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中全是金属。”十二杜鹃花很快扑灭了她最后一点希望。
“是弹片吗?”三海草问道。
“他身上没有伤口。相信我,如果有枪伤,是瞒不住葬仪执事的。不过,全身扫描会更细致——之前不知为何没有进行。可能因为大使死于过敏反应,这个事实太过明显——”
“您为何立即假设里面的金属是弹片?我对这一点很有兴趣。”玛希特很快接口,想把对话从最危险的方向转移走。真想知道亚斯康达是否向他们透露过活体记忆的事;如果透露过,又说了多少——可她没法问自己脑中的亚斯康达版本;而且,也不清楚这个版本对自己的——后继版本?嗯,后继版本,这个词还算妥当——又了解多少,是否能推断出他的后继版本在这十五年间都做了什么。
“唯一市有时候会有危险。”三海草解释。
“也会有事故。”十二杜鹃花道,“最近越来越多,比如某人错误操作了云钩,唯一市就会反应过度……”
“您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三海草向玛希特愉快地保证,玛希特对此一点儿也不买账。
“我的前任有云钩吗?”她问。
“我不清楚。”三海草回答,“必须由六方向陛下亲自准许,他才有可能拥有云钩。非公民一般都没有——云钩是专属泰克斯迦兰公民的特权,因为它跟唯一市相连。”
云钩是专属泰克斯迦兰公民的特权,能打开各种门,显然还能把一个人带入某个极为危险的区域。玛希特想,不知云钩对泰克斯迦兰公民的追踪会精确到何种地步;而追踪数据又会由谁来保管。
“无论是否有云钩,”十二杜鹃花插嘴,“前任大使脑干中确实装着一大块神秘金属。我猜大使您会想了解这一点,免得有人在您脑子里也装上一块。”
“你总是这么积极,花瓣。”
“这事还有谁知道?”玛希特问道。
十二杜鹃花回答:“我谁都没说。”随即一本正经地把双手插进外套长长的袖筒里。玛希特听得出,这句回答中藏着一个“暂时”。此人到底想从她这儿得到什么?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大使往身体里装什么都有可能——比如癫痫镇定器。这种装置很普遍,很多患有癫痫的长者都会安装。”她说的是一个标准借口。万一活体记忆植入器被空间站之外的人发觉,常会用这个借口。“泰克斯迦兰这样伟大的文明,肯定也会有这种装置。这种事,只要翻翻大使的医疗记录就清楚了,没必要这么麻烦吧。”
“如果我说,我告诉您,是想看看您会如何反应,您相信吗?您的前任非常……唔,政治,以大使的标准衡量。所以我很好奇,是否所有的勒赛耳人都是这样。”
“我不是亚斯康达。”玛希特话一出口,就觉得十分丢脸——她本该更像亚斯康达,如果两人有更多时间合体,如果他没有从她脑中消失。“不同人的‘政治’表现不同。您觉得普罗托斯帕萨知道这事吗?”
