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她撤回这一切,坐直身体,睁大自己的眼睛,说道:“陛下,他爱您。可我只见过您三次。”
皇帝吃惊得一时无话。玛希特接着说道:“另外,我手中也没有可以给您的活体记忆制造器。哪怕情势好转,我也没法在您生命结束之前,给您找来活体记忆制造器,保存您的记忆。抱歉,六方向。我的回答是不。”
皇帝用拇指抚过她颧骨的轮廓。“你脑中就有一个,对不对?”
玛希特心中突然涌起强烈的恐惧。他是皇帝,只要他想要,一挥手,某个灰袍子警卫就会把玛希特按在地下,借着五柱廊手术留下的疤痕,把她脑中的活体记忆制造器直接挖出来。她狠狠咽下口水,压住心中的恐惧。“如果您想要,您可以把我和亚斯康达——确切地说,是两个版本的亚斯康达,这事说来话长,这儿的一切都该死的说来话长——放进您的脑中,或者其他任何人的脑中。但陛下,您没法弄到只包含您一个人的制造器,好放进其他人的身体。想要做到这一点,至少需要两个月的奔波。”
六方向叹了口气,放开了她。玛希特面颊上仍能感受到他手掌的热量,热得发烫,仿佛打上了烙印,让她的皮肤格外敏感。“反正也没多大区别。”他说,“自从你的前任死后,我已经放弃了重生的希望。我没指望你能带来希望。我只是——存着幻想。”他勾了勾手指,十九扁斧来到他身前,跪在地上。他一只手搭在她的脖颈上,她扬头贴住这只手掌。
玛希特一直觉得十九扁斧是只巨大的老虎,爪子锋利,异常危险。但现在——她竟然跪了下来,贴住了那只手掌。
<被帝国碰过的任何东西,都无法保持原样。>亚斯康达轻声道。
也可能是她自己的声音,装成了亚斯康达的腔调,好骗过自己。
“十九扁斧,那愚蠢的叛乱情况如何?”皇帝问道。
“照样很蠢,”十九扁斧回答,“但很糟。对谁都一样。一闪电在杀害平民。三十翠雀花企图用明晃晃的内部政变拉您下台。我猜,这是因为他认定,一旦您去世,八圈环和八解毒剂会把他排除在政府之外。所以,他借一闪电兵变的借口,在大街上派出戴着可笑的小花徽章的煽动分子,在您尚未去世时就抢先夺权。我们失去了信息部的二紫檀。她大概死了,或者跟死差不多。至于战争部的九推进,我不敢指望。她可能已经倒向了一闪电,或者随时有这个可能——只要人家答应在将来的政府中给她安排一个伊祖阿祖阿卡的位置……”
“十九扁斧,反正你什么都知道,要不要索性做信息部部长?”
“……我说过很多次,我喜欢自己现在的头衔。”十九扁斧轻轻叹气,“不过,如果这是您的要求,我会照做。”
“我对你的要求可不是做信息部部长。”六方向回答。这话的声调让玛希特心中发毛。从表情看,十九扁斧也一样。
“八解毒剂在哪儿?”十九扁斧问道,“如果您愿意告诉我的话。主上,我很担心他的安危。”
百分之九十克隆体的安危极为重要。哪怕只有十岁——亚斯康达,你跟六方向达成协议后才孕育了这孩子?或者他早就出生,以备万一不测?——凭着继承的基因,一旦六方向在他成年之前去世,他也很有可能是三位皇帝当中第一个登基的。
“他就在地下,跟我们在一起。”六方向说,“十九扁斧,你会保护他,对不对?”
“当然会。陛下,我的行为,有哪一次不是全心为您着想?”
