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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扁斧大笑。闻此,玛希特心中极为满意,仿佛能让面前的女人大笑就是胜利——长久追求、好不容易赢得的胜利,每一次笑声都是战利品。或许亚斯康达确实是十九扁斧的情人——哪怕玛希特听不到他的声音,得不到他的记忆,却还保留着他的内分泌系统反应。
“这些恐怖主义者,”等笑声平息,十九扁斧道,“不想要权力,只想摧毁现存的权力,别无其他。这些人,只会偶尔给我们制造麻烦。此刻,我们碰到了一个,持续了好些年。我们是个庞大的帝国,至今保持着和平;和平给了男男女女大量的时间,去琢磨令他们不满的事物。”十九扁斧站了起来,“到信息图这儿来,大使。工作不等人;哪怕你是一个和我们的亚斯康达一样有趣的年轻野蛮人,也不行。”
我们的?玛希特吃了一惊,却没开口,静观其变。
十九扁斧的仆人重新现身,仿佛一直等着这个信号似的。一个清走茶具,另一个——就是领玛希特去淋浴间的那个,五玛瑙——见老板已经从人质口中掏出敏感性信息,便重新回到工作角,身边同样围着一圈全息图。十九扁斧吩咐道:“给我摘出要点,五玛瑙。再把光照的幸存者访谈报告哪来。”五玛瑙优雅行礼,是表示接受指令的简化礼节。
“玛希特,”十九扁斧继续道,口吻就像她也是自己的仆人之一——更确切地说,像是自己的学徒——“你本打算向十五引擎提什么问题?自从他退休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出现如此公众的场合。一退休,他就搬出了宫殿区,几乎可以说消失在外部区域。他的生活看起来很平静——虽然他一直对光明皇帝陛下引领我们的方向不满。”
玛希特听出,这就是十九扁斧早先提起欧迪尔的用意——十五引擎一直对帝国镇压欧迪尔叛乱(虽然详情如何仍然未知)心怀不满。玛希特说:“我想打听一下亚斯康达的死因详情。”
“过敏反应。”
“真的吗?”玛希特问道。
“疑心。在宫廷里,你确实需要这个。”十九扁斧不动声色,应道。一扇扇全息屏后,五玛瑙似乎哧哧笑了一声。
“目前为止,我们一直对彼此直接坦诚。”玛希特大着胆子说,“所以我壮胆试了试。”
十九扁斧手腕一动,一组全息图消失,另一组出现。“我不清楚导致他死亡的精确生理过程,普罗托斯帕萨的报告里写着‘过敏’。”
“阁下,作为您这样拥有光辉宫廷履历的人,我猜您肯定有自己的怀疑。”
十九扁斧大笑。“我喜欢你,大使。我想亚斯康达也会喜欢你。”
思及此,玛希特心中竟有一丝始料未及的酸楚、茫然,以及对她熟知的亚斯康达的怀念。活体记忆链上,继承者如果能与前任有私交——如果继承者不仅仅因为能力测试和实践测试一路绿灯,还因为前任亲自指定——总会被认为是件荣耀的事。可惜并非每个人都有此荣幸。 她本以为自己不在乎这些:她会成为大使,变成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勒赛耳派往泰克斯迦兰的大使,鲜少返回空间站;所以,她自然不可能与前任有私交。她的一切能力天赋,都指向唯一市——哪怕她不知道自己会植入谁的活体记忆,哪怕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成为大使。
可是,她仍然希望能见见身在唯一市的亚斯康达,可她见到的只有一具尸体。她还想念家乡,想念从空间站里看到的行星升起,想念从前自己的生活——聪明,抱负远大,身上还没有背负责任,跟施嘉·托瑞尔和空间站第九层的其他朋友谈天说地,想象自己能有怎样一番事业,却还不用真正实施。
思绪纷纷,但她只回答了一句:“对,我们都是精心挑选出来,跟前任相容性很高。”
“既然你的相容性这么高,”十九扁斧问,“那十五引擎喜欢你吗?”玛希特听在耳中,觉得十九扁斧被她的回答逗乐了,或者引发了近似欢乐的兴趣。这两者很难区分。
“不喜欢。”她说,“我问的问题太多,同时也没法变成二十年前跟他共事的男人。你喜欢十五引擎吗?”
