲笑过,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但是两辈子之前,你本人也是出生在一座不起眼的北中纬小村庄,对你心里残留的达玛亚来说,雷纳尼斯还是相当惊人的一座城。
你们只有不到一千人,却要占据一座曾容纳数十万人的城市。依卡下令,让所有人都接管一座小院落,必须靠近城市中的某块绿地。(城里共有十六块。)前居民很方便地给城中的所有建筑贴过标签,根据它们的结构强度划分过等级,因为地裂事件发生时,这座城也并不是毫发无伤。划有绿色“X”标记的,是确认安全的房屋。黄色“X”表示有损伤,有倒塌的可能性,尤其是城市再次遭遇强震的情况下。标红的建筑损毁相当明显,因而属于危房,但你看出,它们也曾有人居住,可能是那些为了避免被驱逐,愿意住任何房子的人吧。对凯斯特瑞玛人来说,绿房子就已经足够,所以每家人都能挑选到自己的套房,带全部家具,结构坚实,并且有正常供水和供暖。
周围有几群野鸡跑来跑去,还有更多山羊,它们实际上还在自行繁衍。不过,绿地中的庄稼已经全都死了,因为几个月无人灌溉,也无人照管——就是从你杀死雷纳尼斯人,到凯斯特瑞玛人到达的这段时间。尽管如此,种子库里面有很多蒲公英,还有其他生命力顽强,光照要求不高的作物,包括芋头之类的赤道区主食。与此同时,城市里的食品库里存储了大量干粮、奶酪、肥腻的辣肠,还有谷物、水果、油中浸泡的绿叶蔬菜和草药,等等等等。有些要比其他库存更新鲜一些,它们是由掠夺军抢夺回来的。所有这些加起来,就算凯斯特瑞玛人每天大摆宴席,十年都吃不完。
这些都好到让人吃惊。但也有几个问题。
首先就是,雷纳尼斯的水处理系统要比任何人能预料的都复杂。它目前自动运行,也并未崩溃;但如果停机,就没有人懂得如何重启那些设备。依卡给创新者们布置任务,让他们搞懂这件事,或者就要在系统出现故障时给出替代方案。汤基非常厌烦。“我在第七大学受了六年严格训练,难道就是为了清除废水里的屎吗?”抱怨归抱怨,她已经开始着手完成这项任务。
第二个难题,是凯斯特瑞玛人不可能在全部城墙布设岗哨。城市就是太大,你们人数太少。暂时,你们是有保护的,因为没有人会到北方来,假如有选择的话。但是,如果有旨在征服的势力出现,社群能够用来对抗的,也只有城墙。
这个问题没有解决方案。即便是原基人,在军事意义上能做到的事情也很有限,尤其是在此地,地裂的近处,使用原基力非常危险。丹尼尔的部队曾经是雷纳尼斯的过剩人口,现在都成了煮水虫的饵食,在东南方中纬度地区养活了大批虫子——其实你也不想让它们出现在这里,帮你们对付闯入者。依卡命令繁育者们打起精神,要用灾后重建期的节奏增加人口,但即便是召集了整个社群全部健康的成年人参与进来,凯斯特瑞玛还是不可能在未来几代人的生涯里拥有足够的人口。别无选择,现在至少要守住社群居住的部分城区,做到你们能做到的最佳程度。
“如果有一支新的军队出现,”你有一次听到依卡自言自语,“我们就直接请他们进城,每人分一套房子。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了。”
第三个难题——也是最大的问题,虽然没太多道理,但存在感极强——是这样:凯斯特瑞玛人必须住在被征服者的尸体中间。
那些雕像到处都是。有的站在公寓厨房里,正在洗碗。有的躺在床上,而床已经被他们石化之后的重量压塌或者压碎。有的正走上岗楼阶梯,去接替上面站岗的雕像。有的坐在公共食堂里喝茶,而茶水早就干成了渣。他们有一份诡异的美,有烟水晶质地的头发,平滑的碧玉肌肤,碧玺、绿松石、石榴石或者黄水晶质地的衣服。他们的表情有的是微笑,有的在翻白眼,或者打哈欠,一脸厌烦——因为转变他们身体的,来自方尖碑之门的力量起效很快,死亡并无痛苦。他们甚至没时间感到害怕。
第一天,所有人都躲着那些雕像走。尽可能坐在他们的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做其他任何事都会让人感觉……不尊重。但是。凯斯特瑞玛人撑过了一场由这些人发动的战争,然后又熬过了因为那场战争成为难民的日子。如果让负疚感盖过事实,也是对凯斯特瑞玛死者们的不尊重。于是过了一两天之后,人们就开始简单地……接受这些雕像的存在。事实上,也没有其他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