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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人说一个真相,”玛希特说,“然后为彼此保密。”
“好。”十二杜鹃花一只手插进仔细梳理的顺滑头发里揉搓,一边回答,“芦苇,你先来。”
“为什么是我?”三海草抗议,“是你把我们卷进来的。”
“那就她先来。”
玛希特摇摇头。“我不清楚这种‘真话协议’的具体规则,”她说,“毕竟我不是帝国公民,也不曾有幸读过十一车床的书。你们得做给我看。”
“‘未开化’成了推脱的好理由,你挺开心吧?”三海草问道。
玛希特确实开心。她孤身一人在此,被泰克斯迦兰人(跟文学作品相比,她目前见到的真正泰克斯迦兰人,更容易紧张,也更难接近)包围,时而着迷,时而恐惧。这种生活带给她的唯一好处,也就是必要时能以‘非公民’作借口了。“距离泰克斯迦兰公民的标准如此遥远,除了沮丧,我别无任何感受。”
“这话说得好。”三海草说,“好吧,我先来。花瓣,问我问题。”
十二杜鹃花把头歪向一侧,仿佛在思考。玛希特几乎肯定,他早就想好了问题,只是在拖延时间,刻意制造紧张气氛。最后,他问道:“你为什么申请成为达兹梅尔大使的文化联络员?”
“啊,这不公平!”三海草说,“很聪明,可是不公平!你玩游戏的水平比从前高多了!”
“我比从前年长,对你的魅力也更有抵抗力。好啦,说吧,说真话。”
三海草叹了口气。“因为虚荣的个人野心。”说着,她伸出手,从大拇指开始,扳着手指计算理由,“对前任大使如何获得陛下最高宠幸的好奇——玛希特,你的空间站是挺好,但毕竟很小,让人很难明白皇帝的注意力为何如此坚定地落在你前任的肩膀上,不论这对肩膀有多迷人……呃,嗯。”她忽然住了口。这种吞吞吐吐虽然戏剧化,但玛希特觉得也是真实反应。之前三海草没表现出来的尴尬,此刻全写在脸上:下巴往回收,眼神避开其余二人(就连尸体的眼睛也不敢看)。“最后,我喜欢外星人。”
“你喜欢外星人。”十二杜鹃花兴奋地大声重复。与此同时,玛希特也开口说道:“我不是外星人。”
“你跟外星人差不多。”三海草没理会十二杜鹃花,“而且你也够像人类,能跟我交谈。这一点比普通外星人更好。好了,我的真心话到此为止,现在该下一个了,毫无疑问。”
显然,三海草并不愿意在另一名信息部成员面前承认这一点。玛希特能理解原因。喜欢——也就是更偏爱——未开化的人类。这基本上就等于承认自己也是化外之人。(更不用说,这里面似乎还藏着暗示——“喜欢”这个动词太灵活,让人捉摸不透,得留着以后再琢磨。)她决定放过三海草,继续这个游戏。轮到她了。
“十二杜鹃花,”她问,“我前任死前,身处何种政治情形之下?”
“这不是真心话,这是大学毕业论文。”十二杜鹃花抗议,“你得把问题缩窄,只问我知道的事,大使。”
玛希特在上颚处弹了弹舌头,接道:“你知道的事。”
“只有他知道的事。”三海草提示,“这样才公平。”
“说真话,”玛希特谨慎选择字词,“知晓勒赛耳空间站大使脑干或身体其余部位的植入器有何作用,对你有什么好处?”
