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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那男孩从水里出来,你盯了他一会儿。
好吧。这还真是改头换面。
洗掉泥巴之后,他的头发是灰吹式——密集蓬乱,桑泽人一贯都如此推崇的完美保暖发质,现在已经开始变干变硬,越干燥就越能支棱起来。它至少长到能让他后背暖和。但它是白色的,而不是常见的灰色。而且他的皮肤也是白色,不只是苍白而已。甚至连南极洲一带的居民,也不会是这种纯白肤色,至少你见到的不是那样。他的眉毛也是白色,配着他冰白的双眸。白,白,白。他走起路来,简直可以隐身在白色飞灰里。
白化病吗?有可能。他脸上也有些不对劲。你想了下到底哪里不对,然后想到答案:他身上没有任何桑泽血统的迹象,除了头发的质地。他的颧骨显宽,下巴和眼睛轮廓棱角分明,这在你眼里显得特别反常。他嘴唇肥厚,但口型偏窄,窄得让你觉得他可能会进食困难,尽管这显然不是真的,因为如果吃不了东西,他肯定活不到这年龄。他矮小的身量也透着怪异。他不只是矮,而且壮实,就像他的族人发展出了另一种形式的强壮,跟古桑泽人花费数百万年培养的理想体形完全不同。也许他的族人全都这么白吧,话说,且不管他们是些什么人。
但这些毫无道理。现时代,世上所有人都有些桑泽血脉。他们的确已经控制安宁洲数百年之久,还在很多方面持续着他们的统治权。而且,他们并不是任何时候都只用和平手段,所以不论多么孤立的社群,如今都有些桑泽印记,不管他们的祖先是否乐于接受。每个人的体貌特征都可以用他们跟标准桑泽体形的差异来衡量。这男孩的族人,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显然是设法置身于潮流之外了。
“地下烈火啊,你到底是什么怪东西?”你情不自禁地问,还没想到这样说可能伤害他的感情。几天的惊吓之后,你已经完全忘记了该怎样照料小孩。
那男孩却只是看起来有些意外——然后他就笑起来:“地下烈火?你还真是古怪啊。我洗得够干净吗?”
他突然说你古怪,让你很是意外,直到好半天之后,你才意识到他回避了你的问题。
你对自己摇头,然后伸出一只手要肥皂,他递还给你:“好吧。这个拿去。”你举起衬衣,帮他把两臂和头套进去。他做这个的时候显得有些笨拙,就像他不习惯被别人帮忙穿衣。不过,这还是要比让小仔穿衣服更容易一点儿,至少这孩子没有扭个不停——
你止住思绪。
你愣了一会儿。
等你回过神来,天空已经更明亮,霍亚伸展四肢躺在附近的浅草上。至少过去了一小时,或许更长时间。
你舔舔自己的嘴唇,不安地打量他,等他说些什么,关于你的……魂不守舍。他看你回过神来,只是抬头看看,然后站起来,静静等着。
那么,好吧。你和他或许还能愉快相处。
这之后你们回到大路上。男孩没有穿鞋,路却走得不错。你时常注意他有没有瘸腿或者疲惫的迹象,停下来休息的次数,也比你一人赶路时更多一些。他看似对休息的机会心怀感激,但除此而外,似乎毫无问题。一个真正强悍的小士兵啊。
“你不能一直跟着我。”不过,在你们有一次歇脚时,你还是这样说。最好不要让他有太高奢望。“我会尝试给你找个社群;我们沿途会在几个社群停留,如果他们肯开门做生意的话。但我自己必须继续赶路,即便是在给你找到了社群之后。我在找人。”
“找你的女儿。”男孩说,你身体僵住。过了一会儿。男孩无视你的震惊,一面哼着歌,一面轻拍他的小包裹,就像它是个小宠物似的。
“你怎么知道的?”你轻声问。
“她很强大。当然,我并不确定那个就是她。”男孩回看你,面带微笑,无视你的瞠目结舌,“那个方向,有一帮跟你一样的人。这样总会更难分辨些。”
现在,你脑子里理应想到很多东西。但你现在只能集中精神说出其中一个想法:“你知道我女儿在哪里。”
他又在哼歌,心不在焉。你确信他心里清楚,这一切都疯狂到了何种程度。你确信他一定在狂笑不止,在那张一脸无辜的面具后面。
“怎么做到的?”
