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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可以动身了吗,大使?”光照问。
玛希特真希望能给十九扁斧送个信,内容差不多是“由警察护送前来,非常抱歉,但愿您喜欢警察这摊子事。要是我没出现,就是被迫消失了”。可惜,她没法子送出这封信。
“当然,我可不想迟到。”她回答。
第五章
泰克斯迦兰人用力量突破轨道之前——当我们仍然被困在那颗资源匮乏的行星上时(这颗星球散落着我们从草原、沙漠和咸水当中努力建造的城市,虽然贫瘠,却仍然是我们出生长大的壳)——在第一位皇帝带领我们进入黑暗太空,为我们找到后来成为唯一市的天堂行星之前——民众的领袖,常常会从最亲近的同伴中选择一位血誓盟友,用鲜血将两人连接。此人会成为皇帝最亲密、最信任的朋友,最不可缺少的同胞,在必要的时候,还会把血管里所有的鲜血洒在皇帝的双手中。这些血誓盟友被称为伊祖阿祖阿卡,这个名字一直流传到今天。如今,伊祖阿祖阿卡的双手已经能将皇帝的意志延伸到群星之中。第一位皇帝的第一位伊祖阿祖阿卡,名为一花岗岩,她的一生是从这儿开始的:她出生于长矛和马匹之中,没见过城市,也没见过太空港……
——《皇帝秘史》第18版缩编版,寄养所学校教材
……议会应至少由6名议员组成。在重要问题上,每位议员拥有一票投票权。如果遇到平票,将由领航员议员投出决定性的一票。此做法源于对第一位带领空间站进入巴兹拉旺区的领航员兼船长的敬意——领航员议员是他的象征性代表。议员的指定遵循以下原则:领航员议员将由现任及退休领航员每人一票选出;水培议员由前任水培议员指定,如遇前任议员身亡,以遗嘱为准;如无遗嘱,则由勒赛耳空间站全民票选。继承议员则是前任继承议员活体记忆的继承者……
——《勒赛耳治理议会章程》
没人强迫她消失。
在经历了如此惊心动魄的早晨后,坐在光照车子后座上,回到宫殿区的旅途简直乏善可陈。安稳中,肾上腺素分泌过度的玛希特开始颤抖,感觉筋疲力尽。她真想合上双眼,让脑袋搁在不算太硬的座位靠背上歇歇,不再思考,不再反应,也不再拼命。可是,如果她真把脑袋搁在靠背上,那车里的这个光照——可能还有其他所有光照(这问题她得找机会问问十二杜鹃花,或者其他收集奇异病症的人)——就会看到并发觉她的软弱。所以,她只能直直地坐着,望着窗外,看着车子直直升起,在唯一市大楼间穿行。他们离宫殿区越来越近,建筑越来越细,越来越精致,连接幢幢大楼的玻璃和黄金桥越来越密集。到宫殿区后,玛希特发觉自己能够辨识所处的位置了。虽然没法完全辨识方向,但一个人也不至于迷路。
和她同来的光照一路扯着她的胳膊肘,穿过两个广场,进入北宫殿区最大建筑。这幢大楼呈玫瑰灰色,像盘叠绕起的半透明管子,仿佛闪光的堡垒,身着灰色制服的泰克斯迦兰人在楼内匆匆来回。有些人的灰色制服偏粉,有些偏白,没有活体记忆的帮助,玛希特没法分辨其中的象征含义。光照和玛希特在大楼数不清的通道里行走,吸引了路人饶有兴趣的视线。玛希特明白自己引人注目:她身上沾满了十五引擎的血。至于一身纯白的十九扁斧见到她染血的衣服会怎么想,玛希特既不清楚,也不在乎。
伊祖阿祖阿卡的办公室——如果跟玛希特的住处一样,那么同时也是她的公寓——就在这幢玫瑰灰大楼里。