十二杜鹃花咧嘴笑了,露出了牙齿。“他没跟您提,也没跟我提。不过,他可是科学部医学院的普罗托斯帕萨,他觉得哪些重要该说,哪些不重要可以忽略,我们可没法妄测。”
玛希特站起身。“我想亲眼看一看。”
十二杜鹃花愉快地看着她。“啊。您到底也是具备‘政治性’的呀。”


第三章
小室内腾起化学火焰
忠于【大地/太阳】的【逝者姓名】
将爆裂成一千朵花,与他们生前的呼吸次数相同
我们会记住他们的名字,
他们,以及他们祖先的名字,
凭着这些姓名,愿在场的各位
掌中鲜血同样盛开,将
化学火焰洒向【大地/太阳】……
——泰克斯迦兰标准悼词(节选),根据伊祖阿祖阿卡二苋菜的挽歌编制。首用于全泰克斯迦兰皇帝十二太阳耀斑第二纪。
【静电】重复,飞船姿态控制全部丧失——我正在不停翻滚——未知能量武器,机舱内起火【噪音】【噪音】【咒骂】——黑船,速度很快,像【咒骂】虚空中的洞——没有星星——有【噪音】没法——【咒骂】更多的又来了【尖叫,持续0.5秒,接着是巨响——像是爆炸解体,持续1.8秒,信号随即中断 】
——勒赛耳领航员阿拉格·驰泰尔发来的最后一段通讯,位置:区域边缘242.3.11,复兴时期(泰克斯迦兰时间:六方向统治时期)
这一次,玛希特步行来到司法大楼。三海草与十二杜鹃花围在她身边,不时改换位置。玛希特觉得自己像人质,或者担心遭到政治暗杀的人物。这两种想象都过于接近现实,让她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另外,她正打算闯进一间停尸房——或者说,是帮助有合法进入停尸房权利的某人,偷偷把没有进入权利的另外两人偷运进去。不论哪种,她都高兴不起来。她可真是“政治化”了。
要是空间站议会的指令更详细些就好了,比如教她如何“政治化”行事。她接到的指令,除了“查出亚斯康达·阿格黑文的下落”,就是“好好工作,宣传我们的公民,如果形势不妙,要尽力避免泰克斯迦兰的吞并”。她觉得,议会中的一半人——尤其是继承议员阿克奈尔·安娜芭(她的职责范围一般包括“外交与文化保存”)——一方面希望她喜欢泰克斯迦兰文化,享受自己的任务;另一方面,又希望她不要太喜欢泰克斯迦兰文化,别让这种文化进一步影响空间站的艺术和文学。至于议会的另一半——以矿工议员塔拉茨和领航员议员温楚为首(在玛希特看来,他们属于议会中实干的一派。玛希特有此想法,说明阿克奈尔·安娜芭的希望很可能就此落空)——则希望她“不让帝国吞并我们,同时保证我们一直是帝国钼、钨和锇的首要来源,还要保证安哈摩玛跃迁门的通行权,以此获得信息,便利出行”。“我的前任遭谋杀,我将和帝国的官员一起私下查看尸体,以此保护空间站技术”算不算“不让泰克斯迦兰吞并我们”的范围?亚斯康达肯定知道,至少会有大胆的猜测。
帝国政府所在的这个城区,占地广大,年代悠久,形状像个六角星:有东区,西区,北区和南区,在北区和东区之间多了一个天区,南区和西区之间则突出一个地区。每个区里都耸立着一幢幢细针似的高塔,里头挤挤挨挨全是档案馆与办公室,由多层桥梁和拱门相连。人口密集的高塔之间,有层叠的空中庭院。有些庭院地面是半透明的,有些则镶嵌着砂岩和黄金。每个庭院中央都有个水培花园,能进行光合作用的植物浮在静止的水中。行星上的植物种类之丰富,让人难以置信。水培花园中的花朵,似乎按照颜色深浅排列,越是靠近司法大楼,花瓣的颜色就越红,位于司法大楼庭院中心的花儿红得像一摊泛着光泽的鲜血。顺着花儿,玛希特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虽然今早刚来过司法大楼,感觉却像不知多久之前的事。
来到大楼门前,十二杜鹃花伸出食指,在门旁亮闪闪的绿色金属盘上划出图案。玛希特看着他划下的图形,觉得像是一种花体签名——她从图案中辨认出了“花”字。十二杜鹃花的名字书写体,包含了“花”和“十二”这两个词。“花”字会略有改动,以表示相应的种类。司法大楼的门悄声开启。三海草正想抬手划签名,被十二杜鹃花捉住了手腕。
“别签,进来就是。”他压低声音道,把两人推进门里。门在他们身后重新关上封闭。“还是别让人知道你悄悄溜进来的好,毕竟还没……”
“我们有合法的进入权。”三海草同样压低声音回应,“再说,我们也受到唯一市的视频监控……”
“所以我们的主人才不愿意让我们跟他的进入记录混在一起。”玛希特语带讽刺,声音刚够三人听见。
“一点不错。”十二杜鹃花道,“要是有人去翻找唯一市的监控影像记录,看‘今天谁进过司法大楼’,我们的麻烦可比现在大多了,芦苇。”
玛希特叹了口气。“快开始吧,让我去见我的前任大使。”
三海草的嘴巴抿成细线,若有所思,悄悄退回,走在玛希特的左边。十二杜鹃花带着两人走入地下。
停尸房还是老样子。空气冷冽,闻起来干净得出奇,就像从净化器里出来似的。普罗托斯帕萨——也可能是十二杜鹃花,在他检查完尸体之后——又给亚斯康达的尸体盖上了床单。一进此地,玛希特立即被翻滚的恐惧吞没:上一次进来,她的活体记忆在她体内掀起可怕的情感和内分泌系统荷尔蒙波动,然后就消失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回来了。她脑中又闪过“故意破坏”的念头:这房间不会对我有害吧?(她是不是宁可这房间有害?总比她本人犯错误,或者勒赛耳站里的某人故意使坏要好?)