他耸耸肩:“我就是知道。”
“你怎么可能知道?”他不是原基人。你会认出自己的同类。即便他是,原基人也不能像小狗一样追踪同类,从一段距离之外确定方位,就像原基力是一种气味似的。只有守护者能做这种事,而且只有目标基贼足够无知或者愚蠢,让他们有机可乘。
他抬头看你,你试图顶住他的视线不畏缩。“我就是知道,好吧?这是我天生就会做的事。”他望向别处,“这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
你不太相信。但是,奈松。
要是能帮你找到女儿,你愿意接受很多奇谈怪论。
“好吧,你说。”你语速很慢,因为这一切都很疯狂。你现在已经疯了,但目前你发现,这男孩很可能也是疯的,而这意味着你必须小心行事。但假如,在他实际上没有发疯的小概率情况下,或者,如果他的疯狂真是像他说的那样起作用……
“她……她离这儿有多远?”
“很多天的路程。她现在赶路的速度比你快。”
因为杰嘎带走了马车和马。“奈松还活着。”你说完这句话不得不停顿。太多感触,太多需要抑制住的情绪。拉什克曾告诉你,杰嘎离开特雷诺的时候带了她同行,但你一直都不敢让自己想象她现在还活着。尽管你心里也有几分相信,杰嘎不会狠毒到杀死自己的女儿,但另外一部分念头,却不止相信他能那样做,甚至还在某种程度上预期他会那样做。一个旧习惯,让自己准备好迎接新痛苦。
男孩点头,看着你。他的小脸现在带着一份古怪的肃穆。其实,这孩子身上没有多少童趣,你心不在焉地想到,太晚才察觉。
但如果他能帮你找到女儿,就算他是邪恶大地本身幻化而成,你都会毫不在意。
于是你在背包里摸索,找到你的水壶,水干净的那个,你在溪水边灌满另一个水壶,但需要先把水煮沸。不过,在你自己喝了一气之后,你把水壶给了他。他喝完之后,你给了他一把葡萄干。他摇摇头,把食物交还给你。“我不饿。”
“但你一直没吃东西啊。”
“我吃得很少。”他拿起自己的小包。也许那里面有他自己的食物储备。不重要。说到底,你并不真正关心。他不是你的孩子,他只是知道你的孩子在哪里。
你们拔营上路,继续前往南方的旅程,这一次男孩走在你身旁。实际引领前进的方向。
听啊,听,侧耳静听。
灾季之前有另一个时代,当时生命和大地——生命之父,和谐共荣。(生命还有一个母亲。她已惨遭不幸。)大地,我们的父亲知道,他将需要聪明的生物,于是他利用灾季,让我们从动物群里脱颖而出:我们有灵巧的双手,可以制作诸般器具,聪敏的头脑,能够解决各种困惑,还有聪辩的舌头,用来实现协作,聪明的隐知盘,用来警告各种危险。人类成了大地父亲所需要的生物。然后我们背叛了他,而他也从此对我们抱持烈火一样的仇恨。
记住,记住啊,我所吟唱的一切。
——讲经人的书文,《三族源起》,第一部 分
* * *
【注释】
[1] 此处应该是作者笔误,前后文中,杰嘎的职阶都是抗灾者。——译者注
第八章
茜奈特在征途
最终,茜奈特还是不得不询问了新导师的名字,埃勒巴斯特,他这样告诉她,而她感觉这个名字起得很有讽刺意味[1]。她需要特别频繁使用这个名字,因为一路上,他经常会在漫长一日的乘马赶路中途睡着,这就让她不得不承担起找路的任务,并且时刻保持警惕,应对沿途的一切可能危险,以及让自己有事可干。她叫对方名字的时候,他倒是能够很快醒来;最开始,这让她怀疑对方在装睡,只为了避免跟她聊天儿。但当她这样说,他看上去很烦,并且说:“我当然是真的在睡觉。要是想让晚上的我有点儿用处的话,你就必须得让我睡觉。”