光照对着门口的密码锁通报玛希特·达兹梅尔应约前来,门立即滑开,露出门后宽敞明亮的房间。玛希特注意到光照通报的语调暗含讽刺。她知道,自己的避难打算一眼就能识破。没办法,熟虑机巧只属于有时间思考的人。门后房间的地面由石板铺成,还有好些宽大的窗户。窗户玻璃呈玫瑰色,用以过滤刺眼的阳光,以免影响屋中全息屏幕的效果。十九扁斧站在屋内工作处,身边一圈全息屏组成拱形,像花冠绕在她身边。十九扁斧仍然一身纯白,但脱了外套,穿着衬衣,袖子卷到了前臂中央。房间内还有其他几个泰克斯迦兰人,可能是她的佣人,也可能是助手或公务员。十九扁斧的光芒让众人相形见绌。
不知她从几岁开始就只穿一色纯白?玛希特想问问三海草,接着记起三海草正在唯一市某家医院里。被餐馆墙壁砸到的胯部很疼,玛希特忍着疼痛,尽可能立直身体。
十九扁斧手腕一挥,打发走了三个全息图像。其中两个是文字,一个可能是中央九广场按比例缩小的模型。全息图留下发亮的残影。“感谢安全护送达兹梅尔大使前来与我会面。你的军团将得到褒奖。这一点我保证。现在你退下吧。”
光照无声无息地从进来的门口退了出去。玛希特孤身一人留在了伊祖阿祖阿卡的领地中。凭着顽强的职业精神,她举起双手,向对方正式致意。
“瞧瞧你,”十九扁斧道,“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上午,却还一丝不苟。”
玛希特察觉了她的不耐烦。“您宁可我失礼吗?”
“当然不是。”她把全息屏和滚动字幕的透明窗口留给助手操心,来到玛希特身边。“你能想出办法来到这里,干得不错。这是你到这儿以后第一次‘明智’的举动。”
玛希特火了,说:“我来这儿不是受您侮辱……”
“没有侮辱的意思,大使。我再说得清楚些,以免你误解——虽然这是你第一次‘明智’的举动,但你一直很‘狡黠’。”
这两个词的意义有很大不同。“狡黠”一词一般用来形容骗术师、推销商,指动物般的狡猾。“狡黠得就像随便哪个野蛮人吧,我想。”玛希特回答。
“可不是随便哪个野蛮人,”十九扁斧说,“考虑到你在这么一个敏感的特殊时期来到宫廷,你的表现比某些年轻人更强些。放松些。你身上还带着其他人的血液,我可不打算立即盘问你。而且,说到底,你也是来请求我保护的。”
“我没有请求。”
“那就说找到吧。”她碰了碰云钩的雾白玻璃,召唤一名助手现身。“五玛瑙,请带达兹梅尔大使去淋浴,再帮她找些合身的衣物。”
“是,阁下。”
除了听从安排,还能怎么样呢?玛希特心想:好歹,她也是个干净的人质。
淋浴间既不堂皇也不花哨。瓷砖是令人宽心的黑白两色,壁架上放着好些洗发护发用品。玛希特没动它们。这些可能是十九扁斧自己的,也可能是她的助手的——这儿可能是她们的集体淋浴间。十九扁斧看起来像是喜欢让助手跟自己住在一起的人——等等,这种老套的桥段对十九扁斧不公平。不管他们自己如何表现,泰克斯迦兰人到底也是人。洗澡水很热。玛希特站在莲蓬头底下,看着十五引擎残留的血迹一点点从她胳膊上流下,进入下水道。
她伸手拿香皂——这儿的香皂是一整块,而不是空间站的液体沐浴露。她伸出手指,跟平常动作没有任何不同;可是,当手进入自己视野时,她看到的却不是自己的手,而是一双更粗糙的大手,指甲又平又齐,精心修剪过——是亚斯康达的手,正伸出去取香皂。就在这儿,就在同一个淋浴间。比起她自己,莲蓬头的水柱落在他肩膀更低一些的位置——大概相差四英寸。他躯干的轮廓,还有身体的重心(落在胸膛上,而不是胯部),覆盖了她的感官。只有初次合体时,她才短暂有过这种感受,感觉到他身体的轮廓代替了她自己的,两具身体相叠加。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的淋浴间……
