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会毁灭任何人呢!我才没有那么坏!”突然之间,她无法再忍受。达玛亚试图回头看他,尽管这样会让她失去平衡,让她从马鞍上滑落下去。沙法马上推她后背,让她保持朝前的姿势,那动作中隐含的态度不言自明:必须给我坐好。达玛亚照办,失望地握紧鞍桥。然后,因为她又累,又气,马背上待了三天之后屁股又痛,也因为她的整个生活都乱了套,她突然之间就想,以后再也不做什么正常人,她说出了超出自己意图,更夸张的话。“反正呢,我才不要你控制我。我能控制自己的!”
沙法勒住喷着响鼻的马。
达玛亚害怕得全身紧绷。她顶撞了他。在家里干了这种事,总是要被老妈打头的。沙法现在会痛打她吗?但沙法开口说话时,语调还是一如既往地和气:“你真的可以吗?”
“什么?”
“控制你自己。这是个重要的问题。事实上,这是最重要的问题。你能做到吗?”
达玛亚很小声地说:“我……我不确定……”
沙法一只手按在她两手上方,在它们搭在鞍桥上面的地方。她以为对方是要下马,于是开始放手,以便让他有地方抓。他捏住女孩的右手,让它留在原处,但放开了左手。“他们是怎么发现你的?”
她不用问,也知道对方具体指什么。“在童园里,”她小声说,“午饭时间。我当时……有个男孩推了我一把。”
“你当时很痛吗?你有没有感到害怕,或者生气?”
她努力回想。这事感觉像很久以前,那天,在学校院子里。“有生气。”但不只是生气,对吧?扎布块头比她大。他总是纠缠她。而且当时也的确痛,有一点儿吧,被推下去的时候。“也有害怕。”
“是的。原基力跟本能密切相关,来自致命威胁下生存的需求。这就是它的危险之处。面对欺凌时的恐惧,对一座火山的恐惧;你体内的力量并不会区分它们。它不能感知程度差异。”
沙法说话的同时,按着她手的那只手变重,变紧。
“你的力量会做出同样的反应来保护你自己,不管你感知到的威胁多么强大,或多么微不足道。你应该知道的,达玛亚,你自己有多么幸运:原基人发现自己身份的方式,通常是杀死了一名家庭成员或朋友。毕竟,那些我们爱着的人,才会伤害我们最深。”
他一定是很生气,她开始这么想。也许他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比如让他半夜呻吟和挣扎的那些事。是不是有人杀死了他的家庭成员或者朋友?所以他才那么用力压住她的手?“沙——沙法。”她说。她突然感到害怕,但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嘘。”他说着,调整手指位置,让它们跟女孩的手指完全对齐。然后他更加用力地下压,让他手上的重量完全压在她的手掌上。他是故意这样做的。
“沙法!”这样很痛的。他明知道这样很痛。但他还是不住手。
“好了,好了——安静,小东西。乖,乖。”然后达玛亚呻吟起来,想要把手抽开——真痛啊,他的手总那么碾压,下面又是鞍桥坚硬冰冷的金属,她自己的骨骼也在挤压肌肉——沙法叹了口气,用他空闲的那只手揽住达玛亚的腰。“安静,勇敢。我现在要拧断你的手了。”
“什——”
沙法做了些什么,导致他的两腿因为用力而紧绷,胸口鼓胀,把她的身体顶向前方,但她几乎都没有感觉到这些变化。达玛亚全部的知觉都集中在自己那只手上,还有沙法的那只手,还有那声可怕的、湿漉漉的啵声,以及之前从未移动过的部位推挤皮肉的感觉,那痛楚极为强烈,急剧,痛切到让她尖叫。她用自由的那只手撕扯他的那只手,绝望,没有思想,只是在乱抓。他把她那只自由的手拿开,按在她自己的大腿上,让她只能抓到自己的身体。
然后透过那阵剧痛,她突然感知到马蹄下面那清凉的、令人安心的地下岩层。
压力消失了。沙法举起她骨折的手,调整握持角度,以便让她看清损伤。她还在继续尖叫,主要是出于纯粹的恐惧,看到她自己的手以不应该出现的方式弯折,皮肤有三处鼓起,变紫,像是又多了一套关节,手指痛得抽搐,如今已经开始变僵。
岩石在召唤。在它的深处有温暖和力量,足以帮助她忘记疼痛。她几乎要寻求那份得到解脱的承诺。然后她犹豫了。
你能控制自己吗?
