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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海草说的餐馆是露天的,颜色鲜亮,餐桌都是白色石制,桌上装饰着浅口小碗,碗中漂浮着重瓣浅蓝色花朵,闪闪发亮。在玛希特看来,这种装饰实在是太奢华了。不过,恐怕三海草会觉得这些装饰根本不值一提,无法理解为何用小碗装水作装饰,在玛希特心目中是如此奢侈浪费。
十五引擎已经来了,正坐在餐馆角落一张桌子旁边等候。他人到中年,宽肩膀,凸出的啤酒肚,铁灰色头发朝后梳,用金属环束成一把,露出贵族式的低发际线。他的云钩跟她记忆中——跟亚斯康达记忆中—一模一样,黄铜制成,尺寸大过普通云钩,罩住了整个左眼眶,从眉骨一直盖到颊骨。看到他,跟三海草提起他名字那时候一样,玛希特又感到强烈情感的余韵:淡淡的喜爱,淡淡的沮丧,像是蒙了阴影,半被遗忘。或许,这些都是玛希特的想象,是幽灵记忆,并非来自活体记忆。
看到十五引擎,玛希特才意识到:自己想象的十五引擎要年轻得多,顶多比自己大五到十岁。现在仔细想来,他曾是亚斯康达初来此地的文化联络员,那是20年前的事了,而且只当了没多久。玛希特脑中的活体记忆亚斯康达确实还年轻,不过已经过时十五年。十五引擎对亚斯康达的了解,也已经过时了十五年。
尽管如此,玛希特还是抬手向他致意。指尖相对,她感到电击的酥麻,感到电流通过手臂上每一根神经。这是亚斯康达做同样动作留下的感受,就像他已经回到她身边。
十五引擎同样致意,接着放下手掌,仔细打量她,苦笑道:“星辰在上,亚斯康达,她的年纪只有你四分之一。感觉怎么样?”
“我就知道!”三海草推推玛希特的肩膀,“我就知道你也有制造器。理所当然,你脑袋里肯定塞着你前任的大脑……”
“嘘。”玛希特示意噤声,坐了下来。她的坐姿仿佛十八岁的女学生,姿势笨拙,努力把过长的双腿塞进椅子里,看着十五引擎充满希望的表情,渐渐变得失落。
“亚斯康达大概夸大了继承这事。”见此,玛希特开口道。
“可你确实在……”
“不,现在他不在。”玛希特说道,希望三海草能理解:这句话说的是记忆制造器的故障问题,而不是亚斯康达此人的生死问题。“另外,我的前任居然如此慷慨地与您分享我们的专利技术,我有些惊讶。”
“同样的信息,你的联络员只花了36小时就知道了。”十五引擎反唇相讥。
“这是情有可原的,大人,毕竟亚斯康达已经死了。”
“是吗。”十五引擎干巴巴应道。
“对,你认识的人已经死了。”
“那么,我就没有理由与您交谈了。”十五引擎说,“我已经离开星际政治将近二十年,十年前从信息部辞职。我过着安静的生活,做自己的工作,中央政府的变迁与我无关。”他往后一推椅子,准备起身。小碗水和花晃了晃,有些水溢了出来,沿着桌子流下来,滴到餐馆地上。
这种惊人的浪费让玛希特呆住了。她试图挽回这次会面,开口说道:“他从前肯定很信任你。”十五引擎退了一步,敏捷躲开地上的水滩——接着,世界突然变白,声音震耳欲聋。
她躺在地上,面颊碰到了水滩,沾湿了。空气中充满了浓厚刺鼻的烟雾,还有泰克斯迦兰语的惊叫。桌子的一角——也可能是墙壁的一角—— 一块沉重的大理石压住了她的髋部,挪不开。她一动,就感觉到放射性的剧痛。她眼前被椅子腿和断壁残垣阻挡,视野只剩下一个拱形——拱形里有火在烧。
她知道泰克斯迦兰语的“爆炸”,这是军事题材诗歌的中心,通常会加上诸如“震撼的”,或者“火光四射的”之类的形容词。此刻,从身边的叫喊中,她又学到了一个新词:“炸弹”。这个词很短,可以用极高的嗓门尖叫出声。身边的人都在喊这个词,还在喊“救命”。