“他行事诡秘,喜欢争斗,又跟几个与我不合的贵族家庭过从甚密。在信息部的任职的时候,他经常像是卡在我大拇指里的一根刺。我很高兴他退休了——虽然我觉得他的退隐很可疑,现在也没变——但他退休后就一直安分守己,至少表面如此。我把他当成一个好对手,愿意出席他的葬礼。他还是我从前的酒友,是我的朋友——前任勒赛耳大使——的朋友。”
她顿了顿,直盯盯看着玛希特,脸上毫无表情,仿佛一面深色玻璃墙。她眼睛上的云钩闪着光。“这些,在勒赛耳标准下,算是喜欢吗?”
“足够接近了。”玛希特回答。一个是派来的联络员,一个是被他吸引的伊祖阿祖阿卡。能跟这么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同时保持长久的友谊,毫无疑问,正是亚斯康达的魅力。“谁会从十五引擎的死亡中得利,伊祖阿祖阿卡?”
“任何不愿让你认识亚斯康达的老朋友的人,”十九扁斧答道,一边召开一幅新的全息图,用敏捷的指尖在图上注解,在空中形成一列图形文字。“更有可能的是:任何不愿意听到有人暗暗反对帝国镇压叛乱,希望这些人闭嘴的人。也有可能,是某个企图掀起公众恐慌的人——最近这样的人很多,都是受了此类事件以及宣称为这些事件负责反帝国活动分子的鼓动。所以,谁能得利——这话说得很有意思,玛希特——这个问题的答案包含了半个伊祖阿祖阿卡圈子的成员,尤其是三十翠雀花。他想关闭所有的星际贸易,除非自己家族能从中获益。‘异族恐惧’将是关闭贸易的极好借口,尤其是目前这样的时刻——泰克斯迦兰人吃顿午饭都会挨炸弹……哦对了,还有你。你可能想除掉前任的所有盟友,以便迅速取得泰克斯迦兰-勒赛耳外交关系中有利的新位置。”
“炸弹不是我放的。”玛希特说,努力记住“欧迪尔”和“三十翠雀花”这两个名字,记住“公众恐慌”这个词——把这些词装进自己的记忆里,留待之后在脑中拼接整幅画面的时候用。到那时候,她可以把这些词翻过来掉过去地研究,看放哪里合适。
“我说了是你放的吗,玛希特?”十九扁斧沉甸甸的关注又压了过来,暗示着同情和亲密。玛希特想象十九扁斧跟亚斯康达一同躺在床上,一闪而过的画面,既像回忆,又像欲望。肌肤相亲。比政治友谊更进一步。(如果他们真有肌肤之亲,玛希特会介意吗?她可不想——不是说她不愿意——十九扁斧是……)
“请容我打扰,阁下。”五玛瑙插嘴道。玛希特大大松了口气。“您最好看看从中央七广场发来的实时报道。”
十九扁斧扬起两边眉毛。“那就放到这儿来吧。”她说。五玛瑙依言照办,手掌大幅度一挥,扯住一幅全息图的边缘,让它滑到十九扁斧的工作角。十九扁斧用手势和眼神抓住这副全息图,摆正,放大,让它如窗户一般悬在半空。玛希特凑近观看,站在十九扁斧的左胳膊肘旁。五玛瑙站在右边。
面前是中央七广场的俯视景象,一清二楚。是谁放置的摄像机?十九扁斧的探子?皇帝?光照?还是唯一市自己监视着自己?七广场跟九广场很像,只是规模小些,同样呈展开的花瓣形状。玛希特此刻已经了解:这些花瓣必要时会展开,变成关人的墙。七广场上沿街密布商店和餐馆,还有一幢建筑,根据其大小和排列在前的雕像,玛希特猜测是政府机构,或者戏院。七广场上同样挤满了泰克斯迦兰人。