“有人谋杀了他,我想知道为什么。”十二杜鹃花答道,“哎呀,别这么一脸震惊啊,大使!虽然今早芦苇和普罗托斯帕萨的说辞不同,你不也早就想到这一点了嘛。我清楚得很——你的想法全写在脸上。你们野蛮人啊,什么都藏不住。有人谋杀了一位大使,却谁都不肯承认。就连信息部也不准谈论这个话题。我本人接受过医药训练——我差一点就当上了普罗托斯帕萨——所以,我觉得自己是找出宫廷究竟在隐瞒什么的最佳人选。尤其是,这种遮掩可能来自科学部而非司法部,毕竟科学部的十珍珠和二紫檀长年不和……”
“这两位分别是科学部部长和信息部部长。”三海草立即轻声补充背景知识,完全像个活体记忆。
十二杜鹃花点点头,举手示意噤声,继续道:“我主动申请调查这一事件,以免十珍珠对信息部耍花样。普罗托斯帕萨四杠杆太惹人烦,总是监视着我,我没法找出大使的真正死因。所以,我一个人偷偷来这儿,自己调查。找到植入器纯属走运。如今,既然我成功地把你也引出来,说明植入器跟大使的死亡有联系。不过,发现植入器并不是我的初衷。”他晃晃袖子,露出手掌,平按在桌子上。“现在,轮到我了。”
玛希特做好思想准备。她很愿意说真话——现在,看到三海草当众受窘,又听到十二杜鹃花亲口承认亚斯康达被谋杀,看到两人如此不像泰克斯迦兰、如此像普通人类的一面后,她几乎想把心中所有的秘密都说出来——看来,她也落入了泰克斯迦兰的模式,把人分成“开化”和“不开化”,只不过她的标准跟泰克斯迦兰的标准正好相反。她跟他们一样是人。他们跟她一样是人。
十二杜鹃花肯定会问那个问题。她可以说出部分真相,然后面对真话带来的后果。这总比认定“泰克斯迦兰人都不可信任”,然后什么都不说不做的好。“泰克斯迦兰人都不可信”这个前提真够奇怪,毕竟她的整个童年,都巴望着自己生在帝国,哪怕只为了那些美妙的诗歌……
“植入器有什么用,大使?”
喂,亚斯康达,玛希特摸索着活体记忆所在的那片静默,看着,我也会犯叛国罪。
“它能做记录,”她答道,“做拷贝,记录下一个人的记忆、思考模式。我们管它叫活体记忆制造器,因为这东西能制造活体记忆,就像是比身体留存更久的另一个自己。亚斯康达的制造器很可能已经没用了,毕竟他已经死了三个月,制造器中存了三个月大脑衰朽的记录。”
“如果能用,”三海草谨慎问道:“你会用来做什么?”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是神经外科大夫,也不是普罗托斯帕萨。如果我是,我就能把活体记忆放入其他人的脑中,亚斯康达这十五年经历的一切就能永远保存下来。”
“这做法让人恶心,”十二杜鹃花道,“让死人占据活人的身体。难怪你们还要吃尸体——”
“请注意您的言辞,”玛希特火了,“不是占据,是合体。空间站人不多,我们必须想办法保存知识。”
三海草绕过桌子,两只手指放在玛希特手腕的外侧。不知为何,玛希特觉得这种触摸极具侵犯意味。“你有制造器吗?”三海草问。
“真话协议时间已过,三海草。”玛希特说,“你自己猜。我的族人会不会让我不带制造器,就来到世界的珍宝?”
“无论会和不会,我都能找出有说服力的理由。”
“那么,你们两个,支持哪一方?”玛希特知道,自己该闭嘴了——强烈的情感在泰克斯迦兰文化中是不恰当的,而且也是自身不够成熟的标准。但是,她还是忍不住要说。反正她脑内本该有的、抚慰她帮助她的声音,只剩下寂静。“你们这些阿赛克莱提,只知道有说服力的理由、雄辩,还有真话协议。”
“对,”三海草说,“这是我们的本职。还有信息收集,以及帮助我们负责联络的外星大使摆脱不幸或犯罪情形——比如我们目前的处境。游戏结束了吗,花瓣?你有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
“得到了一部分。”
“那就够好了。我们回你的住处吧,玛希特。”
她的态度和善,这没有一点好处。她抽回手腕,从三海草身边离开。“难道你不想多收集信息?”