她看不见三海草。
有湿湿的东西滴在她脸上。一部分是水,还有一部分来自另一边。湿湿的东西滴下来,在她太阳穴凹处聚集,满溢,接着流过面颊和眼睛。红色的。是血。玛希特扯着脖子转头。血液继续往下流,流到嘴边。她闭紧嘴巴。
是十五引擎在流血。他瘫在椅子里,衬衫前胸——还有身体前部——都被撕开了口子,喉咙插着弹片。他脸色如常,眼睛无神圆睁。炸弹肯定就在附近爆炸。就她所见,应该就在他右边。
亚斯康达,我很难过。她想道。无论有多不喜欢十五引擎——就在刚才,十五引擎的言语让她产生了直接而强烈的厌恶感——他也曾是亚斯康达的联络员。她体内的亚斯康达,让她感受到错位的悲伤。她错过了机会。她本该好好保护这个机会。
她鼻子跟前出现了两只膝盖,穿着被烟熏黑的奶油色裤子。是三海草。三海草用手掌擦去她脸上的鲜血。
“我非常希望你还活着。”三海草说。嘈杂的叫嚷声中,很难听清三海草的话。况且,叫嚷声之上,还有个越来越响的电子嗡嗡声,仿佛空气正在被离子化。
“你走运了,我真的还活着。”玛希特回答。她的喉咙没受伤,下巴也没受伤。一说话,,脸上的血就流进了嘴里。三海草擦也没用。
“太好了。”三海草说,“妙极了!向皇帝报告你的死讯会是无法想象的尴尬场面,还有可能结束我的职业生涯,我想我自己也会不安——如果我挪掉你身上的墙壁石块,你不会死吧?我不是普罗托斯帕萨,对这种非正常失血问题丝毫不在行,我只知道不能拔掉插在血管里的箭,这还是我从戏里学到的。那处戏挺糟糕,改编自《皇帝秘史》……”
“三海草,你有点歇斯底里啦。”
“对,”三海草说,“我知道。”她推开压住玛希特胯部的重物。压力的改变让玛希特又感到了痛苦。空气中的嗡嗡声越来越响,三海草跟她之间的空气慢慢显出不易察觉的可怕蓝色,仿佛暮色降临。餐馆的大理石地面亮起一排排电路,全是发亮的蓝色,映在空气中。这情景让玛希特想起原子核泄漏,想起泄漏时蓝色闪光,烤熟肉体,想起曾经读过的“天空中泻下光芒”。要真是空气离子化,她们早就死了。她用手肘支撑着挣扎起来,摸索到三海草的胳膊,借力坐起来。
“空气怎么了?”
“炸弹爆炸,”三海草说,“餐馆着了火。你说空气怎么了?”
“它变蓝了!”
“那是唯一市在通知……”
餐馆屋顶的一角颤抖着落下,声音震耳。三海草跟玛希特同时弯腰躲闪,前额缩在对方肩膀上。
“我们得离开这儿。”玛希特说,“说不定还有其他炸弹。”这个词说起来很容易,一下子就溜出了她的嘴唇。不知亚斯康达是不是用过这个词。
三海草拉她蹲下。“你从前碰到过炸弹?”
“当然没有!”玛希特说,“从来没有。”空间站最后一次遇到炸弹袭击,还是在她出生之前。那帮破坏分子——他们管自己叫革命者,但其实就是破坏分子——弄了些可燃物爆炸,弄出了部分真空。之后,这些人都被丢进了太空。他们身上的活体记忆链就这么断了:年纪最大的一个,身上带着13代的工程学知识。空间站不会留下任何一个竟敢把真空加诸无辜人群身上的人。要是他们的活体记忆链腐化到这种程度,也就不值得留下。
行星上不一样。这儿的空气尽管变蓝,有烟味,但仍能呼吸。三海草扶着她的胳膊肘,两人朝九广场中央走去。那儿的天空仍然蓝得不可思议,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群群泰克斯迦兰人穿过广场,逃往其他安全的大楼,或者去没有光亮的地铁站寻找庇护。
“会不会是十五引擎带了炸弹?你有没有看见……”
“他死了。”玛希特打断她的话,“你是说,他有可能是自杀式袭击者?”