有些人手中举着标语牌。
人群在呐喊。实时报道中传来的喊声像是遥远的咆哮,听不清楚。
“您能不能——”玛希特开口道。
“——调响音量,可以啊。”五玛瑙接口,“可以调响一点儿。能不能听清楚得看他们喊的是什么,还有清晰程度。”
“他们肯定在喊‘一闪电’,”十九扁斧道,“要是我猜错,就给你买一套新制服,让你穿去赴皇帝的宴会。调响吧。”
人群确实在喊“一闪电”——光照企图逮捕她的时候,提过这位亚奥特莱克的名字。他是目前距离唯一市最近的舰队司令。人们呼喊他的名字,还有一段话,根据节奏,玛希特约略分辨出是一首四行抑扬格打油诗,诗中不断兴奋地重复“泰克斯迦兰!泰克斯迦兰!泰克斯迦兰人!”并以此结束。
“他们是否打算拥立他为皇帝,哪怕没有军事胜利?”五玛瑙若有所思。
十九扁斧回答:“现在还不会。”她五指从掌心中星爆似的猛地弹开,实时报道画面放大,现出示威者的面部。有些人的前额用红色油彩涂了横条纹,让玛希特想起史诗中泰克斯迦兰将军们在凯旋时涂在头上的牺牲者冠冕。只不过将军们用的不是油彩,而是鲜血——自己的鲜血,加上战败者的鲜血。不过,在如今星际征服的年代,这些完全成了象征性。
“我一直以为游行示威都是非法的。”玛希特说。
“无效,不是非法。”十九扁斧道,“五玛瑙,给大使一些启发,讲讲军事拥立的目的。”
五玛瑙咳嗽一声,吸引住玛希特侧边视线。玛希特觉得她脸上带着抱歉的神情。“如果未来的泰克斯迦兰皇帝既没有正统血脉,也没有前任皇帝的指定,那么,他可以通过军事拥立获得正当性。军事拥立是未来皇帝美德的公开展示——也就是说,公开展示他获得了永恒燃烧的星辰的眷顾。”
“眷顾以何种形式呈现?”十九扁斧追问。
“传统上,以一次军事上重大胜利,或者多次重大胜利的形式。后者更好。”
十九扁斧点头。“很对。多次胜利是证据,其余只是干吼。只要有运转正常的国家机构,或者不太愚昧的公民群体——幸运的是,这两样我们都有——就能剥夺只靠干吼得来的合法性。”
“您想让我问一问,为什么这些人会拥立一闪电吧。”玛希特说,“毕竟他没有成为皇帝所需的军事成就。或者,这些成就没能传到勒赛耳空间站所在的信息闭塞的遥远地区。”
五玛瑙的表情看来稍有些吃惊,更多的是着迷。“他野心勃勃,”五玛瑙开口道,见十九扁斧点头,她继续下去:“他是投机性的野心家。他在开发程度不高的地区赢下了几场小规模冲突,平定了一两次小型骚乱,还有几次外部入侵,他的军队纪律严明。欧迪尔叛乱时他不在现场,但现场的指挥官三漆树受过他的训练,而且每次上新闻,都不忘记对他表示谢意。他缺少重大军事成就,但他受到众人支持,多到能让麾下士兵相信:只要在他指挥下,定有机会赢得胜利。”
“基于‘对未来信心’的拥立。”玛希特干巴巴评论道。基于想要一场大战的拥立。“希望他能得到最大的个人成功。”
“因为他显然缺少重大军事成就,除了可以向公众宣布今天在中央九广场上只有一颗炸弹出现,没有第二颗。”
