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海草,我非常希望你能告诉我,这东西尝起来没有紫罗兰味。”
三海草大口大口地喝下那杯水,简直像脱水了好几个小时——玛希特这才意识到,三海草一边哭,一边奔跑,身体水分流失剧烈——随即把杯子放回托盘中,用品评的眼光盯着盘中白兰地,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东西尝起来就像火与血,加上春日暴雨后新翻开的泥土的气味。阁下,您是想把我们灌醉吗?不瞒您说,我此时此刻不用烈酒就会醉。”
“我是想,”十九扁斧道,“至少在这一刻,做个文明人。”她端起酒杯,微微举起,仿佛在沉默祝酒。“喝吧。”
玛希特喝下酒液,心中默道:愿大家都能在接下来十二小时中存活。酒液滑下喉咙,刺激、灼热、醇厚。等离子火,燃烧的土壤。奇异的雨后泥土。愿勒赛耳空间站一直是勒赛耳空间站。
<愿我们存活。>亚斯康达在无法触知的某处喃喃道,更像是涌起的情绪,而不是脑中的声音。<愿文明存活——如果劫后仍有文明留存。>
玛希特放下酒杯,全身暖洋洋。烈酒几乎可以代替勇气。
“好吧,阁下,我可以告诉您。不过,首先,如果您能向我解释,为什么您选择让我存活,而不是我的前任,我会很感激。目前,我的确信任您,但这是因为我没有其他选择。我想弄清楚,我信任您,到底是因为逼不得已,还是因为真心觉得您可以信任。”
“是玛希特想知道,还是亚斯康达?”十九扁斧回道。她一仰脖,一口气喝干杯中的酒。
“这不是好问题,十九扁斧。是我想知道。”玛希特没有多解释。
她叹了口气,双手交叠于膝头。骨白色的套装映衬出深色的皮肤。“有两个理由。”她开口道,“首先,你——当时并非——亚斯康达·阿格黑文。你想要的跟他不一样。我问了很多问题,做了很多调查研究,思索了很久,才能稍微理解:亚斯康达想给六方向的,是一台永生机器,能把我的朋友,我的主人,我的皇帝放进孩子的身体里,让他变成——几乎算不上人类的东西。这会给他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让这样的孩子登上太阳长矛宝座,也会给每一个人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玛希特点点头。“而我,并不想用活体记忆制造器交换勒赛耳空间站的自由。确实。”她忽然意识到,是她在主导这场盘问。没错,这就是一场盘问,或者谈判,只是十九扁斧跟她的角色互换了。
<盘问和谈判,都是同一类。>
“第二个理由呢?”玛希特继续问道。
“我没法再来一次。”十九扁斧说,“我没法——再袖手旁观一次。我不是个神经纤细的人,大使。我带领军队征服过不少行星。但你,虽然你不是他,跟他想要的东西也不一样,但你也像是我的朋友。再说,你也没有犯下足以致死的罪过。看着你死去,太痛苦。”
虽然说话的是十九扁斧,玛希特却觉得暴露的是自己。她就像在五柱廊的手术台上一样,身体被人切了开来,敏感的神经暴露在空气中。
“送花的人是谁?”她问道。她模糊感到,三海草的手放在自己后腰处——朋友的支持。
“花是别人送的礼物。”十九扁斧回答,“花朵来自我的伊祖阿祖阿卡同僚三十翠雀花,送到我的家中。当然,如何处理这些花,决定权在我。”
这就是说——这就是说,十九扁斧起先判了玛希特死刑,在一旁注视着她,眼看她就要吸入花朵的毒气。接着,在这一瞬间,又改了主意。也就是说,三十翠雀花故意激将十九扁斧,看她敢不敢除掉新来的勒赛耳大使,就像她默许人家除掉前任大使一样。
三十翠雀花并不想杀死亚斯康达。想杀亚斯康达的人是十珍珠,或许还有十九扁斧。三十翠雀花对亚斯康达不屑一顾,却对玛希特起了杀心。他认为,既然十九扁斧愿意帮忙除掉第一任大使,或许也愿意除掉第二任。
三十翠雀花认为玛希特太危险,不能留下活口——或许,任何能够为六方向提供活体记忆制造器的人,都太危险,不能留活口。活体记忆制造器,在泰克斯迦兰人的理解当中,是不道德的机器,会让六方向永远留在宝座上。这样,政局就不会发生动荡,而三十翠雀花就永远无法趁机打破三名联合继承人共同执政的局面,永远无法大权独揽。没错,这就是他的目的。如果没有动荡,他绝不可能趁机占领信息部。如果六方向仍然高踞宝座,无论哪个亚奥特莱克跳出来宣称自己是受星辰眷顾的下一任统治者,都闹不出大动静。万一六方向得到活体记忆制造器,三十翠雀花需要的时机就永远不会到来。
想到这儿,她愈发觉得:她们几个能逃出信息部简直是个奇迹。她们侥幸脱险,全因为六直升机是个只醉心于权力的政治家,从来没问过上头接下来怎么办。
“最后有一个问题。”玛希特说,“问完我们就能继续下一步。光明陛下的政府里,有多少人知道你默许亚斯康达被人谋杀?”