这让她很是光火,因为事实上,并不是他要怀上小婴儿,给帝国和大地养育一个定制的后代。而且在做爱活动里边,他也总是不肯出力。尽管他们之间的这事本来就短暂又无趣。
但在上路之后一星期左右,她终于察觉到他在每天骑马的过程中,甚至是在深夜里(当他们一身疲惫,满身黏湿,躺在同一个睡袋里),都一直在忙些什么了。她觉得,自己此前没有察觉也应该原谅,因为这是一件持续不断的事情,就像在一屋子人聊天儿的环境下,很容易错过一个人的低声嘟囔——但他的确是在平息附近的地震。所有的地震,不只是人们能感知到的那种。大地所有细微的、小得不能更小的抽动和调整,有些是在积累能量,酝酿一场更大的活动,有些只是随机发生:她和埃勒巴斯特所到之处,这些活动都会静止一段时间。在尤迈尼斯,地震活动平息的状况十分常见,但在这种位置偏远、维护网点十分稀疏的情况下,本来是不会出现的。
茜奈特发现这点之后,感觉到……困惑。因为平息微小地震并没有意义,而且事实上,这样做过之后,下次强震来临时的状况甚至可能更糟。当她还是个料石生,学习地理学和地震学入门课程时,教她的人都特意强调过:大地不喜欢被约束。原基人的目标是引导和调向,而不是压制地震。
她考虑这个问题好几天,其间他们一直行走在尤迈尼斯——埃利亚大道上,在一座旋转的空中方尖碑下方,那东西大的像一座山,阳光照耀下,足够实在的部分发出电气石一样的光彩。帝国大道是两个政区首府之间最快捷的通道,它尽可能被修建得笔直,用了只有古桑泽帝国才敢动用的方式:跨过宽阔的峡谷,修建漫长的石桥,有时甚至会凿穿无法翻越的高山,这意味着前往海边的行程只需几个星期,如果他们不特别急于赶路的话,如果沿较低等级的路途前往,会多花一倍的时间。
但是,恶臭的死鬼大地啊,公路旅行可真是无聊。多数人以为这里沿途都是死亡陷阱,随时可能被触发,而实际上,大道要比小路更安全很多。所有的帝国大道都由最好的工程师跟原基人一起修建而成,特意选择在被认为永久稳定的地点。有些道路存续过好几个灾季。所以经常连续好几天,茜奈特和埃勒巴斯特遇见的只有急于赶路的商人货车、邮务骑手,还有本地方镇派出的巡逻兵——所有人察觉茜奈特和埃勒巴斯特的支点学院制服之后,都用审慎的眼神看他们,但不肯与他们交谈。大道沿途社群稀少,几乎没有商店能买到补给,尽管大路本身配建了若干平整区域,有些可以倚靠的支柱和遮挡物,便于扎营。茜因每晚都只能蹲在火堆旁,拍打各类昆虫消磨时光,无事可做,只能对埃勒巴斯特怒目而视,然后跟他做爱,但这事,也只能消磨掉几分钟时间而已。
但这个新发现,有点儿意思。“你为什么做那个?”茜奈特终于问,那时她已经发现对方平息微震三天了。他现在刚刚又做过这事,在他们等着吃晚饭的期间——夹牛肉干的面包干正在被加热,还有泡发的葡萄干,嗯,好吃。他一面做,一面打哈欠,显然这件事是要消耗些精力的。原基力总是要付出些代价。
“做什么?”他一面反问,一面平息了一场地下余震,同时装作很无聊的样子拨弄火堆。她想打他。
“那个!”