“就算是,也够笨拙的。你没死,我也没死。还有,十五引擎的档案虽然涉及欧迪尔,但没有任何跟国内恐怖分子或自杀式炸弹客的联系,也没有跟某些觉得招贴画不过瘾的极端分子……”
“为什么要杀我们?他只想跟我聊聊——跟亚斯康达聊聊——而你只是帮我约他出来吃早餐而已。”
“我正在努力,”三海草说,“努力厘清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的错误,在多大程度上误读了形势,误判了你身处的危险;还是说,这次不过是倒霉,只是有人引爆了另一次炸弹袭击……”
“另一次?”玛希特惊讶问道。三海草没回答,停了下来,僵住了。她用手扯住玛希特的手肘,让她也站住。
广场中央在两人眼前展开。原本嵌在路面上、玛希特经过时以为是地砖和金属饰品的东西,升了起来,露出本来面目——原来是某种电枢,闪着同样的蓝色光亮,把人群逼入金子和玻璃制成的墙壁中。墙壁越逼越紧,文字在透明的墙上滚动,把玛希特和三海草围在一小群被烟熏黑、受到惊吓的泰克斯迦兰人当中。墙上的文字跟街道和地铁站地图上一样,是图形花体字,四行诗句,不断滚动出现:镇静和耐心才能安全。玛希特念道,世界的珍宝能保护自己。
“别碰唯一市。”三海草警告,“唯一市会把我们关在这里,等待‘光照’前来。光照是皇帝的御警。”她撇了撇嘴角,“唯一市不该把我也关起来,我是贵族——可能是还没发现我。”
玛希特没动。墙壁上爬满金色诗句,闪着蓝色亮光。
“不识字的人怎么办?”她问。
三海草仿佛听见了一个个傻问题,答道:“玛希特,每个帝国公民都认字。”她伸手触摸云钩,敲了敲位于左眼上方的外框,略做调整。罩住她左眼的细细透明塑料框子亮了起来,闪出红灰金三色的光芒,仿佛在回应她袖子的颜色。“等着,”她说,“这样应该就行了。”
她一路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玛希特跟着她。走路很痛。从髋部瘀伤辐射出来的疼遍布整个下腹。三海草径直走到展开的广场前,鼻子里玻璃只有几英寸。她对着墙壁说道:“三海草,二等贵族,阿赛克莱塔。要求传送信息部身份证明,唯一市。”
一小块玻璃墙和她的云钩同时涌出许多文字,相互映照。是通讯。三海草压低声音念了些话——玛希特觉得是一串数字,但她不确定——接着,玻璃上映出一个她能清楚识别的词:
准许。三海草伸出手,做了她让玛希特别做的事:触摸墙壁,仿佛想推开一扇门。她的姿态极为放松随意,带着本能的舒适和信任;因此,接下来发生的事,让玛希特怎么也不明白:她突然尖叫起来,仿佛受了重击,向后倒去,四肢僵硬,伸出的指尖与唯一市之间还连着一线蓝色火花。
玛希特接住了她。三海草个头很小。泰克斯迦兰人个头都不大,但三海草比一般人还要小,只有空间站十来岁的小孩子那么高,勉强够到玛希特的胸骨。哪怕穿着一层层制服,她的身体仍然轻得不像话。玛希特坐倒在地,三海草正好落入她的膝头,一脸震惊,呼吸急促,眼珠上翻,露出白眼。人群纷纷退开。
门没开的地方,唯一市仍然显示“准许”。玛希特脑中出现了鲜明的恐怖画面:一个超级人工智能,管理和运行着世界的珍宝,每一条下水道,每一座电梯,每一扇密码门,都由它控制。而亚斯康达,却得罪了某个人;于是,这个人给人工智能添加了程序,让它杀死玛希特,以及任何不幸与玛希特交往的人。玛希特也觉得这个念头太荒唐。她不过是区区一个人,哪怕她继承了亚斯康达的所有计划,为了除掉她,唯一市会不惜伤害众多无辜的泰克斯迦兰人?这儿有这么多公民——帝国宁可牺牲这么多“真实存在的人”,只为灭掉一个野蛮人?可是,她身处玻璃墙内,她的文化联络员进行日常操作,却遭到电击。这么多荒唐的事情一连串发生,不由得她不产生荒唐的念头。