“有人可能会觉得你像个外交家呢,大使。”十九扁斧说。
“确实有可能。”
“起疑心是对的。不过,无论是不是外交家,有一个重要因素你忽略啦——你到此地的48个小时过得实在太丰富,所以才没能注意到。”
玛希特又气又好笑,整理一番思绪后,说出口的是嘲讽:“那就请您明示吧,伊祖阿祖阿卡,如果‘直奔主题’对您不太麻烦的话。”茶点谈话过后,她本不该这么快掌握嘲讽——或许这就是十九扁斧的厉害之处:这位闪闪发亮、思维敏捷的政治家,既能让你情不自禁地想要跟她一起妙语连珠,也能毫不留情地把对话肢解成片,还能因为她给予的理解而泫然欲泣。
她再次思念三海草。她希望有人能帮她分散对方注意力,帮她抵挡对方的攻击。她希望能有个朋友——她自己的朋友,而不是亚斯康达的幽灵情感朋友。
十九扁斧把画面放大后,高喊的泰克斯迦兰人图景悬在三人中央,在十九扁斧手腕运动下,绕着中轴慢慢旋转。“六方向皇帝,我们光芒四射、犹如星辰的统治者,比珠宝更明亮、更善良的人,我发誓要保护、为他洒下最后一滴鲜血的人,已经八十四岁了,却没有血脉后代。这就是你忽略的因素,大使。”
“你们出现了帝国继承的问题。”玛希特说道。她本想说“你很快就要失去朋友,我很难过”,但这样似乎——不够体谅。再说也跟话题不合,没必要。况且,凭她现在也弄不清楚,伊祖阿祖阿卡跟皇帝真是朋友,还是仅仅象征性而已?这就是迷恋经典文学、使之不断重现的社会的问题。她真想把这一点解释给两周前的自己听,或者跟亚斯康达聊一聊。他肯定有话可说。
“呼喊一闪电的人显然觉得我们有这个问题。”十九扁斧回答。她一挥手,实时报道自动折叠淡去。“我本人对此不做评论;不过,你还真选了个微妙的时机前来宫廷啊,大使。”
“我没选,”玛希特说,“我是应召前来。”
十九扁斧把脑袋歪向一边。“紧急召见?”她问。
“紧急得有些失仪。”玛希特想起自己和亚斯康达,被急急忙忙塞到一起,只有空泛的希望,加上三个月的冥想时间,就让他们成为空间站新的代表。
“如果我是你,”十九扁斧说,“我会找出是谁批准你入境。我想此人必定大有干系。”
这是诱导性问题吗?她是不是打算让玛希特辛辛苦苦调查,最后发现批准入境者正是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本人?不会。十九扁斧太狡黠,不可能只想看她被牵着鼻子走的样子。这种把戏只有股市恶棍和偏好夸大者才会玩。泰克斯迦兰人虽然迷恋叙述,但他们喜欢的是好故事,而不是差劲的故事。十九扁斧这句话,是在给她布置任务,就像她是自己的佣人之一。去找出答案,回来向我汇报。仿佛玛希特属于她似的(仿佛亚斯康达过去也属于她似的——等等,虽然他们一同分享了她的床铺,但亚斯康达并不完全属于她。这也是两人之间的问题之一。)
她回答:“有意思的想法。等我回自己的公寓,自己的工作站,我回去调查。”
“不必等这么久。”十九扁斧说,“你好不容易才给自己找了个相对安全的处所,而我们连是谁忍心炸死你身边无辜的公民都没弄清楚。这种时候,难道我能随便打发独自你回宫殿区吗?”