十九扁斧露出勒赛耳式的微笑,嘴角轻轻上扬。玛希特不由得也想露出亚斯康达的微笑作为回应。(他们两个真是深深喜爱着对方,哪怕坦白了谋杀,内分泌系统反应仍然会激活。)“所有的重要人物都知道。”十九扁斧说,“包括光明陛下本人。我想,他到现在还在生我的气,但他能理解我这么做的原因。他总能理解我。”
玛希特记起自己在恍惚中看到的记忆:亚斯康达和十九扁斧一同躺在床上。亚斯康达说我爱他,我知道我不该,但我还是爱他。十九扁斧答道我也是。
我也是。还有希望等到他不再是他的时候,我还是爱他。现在,这个危险已经消失,光明陛下不会变成其他人。泰克斯迦兰里的活体记忆制造器只剩下玛希特脑中这一个——还有她送给反帝国活动分子医生的那一个。
这事以后再思考。她现在无能为力。
三海草盯着伊祖阿祖阿卡,仿佛她长了两个脑袋,四条胳膊似的。“我畏惧您,阁下。”她用的词是“畏惧”。在诗歌里,这个词也可以表达“敬畏”。这个形容词可以用来形容目睹暴行或神圣奇迹的感受,也可以用来形容面见皇帝。玛希特觉得,三海草的话中同时具有这几种含义。
“这就是,”十九扁斧惆怅道,“了解一个人的风险。”她看着自己的白兰地酒杯,仿佛想喝下杯中的空气。接着,她闭了闭眼睛——眼皮是灰色的,能隐约看到里面的血管——很快又睁开。“好了,说够了。告诉我,你打算对我的皇帝说什么。”
玛希特在脑中整理了一下要说的内容,尽可能简明直接,无须任何虚饰和迂回。只说事实。(事实之后才是政治。政治通常总是在事实的基础上演变而来。)“勒赛耳的矿工议员给我发了一份——经过层层加密的——坐标。这一坐标标示的是日益频繁的外星人活动,充满恶意,极具威胁,近似征服战争。勒赛耳本地象限和另外两个象限中都发现了类似活动。我们对这种外星人一无所知,也无法交流。它们是敌人。无论是我们勒赛耳空间站,还是你们拥有广阔星域的泰克斯迦兰帝国,都处于极大的危险中。”
十九扁斧上下牙相叩,发出轻轻的、表示疑问的声音。“为什么勒赛耳矿工议员想让你知道这消息?”她问。
“我想,”玛希特小心选择字词,“达吉·塔拉茨更喜欢我们了解的野兽,我们几代人与之谈判的帝国,而不是勒赛耳空间内无法控制的野兽。”
“这是他想让你告诉我们的原因。”十九扁斧追问,“我问的是,他为什么想让你知道。”
她的问题,应该理解为达吉·塔拉茨认为你会用何种办法,利用这条消息来影响我们?玛希特往后一靠,靠在三海草的手掌上。她的眼皮沉重。白兰地的影响还没消退,舌头也有些发木。“如果不是前几天八圈环发表的报纸文章,我肯定想不出答案。”
“继续说。”十九扁斧道。
“八圈环发表文章,质问兼并战争的合法性。”三海草突然插嘴,声调愉快。她已经明白了。当然,她肯定能明白。