“你可以杀了我的。”沙法在她耳边说,她还是克制住种种状况,静下来听他说,“只要搜寻地下的烈火,或者从你周围的一切汲取力量。我坐在你的力面以内。”这句话对她毫无意义。“这个地方并不适合使用原基力,考虑到你还没有受过训练,只要一步走错,你就会移动我们脚下的断层线,触发一场强震。那可能会要了你的命。但如果你设法活下去,就将得到自由。到某个地方找到一个社群,求人收留你,或者加入一帮无社群者,尽可能适应那种生活。你可以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如果足够聪明。能藏一段时间。但永远都无法长久,你会有一段日子以为自己完全正常,那只是假象。我知道你最想觉得自己正常。”
达玛亚几乎听不到这番话了。疼痛仍在波动,贯穿她的那只手,她的胳膊,她的牙齿,抹掉了所有精细的感知。当他住口不再说话,她发出些声响,又一次想要挣脱。他的手指马上收紧,作为警告,她瞬间安静了。
“很好。”他说,“你忍住了疼痛,并一直能控制自己。多数原基人,不经过训练都做不到这么多。下面是真正的考验了。”他调整握姿,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达玛亚畏缩着,但这次动作很轻。暂时是的。“你的手至少有三处骨折,我猜。如果伤处只是断裂,如果你日后小心,它很可能会恢复,不留下永久创伤。但如果我把骨骼捏碎的话——”
她无法呼吸。恐惧填满了她的肺叶。她把喉咙里仅剩的气息放出,只喊出一个词:“不!”
“永远不要向我说不。”他说。每个词都灼热地喷在她的皮肤上。他已经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说出它们。“原基人无权说不。我是你的守护者。如果我觉得有必要,如果是为了维护整个世界安全、免受你的威胁,我会捏碎你手上的每一块骨头,我会捏碎你全身的每一块骨头。”
他不会捏碎她的手。为什么?他就是不会。在她默默发抖的同时,沙法的拇指拂过她手背上开始隆起的肿块。这个姿势带着一点儿深思的感觉,有那么一点点古怪。达玛亚看不下去了。她闭上自己的双眼,感觉眼泪哗哗流过睫毛。她感觉浑身汗湿,冷。自己的脉搏声回荡在耳鼓中。
“为、为什么?”她声音断续。现在吸气都感觉费力。看起来根本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在不知名的某地,旅程中途,一个阳光灿烂的平静午后。她不明白。她的家人已经向她表明,爱就是一个谎言。它远不是坚如磐石。相反,它会被扭曲、腐蚀,像容易生锈的金属。但她还一直以为沙法喜欢她。
沙法继续抚摩她受伤的手。“我爱你。”他说。
达玛亚畏缩,而他继续在她耳边发出温柔的呢喃声,安抚她;拇指继续爱抚他自己捏到骨折的那只手。“永远不要质疑我的爱,小东西。被锁在谷仓里的小可怜,那么害怕她自己,以至于几乎不敢说话。但在你心里也有智慧的火花,除了地火之外,而我情不自禁会欣赏两者,不管后者可以多么邪恶。”他摇头叹息,“我痛恨这样对待你。我痛恨这件事的必要性。但也请你理解:我今天伤害了你,是为了将来你不会伤害任何其他人。”
她的手还在剧痛。她的心在狂跳,痛感也在跟心跳一起悸动,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如果能让那份灼热的痛感冷却,感觉一定特别美妙,脚下的岩石轻声告诉她。不过,那将意味着杀死沙法,世界上最后一个爱她的人。