“你们有水吗?能给她一点水吗?”她抬头问道。围在身边的泰克斯迦兰人,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有的满脸泪痕,有的烧伤,有的毫无反应,没有一张脸上显出紧张不安——如果空间站发生爆炸,紧张不安一定会出现在人们脸上。她本人的面部表情,此刻一定像一张嘉年华的面具:情感太过强烈,都快把面孔挤炸了。突然,她害怕自己说错了语言;她已经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用哪一种语言思考。“水。”她绝望重复道。
有个男人对她动了怜悯之心——也可能是对四肢瘫软、毫无反应的三海草动了怜悯之心。他走上前,蹲下身。他的头发原本编成粗粗的辫子,此刻松散开来,一绺绺头发沾了汗水,粘在前额上。他制服左边翻领上别着俗艳的大肩针,形状像一枝紫色的花儿。“给。”他递出一只塑料瓶,用响亮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这儿有水。”
玛希特接过水瓶。“我是玛希特·达兹梅尔,”她说,“我是一名大使——不清楚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我彻底孤立无援。她旋开塑料瓶的盖子,把水倒进拢起的掌心,不知该把水泼在三海草脸上,还是该滴进她嘴里。“谢谢您,先生。你是否可以通知宫殿,有一名阿赛克莱塔受伤了?派一辆—— 一辆医生车来。”医生车不够确切,可她想不出更好的词。
“——她是阿塞克莱塔?”男人问道,“你等着就行。光照马上就来。唯一市会呼叫他们的。让他们照管你更好。”
玛希特觉得“照管”一词暗示着“完成未竟的谋杀任务”。无所谓,反正她也不会跑,也无处可逃。“谢谢你的水。”
“你从哪儿来?”
玛希特险些笑了出来,噎了一下。“太空,”她回答,“空间站。”
“是嘛。”男人应道,“真抱歉。你别担心。没人会拿炸弹这事怪你。这儿不是歧视外族人的街区。”他伸手拍拍她的前臂,她缩了回去。
“那该怪谁?”玛希特问。
她没指望他会回答。不过,他耸耸肩,还是答道:“唯一市里,不是每个人都爱着这座城市。”接着便站起身,把水瓶留在她手中。
唯一市里,不是每个人都爱着这座城市。世界之中,不是每个人都爱着这个世界。有人觉得现存宇宙容纳不下这个文明,此人带着炸弹,还不在乎平民的伤亡……
水从玛希特指尖滴下,滴在三海草嘴唇上,从面颊上流过,就像十五引擎的鲜血从玛希特面颊上流过一样。玛希特不忍心再看下去。她把水瓶递还给主人,特意让口子朝上,免得洒出——仿佛她递回去的是一把锋利的刀刃,特意让刀把朝外。三海草喉咙深处发出细细的哼声,玛希特觉得这是好征兆:她没死。她可能会活下来。
在泰克斯迦兰人群的包围下,玛希特觉得自己几乎像是隐形人。没人知道她本该更像亚斯康达,也没人知道亚斯康达原本打算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除了炸弹客之外。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
“光照”到来,仿佛空间站上看到行星升起:先是缓慢,接着,透过唯一市禁闭众人的玻璃墙,远处仿佛有金色微光闪动,金光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变成一个身着闪亮甲胄的帝国士兵军团。这景象出现在每一部玛希特从小深爱的泰克斯迦兰的史诗当中;也出现在每一部空间站人撰写的有关“步步逼近的恐怖帝国”的恶托邦小说中。“光照”一到,电击过三海草的玻璃墙就无声无息地缩回了地下,丝毫不留痕迹。玛希特想起给她水的男人说过:唯一市会呼叫“光照”。