他双眉扬起:“哦。你能感觉到啊。”
“我当然能感觉到!你一直不停地在做!”
“好吧,你以前反正也没说过。”
“因为我搞不明白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看起来有些不理解:“那么,你该早点儿问我啊。”
她真想杀了他。这情绪一定是穿透沉默传递过去了一点点,因为他苦笑了一下,终于开始解释:“我在给站点维护者一个喘息的机会。我平息的每一次微震,都能让他们的负担减轻一点儿。”
茜因当然听说过站点维护者。就像帝国大道网络将古帝国的附庸国联系在一起那样,抑震网点将偏远地区连接到支点学院,尽可能扩大它的保护范围。在大陆各地——任何一个原基人元老认定最适合操控邻近断层线或岩浆热点的地点,都建有哨站。哨站中驻有一名经过学院训练的原基人,其唯一的任务就是维护当地区域稳定。在赤道地区,各哨站的保护区域互相重叠,所以出现意外的概率极小。这个,加上支点学院居中协调的作用,就是尤迈尼斯可以像那样建造的原因。不过,在赤道区域之外,保护区之间的距离却比较大,为了尽可能保护最大人口数量,而且保护网本身有很多漏洞。至少在支点学院的元老们看来,不值得把偏远地区所有的农业和矿业社群全部纳入保护。那些地方的人,只有自行努力,自求多福。
茜因本人不认得任何被派去承担如此无聊工作的可怜虫,但她非常非常满意的一点,就是从来没有人提出过让她去干这个。这种任务,他们都会指定给永远无法得到四枚戒指的原基人——那些人有很多蛮力,却不懂得控制自己。至少他们还可以拯救人命,虽然自身比较倒霉,不得不活在相对孤独和闭塞的环境里。
“也许你应该让站点维护者自己去平息那微震。”茜奈特建议。食物已经足够热。她用一根棍子把它们从火中推出。不由自主地舌底生津。这天过得还真是漫长。“大地为证,他们很可能需要一点儿什么事情做,以免被无聊死。”
她现在一心只顾吃,没有发觉埃勒巴斯特的沉默,直到把他的食物递过去。然后她皱紧眉头,因为对方脸上又是那副臭表情。那份仇恨。而这一回,至少有一小部分针对她本人。
“你从来没去过维护站点吧,我猜。”
什么破烂情况啊?“没。我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因为你应该去。所有基贼都该去。”
茜奈特有点儿拱火,就一点点,因为他刚才说了基贼。支点学院会处罚任何一个说出这个词的人,所以她没听过几次——只有骑马经过他们身旁的人们低声嘟囔,或者料石生在教导员不在时虚张声势时才说。这个词太丑陋了,尖刻,而且还难听;听到这词,感觉就像被打了个耳光。但埃勒巴斯特说这个词的方式,跟别人说原基人一个样。
他继续说,还是同样冷淡的语调:“而且,既然你能感觉到我在做事,你也可以这样做的。”
这让茜因更加惊诧,也更加生气。“以地火的名义,我为什么要平息什么微震?那我就会——”然后她管住了自己,因为她本来想说的是像你一样疲软无用,而这个实在有点儿过分。但随后她就想起,对方的确一直那样疲软而且无用,也许就是因为他一直在做这个。
如果这事重要到让他一直不辞辛劳,她或许不应该这样一口回绝。毕竟,原基人必须要互相帮助的。她叹了口气:“好吧。我猜我可以帮助某些可怜虫,他们被困在底层,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只能维持大地稳定。”至少这样也可以消磨时间哦。
他放松了些,只有一点点吧,而且她意外地发现他在微笑。他几乎从来不这样的。但……不对,他下巴上那块小肌肉还在不停地抽、抽、抽。他还在担心些什么。“从这儿骑马大约两天距离,就有一个站点,从下一个岔路口出去即可到达。”
茜因等着他说下文,但埃勒巴斯特已经开始吃东西,一面满足地发出细微声响,这主要是因为他饿了,而不是这食物特别美味。她也饿,所以茜奈特同样开始大吃——然后她皱起眉头。“等等。你是打算去这个站点?你刚刚是这个意思吗?”