沙法点头,像是对他自己点头:“你需要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对你撒谎,达玛亚。看看你胳膊下面。”
达玛亚似乎需要很久很久的努力,才能睁开眼睛,并把她另外一只胳膊移开。不过,在做到之后,她看到对方空闲的那只手里,握了一把修长的、斜角形的、黑玻钢质地的匕首。尖端抵在她的上衣外面,就在肋骨之下,对准了她的心脏。
“抑制本能反应是一回事。抑制理性的抉择又是另外一回事,人们有时会有计划地想要杀死另外一个人,出于自保或其他原因。”像是为了说明这种欲望似的,沙法用玻钢匕首轻刺她的身体侧面。匕首尖极为锋利,即便是隔了衣服,也能感到刺痛。“但是看起来,你的确像自己说的那样,能控制住自己。”
说完这些,沙法把匕首从她身边拿开,娴熟地在指尖旋转了几下,看都不看,准确地插回腰间剑鞘,然后他两手握住她受伤的那只手。“准备好。”
达玛亚无法准备,因为她不知道对方打算做什么。他温柔的言语和残酷的举动之间过于分裂,让她脑子太乱。然后她再次尖叫,沙法开始有条不紊地修正她手上的骨骼位置。这过程只花了几秒钟,但感觉上要漫长很多倍。
当她瘫软在他身上,头晕脑涨,全身颤抖,身体虚弱,沙法再次催马向前,这次是快速小跑。达玛亚这时已经痛得麻木,几乎感觉不到沙法把自己的伤手握在手中,这次是为了让手贴紧她的身体,尽可能减少意外的拉扯。她并没有为此感到困惑。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也什么都不说。她再也没的任何话想说。
葱绿的群山落到了他们后面,地面再次变得平坦。她没留意,只顾看天空,还有远处那块烟灰色的方尖碑,虽然他们已经走出好多英里,方尖碑的位置却像是从未改变。在它周围,天空变得更加湛蓝,然后渐渐变暗,成为黑色,直到方尖碑隐没在初现的星丛之间,变成模糊的一团暗影。最后,当阳光彻底消逝,夜幕完全降临,沙法把马停在路边,开始扎营。他把达玛亚抱离马背放下,她就站在被他放置的地方,而他清理地面,把小石头踢成圆圈形,生起火。这里没有木柴,但他从包裹里取出几块什么东西,用它们点了火。煤炭吧,从臭味判断的话,或者就是干燥的泥炭土。她并没有真的特别留意。她只是干站着,当他取下马背上的鞍子,照料那牲畜,当他展开铺盖卷儿,并在火上放了一个小罐。火焰的油臭味中间,很快又增加了烹制食品的香味。
“我想回家。”达玛亚脱口而出。她还把那只手捧在胸前。
正在做饭的沙法中途停下。然后抬眼看她。在跃动的火焰中,他那双冰白色的眼眸像在舞动。“你已经无家可归了,达玛亚。但你将来会有另外一个家,很快,在尤迈尼斯。你在那里会有老师,还有朋友们。全新的生活。”他微笑。
自从被他正骨之后,她那只手几乎完全是麻木的,但隐约还有抽痛感。达玛亚闭上双眼,希望这一切可以消失。全部消失。痛感。她的手。这世界。某种食物的香气飘来,她却没有食欲。“我不想要新生活。”
有一会儿,达玛亚得到的回应只有沉默,然后沙法叹了口气,站起身,走过来。她哆嗦着想要避开他,但他双膝跪倒在她面前,两手放在她双肩上。
“你害怕我吗?”他问。
有一会儿,她心里涌起了撒谎的欲望。她觉得如果说实话,对方一定会不高兴。但她受伤太重,当时头脑也过于麻木,因为害怕,因为想说谎,或者因为想讨好对方。于是她说了实话:“是的。”
“很好。你应该怕我。我并不因为自己让你承受的痛苦感到抱歉,小东西,因为你需要那些痛苦来学到教训。你现在对我有哪些了解呢?”
她摇摇头,然后迫使自己回答,因为当然最重要的就是回答问题:“我必须按你说的做,不然你就会伤害我。”
“还有呢?”