十二杜鹃花掀起床单,露出亚斯康达·阿格黑文尸体的面部。玛希特一再告诉自己:这只是个躯壳,世界中的一个物理问题,而不是装着真人的容器。不像她的身体,里面装着真正的人——同一个逝去的人。
十二杜鹃花戴上一副灭菌手术手套,轻轻抬起尸体的头部转动,让尸体的后颈对着玛希特。头部移位后,主动脉处最大的防腐剂注射口从玛希特眼前消失。尸体肌肉柔软松弛,不像已经死了三个月。
“伤口很小,很难发现,”他说,“不过,只要在颈椎最上面一节处按下,就能感觉到异样。”
玛希特伸出手,用大拇指按下亚斯康达的头颅凹陷处、后颈两根肌腱的中央。他的皮肤像橡胶,太软,手感不对。她的拇指感觉到了小小的、不规则的活体记忆制造器伤疤。伤疤之下,是坚实的制造器展开后的形状,她对这东西就像对自己的颅骨一样熟悉。她也有一模一样的植入器。还是学生的时候,她喜欢一边学习,一边用大拇指按揉这东西。不过,自从装着亚斯康达五年经验的制造器通过手术移植进她的脑干后,她就没有再按揉过。按揉后颈不是他的习惯。再说,这个动作也会让空间站以外的人起疑。因此,她放弃了这个动作,让自己成为合体后的新人。或者说,本该成为的新人。
“对,”她说,“我感觉到了。”
“很好。”十二杜鹃花微笑道,“您觉得这是什么?”
她很想说实话。如果面前的人是三海草,说不定她真会说实话——她明白这种冲动很危险。她来这儿才一天,现在就选定对哪个泰克斯迦兰人能说实话,哪个不能,远远称不上安全。可是,没有了亚斯康达,她实在太孤独,想要……
“这肯定不是有机体,”她说,“不过,这东西在他体内很久了。”绕了个弯子。最好早点结束这次不明智的验尸活动,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处理这种对朋友的——渴望。泰克斯迦兰人不能当朋友。何况这两人还是阿赛克莱塔,来自信息部——
“我从没听说过他做了脊椎手术。”三海草说,“他来这儿这么多年,不论是癫痫治疗手术还是其他,都没做过。”
“您连他是否做了手术也知道?”玛希特问。
“他整天泡在宫廷里,如果做了手术,人人都会知道。您的前任非常引人注目。要是他一周没出现,就会有人说‘陛下该想念他啦’。”
“嗬。”玛希特感叹。
“我也提过吧,他是个‘政治’类的人。”十二杜鹃花说,“那么,据您看,这块金属说不定是他成为大使之前放进去的?”