<她杀我那一次就不是。>亚斯康达轻声道。玛希特琢磨,不知皇帝心中所想是否跟亚斯康达一致。
“啊,有那么一两次吧。”六方向说道。闻言,十九扁斧既没有畏缩,也没有害怕,却大笑了起来。玛希特突然很想知道,这两人当初第一次见面是何情景。十九扁斧应该是个年轻军事将领,而六方向正处于权势顶峰。两人一见如故,合作默契。
接着,皇帝转向玛希特。在皇帝注视下,玛希特深觉自身渺小稚嫩,无法像亚斯康达一样亲近这两个泰克斯迦兰人。她绝不可能变成这个古怪三角组合之一。
<你确定?我坚持了十年才投降。你才来了一个礼拜。>
不,她不确定。她只是还没准备好。
“那么,玛希特·达兹梅尔,如果你无法解决稳固政府的最基本问题,无法给我带来永生和稳固的统治,你从达吉·塔拉茨那儿带来的新闻又能给我什么呢?看我现在,躲在自己宫殿的心脏里,躲避死亡和废黜,我又能拿入侵帝国边境的外星人怎么办呢?”
这是皇帝对她的测试。当她第一次踏足此地,也有同样的感觉。当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必须始终用泰克斯迦兰语说话,不只是在脑中默默思索,或跟朋友练习口语。现在,她则必须用泰克斯迦兰人的方式思考和说话。她了解泰克斯迦兰的语汇和色彩。她了解亚斯康达和六方向长长的交往历史,知晓他们之间的所有对话,无论是正式场合、立法会议还是床上,所有的对话都会引导她。一瞬间,她全身的疼痛消失了,手、胯部,还有永不停歇的头部疼痛都褪了下去。她下定决心:好吧,现在正是时候。
“您可以毁掉一闪电的声誉。”她说,“您还可以提拔八圈环,让她拥有凌驾于三十翠雀花的权力。”
“继续说。”
玛希特滔滔不绝。“一闪电打算夺权,自立为皇帝。他取得过重大胜利吗?没有。他连取得重大胜利的打算都没有。他擅自离开了泰克斯迦兰边境,让帝国在外星威胁面前敞开大门。外星入侵的消息,竟然得让一个野蛮人来通报。这是亚奥特莱克的耻辱。他本该第一个知晓这种威胁,却只顾自己,把虚荣的野心置于帝国安危之上。”她顿了顿,吸了口气。她能感觉到三海草的眼睛注视着她。真希望她的联络员此刻跟她站在一起,还能拉住她的手。“还有,八圈环警告过整个唯一市,鉴于边境可能有威胁,兼并战争是否合法值得质疑。而三十翠雀花却在您上一次诗歌朗诵比赛时公开支持战争。八圈环忠实履行了司法部部长的职责,三十翠雀花却利用他的地位,对您施加影响,把您置于政治风险之中。”
她皱了皱眉。“——我得坦白,这里需要您承认自己被伊祖阿祖阿卡引入了歧途。”
“这代价不算大。”六方向说,“我是个老人,很容易受到从前没受过的利益诱惑,不是吗?”
<诱惑您可不容易,我主。>亚斯康达说。玛希特闭紧嘴巴,才没把这句话说出来,而是耸了耸肩,双手一摊。还是不回答好。好好用泰克斯迦兰语,为勒赛耳争取利益。
六方向垂下眼睛,看着跪着的十九扁斧。两人之间用眼神沉默交流。她点了点头。他的手从她后颈处抬起,她站了起来。考虑到她已经中年,而且很可能一天半没有睡过觉,动作可算优雅流畅。
“我们得广播这则消息。”十九扁斧说,“发到每一个推送频道里。用皇家特权,发送紧急消息。说话人必须是您,陛下——此时此刻,没人会相信代理人。您来宣布,同时找合适时机,插入大使事先录制好的影像。”
“跟从前一样,十九扁斧,我相信你的判断。”
十九扁斧的微笑更像是畏缩。玛希特猜测,她此刻想起了自己如何袖手旁观亚斯康达死去,同时也给六方向下了死亡判决。这件事将永远是她心中的刺,可以加以利用的刺激。六方向肯定喜欢这种刺激,抓住把柄扭曲……
“达兹梅尔大使,”十九扁斧道,“玛希特,你是否愿意录下你的政府让你带来的消息?”
既然计划如此,就实行吧。“好,”玛希特回答,“我愿意。我该去哪儿录?”