亚斯康达?她试着唤道。身上肌肉酸痛,是一种微妙的疲惫。这酸痛属于他。
忽然,记忆重叠闪回消失,她的身体又属于自己了。她独自站在淋浴间,全身唯有胯部压伤的疼痛,感受不到其他身体。她想起十九扁斧说“他是我的朋友”的腔调,还有她抚摸亚斯康达尸体时的古怪柔情。
跟一个自称“刀刃寒光”的女人睡觉,还真是亚斯康达的风格——这个人,拥有火焰般的野心,自愿留下活体记忆,跟玛希特·达兹梅尔合体成新人;这个人,被问及“做错了什么”的时候,会回答“八成是煽动叛乱”——跟“刀刃寒光”同床共枕,正是他会干的事。
或许,这就是十九扁斧甘愿提供保护的缘由。不过,刚才的重叠经历也有可能是神经系统故障,是活体记忆制造器闪出的电子信号,让她眼前出现亚斯康达的身体。目前,她或许不该信任活体记忆提供的任何消息——如果他或者她真的受了损伤(或者受了破坏——她在水柱中打了个哆嗦。)
玛希特用香皂擦了胳膊,然后冲洗干净。淋浴间充满了某种木头和玫瑰的香味。玛希特觉得自己熟悉这香味,至少记得闻到过。
之后,她穿上五玛瑙留下的替换衣物,只留下内裤和胸罩没穿——她可不打算穿别人的内裤,自己那条还不算脏。至于她们的胸罩,显然是为比玛希特胸部尺寸更大、更需要罩子的女人准备的。剩下的衬衣和长裤全是白色,质地优良柔软。玛希特本想在衬衣外套上自己的外套,可惜外套已经染了血,没法再穿。她只能穿着估计是十九扁斧本人的衣物,光脚走出去了。
身为人质,好歹还算干净。
回到中央办公室,屋里已经摆好了茶点。
十九扁斧还在工作角,行云流水般布置排列全息图和投影。玛希特在放着茶点的矮桌边坐下等候。茶水发出清香,花香中混着微苦。茶碗只有两个,都是浅浅的瓷碗,供双手捧饮。勒赛耳空间站中,喝茶比这儿简单得多:一个茶包,一个马克杯,一架微波炉用来加热,别无其他。如果需要提神饮料,玛希特一般会选择咖啡。泡咖啡的程序跟泡茶一样,只需将茶包换成速冻咖啡粉就行。
“你来了。”十九扁斧坐到玛希特对面,在两个瓷碗中倒上茶。“好些了吗?”
“感谢您的热情款待。”玛希特说,“我非常感激。”
“总得给你时间恢复精神。否则没法好好交谈。根据中央九广场传来的新闻消息,我猜你今早受了些打击。”她捧起自己的茶碗啜饮一口,说:“喝茶吧,玛希特。”
“我不会怀疑茶中下毒或下药。那是对您好客的轻慢。”
“很好!省得我花时间保证既没下毒也没下药。这茶对你的身体完全无害——除非亚斯康达来这儿的时间里,勒赛耳大幅度修改了‘人类’这个概念。”
“我们跟您一样是人。”说着,玛希特喝了茶。茶很提神,半甜半苦的绿茶味道,一直留在喉咙深处。
“这点我赞同,二十年时间不够大幅度修改基因。至于其他定义,不同文化之间差异很大,随意得很。”
“我想,此刻您一定希望我问一问,泰克斯迦兰人‘随意’决定的‘非人类’标准是什么。”
十九扁斧用食指敲敲茶碗边缘,戒指金属碰到瓷器,叮当作响。“大使,”她说,“我是您前任的朋友。尽管我也希望我的猜测失误,不过他的朋友可能为数不多。看在他的份上,我才给你一次交谈的机会。不过,如果你没兴趣跟我建立彼此信任的大厦,那我们大可以跳过这一段,直奔主题。”她的微笑果然如同颂词所说,犹如刀刃寒光。“我想跟亚斯康达说话。要么你别再假装是玛希特·达兹梅尔,要么允许亚斯康达说话。”
言辞犀利,犹如刀锋。玛希特暗想。
“恕我冒犯,伊祖阿祖阿卡,两件事我都做不到。”她说,“第一件事不可能,因为我并没有假装是我自己。第二件事,则比您说的要复杂很多。”
“是吗?”十九扁斧抿紧嘴唇,“你为什么不是他?”