“我们要一起去,是的。”埃勒巴斯特抬眼看她,脸上闪过一份威严,突然之间,她对这男人的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最高点。
这种反应完全不理性,她对他的反应。埃勒巴斯特的级别比她高了六枚戒指,要是戒指数量能超过十,两人的差距很可能还会更大。她听过关于他技艺的传说。如果两人真要对抗,他完全可以翻转她的聚力螺旋,一秒之内把她速冻成冰雕。只为这个,她也应该以礼相待;考虑到他的好感可能带来的益处,还有她本人在支点学院等级体系中上升的个人目标,她甚至应该尝试真的喜欢他。
她已经试过对他讲礼貌,还有讨好,结果都不管用。他一直在装傻,或者就是恶语相向,直到她放弃为止。她试过各种表示尊重的小姿态,支点学院其他元老们通常愿意从年轻同行那里得到的那些,却只会招致他的反感。这让她自己很生气——奇怪的是,她的气急败坏,反而像是对方最享受的状态。
所以,尽管她绝对不会用类似的方式对待其他元老,当时却没好气地说了句:“好的,大人。”然后就任由整个晚上过去,两人之间保持着互相反感、暗藏危机的沉默。
他们躺下歇息,而她像平时一样伸手要抱他,但这次他翻身避开,用后背对着她。“如果还要做这种事,那就明天早上再说。你怎么还不来月经啊?”
这让茜奈特感觉自己是全世界最无趣的女人。他痛恨这样的做爱,跟她自己一样,这本身并不是问题。但糟糕的是,他一直在等着喘息的机会,而她自己居然没有数日子。她现在开始数,有点儿笨拙,因为她不记得上次月经开始的准确日期,而且——他是对的,她的月经已经晚了。
在她吃惊沉默时,他叹口气,听起来已经半睡。“如果你的月经晚了,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旅行对人的身体消耗很大。”他打个哈欠,“那就明早再做吧。”
第二天早上他们交配。她脑子里想不出更合适的词来描述这种行为——淫秽的词并不适用,因为太无聊;而且也无须使用隐语来掩饰亲密关系,因为两人一点儿都不亲密。这完全是例行公事,像某种锻炼,像她每天早上骑马之前伸展身体的热身动作。这次可能更有活力一点儿,因为他在此前休息过;她几乎算是乐在其中了,他在高潮之前还发出了一些声音。但也仅此而已。等俩人完事了,他躺在那儿,看她起身,在火边用水盆迅速清洗了一下身体。她已经很习惯这样的情形,当他突然开口时,甚至还吓了一跳。“你为什么恨我?”
茜奈特愣了一下,有一会儿考虑过撒谎。如果这是在支点学院里,她会撒谎的。如果他是随便哪位其他元老,痴迷于特权,强调原基人任何时候都要举止得体的那种人,她也会撒谎。不过这段时间,他已经清楚地表明自己更喜欢诚实,不管多么突兀。于是她叹了口气:“我就是恨你。”
他翻个身,躺着,仰面看天,她以为这段对话已经结束,然后又听到他说:“我觉得,你恨我是因为……我是个你能够痛恨的人。我在你身旁,恨起来很方便。但你真正痛恨的,其实是这世界。”
听到这话,茜因把她的内衣丢进洗澡水盆,瞪了他一眼:“这世界才不会说你刚才这种疯话。”
“我没兴趣指导任何马屁精。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保持率直。而当你率直时,你几乎没办法跟我说一句有礼貌的话,不管我对你多客气。”
听他这么说,她感觉有些内疚:“那么,你刚才说我痛恨这世界,又是什么意思呢?”