“哦,我们需要的设备这儿都有。”六方向说,“好几任皇帝都在这儿生活过,一住就是几个月。全息摄影机只是基本配置而已。”他挥了挥手,朝几个灰制服助手示意,后者立即开始行动:有几个离开了房间,其他人走向玛希特和沙发上的皇帝,神情谨慎。
“她看起来好像被人拖着经过暴乱现场,”其中一个说,“身上全是血——我们留着她现在的样子上镜。这模样跟她带来的可怕消息十分相称。”
“哪怕野蛮人都能做出牺牲。”六方向道,“我们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助手拉着玛希特从沙发上站起,领她进了一间屋子,里面的陈设跟玛希特在新闻推送里见过的帝国发布会现场一模一样。那一次是在十九扁斧的早餐桌上,新闻里宣布了兼并战争启动的消息。她觉得自己肮脏、腐败。她告诉自己,她必须派上用场,借此摆脱那些罪恶感。没有用。
虽然没有用,但罪恶感也没有能够阻止她再一次对着录像机说出自己的秘密,用上最清晰的语句和最有说服力的口吻。
皇帝和十九扁斧为去何处广播起了简短而激烈的争执。十九扁斧坚持大家都躲在地下不动。六方向不动声色听着,等到十九扁斧列出能想到的所有理由,比如皇帝的安全必须保证、身体脆弱不宜移动等等,这才宣布说:他,堂堂全泰克斯迦兰的皇帝,必须在宫殿北的太阳神庙顶上,毫不畏惧地公布这则消息,而十九扁斧也要陪同前往,就站在他身边。这话无可辩驳。玛希特感受到皇帝话中的权威分量。哪怕身体虚弱、受到威胁,八十年长长和平的影子也一直延伸,笼罩着这一刻。
争执一结束,常见的行政混乱忙碌马上开始,安排布置繁杂的临时公开发布会。忙乱的二十分钟里,皇家助手们匆匆彼此交谈,传递信息。皇帝和十九扁斧消失在重兵护卫之下。玛希特看到了一眼那孩子,八解毒剂,他也被人送到护卫队伍中。像这样因着某个政治时刻的需要,从一地临时转移到另一地,这孩子恐怕已经经历过不知多少次。路过的时候,孩子看了看她——瘦小的个头,敏锐的眼睛,挺直的背脊。玛希特想起宫殿地区花园中的鸟儿们。他们甚至都不会碰到你。八解毒剂当时说。那时候,玛希特以为他说的只是鸟儿。现在看来,这话用在这儿也一点没错。他们没碰他。他们带他移动,连手掌都不放在他身上。
玛希特本人被带进另一间房间,比方才的录像室更小、更隐秘,里面满是缩微信息和印刷书本,一张张屏幕上还留着半消除的全息投影。是一间工作室。房间中央有一张沙发,玛希特坐了上去。有人给她带来一条温暖的洗脸巾,让她擦去身上的血迹和脸上的灰尘。另一个人带来了三海草。三海草手里捧着一大杯茶,样子有点茫然失措。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紧挨着彼此,看着身边来回忙碌的人们。玛希特忽然感觉自己像是一艘失去了锚和缆绳的船,跟世界完全隔开,飘飘荡荡,能牵引她的一切都消失了。连脑中的亚斯康达也藏在深处一言不发。
沙发前的墙壁,有一半被巨大的全息投影占据。这是整个房间中唯一还有影像的全息屏。此刻,全息屏上出现的是皇家徽章和旗帜,还有倒计时叠加其上——48分钟后,皇帝将向人民发表公开讲话。还剩37分钟时,除了门口的一名守卫,所有的助手都消失了。皇家行政的巨大机器已经升到地面,落到了另一个地方。玛希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彻底交出了自己的秘密。现在,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三海草把空茶杯放在地板上。35分钟。两人间的沉默仿佛质地柔软的天鹅绒。玛希特无法忍受,开口道:
“——你觉得他们在干什么?”她没话找话,只为打破这片唯有呼吸声的沉默。她的呼吸,以及三海草的呼吸——比她更加轻盈和急促。
三海草咽了口口水,用两根手指按住眉心,像是要把眼泪逼回去。“哦,我猜,他们正在寻找八圈环。”她回答。她的声音有点颤抖。玛希特转身,关切地看着她。“得加强帝国的权威形象,得让他们几个都站在一起……”
“三海草,你没事吧?”