玛希特点点头。“文章中,她质疑兼并战争的正当性,因为泰克斯迦兰的边境并不安全。”她说,“她可能是指欧迪尔星系的事,就是你们一直在忙的事。我想,发表文章的时候,她指的应该就是这个。但我知道——外星人威胁比内部叛乱严重得多。如果帝国边境不稳,兼并战争就不合法。哪怕是正当壮年、权势遮天的皇帝,也能被议会、部长和伊祖阿祖阿卡赶下台。有了这条消息,我就能证明泰克斯迦兰帝国边境存在现实的威胁,我们都在外星人的威胁之下。矿工议员希望我利用泰克斯迦兰法律中的这条漏洞,迫使皇帝放过我们的家乡。边境不安,就不能发动兼并战争,勒赛耳就能保持独立。伊祖阿祖阿卡,就这么简单。我对您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除了没告诉她阿克奈尔·安娜芭有可能蓄意破坏一事,还有安娜芭这么做的原因。但这是勒赛耳的内部事务,与泰克斯迦兰无关。这事得由她和亚斯康达两人思考——如果他们能活过这一周。而且,虽然情势所迫,她已经坦白了一切,但这事万万不能说。这事只会毁掉她坦白的可信度。另外,安娜芭破坏活体记忆制造器的时候,也不可能知道亚斯康达已经死了。原本这一切都应该由亚斯康达来完成,应该由亚斯康达把这条消息带给十九扁斧,作为拯救勒赛耳的最后努力。
<我真想问问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要破坏。>亚斯康达喃喃道。玛希特手臂中闪过一阵清晰的静电似的火花,这是另一个亚斯康达表达的唯一方式。
我们俩都一样。玛希特想。当时,她对我说,我跟你完美匹配,我们俩都了解泰克斯迦兰。我还以为这是赞美——
<安娜芭?才不是,安娜芭痛恨帝国。>亚斯康达被这想法迷住,一路思考下去,接着——被打断了。
“这做法实在高明,也有点让人反感。”十九扁斧道,“无论真假。”
“让我把这话告诉六方向吧,”玛希特请求。破坏的事,她跟亚斯康达可以过后再谈。“看在我们的情谊份上,看到六方向和亚斯康达的情谊份上,也看在我们两国的人民份上,请带我去见他。”
“你应该知道,我没法直接……趁天黑带你走过去,就像上次那样。”十九扁斧道,“他甚至不在宫殿地区——那地方对他来说太危险。”
“我确实知道。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玛希特开口道,却被方才端来白兰地的助手打断。他空着手,脸色比泰克斯迦兰人平素的面无表情更加沉重。
“阁下,”他说,“请原谅我的打扰。”
“四十五日落,难道我没有下过命令,任何事态发展报告都不算打扰吗?”
四十五日落眼睛睁大,露出最细微的笑容,转瞬即逝,恢复标准表情。“您确实下过命令。阁下,很抱歉通知您,亚奥特莱克的军队已经进了市中心,正向宫殿进发。有报告说,已经出现了好几起平民死亡。如果您需要,我这儿有新闻推送。”
十九扁斧点点头,动作轻快利落。“起了冲突。他们是党派分子?”
“对,他们受了‘戴花者’的挑衅。”
“四十五日落,我们非得用三十翠雀花的宣传语言吗?”
“抱歉,阁下。是三十翠雀花的煽动分子,戴着紫色翠雀花胸针的那拨人,是他们先挑衅亚奥特莱克的士兵,要负首要责任。”
“谢谢。”十九扁斧道,“闹事的是三十翠雀花,不是想唱你的诗歌的大众,三海草,我觉得这能给我们一丝希望。我们或许还能保住大众的忠诚,但我不敢确定。”
“我们指谁?”三海草问。玛希特发现心底深处回荡着同样的问题:泰克斯迦兰定义中,“我们”是什么?