“在勒赛耳站上,您可以做个哲学家了。”玛希特脱口而出,旋即后悔。哪怕用上“您”的正式尊称,这句话在泰克斯迦兰语中仍然太过亲密。但她找不出其他的表达方式,除非选择引用和模仿——就像三海草选择十一车床那样。
十九扁斧道:“我受宠若惊。现在,玛希特·达兹梅尔,请你解释一下——我相信这具身体曾经叫过这个名字,所以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用这个名字——为什么你不是我的朋友亚斯康达?”
玛希特放下茶碗,双手摊在借来的白色亚麻裤上,手掌向上。十九扁斧对活体记忆理论的理解竟是反过来的:她竟以为亚斯康达占据了这具身体四处走动,而玛希特的自我则被推出体外消失或杀死,只留下区区一个姓名。空间站绝不会这样浪费自己的下一代,连想一想都觉得恶心——何况还会让她想起自己在淋浴间感受到他人身体占据自身的那一刻。那一刻,她不是她,也不是跟亚斯康达合体后本应成为的新人。“我会解释。”她说,“不过,先告诉我:中央九广场的炸弹,是冲我来的,还是冲着亚斯康达?”
“我想既不是冲着你,也不是冲着亚斯康达。”十九扁斧回答,“最糟的可能性也是冲着十五引擎;而且可能性很小。国内恐怖袭击的牺牲者大多数都是误伤,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十五引擎涉及欧迪尔叛乱的政治小问题,不太可能成为有人想炸死他的理由。何况我们本地的炸弹客,全是支持叛乱的。”
玛希特本来有个问题(这个问题她早上就想问三海草:欧迪尔叛乱?欧迪尔那儿到底怎么了)几乎脱口而出,转念一想,认定这是伊祖阿祖阿卡故意转移话题,于是忍住没问。现在不能转移话题。欧迪尔和本地炸弹客的事,以后有时间再问。现在,她得先问出十九扁斧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然后再考虑唯一市的大问题。
十九扁斧看着她,明白了她沉默的原因,继续说道:“我的回答没能解释你的问题。你想问的其实是除了我,有没有其他人知道你们空间站的活体记忆制造器。”
她太敏锐,太有经验。她在宫廷里多久了?几十年了,比亚斯康达还要久。而且这几十年中,有一半时间身在最受皇帝信任的亲信圈里。很明显,巧妙的误导和有引导性的问题,对她都不会起效。
就像刀锋。玛希特提醒自己,得努力变成她的镜子。
“关于自己死后情况,他是怎么说的?”玛希特问道。
“勒赛耳空间站的下一任大使,如果没有植入他的活体记忆,是不可想象的,而且是——用他的原话——极大的浪费。”
“这口气帝确实像亚斯康达。”玛希特干巴巴应道。
“可不是嘛,傲慢的男人。”十九扁斧啜了口茶,“那么,你确实了解他。”
玛希特的一边肩膀耸了耸。“比我希望的要少。”这话不算真,也不算假。“他如何描述下一任大使的模样?带着他的活体记忆来到唯一市的时候?”
“很年轻,信息不全。泰克斯迦兰语异常流利,在野蛮人中极为少见。见到他的朋友会很高兴,然后就专心工作。”
“我们用的词,”玛希特说,“是‘过时’。我认识的亚斯康达,不是你认识的那一个。”
“这就是我们面对的问题?”