“我的文化联络员——”玛希特想说自己不是一个人。
“很快就会出院。我这儿的信息图显示器可以分你一台,玛希特。我会让七天平给你布置一间临时办公室。”
就在这儿,不在我的勒赛耳外交领地上。玛希特心中不满,但训练有素的双手仍然做出正式的感谢手势。撤走茶具的年轻男子前来领她走出房间,进入十九扁斧的领地深处。
玛希特的办公室——她尽力把这地方想成办公室,而不是牢房,大部分时候她能做到——洒满了午后的阳光。阳光透过落地窗,呈粉红色。房间弧形角落里有一张又宽又矮的沙发。七天平教她如何打开信息图显示器,还给了她一叠空白的信息条。信息条的颜色是中性灰,毫无个性。七天平做事冷静高效,不带好奇心。跟十九扁斧比起来,在他身边能让人大大松一口气。这可能是十九扁斧有意为之,故意给她舒适体验,然后马上抽走——这是审讯能手的技巧。在这样的情感过山车作用下,玛希特变得极度疲倦。七天平一离开,门刚关上,她立刻躺到沙发上,转脸对着窗框底下的墙壁,蜷起膝盖抵着胸口,缩紧身体,紧到砸伤的胯部疼痛为止。
只要盯着白色墙壁涂料,伸出一只手,举过头顶摸摸沙发上方弧形的窗框,她就能假装自己躺在空间站房间里——那是个安全的、尺寸为3*3*9的管子,墙壁仿佛温柔合拢的蛋壳。小小的、不受侵犯的敌方,只属于她。跟大家的房间一起,一排排挂着,隔绝声音,能上锁。在那儿,可以跟朋友背对背一起躺着,或者跟情人脸贴脸拥抱,或者——那地方封闭,安全。
她撑着坐了起来。窗外是北宫殿区的院子,院子里有个池塘,还有星形的道路、池塘和道路上都挤满了怒放的蓝莲花,还有行色匆匆的泰克斯迦兰人,忙着泰克斯迦兰的事务。她第一个不合宜的念头就是跳出窗外;第二个念头也同样不合宜——她想为自己的所思所感写一首十五音节的诗歌。
嗨,亚斯康达,她想,就像朝池塘幽深的水中扔一颗石子,你最想念家乡的什么?
接着,她打开信息图显示器,按照七天平的指点注册。她一边做,一边想起:这是她第一次注册自己的“云钩”,而不是让三海草帮她开门。在公寓自己外交领地时,她要求自由;此刻,在这里,在她成为说不清道不明的囚犯时,却意外得到了这种自由,感觉挺奇怪。她很清楚,十九扁斧肯定会录下她浏览的一切。但她照旧着手工作。
界面比玛希特想象的更符合直觉,容易操作——只要不想着解密基础通信就行。她做手势,信息图回应——摊开手掌,扭转手腕都能打开多个透明工作屏幕,她可以造出自己的信息光环。她找到了十九扁斧预先设置的摄像机实时录像,打开仍然对着拥立一闪电示威游行的镜头——伊祖阿祖阿卡肯定会琢磨玛希特为何对此事有兴趣,随她琢磨去——把屏幕放在自己右手边。左肩处,她放了一扇大屏幕,上面不停滚动各种小报的头条,决心借此增加自己的俗语粗话的词汇量,或许还能了解反帝国活动家的情况、三十翠雀花的更多消息,以及泰克斯迦兰小报对于餐馆爆炸案的看法。在一圈光环的中心,她打开了一个基础信息输入界面,开始写消息,用自己的“勒赛耳大使”登录名递送。
对了,写下来的消息,还得用谄媚诗加密——如果她希望别人认真对待的话……
不。不修饰,不文明,就这样寄出去,就像一个初来乍到、被迫离开自己公寓办公室的女人,在不得体的紧急状态下匆匆写就的样子。(古怪的是,她竟然非常思念自己公寓里装满“未回”信息条的篮子,那篮子此刻一定又满溢出来了)。镜子可以反射不止一样东西——反射十九扁斧时,她就是一把刀子。此刻,她将变成一块粗糙的石头:粗钝、野蛮、无法逃避,而且不出意料——除了那些期望她是亚斯康达的人——她很快就会知道到底是那些人了。
她用最简单的句子书写。这种句子,自从她第一次通过泰克斯迦兰能力测试后,就不屑于再用。她写信给最后一位见到活着的亚斯康达的人——科学部部长十珍珠,要求跟他见面。信中,她还表达了双方关系正常化的希望——但她没用“正常化”这个大词,改用“我希望我们的办公室在将来友好相处”这样的句子。因为“希望”只用到将来时,不需要其他特殊的语法。而“正常化”则是一个假设性的动词,需要使用者具备比较深入的时态顺序和虚拟式的知识。