玛希特站了起来,撑着三海草的胳膊,让她靠在自己胯部。三海草尚未恢复清醒,脑袋朝后垂挂,落在玛希特的肩膀上,双手指尖却几乎相对,像是自动做成了致意的姿态。玛希特觉得这仿佛来自本能的条件反射,或者——虽然非常不可能——来自活体记忆的动作,而不是三海草的意识主动发出。她就像个神经被人操控的傀儡。
面对三海草的迷糊致意,光照的首领不动声色地回以完美的礼仪。光照跟其他军队一样,每人脸上都罩着云钩,从发际线一直罩到下巴,整张脸全是光滑的镜面黄金盾,分辨不出五官。玛希特猜想,或许这就是目的。
“您是玛希特·达兹梅尔吗?”光照问道。玛希特身后,给她水的男子,还有所有的泰克斯迦兰人,都消失了。玛希特脑中闪过念头:或许这些人就是炸弹客,所以看到执法部门才逃之夭夭。唯一市里,不是每个人都……
“对,”她回答,“我是勒赛耳站的大使。我的联络员受了伤,我想回我宫殿区的住所去。”
玛希特分辨不出光照的反应,不知是首肯还是拒绝。“我们谨代表泰克斯迦兰帝国,”他们说,“为您在我们领土中受到的身体危险致歉。我们已经展开调查,追查爆炸装置的来源和目的。我们相信,您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的。”
“我很高兴,”玛希特说,“不过,如果能得到医疗帮助,以及安全回到我的外交领土中,我会更高兴。”
光照没理会玛希特的话,继续道:“为了您的安全,大使,我们要求您跟我们走,接受‘六伸掌’的保护。一闪电——光耀如星的皇帝六方向麾下的亚奥特莱克,还有战争部长九推进,会给您足够的保护。”
“六伸掌”是泰克斯迦兰的军事机构,名副其实:从六个方向朝未知宇宙伸出的手指,直到宇宙边缘。这名字如今很少人用,哪怕是泰克斯迦兰人,也会用“军队”一词,或者用亚奥特莱克(一个军团的最高领导人)的光荣战绩,为某个军团命名。光照用上“六伸掌”一词,让玛希特觉得自己已经“正式”遭到逮捕,而且程序完全合法——逮捕她的并不是唯一市和皇帝,而是战争部。
不,不叫逮捕,叫“保护性拘留”。
这两个概念有什么不同?没多大不同,不管谁来逮捕她都一样。
她从自己遭受文化休克的可怜脑袋里,拉出能想到的最正式的言辞,用上最具威胁性的口吻,最镇定的态度(两者她全都不具备),说道;“备受尊崇的亚奥特莱克一闪电的监护,并不属于勒赛耳的外交领空。如果我有危险,我相信,只要在我住所门前指派一名卫兵即可。”
“考虑到您前任所遭遇的不幸事故,”光照说,“我们认为这种措施的保护性可能不足。您得跟我们走。”
玛希特几乎可以肯定,这句话里有威胁。“如果我拒绝呢?”她问。
“您得跟我们走,大使。您的联络员经历了跟唯一市的遗憾互动,自然会被送往医院,检查并调整云钩,这您放心。”这名光照朝前一步,其余光照跟着朝前,仿佛回音一般。一共有十名光照,每一个都十分相似,无法分辨。玛希特站着没动。她真希望三海草清醒过来,能想法子帮她们拜托这困境——告诉她一闪电此人究竟是军事小官僚,还是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势力;究竟光照一般都归战争部管辖,还是因为在高档餐馆发生恐怖袭击,这才有此例外。
她花在“希望”上的时间太多了。她希望自己的信息源没有受损,但希望没有用。她知道得太少了。只有一点是确定的:她不愿意被带走,被人“保护性拘留”。她也很清楚泰克斯迦兰的军事实力,明白自己逃不掉;哪怕要逃,也得抛下三海草。她不愿意抛下她。
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光照?