“当然想。”三海草态度轻松,仿佛这问题无关紧要,“不过,我也有我的职业尊严。”
“她确实有。”十二杜鹃花插嘴,“有时候她的固守底线会很让人恼火。无论喜不喜欢外星人,芦苇内心都是个保守派。”
“晚安,花瓣。”三海草干脆打断。看到十二杜鹃花也喋喋不休,玛希特心中大大松了口气,同时气恼于自己会有这种反应。
三海草领着玛希特回到住处,发现信箱又塞满了信息条。玛希特愣愣看着信箱,心中不由得涌出绝望。
“等明天早上再说。”她说,“我要睡觉。”
“就一根。”三海草举起一根象牙白的信息条,封着金色封印。信息条的材质很可能是真正的象牙,是从被屠杀的大动物身上砍下来的。要是今天早些时候,玛希特会反感,或者好奇,或者既反感又好奇。但现在,她只是挥了挥手——这东西非要今天处理?那就处理吧。三海草掰开信息条,信息条在她手掌上吐出淡金色全息字母,映亮了她制服的奶油色、红色和橙色。
“伊祖阿祖阿卡阁下希望尽快与您会面。”
她当然想。(她也当然会用动物制成的信息条)她多疑又聪明,还跟亚斯康达熟识,她没能从停尸房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会另寻他法。
“我能说不吗?”玛希特问道。“不,不用回答。给她回信,说可以。”
亚斯康达的床闻起来什么味道都没有。或者说,像泰克斯迦兰的肥皂——矿泉水似的无色无味。床很宽,被子太多大。玛希特蜷在床里,觉得自己是宇宙中心的坍缩点,层层递归,往内部塌陷。她不知道自己在用哪种语言思考。床上的星图在黑暗中闪烁——这东西真是粗糙。她想念亚斯康达。她想找个人发火,可惜没人能懂她为什么会发火。窗外,世界的宝石用轻轻的城市喧闹包围着她。
困意就像重力井吸住了她,她沉了下去。
第四章
跟任何星球一样,唯一市内美食多种多样。虽然城市化面积达到了陆地面积的65%,但唯一市仍跟其他星球一样,有各种气候,还有美妙的寒带食物(作者友情推荐薄切小麋鹿腰肉裹冬季蔬菜,北四广场“失落花园”有售——如果您不介意长途跋涉)。不过,最经典的市内美食位于宫殿区:那儿属于亚热带,有种类繁多的花朵和水池植物。美食常用这些花朵和植物为原料。美好的一天,可以从一朵覆盖着新鲜羊奶酪的油炸百合花开始——几乎每条街上都有卖炸百合的小摊,趁热吃最好——接着,我们就向中央九广场那些闻名星际的餐馆出发,开始美食之旅吧……
——摘自《唯一市味觉享受:游客精美体验指南》,作者二十四玫瑰,全西穹星系有售
……鉴于最新迭代的零重力大米的高产能,预计五年内将能支持500名非顶替婴儿出生。这些新生婴儿的名额,首先应满足已在注册基因继承名单中等候十年以上者,其次应拨给矿工议员,以期产出采矿能力更强、更适合继承工程活体记忆链的孩子……
——水培植物议员“关于战略生命支持储备及预期人口增长的讲话”,节选
到了早上,亚斯康达没有回来。
玛希特醒来,脑中跟昨晚入睡时一样空空荡荡,身体就像个大洞穴,发出空空的回音。这感觉跟宿醉最开始的体验差不多。她伸出双手,举到眼前摊平。手没有抖。她又用四指指尖逐一叩击大拇指,节奏交替变化:这动作跟从前一样容易。她的大脑不像受了损害。活体记忆制造器或许没有对她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害,没有烧毁本该永久刻印亚斯康达、让两人合体的神经通路。至少,她自己能完成的基本检查动作,没有任何异样。她肯定也能沿着画好的直线,用全脚掌走路不歪斜。但完成这些动作,对她没有任何帮助。