玛希特满满吐出一口气。“不,这只是我们可能面对的问题中很小的一部分。”
“我的工作就是解决问题,玛希特·达兹梅尔。”十九扁斧说,“不过,如果能知道问题是什么,解决起来会容易些。”
“问题是,”玛希特说,“我不信任您。”
“不,大使,这只是你的问题。我们的问题是:我仍然没法跟亚斯康达·阿格黑文说话。还有,尽管他已经死了,骚乱却仍然存在——这种骚乱让我的唯一市麻烦不断,也给他周围的人——哪怕是最疏远的关系人,比如十五引擎——造成了麻烦,这里头也包括你。”
“我对其他炸弹——如果还有的话——并不知情,”玛希特说,“对十五引擎跟炸弹客的联系也不清楚,更不知道哪种人会用炸弹来对付他。”不安仍然存在。亚斯康达到底干了什么?如果她知道亚斯康达的作为,就会知道是谁杀了他,至少知道他因何而死,以及这是否属于不惜牺牲多名平民性命、也要复仇成功的事件。他消失之前,她问过他,他当时回答“煽动叛乱”。可是,煽动叛乱是一回事,“无意义死亡”又是另一回事。她没法想象一个人竟会接受无差别恐怖行为,认定这是某个政治行为的合理副作用;没法想象这样的人值得做成活体记忆流传下来;更没法想象自己跟这样的人竟会有十分相似的倾向和能力。
“在我看来,城中心高价餐馆中出现炸弹,事态比之前更加严峻。”十九扁斧说,“其他类似事件都发生在外省。所以,我猜测十五引擎不慎跟这种人有了来往,导致自己受损乃至最后解体。”
玛希特拿不准十九扁斧是不是在开玩笑。这玩笑(如果真是玩笑的话)太锋利,在感觉到疼痛之前,就能把人开膛破肚。
“你和他可能只是被误伤了,玛希特,”十九扁斧继续道,“不过,我了解亚斯康达,所以我不太相信误伤的说法。”
“我呢,”玛希特谨慎开口,“我对此次意外事故之前的国内恐怖事件状况不太了解。您提过本地骚乱。这儿发生过多少起炸弹事件?”
十九扁斧没有直接回答。玛希特也没有多少期待。十九扁斧反问道:“你不了解,因为‘过时了’,对吗?”
“对。我接受的活体记忆”——玛希特在24小时之内第二次泄密,犯下叛国罪。看来,她跟亚斯康达还真适合彼此,两人都轻易就能犯下这种罪——“来自只做了五年大使的亚斯康达。”
“这确实是个问题。”十九扁斧的声调中带上了同情,让玛希特更不好受。
“不过,这不是我们的问题。”玛希特接口,“阁下,我想您可能不了解,到底什么是活体记忆。”
“请赐教。”
“活体记忆不是重新创造,也不是双重人格,而是——就像是一种克隆意识的语言,或者协议项目。”
忽然,亚斯康达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响起,仿佛残影:<想得美。>
玛希特大惊,想道:你在吗?
什么都没有,一片寂静。伊祖阿祖阿卡又开始说话了,玛希特没时间分心思索。而且,方才的低语也有可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仿佛召唤了幽灵,或者有了预感。
“——亚斯康达可不是这么描述活体记忆过程的。”十九扁斧说。
“活体记忆就是活着的记忆。”玛希特解释,“有人格的记忆,或者说,人格就是记忆。我们很早就发现了这个办法,最古老的活体记忆链,在我出发的时候已经传了十四代,或许现在已经传到了十五代。”
“一个采矿空间站,有什么值得保留十五代的?”十九扁斧问道,“总督?神经生物学?负责制造活体记忆制造器的人?”