“这东西有什么用?”三海草问,“我对它的用处,比放进去的时间更感兴趣,花瓣。”
“大使知道此类技术问题吗?”十二杜鹃花轻声道。玛希特听出他话中的调侃,甚至还有挑战。他在引她上钩。
“大使呢,”这个大使,说的是她自己,“不是行医者,也不是普罗托斯帕萨,不太可能详细解释这东西对神经系统的影响。”
“这么说,它确实会对神经系统产生影响?”三海草道。
十二杜鹃花说:“这东西在他脑干里。”这话的语调,仿佛这位置本身足以说明问题。“这东西肯定不是泰克斯迦兰的;没有任何普罗托斯帕萨会用这种办法改变一个人的意识。”
“这么说太无礼了。”三海草说,“非公民想在自己头颅里塞金属,那是他们自己的事。除非他们有意申请公民资格——”
“大使可不一样。大使是参与泰克斯迦兰帝国运作的人,芦苇,这你是知道的。所以你才会申请成为新大使的联络员。因此,他身上装有神经增强设备,这事大有关系。”
“谢谢你告诉我这消息,我很有兴趣。”玛希特挖苦道。正在这时,她发觉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突然挺直了腰板,换上一脸公事公办的严肃表情,立即住了嘴。玛希特身后,停尸间的门轻声打开。她转过身。
来者是一名泰克斯迦兰女性,身着多层堆叠的衬衣,长裤和不规则剪裁的长外套,全是骨白色。她的面孔是深古铜色,宽颧骨,刀刃一般锐利的鼻梁,嘴巴开度很大,嘴唇却很薄。她脚上穿着一双软皮靴,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玛希特觉得她是自己见过最美的泰克斯迦兰女人——也就是说,在当地人的眼中,她的姿色顶多中等偏下。太瘦,太高,鼻梁太高,吸引力太强。
她抓住房间内的光,让光在她身侧弯曲。
这不是玛希特自己的想法。这句话忽然浮现在她意识里,仿佛活体记忆的某种技能——比如如何以泰克斯迦兰方式示意,如何进行多变量计算——对玛希特来说,极其自然又极其陌生。大概亚斯康达认识这女人。想到这儿,她又生气亚斯康达的气来,气他不在这儿,没法询问,气他在她需要的时候缺席,只留下片段回忆,短暂的印象。
三海草迎上前,抬起手,指尖相对,深深鞠躬,做了个标准的正式致意姿势。
新来者没回礼。“真没想到,”她说,“这么晚了,我以为只有我会来探访死者。”话虽如此,她脸上却没有任何不安的表情。
“请允许我介绍勒赛耳空间站大使,玛希特·达兹梅尔。”三海草用了最正式的辞藻,仿佛他们立在皇帝的接待厅中,而不是司法大楼的半地下室里。
“对您前任的不幸,请接受我的哀悼,玛希特。”白衣女人的话中带着无比的真诚。
唯一市中只有她,未经任何试探,直接称呼玛希特的名字。玛希特突然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十分脆弱。
“这位是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阁下。”三海草继续介绍,接着轻声道,“她的优雅现身仿佛刀刃的寒光,照亮了房间。”这个头衔在泰克斯迦兰语中长达整整十五个音节,仿佛白衣女人自带事先前拟好的颂诗。说不定真是如此。伊祖阿祖阿卡是皇帝的血誓亲信,最亲密的顾问,同桌进餐者。几千年前,泰克斯迦兰人仍困在这颗行星上、未能走向宇宙时,伊祖阿祖阿卡还是皇帝的私人战争护卫。据勒赛耳站的历史资料记载,这个头衔在最近几个世纪,已经没那么暴力了。
对于“没那么暴力”这一点,联想起方才的颂诗,玛希特觉得恐怕未必。她朝来者鞠了一躬,说道:“非常感谢阁下的同情。”她弯下腰,再直起身——在这一屈一伸的动作中,她想象自己变得非常高大,甚至高过面前这位拥有危险头衔、异常高大的泰克斯迦兰女人。接着,她问道:“是什么让您这样的贵人前来——用您的话说——拜访死者?”