“你痛恨我们的生活方式。这世界迫使我们生活的方式。我们要么被支点学院支配,要么就只能躲藏起来,一旦被发现,就像野狗一样被猎杀。或者我们会变成怪物,试图杀死一切活物。即便在学院内部,我们也一直要去考虑他们想让我们怎样做。我们总是无法……正常生活。”他叹气,闭上眼睛,“本应该有更好的活法的。”
“并没有。”
“一定有。桑泽不可能是第一个成功活过几次第五季的帝国。我们可以看到其他生活方式存在过的证据,其他人种变强大的证据。”埃勒巴斯特向大路之外的地方示意,朝向他们周围的广阔山河。他们当时接近东部大森林;目力所及之处,只有树海像巨毯一样波动起伏。但是——
但是,就在地平线边缘,她发现某个像是金属手骨框架的东西,从树丛里探出来。又一座废墟,它一定是相当巨大,既然她从这里也能看到。
“我们只顾传承《石经》。”埃勒巴斯特说着坐起来,“却从不尝试记住前人做过的尝试,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可能管用。”
“因为那些办法实际上没有用。那些人都死掉了。我们却还活着。我们的方法对,他们的不对。”
埃勒巴斯特甩给她一张臭脸,大致可以解读为你很蠢,但我没空告诉你,尽管他很可能并不是这个意思。他说的没错:她就是不喜欢他。“我知道,你只接受过支点学院给你的教育,但麻烦你动动脑筋,好吗?活下去,并不意味着正确。我现在也能当场杀死你,但这并不能证明我就比你更棒。”
也许是的,但对她来说,这就不再重要了。而且她很反感对方随意假设自己弱小的态度,尽管他这个断言完全没错。“好吧。”她站起来,开始穿衣服,动作很快地套上衣衫。“那就请你告诉我,还有哪些方式可选呢?”
有一会儿,埃勒巴斯特什么都没说。当茜因终于转身去看他,他显得有些不安。“这个嘛……”他小心翼翼地憋出一句,“我们也许可以试着让原基人当家作主。”
她差点儿笑出声:“那样大概能持续十分钟,然后安宁洲所有的守护者就会冒出来,把我们全部公开处死,然后全大陆一半居民追随他们,旁观并且欢呼。”
“他们杀害我们,因为他们有那么多《石经》传说,不断重复说我们生来邪恶——说我们是大地父亲的党羽,我们是怪物,几乎不能算是人。”
“是啊,但是你又改变不了《石经》。”
“《石经》一直都在变的,茜奈特。”他也不常称呼她的名字。这引起了她的注意。“每个文明都在增加经文内容;对特定时代的人们没有意义的部分会被遗忘。第二板被损坏是有原因的:某些人,在过去的某个时代,认定它不重要,或者是错误的,于是不再费心保管它。或者,他们甚至可能有意让它被人遗忘,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早期复制品遭受完全相同的破坏。复古学家们在塔皮塔高原的一座城市废墟里发现一些古老的拓件——那座城里的人也抄录了他们的《石经》,据说是为了传承给后代。但那些拓件上的内容,却跟我们在各类学校里学到的不同,大不相同。据我们所知,不得篡改《石经》的禁令本身,也是近代才添加的规矩。”
她以前都不知道这些。这让她皱起眉头。也让她不愿相信他,或者这只是她对这人的反感又一次抬头。但是……《石经》像人类智慧本身一样古老。只是依靠着它,才让人类有机会熬过一个又一个第五季,当他们蜷缩在一起,外面的世界变得阴冷黑暗。讲经人讲过各种故事,当有些人(政坛领袖、哲学家、善良的好事者,或者随便哪种类型)尝试改变《石经》,无一例外都以灾难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