“是领航员,伊祖阿祖阿卡。”玛希特回答,心中突然涌起鲜明的骄傲之情与爱乡之情。在这之前,玛希特一直以为自己并不具备这种感情。“我们,还有我们区里的其他空间站,自从来到此地殖民后,就没有回过行星。我们区没有行星可供居住,我们的行星和小行星只能采矿。我们是空间站人,所以永远首先保留领航员。”
十九扁斧摇了摇头,这动作让她更像普通人。几缕短短的黑发落在十九扁斧的前额上,她用没捧茶碗的手随即拂开。“当然。领航员。我早该猜到的。”她顿了顿——玛希特觉得这是有意制造效果,用深深吸气以记录双方各有发现的愉快时刻,然后再把这一时刻在两人之间形成的纽带彻底抛开。“有人格的记忆。我们就先接受这一点。在此基础上,‘我不能和亚斯康达说话的原因,你为何至今不向我解释’这个问题,就更有趣了。”
“理想情况下,两个人格将会合体。”
“理想情况下。”
“对。”玛希特说。
十九扁斧伸长手臂,越过两人之间隔着的矮桌,将手放在玛希特膝盖上。她的手坚定有力,毫不动摇。玛希特觉得自己仿佛被一整个行星物质的引力牢牢吸住,正在自由落体下落。“但目前情况并非理想,对吗?”十九扁斧开口问道。玛希特摇了摇头。不,不理想。
“告诉我哪儿出了问题。”十九扁斧继续道。这声音让人无法承受。那不是命令,声音中含着无边的同情。玛希特无可奈何,明白自己学到了一样审问技巧——对愤怒、疲倦、文化隔阂下孤独的人定能起效的技巧。
“他原本在这儿,”玛希特开口,巴不得这一切立即结束,“我是说我的亚斯康达,不是你的。我们都在这儿。可是,他突然不在了,消失了,再也不对我说话。我找不到他。这就是我无法答应您的原因,阁下。此刻我真希望我有办法。考虑到我的前任如此彻底地泄漏了我国的秘密,隐瞒也没有意义。让他跟您说话还更简单些。”
十九扁斧道:“谢谢,玛希特,很感谢你提供信息。”说罢,她把手从玛希特膝盖上移开,她那沉甸甸的注意力也同时移开,方才放在玛希特身上的所有压力瞬间消失,回到十九扁斧体内某处。玛希特感觉——她也说不好——顿时轻松,同时为自己的轻松而愤怒。此刻,桌子对面不再传来压力,玛希特有了放松的空间。她深吸两口气,尽可能平稳。
“哪怕如我俩希望的,我的活体记忆此刻在场,我也会保持玛希特·达兹梅尔的身份。”她说,“两人合体后,总会用最新迭代的名字。”
“空间站的文化习惯适合空间站。”十九扁斧道。玛希特很清楚,这话表明话题到此结束。
玛希特换了种说法,再次尝试。(做镜子。做干净的人质。)“我想知道,为什么您觉得十五引擎被炸是事态严峻化。我想聆听最值得尊敬的您的意见,伊祖阿祖阿卡。”
“总有人不爱自己的泰克斯迦兰人身份。”十九扁斧说,音调生硬尖锐,“有些人宁可我们从没有突破大气层,从没有把手伸过跃迁门,伸向一个又一个星系,并从此定居……他们宁可选择某个不受群星指引、不由名为六方向的男人统治、不会永远存在的国家。他们想要共和国,希望我们不要再兼并其他星系,哪怕那些星系申请加入也不行……尽是这些表面上看着有理,仔细看却经不起推敲的事。这些人里,有些做了部长,还觉得自己能当皇帝,随意更改一切。泰克斯迦兰一直断不了这类麻烦,我相信你肯定也知道。如果真像亚斯康达说的一样,你必定熟知我们的历史。”
玛希特确实了解。她脑中装着上千的故事、诗歌、小说——还有根据诗歌改编的糟糕电影——其中的主题都是有人企图篡夺泰克斯迦兰的太阳矛皇位,大部分人失败了,少数人成功,当上了皇帝。成为胜利者后,凭着自己的权力,他们就宣布之前的皇帝是暴君,失去了太阳和星辰的眷爱,不配坐在宝座上,理当被新人替代。哪怕皇帝身亡,帝国却总能渡过权力更迭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