“我喜欢他,”十九扁斧道,“我听说,你打算烧了他。”
她走到与玛希特胳膊肘相碰的地方,向尸体俯身,摆正亚斯康达歪向一侧的头颅,拂去尸体前额落下的头发,动作轻柔熟练。大拇指上,十九扁斧的印章戒指闪闪发亮。
“您来向他道别。”玛希特心中疑惑,声音也暗示了这一点。伊祖阿祖阿卡想看尸体,大可不必像普通大使和阿赛克来提同伙一样偷偷摸摸。选在这个时间来,肯定有其他理由。是玛希特的到来,或者说,玛希特通知普罗托斯帕萨宣布:亚斯康达的尸体要被烧掉,这消息改变了某些事情。玛希特不傻,她料到新大使的出现肯定会引起政治波动;但她没有想到,波动的涟漪能触及皇帝的亲信。亚斯康达,她想,你在这儿到底打算干什么?
“我永远不会跟他道别。”十九扁斧回答。她站在玛希特身侧,双唇轻启,露出转瞬即逝的笑容,还有一闪而过的白色牙齿。“与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更不用说还是一位朋友——永别,连想象一下都太过失礼。”
她的双手如此细致地触摸尸体的皮肤,难道也在寻找十二杜鹃花发现的活体记忆制造器?她方才的话,可能在暗示自己知道活体记忆植入程序。或许她还在想象自己跟玛希特体内的亚斯康达说话。真不幸,亚斯康达听不见伊祖阿祖阿卡的声音。对玛希特来说,也同样不幸。
“您可真挑了个不平常的时间来呀。”玛希特尽可能用随意的口吻道。
“您不也一样嘛,还带了如此迷人的同伴。”
“我向阁下保证,”十二杜鹃花插嘴道,“我——”
“——我带了我的文化联络员,还有她的阿赛克莱塔同伴,来这儿见证勒赛耳私人哀悼仪式。”玛希特接口。
“是吗?”十九扁斧反问道。身后,三海草看了玛希特一眼。虽然泰克斯迦兰与勒赛耳文化在面部情感表达上很不一样,但三海草此刻表情非常明确:既懊恼,又佩服她的勇气。
“没错。”玛希特应道。
“这是什么样的仪式?”十九扁斧问道,用上了玛希特听过的最正式、最刻意礼貌的音调。
要是玛希特也有个十五音节长的诗歌颂词头衔,“既然挖了个大坑,就得自己把它填满”这句就挺合适。“是守夜仪式。”她现编说,“继承者要守着前任的尸体,守上整整空间站半个自转的时间——也就是你们的九小时——用来铭记她将要继承其位的逝者的面容——在这副面容变成灰烬之前。守夜需要两个见证人,所以我才带了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守夜后,等逝者火化,继承者可以选择任何想要保留的逝者骨灰,并把它吃下。”这个编造的仪式听着还挺不坏,值得成为跟活体记忆合体的仪式的一部分。如果玛希特有朝一日能回勒赛耳,她说不定真会提出这个建议。不过,对她自己来说,这建议没有任何意义。
“全息影像不也行吗?”十九扁斧问道,“当然,我只是纯粹好奇,绝无贬低您国家文化习俗的意思。”
玛希特确定,她绝不只是“好奇”。“真实尸体的触感能增加逼真度。”
十二杜鹃花咕噜一声,像是被噎着了。“逼真度。”他重复道。
玛希特郑重点头。现在看来,她到底还是信任这两个阿赛克莱提的,至少信任他们不会拆穿她的谎话。玛希特的心怦怦直跳。十九扁斧带着不加掩饰的愉悦神情,目光在玛希特和三海草之间来回。三海草一脸镇定,只有眼睛瞪得比平常大。玛希特觉得自己现编的谎话马上就要露馅了。反正她如今正好身处司法大楼,要是伊祖阿祖阿卡打算逮捕她,她能省下不少走路的力气。
“亚斯康达从没提过这事,”十九扁斧道,“不过,每次提到勒赛耳的死亡问题,他都会保持缄默。”
“这种悼念死者的仪式,通常会更加私人化。”玛希特说。这不全是谎话。死亡确实是私人事件;只不过,它还是两名人类之间可能享有的最紧密关系的开始。
十九扁斧拉起床单,拉到尸体的胸口,用手抚平一次,接着退开。“你跟他可真不一样。”她说,“幽默感倒是一样,但也就这一点相似。我很惊讶。”
“是吗?”