达玛亚把眼睛闭得更紧。在梦里,这样就可以让大怪物走开的。
“还有,”她说,“就算我听话,你还是会伤害我。如果你觉得你应该那样做。”
“是的。”她真的可以从对方的语调里听出笑意。沙法从女孩脸颊上拨开一绺散开的头发,让他的指背拂过她的皮肤。“我做的事并不是任性随机的,达玛亚。最重要就是控制自己。不要让我有理由怀疑你的控制力,我就再也不会伤害你。你明白吗?”
她并不想听懂这番话。但她又的确听懂了,尽管并不情愿。而且情不自禁地,她发现自己放松了一些。她并没有给出回答,于是他说:“看着我。”
达玛亚睁开眼睛。背对着火光,他的头部只是个黑色剪影,周边围绕着更黑暗的头发。她转头看别处。
他扳住她的脸,用力扭转回来:“你明白吗?”
这当然是个警告。
“我明白。”她说。
他满意了,放开了她。然后他把女孩拉到火堆旁,示意让她坐在一块他早就挪过来的石头上,达玛亚照办。当他给她一个小金属盘,里面装满小扁豆粥,她开始笨拙地吃起来,因为她不是左撇子。她用对方递过来的水壶喝水。她想要小便时也很困难;她远离火堆,磕磕绊绊摸黑走过崎岖不平的荒地,这让她那只手又开始痛,但她设法解决了这事。因为只有一套寝具,她在对方示意的位置躺下,就在他身旁。当他告诉她睡觉,她就再次闭上双眼,不过很久都没睡着。
但当她睡着时,梦里充斥着剧痛、涌动的大地和一个白亮刺眼的巨大洞穴,想要把她吞噬掉,感觉刚睡一会儿,沙法就把她摇醒。当时还是半夜,尽管星星已经挪动了位置。她一开始不记得对方扭断过自己的手,在那个瞬间,她还无知无觉地对他微笑。他眨眼,然后用真正开心的微笑回应她。
“你刚才出声了。”他说。
她舔舔自己的嘴唇,不再微笑,因为她已经记起前事,也因为她不想告诉沙法那些梦有多让她害怕。还有醒来时面对的这个世界。
“我是在打呼噜吗?”她问,“我哥说,我经常打呼噜。”
他静静打量了她一会儿,微笑渐渐淡去。她开始讨厌这人动不动沉默一会儿的习惯。这些并不是谈话中的简单停顿,或者他整理思路所需的时间;全都是考验别人的套路,尽管她不能确定在考验什么。他一直都在考验她。
“打呼噜,”他终于说,“是的。不过别担心。我不会像你哥哥那样嘲笑你的。”然后沙法笑起来,就像这事真的很好笑。那个她已经永远失去的哥哥。那些吞噬了她生活的噩梦。
他已经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能爱的人,于是她点头,再次闭上眼睛,在他身旁放松。“晚安,沙法。”
“晚安,小东西。愿你一直做平静的梦。”
沸腾季:帝国纪元1842-1845
泰卡里斯湖底的一个熔岩点爆发,导致足够大量的水蒸气和颗粒物进入大气,引发酸雨和锢囚锋现象,影响波及南中纬地区、南极地区和东部沿海各社群。但受益于有利的风向和洋流条件,赤道地区和北纬地区未受损失。于是历史学家中间仍存在争论,不知这一次能否算得上“真正的”灾季。
——《桑泽灾季志》,童园十二岁组课本


第七章
你加一等于二
你在清早起来,继续前进,那男孩跟你同行。你们两人一路向南,穿过山野和飘落的火山灰。
那孩子马上就带来了麻烦。其中之一,就是他很脏。前天夜里太暗,你还看不出来,但他身上真的全是泥巴,有的干掉了,有的还没干,中间夹杂着枯枝残叶,还有地神才知道的其他东西。很可能是被泥石流埋住过吧。如果是那样,他活着就算是幸运——但当他醒来,伸展腰身时,你看到他在你寝具上留下的污迹和泥土,还是脸色很难看。你过了二十分钟才意识到,在那层脏东西下面,他其实什么都没穿。