“操,”三海草说,“我有事,可我指望你别发现。”
此时,两人独处。门卫只守门,沉默地望着别处,一动不动。两人仿佛悬在时间之上,悬在不可阻挡、滚滚向前的历史潮流之上。玛希特伸出手(同时惊骇地意识到,这动作不属于她,甚至也不属于亚斯康达,只属于皇帝),拢住了三海草的脸颊。
“我发现了。”
三海草哭了出来。玛希特有心理准备,可三海草的眼泪还是让她心中难过。她很内疚,仿佛是她把三海草弄哭的,害她情绪崩溃。仿佛是她敲得太猛,蛋壳裂开,只留里层的内膜保护蛋黄。“好啦,”她说,“好啦,没——”不会没事,她也不打算说没事。她凭着本能涌起的关切,就像神经受到专业手法的敲击、震动之下产生的条件反射,她把三海草拉进自己的怀里。三海草丝毫没有抵抗。轻盈的身体靠在玛希特的肩膀上,脸贴着玛希特的锁骨,热泪浸湿了玛希特的衬衣。
玛希特轻轻抚摸三海草的头发。头发仍然散披着,没编成惯常的辫子。世界不停旋转,倒计时已经到了32分钟。玛希特没法想象这一切给三海草造成了多大痛苦;她只知道,从十二杜鹃花公寓开始,一提及内战,三海草就泫然欲泣。
“我以为自己没事了,”三海草闷在玛希特衬衣里发声,“可我总忘不掉那些鲜血。该死。我太想念花瓣了。过去才三个小时,我已经想他想得要命,想他死得这么不值——”
哦。不是因为内战。是更深、更直接的痛苦。玛希特紧紧环住三海草。三海草发出痛苦的抽噎声。“这可——整个世界都在改变,可我只为朋友哭泣。”她说,“我算哪门子诗人。”
“等这一切都过去,”玛希特说,“你要为十二杜鹃花写一首悼词,让人们在街上歌唱。他会成为泰克斯迦兰无端遭受的一切痛苦的提喻。由于你的诗,世人都会记住他。唉,真是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错——”说着,她也流下泪来。两人一起坐在地底沙发上流泪,有什么用处?
三海草从玛希特肩膀上抬起头,面孔哭得红红的,满脸泪痕。她看着玛希特。一瞬间,一切静止,空气紧张。玛希特发誓,她能听到自己毛细血管中血液的流动声。两人的呼吸同步进行。
三海草吻了玛希特。玛希特嘴唇微启,迎接三海草,仿佛唯一市花园中漂浮的莲花迎接早晨的到来——漫漫长夜终于过去,等候许久的花瓣缓缓张开,不可阻挡。三海草的嘴唇灼热,丰润柔软,一手埋进玛希特的短发中,紧紧拉住,几乎扯疼了玛希特。玛希特的手则放在三海草的肩胛骨上——手掌下的骨头突出——拉她贴近自己,半靠在自己膝头,两人嘴唇一直没有分开。
不该有这个吻。这个吻真美好。这是几小时、几天以来,玛希特经历的最美好的事情。三海草的吻法娴熟,就像彻底研究过接吻技巧。玛希特很高兴。她很高兴三海草吻了她,很高兴能——暂时忘掉一切。
两人终于分开。三海草的眼睛离玛希特只有几寸远,又大又黑,哭过的眼角发红。
“花瓣说的一点都没错。”三海草开口道。玛希特替她把一绺散落的头发拢到耳后,安静听她继续。“我确实喜欢异乡人,野蛮人。只要不一样,只要新奇就好。但我也——哪怕我在宫廷里遇到你,玛希特,哪怕你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也同样会想吻你。”
这番话含义微妙,既是纾解和抚慰,同时却也异常伤人。哪怕你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也同样会想吻你。这话让玛希特既想马上吻住她的嘴唇,又想把她从自己膝头推下去。她不是泰克斯迦兰人,她是——她已经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只知道自己不是泰克斯迦兰人,也永远成不了泰克斯迦兰人,无论有多少可爱的阿赛克莱塔投入自己的怀抱,满脸泪痕,需要拥抱都一样——这位阿赛克莱塔,为了玛希特,牺牲了几乎所有的一切,现在需要拥抱。