“确实很惊讶。”
“泰克斯迦兰人也不是每个都一样呀。”
十九扁斧哈哈大笑,发出清脆锐利的声音。“不一样,但我们可以分为各种类型。比如,您的阿赛克莱塔,她就跟雄辩外交家十一车床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除了她是女性,胸膛不够宽阔之外。你可以问问她,她能背诵十一车床的全部作品,哪怕是他跟野蛮人的不明智交往经历,她也都默记在心。”
三海草举手示意,既表示悔恨,又表示受宠若惊。“没想到阁下您还会注意这些小事。”
“三海草,今后,你一定要想到这一点。”十九扁斧答道。玛希特觉得她话音中带着威胁,但吃不准。也可能只是她的说话习惯。
“能认识你太好了,玛希特。”她继续道,“我很确定这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也相信。”
“你该回去继续守夜了,是不是?我真心祝愿你能跟前任能愉快重聚。”
玛希特险些狂笑出声。“我也希望如此。”她说,“您能来,是亚斯康达的荣耀。”
闻言,十九扁斧的情绪反应似乎有些复杂。玛希特对泰克斯迦兰人的面部表情还不够熟悉,判断不出究竟。“晚安,玛希特,”她说,“晚安,阿赛克莱提。”说罢,她脚跟一转,与来时一样,施施然离去。
门刚在十九扁斧身后关上,三海草就问道:“您说的那些,有多少是真的,大使?”
“一部分。”玛希特苦笑道,“最后,她祝我跟前任愉快重逢,我说我也希望如此,这部分千真万确。”她顿了顿,在心中一咬牙,把话说了出来:“感谢你们两位的配合。”
“伊祖阿祖阿卡亲自来停尸间,这很少见。”三海草说,“尤其是她。”
“我呢,我想看看你打算怎么继续,”十二杜鹃花说,“拆穿你,可就没好戏看了。”
“我本可以跟她说实话,”玛希特说,“我刚来,就被自己的文化联络员和不正经的官员带离了正道。”
十二杜鹃花双手在胸口交握。“我们也可以跟她说实话,”他说,“说她朋友、去世的大使,有块神秘的、没准是非法的神经植入器。”
“我们都撒了谎,可真够美妙的。”三海草声调欢快。
“这是文化交流,是对双方都有利的欺骗。”玛希特耸了耸一边肩膀。
“除非我们三人达成协议保守秘密,否则过不了多久就会对某一方不利。”十二杜鹃花说,“大使,我还是想知道植入器是做什么用的。”
“我想知道的则是:我的前任跟伊祖阿祖阿卡阁下和皇帝本人成了朋友,到底想干什么。”
三海草双手重重拍在停尸间桌子上,按在尸体的头颅两侧,手指上的戒指发出金属撞击声。“我们可以交换实话和谎言,”她说,“每人说一个,以此为协议。”
“这话是十一车床说的,”十二杜鹃花道,“出自《无数边疆传来的演讲》第五卷 ,是他跟誓约友好的外星人之间的真话协议。”
玛希特觉得三海草可能会尴尬,但三海草的脸上似乎并不难为情。虽说引用和典故是泰克斯迦兰高雅文化的中心,不过,引用太明显,被老朋友当场指出精确的出处,这也很正常?当然,玛希特并没有读过《无数边疆传来的演讲》一书。勒赛耳空间站没有这本书。泰克斯迦兰对出口文献会进行审查,宗教资料、治国之术以及未经润色删减的泰克斯迦兰外交战争资料,一般都通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