当你问起他这件事(或者任何其他事)他的嘴巴都很严。他年龄还小,按理说不应该有能力守口如瓶,但他就是能做到。他不知道自己来自哪个社群,也不知道生父母的名字,他的家族人数显然“不太多”。他说没有父母。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职阶名——这一点,你确信他是在当面撒谎。就算他妈妈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他也会继承母亲的职阶。他年纪还小,或许是个孤儿,但没有年幼到不懂得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位置。比他小很多的孩子都会懂得这类事情。小仔只有三岁,但也知道他跟父亲一样,是个创新者[1],所以他的玩具才都是工具啊、图书啊,还有可以用来建造东西的原材料。而且他也懂得,世上有些事情不能跟任何人谈,除了他的妈妈,就算跟妈妈,也只能在没有外人的时候谈。关于大地父亲和他的窃窃私语,小仔管他们叫好深地方的事——
但你还没准备好去想那个。
于是你开始思考霍亚身上的未解之谜,因为还有那么多空白信息可以填补。他是个矮壮的小东西,你是在他站起来时注意到的,也就刚刚四英尺高。他的行为举止大概像十岁孩子,所以,他要么是身量比年龄小,要么就是气质比身体老。你觉得应该是后者,尽管你也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这样想。你看不出他的其他特色,除了他的皮肤很可能是浅色。他身上泥土掉落的地方,是灰白色的脏,而不是暗棕色的脏。所以他可能来自南极附近,或者就是西海岸地区,那儿的人皮肤苍白。
而现在,他却出现在这里,数千英里之外的东北方向,南中纬地区,独自一人,一丝不挂。好吧。
嗯,也许他的家人遭遇了什么。也许他们更换过社群。世上有很多这样做的人,他们离开出生地,旅行数月乃至数年之久,跨越大陆加入另外一个遥远的社群,在新的居住地,他们会像微暗的草丛里一朵浅白色小花那样显眼。
也许是。
行吧。
反正没关系。
霍亚还有一双冰白色眼眸。真实正宗的冰白色。你早上刚醒来,他看你的时候,着实有些吓到了你:那么多黑泥巴中间,围着两颗光芒灼人的银蓝色亮点。他看起来不是很像人类,但话说回来,冰白眼眸的人很少像人。你曾听说过,在尤迈尼斯,繁育者职阶里面,冰白眼眸(曾经)特别受欢迎。桑泽人喜欢冰白眼的威慑力和那几分诡异。它们是这样没错。但霍亚的诡异之处还不止这些。
举个例子,他情绪好得不像话。加入你之后第二天你刚起,他就已经醒来,在那儿玩你的打火匣。草地上没有可以引着火的东西——除了大片野草,就算你能收集到足够多的干草,也只要几秒钟就能烧完,还很可能在此过程中引发野火——所以前一天晚上,你并没有把打火匣从包裹里拿出来。但他已经握在手里,一面哼着歌,一面在手里摆弄燧石,这就意味着他翻过你的包。这并不会让你当天的心情变好。那场景却印在了你的脑子里:一个显然经历过某种磨难的孩子,赤裸身体坐在一片草地中间,周围都是灰烬在坠落——但,在玩耍。甚至还哼着歌。而当他看到你醒来,他还微笑了。
这一笑,就是你决定带他跟自己同行的原因,尽管你觉得他应该是在说谎,关于不知道身世起源这件事。因为。好啦。他就是个孩子。
所以当你背上包裹,你看看他,他也回望你。他把前天晚上你瞥见过的小包袱抱在胸前——你只能看出那是一块破布,里面有某种东西。他挤到包裹时,会有轻微的碰撞声。你看得出他紧张;他那双眼睛啊,真是什么都藏不住。他的眼仁特别大。他有点儿手足无措,重心移动到一只脚上,用另一只脚去蹭自己的小腿。
“走吧。”你说,然后转身,朝着返回帝国大道的方向行进。你努力不去理会他轻轻嘘出一口气的声响,还有他稍后一路小跑跟随你的脚步声。