目前这种情形——停尸房内肾上腺素喷涌,失去知觉的时段,情感爆发,接着便一片寂静——她从没听说过有哪个合体能出这么大的乱子。如果身在勒赛耳,她肯定会跳过“咨询合体心理治疗师”和“感觉极端沮丧”阶段,直接进医院住院治疗。可现在,她只能坐在泰克斯迦兰帝国的中心、亚斯康达的床上,气他怎么不跟自己在一起。她的神经可能受了损;可是,哪怕去医院,泰克斯迦兰的医生也无法察觉并理解她的问题。
亚斯康达的卧室窗子又高又窄,一排三个。晨光从窗户里泻入房间,光柱中漂浮着微粒,轻飘飘地舞动——没准她真的出现了神经症状,或者视觉障碍——
她站起身,用全脚掌(也算是自我检查)走到光柱那儿,伸手穿过。是灰尘,灰尘微粒。世界的珍宝里没有空气过滤器。外头有天空,还有植物。这儿跟她从前旅游去过的其他行星一样。她现在太不理性了。全因为这儿一切都是陌生的,她又孤身一人,才会出现偏执幻想。
三个月太短,谁都没法好好合体。她跟亚斯康达原本需要一整年,才能长成一体,她才能吸收他的一切知识,而他则会慢慢消散,不再是脑中的声音,变为另一种本能想法。这一年中,本该有冥想练习、心理治疗、定期复查;但在这儿,在她一直向往的地方,她什么都没有。
亚斯康达,她想,你的后继版本把你、我、整个空间站都拉进了大麻烦里。严格地说,我们俩都不该被卷进来。可你却喜欢这样,享受这一大堆麻烦事。你他妈的到底在哪儿?
没人回答。
玛希特站在两扇窗户之间,用掌根猛击墙壁,重到手掌生疼。
“你没事吧?”三海草的声音传来。
玛希特猛地转身。三海草已经穿戴整齐,一丝不苟,仿佛一整夜都没脱掉过制服。她倚在门框上看着玛希特。
“泰克斯迦兰的‘你’,指涉范围有多大?”玛希特答道,揉揉疼痛的掌根。大概要有淤青了。
“语法范围,还是存在主义范围?”三海草反问,接着说:“快穿好衣服,大使,我们今天要见的人可多了。我找到了你想见的十五引擎——就是曾担任你前任联络员的那个——追着他定下了今天见面,在唯一市中央部分共进早午餐。他在信息部的档案里,有些很让人吃惊的记录。要是你想让他紧张,可以问问他为什么会给某家人道主义机构捐款——这家机构涉嫌支持欧迪尔那儿讨厌的小小叛乱。”
“你睡觉了吗?”玛希特干巴巴问道,“语法范围,或者存在主义范围,随你喜欢。”
“无论哪一种,答案都是‘有时候’。”三海草答道,接着转过身,跟来时一样轻捷地消失在外间。玛希特琢磨着欧迪尔,发觉自己对那地方所知甚少,只知道那儿发生了小小叛乱,但泰克斯迦兰传到勒赛耳的新闻报道中丝毫未曾提及。那是自然。欧迪尔位于西穹星系,是泰克斯迦兰最新吞并的星系之一,就在六方向皇帝刚开始统治不久。六方向当时还是一名舰长,军事是他最关注的事项。玛希特不确定欧迪尔叛乱的原因。不过,她可以借十五引擎作为不当这件事给他施压,以获取优势——如果她需要的话。
三海草还真卖力,一心证明自己能干。
玛希特穿上最中性化的空间站灰色服装,长裤,衬衣,短外套。这些衣物跟泰克斯迦兰服装风格完全不同,到唯一市里肯定格格不入。也就是说,会非常显眼,却不张扬。她一边换衣服,一边思索:不知自己能不能活到帝国风格的服装做好的那一天。换完衣服,到了外间,她看到三海草端出了几碗食物,黄色、浓稠,像是粥。
“保证没毒。”说着,她先从勺子上吸了一口,“面团经过了整整十六小时的处理。”
玛希特接过一碗,略显不安。“我相信你不会有意毒死我,哪怕为了你自己虚荣的个人野心。”闻言,三海草用鼻子不大文雅地哼了一声,“要是面团没经过处理,会怎么样?”