“恐怕我不能跟您走。”她开口说道,用这句话与之后的宝贵几秒停顿时间,拼命回忆自己的外交术语词汇,以及最正式的句式,然后——仿佛没有检查太空服的氧气存量就直接跨出空气闸——向光照宣布了自己的避难所。“我之前已与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她的优雅现身仿佛刀刃的寒光,照亮了房间——定好今日下午会面,受到自己承诺的束缚。我相信,如果我言而无信,改赴最受尊敬和仰慕的一闪电之约,十九扁斧阁下将会极为不悦。餐馆发生的不幸,不该成为贵国政府运转及与我国商谈计划的阻碍。”
真希望自己没说错那该死的颂词头衔。
光照军官道:“请稍等,大使。”随即转向身后诸人。众光照的面罩云钩在遮住面部的金色镜面之下,闪出蓝白红的光芒,应该是他们在利用内部频道交谈。
片刻后,其中一名军官走上前来。玛希特几乎可以肯定,这不是刚才说话的那位。“我们会跟伊祖阿祖阿卡的办公室联系。请您耐心等待。”
“可以。”她回答,“如果您能同时为我的联络员联系一辆救护车,我会很感激。”这时候,她已经记起了“救护车”这个词。多年的词汇技巧与外交训练,在关键时刻——哪怕全身沾满烟灰和几乎干涸的鲜血——总算能派上用场,这让她心中欣慰。此时,她只能期待十九扁斧对她的兴趣——确切地说,是对亚斯康达和亚斯康达承诺的兴趣——大到愿意驳回控制唯一市警察的军事统帅的命令。
最好别去想是不是十九扁斧安排了这个炸弹。现在先别想。一次解决一个问题。
第二名光照退回队伍中。玛希特没留意他的去向,只关注自己——努力站得笔挺,撑住三海草,让面部毫无表情,同时又流露不悦——她努力回忆亚斯康达的做法,如何只改变眼睛的大小,就能让嘴角现出令人生畏的冷笑,露出帝国风格的轻蔑。她等待着,想象自己不可战胜,仿佛第一任皇帝拼杀出这颗行星;或者三海草挚爱的十一车床,在外乡人中进行哲学探讨——此时此地,这正是她的处境。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光照在面罩底下用内部频道交流。三海草发出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什么?”,接着把脸埋进玛希特的肩膀。这动作几乎称得上温柔可爱。
最先说话的那名光照——或者是跟他一模一样的另一个——向众人做了个手势。光照随之散开,混入剩下的人群中,低声交谈,记录目击者证词。玛希特觉得这是好兆头——他们不打算用蛮力逼她就范了。
“我们已经呼叫了救护车。”光照说。
“等救护车来到,我再去赴伊祖阿祖阿卡的约会。”
对方沉默片刻。玛希特想象光照面具底下的面孔露出极为恼火的表情,颇觉愉悦。
“您可以等。”军官说,“接下来,我们就会亲自把您护送到伊祖阿祖阿卡的办公室。目前,您不太适合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况且有好些地铁站也关了门,在本区调查期间暂停运营。”
“感谢您花费私人时间送我。”玛希特说。
“我们没有私人时间。称不上麻烦。”
这名光照一直使用第一人称复数,这一点很不寻常,也有些令人不安。在他最后一句话中,从语法上说,“我们”本该由“我”来代替,用所有格动词的单数形式。这个语言现象简直值得写一篇语言学论文,让空间站里的女学生在睡眠之前有话可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