泰克斯迦兰语的十五音节诗歌听起来很美,但有时候,它真是一种糟糕的语言。在玛希特写给十珍珠的信中,丝毫没有流露调查前任死因的兴趣,也丝毫没有透露她多少算是能够胜任的政治人士。
新任勒赛耳大使,身上的麻烦可真不少。你听说没?她还得求着十九扁斧阁下,才能逃过逮捕呢。
玛希特想象着十珍珠的反应,扑哧笑出了声。笑声在房间里显得特别响,甚至压过了音量降低后的示威游行。她让面部恢复帝国式的无动于衷,仿佛正处于某种无可奈何的折中状态下。
写其他信件就容易多了。有一封是给十二杜鹃花的,请他去看望三海草——听说朋友芦苇住院,他肯定会有兴趣,说不定还会告诉玛希特,她的文化联络员到底有没有希望从神经麻痹当中复原。还有一封信是写给她自己的,抄录了前两封信件作为记录,寄往人身安全略有保证的勒赛耳外交领地——在这儿,她只有有限的电子登陆权利。还有最后一封信,写给信息部,没有特别指定收件人,询问是谁批准了自己的入境申请。
这些行动,十九扁斧想看就看吧。
把信件压入七天平给她的信息条后,玛希特又检查了一遍,确保每根信息条打开后都能吐出她的信件。之后,她从办公室门边的茶几上找到了文具套装,里面放着固体蜡,她用便携酒精打火机加热后,用热蜡将信息条封了起来。封口的时候,滚烫的蜡油烫伤了她的大拇指。写一封信,正文用光芒,加密用诗歌,依照礼节还得加上一样实体封口——太有帝国风格了。
太浪费资源了。时间,能源,还有物质。
可她喜欢。真不该喜欢。
第六章
清早,菊花公路上仍有事故残骸需要清理,各位上班时要留心堵车……地铁中央线持续运营。光照仍在调查炸弹事件,所以中央九广场站关闭;要去九站附近的各位可以绕路北绿线的内城站。请注意比平常提早出门,因为进入宫殿区及其他娱乐区域要进行安检。安检何时取消将另行通知……自260日开始,环极地悬浮列车每三天将增开一列,以满足冬季旅游的需要。车票在唯一市各大市政火车站均有出售……
——地铁关闭及服务变更通告,248日(11纪3年)
……五艘泰克斯迦兰战舰未经出示许可便穿越我区;不过在我看来,这种疏忽不仅仅是他们的疏漏,我们当时的大使亚斯康达·阿格黑文未能起作用,也是原因之一。我相信,符合手续的许可很快就会再度签发;我代表遗产部门,将此份报告作为信息点提交议会。我区的安全仅限于我们自己的飞船,我们对这些泰克斯迦兰飞船毫无办法,只能开出罚单。这些飞船似乎十分乐意支付罚金,毫无难色……
——继承议员于248.3.11(泰克斯迦兰纪年)呈交勒赛耳议会的新事项,节选
写信、寄信免不了麻烦:收件人会写回信,然后寄件人又得写信回复。
太阳渐渐从地平线处滑上来,光芒透过无遮无拦的窗玻璃,明亮,寒冷,无处逃避,打断了玛希特好不容易得到的一点点可怜的睡眠。此刻天刚破晓,办公室门外的碗里却已经有了三根新来的信息条,封口完好。十九扁斧的邮件难道每小时递送一次,整夜不停?玛希特裹紧羽毛被,遮住肩膀——羽毛被是昨日落后,高效的七天平为她提供的。她已经清醒。清醒,头脑里却仍然只有她一个人。看来,亚斯康达的噤声会是永久性事件。
她坐起身,感觉到疼痛。过了一夜,胯部更显僵硬。她慢慢剥下借来的睡裤,看到胯部的瘀伤——呈紫黑色,在边缘慢慢变淡呈恶心的绿色——已经跟自己摊开的手掌一般大了。她这间精致的新牢房,昨晚有人送羽毛被,还有一托盘足以下咽但乏善可陈的蔬菜切片,配上三海草给她当过早饭的纤维糊糊,不知会不会也能送来止痛药。除了送被子和食物,十九扁斧没有打扰她,仿佛阁下大人特意给新宠物留些适应环境的时间,以免宠物失控咬主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