“会有氰化物。”三海草音调轻快,“块茎里天生具有有害物质。不过,非常美味。尝尝。”
玛希特照做,反正拒绝也没意义。这儿没有安全可言,只有不同等级的风险。就算没有氰化物,她本人的精神状态也够混乱了。粥有点苦,味道浓郁鲜美。吃完后,她把勺子背上的最后一点也舔掉了。
两人坐地铁出宫殿区。三海草带着玛希特走下四层,穿过广场。广场上满是来来回回的低级公务员,身着纯奶油色制服,没有贵族的渐变红色。三海草介绍道,这些是特莱克斯劳因,也就是会计,一般都是成群行动。接着,两人下楼进入地铁站。三海草说这班地铁能把她们带出宫殿区,进入唯一市内。有人在地铁入口的墙上贴了些画,玛希特觉得像是政治宣传:一面泰克斯迦兰战斗旗帜,繁星背景上有长矛组成的扇形。宣传画颜色艳红,长矛似乎组成了某个涂鸦式的花体文字。玛希特凝神细看,觉得像是“腐败”这个词,又觉得不像——泰克斯迦兰语的“腐败”的线条不到六根。
“等我们回来,这幅画就会被清理掉。”说着,三海草拉着玛希特的袖子,带着她走下楼梯。“有人会再次呼叫维护清洁员的。”
“这不是你……喜欢的党派?”玛希特试探着问。
“我,”三海草回答,“我是信息部的观察员,不偏不倚,没有党派倾向。这些人,在公共场合张贴反帝国宣传,却不肯参与当地政府,也不愿申请参加考试或加入公民服务组织。哪怕对他们,我也没有任何看法。”
“这种招贴画多吗?”
“哪儿都有,只是内容不一样。”三海草说,“还算好,刚才那些不是全息图——总算不用从它们中间穿过。”楼梯底下是流线型的地铁站台,墙上也有装饰——不是刚才的招贴画——而是马赛克拼成的玫瑰花,有上百种不同颜色,从白色,到金色,到惹眼的粉色。
“这儿是宫殿东站,”三海草介绍,“宫殿区一共有6个地铁站,以平面形式象征指南针的六个主要方向。”她指着地铁站的地图。地图上,宫殿区像是一颗六角星。“这种图案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想想看,你在‘宫殿地站’下地铁,要去帝国公寓,宇宙学却告诉你,这儿应该是‘宫殿天’方向。”
“‘宫殿天’区里都有什么?”玛希特问道。这时,地铁来了。地铁车厢很朴素,线条分明,跟天空港同一风格。地铁里满是身着白色服装的泰克斯迦兰人。大部分都跟泰克斯迦兰油画和照片上的形象差不多:褐色皮肤,个头不高,高颧骨宽胸膛。也有来自不同族裔、不同星系的人。玛希特觉得自己好像还看到了一个零重力下的变异人,四肢纤长,头发既白又红,还有外骨骼,帮助他在重力下保持直立。虽然长相不同,地铁车厢中所有人的衣着却都一样,只有奶油色袖子上的颜色不同,表明他们分属不同的公民服务部门。他们都是宫殿的雇员,唯一市的雇员。都是泰克斯迦兰人。不论她记住多少诗歌,她都无法彻底成为这样的泰克斯迦兰人。地铁开动,她伸手拉住金属柱子保持平衡。地铁先是钻进漆黑的隧道,片刻后出现在露天中,沿着高架轨道行驶。唯一市从窗外掠过,一幢幢建筑连成一片。
“有档案馆,战争部,还有帝国审查办公室。”三海草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从宇宙学上说,这几个部门确实属于‘天’。”
“我们应该把这些送入太空?你的观点可真灰暗。”三海草评论。
“文学,征服,还有被禁止之物。难道不对?”