“我很高兴你吻了我。”玛希特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因为她确实高兴,因为刚才的吻确实甜蜜。“过来,让我——让我来。”她一手埋在三海草的头发里,一手放在三海草窄窄的背弯处,抱紧她。
两人没再接吻。她们同步呼吸,等待全息屏发出预告声响——还有五分钟——接着画面一转,出现唯一市航拍镜头,就像在宫殿北顶端的太阳神庙高处俯瞰的景象。皇帝睁开了眼睛。


第二十一章
唯一市奋起游行,
亮如千点繁星;
若得自由,我们将说出完完整整的景象;
我便是太阳手中的长矛。
——唯一市抗议歌曲,作者匿名(可能出自一等贵族三海草)
哪怕受到削弱,哪怕多处受敌,泰克斯迦兰帝国力量的完整呈现仍然拥有压倒性的象征力量。这一点,玛希特能从三个不同角度体会:首先,是她本人长久以来的欣赏和期待。从孩提时代起,她就爱上了故事传说中的泰克斯迦兰,爱上了自己想象力花园中征服一切、吞噬一切、歌唱一切的诗人帝国。其次,是双重亚斯康达在她脑中的回音。这两个版本,都来这儿住过许多年,他们能够在这儿生活,能够在泰克斯迦兰语中自如穿行,口中所说、眼中所见只有泰克斯迦兰的语言和公民,却仍然记得勒赛耳,记得遥远的亲爱家乡。最后,是玛希特怀抱中的泰克斯迦兰女子。两人一同注视着这幕平定叛乱的大戏开场,玛希特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整个身体的颤抖。
开场的第一幕是皇帝眼中的唯一市,缓缓变换的全景,花朵、长矛和金闪闪太阳花瓣组成的帝国徽章和帝国旗帜,叠加于其上——不是战旗,而是和平旗帜,是悬挂于太阳长矛宝座背后的旗帜。音乐声。不是军乐,而是古老的民歌,弦乐奏出,加上仿佛女子歌声的低音长笛。
“——这是什么曲子?”玛希特问三海草。三海草稍稍坐正身体,手臂环着玛希特的腰。
“这是——这曲子改编自九洪水皇帝统治时期的歌曲。那时正值我们突破太阳系前夕——很古老的曲子,家喻户晓。这是——呸,他们真是擅长鼓动宣传,就算我知道他们的打算,这曲子还是唤起了我的怀旧心、神圣感和勇气。”
全息投影上的画面渐渐变为太阳神庙的内部。从前,玛希特在全息图和缩微信息里也见过太阳神庙,但眼前这个更大、更华丽。宽广的钟形瓶状中央大厅,顶上敞开,镶嵌着透镜,在中央高台和圆盘形黄铜祭台碗上洒下明亮的光束。整个大厅明净如珠宝,众多切面熠熠闪光,有半透明的金色和石榴红色。音乐声渐弱,镜头里出现六方向,站在祭台的正前方。在化妆师神奇的技术下,皇帝看起来几乎像个健康人——除了因消瘦而极度凸出的颧骨。八圈环不见踪影,十九扁斧则立在皇帝左侧,一身耀眼的骨白色——玛希特认出,这套制服正是她们一行人出发见皇帝时,十九扁斧身上的那一套。衣服袖子上还沾着五玛瑙的血迹。伊祖阿祖阿卡用鲜血效忠。皇帝右边站着百分之九十克隆体八解毒剂,小小的肩膀挺得笔直,脸上的颧骨跟皇帝一样高耸,但孩子的脸上有着皇帝没有的健康红润。
皇帝、继承者和辅佐者,均处于权力核心。一幅安抚人心的图景,同时也是传递给全泰克斯迦兰人的可怕消息:三人如此齐聚在祭台前,本身就说明了事态严重程度,以及公众演讲的必要程度。这是居于宫殿北顶端的太阳神庙。
<此刻,行星同步轨道上就停着军团的飞船。>亚斯康达轻声告诉玛希特。这就是说——只要一闪电愿意,一个命令,就能连神庙带皇帝一起炸毁。
这一点,每一个泰克斯迦兰人也都知道。