你们再次上路时,周围还有些人,三五成群,断断续续走在大路上,几乎所有人都在赶往南方。他们的双脚踢进灰尘,目前还是轻巧的粉末状。雪花状飞灰:暂时还不需要口罩,对那些记得带上口罩的人来讲。有个男人走在一辆破旧的马车旁,马一瘸一拐,车上满是财物和老人。尽管步行的男子也已经算不上年轻。你从山坡后出现时,所有人都盯着你看。有一组六个女人,显然是出于安全目的结伴同行的,看到你之后就开始窃窃私语——然后其中一个大声对一名同伴说:“可恶的大地啊,你看看她,绝对不行!”显然你看起来很危险。或者不讨人喜欢,又或者两者兼有。
也或许,是霍亚的样子惹她们不快,于是你转身面对那男孩。他见你停步,也停了下来。看上去又有些担心,你突然觉得惭愧,因为任由他这副模样到处乱跑,虽然你也没有要求某个怪小孩跟着你当拖油瓶。
你四下察看。路对面有条小溪。还要多久才能到达下一座驿站,现在说不好。帝国大道近旁,本应该每隔二十五英里有一座驿站的,但北方来的地震说不定已经把下一座毁掉。周围现在有了更多树木——你们正在离开大平原,但还没有稠密到足以提供有效的遮蔽,而且在北方来的地震过后,好多树木都折断了。飞灰倒是有一点儿隐蔽效果;你看不到一英里之外。不过你还是能看出,路两旁的平原渐渐被更为崎岖的地形取代。你从地图和传言中得知,特里马斯山脉下面有一道古老的、很可能已经闭合的断层线,上次灾季以来,这里长起一长条的新生林地,然后再过一百英里左右,平原就将变成盐碱平原。更远处是沙漠,那里社群稀少,互相之间距离遥远,而且它们往往要比更富庶地区的社群防卫严密。
(杰嘎不可能跑到沙漠那么远的地方。那太愚蠢了,那里谁会接纳他呀?)
从这里到盐碱平原之间一定还有些社群,你可以确信。如果你让这孩子模样更体面一点儿,也许会有某个社群愿意接纳他。
“跟我来。”你对孩子说,然后离开大路。他跟你走下卵石斜坡;你注意到其中一些石块特别尖利,把一双好靴子添加到了要给他准备的物品清单里。他这次倒没有划破脚掌,谢天谢地——尽管他的确在卵石上面滑倒过一次,严重到足以顺斜坡滚下去。你等他停下时快步赶过去,但他已经坐起来,看上去有些烦,因为他直接掉到了溪水边的泥洼里。“来。”你说,伸手要拉他起来。
他看着你的那只手,有一会儿,你意外地在他脸上看到一种类似不安的表情。“我没事。”随后他说,无视你的手,自己爬了起来。他这样做的时候,脚下的泥水咯吱作响。然后他与你擦身走过,去拿他的小布包,他在掉落中途丢掉了它。
行啊。没事。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坏蛋。
“你想要让我洗澡。”他说,疑问语气。
“好棒,你怎么猜到的?”
他看似没有察觉你的讽刺。只是把小包放在岸边卵石上,向前走入溪水里,直到水漫过他的腰,然后他蹲下来,试图洗净身体。你想起些什么,于是在背包里搜寻,直到找到那块肥皂。他听到你的口哨声,回头来看,你把肥皂丢向他。见他完全没有抓到,你吃了一惊,但他马上钻到水底,然后两手捧着肥皂重新出水。你大笑,因为他看着肥皂的表情,就像一辈子都没见过它一样。
“试着往身上打一下好吗?”你做出打肥皂的样子:这次又是调侃。但他挺直身体,微笑,像是这些动作真的为他解除了疑问,然后他按你的建议做了。
“头发也洗洗。”你说,又去翻包裹,一面挪动身体,留意大路方向的动静。路上经过的有些人俯视你们,眼光里有好奇或者不屑,但多数人连看都懒得看。你更喜欢被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