地铁门嘶嘶打开。一些泰克斯迦兰人下了车。在这儿上车的人,衣着色彩比之前更为鲜明,还有孩子。最小的孩子毫不羞涩地盯着玛希特,而照管这些孩子的人——很难分清是父母,克隆哥哥姐姐,还是监护人——并没有让他们转过脸去。尽管车厢拥挤,人们还是站得远远的,远离玛希特和三海草。玛希特想起了“触摸禁忌”,还有“外族人恐惧”。从前,亚斯康达在这儿的时候——或者说,十五年前,活体记忆亚斯康达在这儿的时候——并没有如此明显的“回避与外国人肢体接触”情形。这种情形也没有记载于任何她读到过的泰克斯迦兰文献上。
与陌生人接触的不安程度上升,说明人们心中的安全感下降——这是玛希特从勒赛耳心理反应测试的基础训练当中学到的。每一个勒赛耳公民都必须参加能力测试,心理反应测试正是其中之一。唯一市有变化——可惜她不清楚是什么变化。
“我们坐的是宫殿东线,要到中央九广场站下。”三海草耸了耸肩,好像这就是对玛希特方才问题的回复,接着指了指车厢壁上纵横交错的地下线路图。线路布满整个唯一市,仿佛冰花布满窗玻璃。层层线段合成的分形图案,复杂得难以言喻。可是,泰克斯迦兰人却能毫不费力地轻松掌握。站台上,有一架精确校准的倒计时时钟,显示还有几分钟列车进站。钟面的倒计时非常准确。
中央九广场里挤满了人。玛希特从没见过一个地方有这么多人。每当玛希特觉得对世界珍宝的规模开始心中有底时,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发现自己想错了。拿勒赛耳站作对比根本没意义。勒赛耳——十个空间站中最大的一个——最多只能养活三万人。可光是面前这个广场,就有差不多七八千人。这么多人,不受控制,不按通道指示行走,也不受重力场强度变化影响,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唯一近似于行动指导原则的,只有流体力学。玛希特向来不擅长流体力学的学习。
三海草是个模范向导。她跟在玛希特左肘边,距离不太远,不让好奇的泰克斯迦兰人有机会把脑袋凑近这个外族野蛮人,问些不合宜的问题;距离也不太近,给玛希特留下了一点可怜的个人空间。三海草不时指指这幢大楼,指指那个历史名胜,一不留神就会从嘴里自动漏出多音节双行体诗歌。见她引经据典如此自然,毫不费力,玛希特有些羡慕。
那些由黄金、钢铁和玻璃制成的幢幢大楼熠熠生辉,形状均如花瓣一般向外展开,露出广场正中央一块明亮的大气层蓝天。玛希特让三海草停在正中央,好让自己伸展脖颈,仰望蓝天。天空之高,让人目眩——无穷无尽——简直像在旋转。她在世界正中,然后——
她的手流出鲜红的血液,流入仪式用的太阳金碗中(是他的手,不是她的——是亚斯康达的手)。他抬头,透过太阳神庙如花瓣展开的屋顶,看到天空一如此刻——无穷无尽的苍穹,闪烁无数的星辰,刺目,旋转,让人眩晕。他说:“我们俩,我和你,为一个目的起誓——你的血和我的血——”
玛希特眨了眨眼睛,记忆闪回消失了。她的脖颈因为仰天而酸痛,于是她直起头颅。三海草微笑看着她。
“你被太阳震惊啦。”她说。
(其实是被活体记忆震惊。)
“我该带你去参观某间神庙,让人往你身上扔金子和鲜血。你从前没来过行星?”
玛希特咽了口口水。她的喉咙很干,嘴里还残留着从前鲜血的黄铜味道,是残像的遗留。“我去过的行星,天空都不是这种颜色的。”她终于说出话来,“我们不是还要去赴约吗?绕路参观宗教场所肯定要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