六方向双手十指相对,放在胸前,鞠了一躬,向每位观众致意。他没笑:事态严重,容不得微笑。镜头停留在六方向的嘴唇上,仿佛轻柔的抚摸,等待嘴唇吐出字句。皇帝开口的时候,大家都松了口气。但缓解只持续一时,随着皇帝的话语飘出,紧张气氛再次笼罩:我们完成了伟大的工作,精心管理着我们的文明,必要时修剪枝叶,让社会中最美丽的部分繁荣昌盛。我的手,引导着你们大家的手,托起了这个帝国。但是,现在,在这脆弱的时刻,当新生花朵在凋谢成星光的边缘颤抖,我们全都身处危机。你们当中,有些心中感受到了危险,有些则亲身经历了危险,听到了士兵的脚步声,看到了加诸我们文明的心脏——唯一市——之上的破坏,而且是由我们自身的肢体带来的……
玛希特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落在舌头根上,怦怦直跳。这不是她期待中的演讲。她本以为,皇帝会抚慰民众,接着播放她录制的片段,证明确有危险,而且这危险来自外部,是聚集在泰克斯迦兰空间边缘的外星力量——可现在的演讲,词汇精心修饰,主题却更像是“更新”。这个主题,对身处自身军队和官僚机构威胁的皇帝而言,异常危险。
“他到底在干什么?”玛希特倒吸一口气。
“继续看。”三海草回答,“继续看,等一等。我想我知道答案,但我不希望这答案成真。”
“你不希望……”
“嘘——”
玛希特住了口。皇帝还在说话——要求冷静,要求反思。他说,在黎明到来前,会有平静的一刻。在那一刻,我们会看到遥远的威胁,以及温暖的希望。皇帝身边的十九扁斧,表情从冷静的中立,转变为——玛希特认出——顿悟的恐惧,以及听天由命的无奈,紧接着立即调整自己,抹去脸上的表情。事情不对劲,十九扁斧也注意到了。事情有变,可玛希特不理解原因。
此刻,六方向说到了勒赛耳,轻轻巧巧,一笔带过:泰克斯迦兰空间边缘的采矿站,遥远的眼睛,告诉我们有危险存在。屏幕上出现了玛希特自己的影像,叠加在十九扁斧、六方向和八解毒剂的形象之上:玛希特·达兹梅尔,一副十足的野蛮人模样,高个头,高前额,窄脸蛋,长长的鹰钩鼻,在帝国通报会房间内,向每一个人通报即将到来的外星入侵。她看起来——精疲力竭。她的话十分可信。
<你干得很好。>亚斯康达轻声说,<无论哪一方,都没法在法庭上定你的罪。你站在不偏不倚的中线上。>
屏幕上,玛希特的脸正好叠加在皇帝的脸上。玛希特的嘴唇在动,皇帝的嘴唇则纹丝不动。看起来就像皇帝用意志力指挥玛希特的动作。
整个画面——所有人,整个太阳神庙——都被熟悉的地图代替:泰克斯迦兰宇宙,巨大的星图。玛希特记得,上一次,这幅星图在全息屏中出现,是为了标示出兼并战争的矢量,指向勒赛耳和周围。此刻,那些矢量箭头已经隐褪。达吉·塔拉茨给她的坐标,则在星图中慢慢亮起。那是外星威胁最严重的地方,有人在亲眼看到了全副武装的外星飞船。图上的星辰变了:明亮的光芒渐渐熄灭,极具威胁的深红色缓缓扩大,仿佛一摊鲜血。
玛希特想起十二杜鹃花。地图消失了,十二杜鹃花却没从她脑海中消失。于是,长长的几秒钟,她沉浸在往事和联想中,错过了太阳神庙的画面。
回过神,皇帝手中已经握着出鞘的尖刀,刀身是某种亮晶晶的黑色物质,最锋利的边缘是半透明的灰色。长袍已从他身上落下,堆在膝盖附近。透过轻薄的衬衣和长裤,皇帝一身嶙峋瘦骨毕现,疾病造成的消瘦与脆弱一五一十地暴露在摄像机镜头前。八解毒剂用手掌侧面堵住了嘴巴,这是孩子表达痛苦的姿态。十九扁斧口里说着什么,玛希特只听到最后几个词,像是“主上,我——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