“我们是希望看到六方向有生之年一直留在太阳长矛宝座上的人。”十九扁斧回答。
“我愿意就此发誓。”三海草道,“此时,此地。如果您愿意,用鲜血发誓。”
这是最古老的泰克斯迦兰传统之一。早在帝国扩张到群星之前,甚至早在帝国扩张到星球的所有大陆板块之前,就有了血誓传统,以此求好运,也是誓言的见证。起誓忠诚,或者起誓必定完成任务。起誓众人的鲜血滴在同一个碗中混合,然后倒出去,作为献给太阳的祭品。
“真传统。”十九扁斧道,“玛希特——你愿意发誓吗?”
你发过血誓吗?玛希特在脑中悄悄问亚斯康达。
<就那一次。>亚斯康达回答。玛希特记起他掌中长长的弯曲疤痕,就在十珍珠毒针戳下的手腕以下。<六方向问过我,我是否愿意发血誓。我回答说,我不会受到他的束缚。我愿意为他效劳,但我是自由的,我会用自己的办法来效劳——但我可以发誓,我不会对他说谎。>
我会被誓言束缚吗?
<你做了才知道,对吧?>
“拿碗来。”玛希特回答。十九扁斧一挥手,事情就成了。一只小小的黄铜碗,一把短短的不锈钢刀,十九扁斧用来肯定顺手。就像动物的爪子。三海草拿过钢刀,贴住食指边缘,切开深深的口子,让血液迅速涌出,滴入碗中。玛希特做起来就没这么容易了:她的手指握着刀把直抖。好在钢刀刀锋非常薄,没用力气就切开了她的手指,连痛感都几乎没有。十九扁斧是最后一个。三人的血液混在一起,都是一样的红色。
玛希特知道,如果按照最古老的传统形式,她们三人还要喝下碗中的血液——泰克斯迦兰人还看不起勒赛耳吃掉可敬之人骨灰的传统,他们自己连活人都吃。
“愿光明陛下六方向统治持续,一直到他不再呼吸为止。”十九扁斧祝道。玛希特和三海草重复了她的话。
什么都没发生。不知怎么,玛希特似乎期待会有某些不平常之事发生:毕竟,鲜血献祭应该有魔力,或者神圣,或者——
<或者就像诗歌里描绘的那样。>亚斯康达接口道。玛希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三人沉默片刻。接着,十九扁斧站了起来,让滴血的手指与雪白制服保持安全距离,说道:“我们去找些绷带。之后,大使、阿赛克莱塔,我们就去面见皇帝。”


第二十章
在心中,我一直将自己视作流放者。流放是我诗歌与政治的源泉。在泰克斯迦兰国境以外生活多年后,我已无法摆脱“流放者”的定位。我总是在衡量“我本人”与“世界心脏居民”之间的距离,衡量“当初如果选择留下的我”与“现在经过边疆生活锤炼后的我”之间的距离。当17军团的明亮摘星船穿过跃迁门,带来故乡的形状,布满埃博拉科特的天空之时,一瞬间,我竟感到恐惧。深刻的断层。带来恐惧的竟是自身的面孔。
——选自《神秘边疆书简》,作者十一车床
亲爱的,什么才值得保留?是你工作中的愉悦,还是我发现秘密的愉悦?
——亚斯康达·阿格黑文大使寄给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的私人信件,未署日期
皇帝被安置在宫殿北区的堡垒里。玛希特、三海草和十九扁斧,还有一名男助手四十五日落,花了45分钟才走到。他们沿着隧道前进,以避开实施宵禁的光照巡逻小队。整座宫殿中满是光照,连地底深处都有。三海草走在玛希特左手边,轻声道:“听说,宫殿在地下扎根很深,跟它地面上的建筑——朝天空开放的花朵——一样深。我们这些白天的侍从只能看见地面上的花朵——司法部,科学部,信息部,战争部——却看不见为我们输送养分的、隐蔽却强壮的根。”玛希特喜欢听她说话。从一开始,她们的关系就是野蛮人和文化联络员,三海草就该为她解释泰克斯迦兰的各种谜团。玛希特喜欢听。同时,她也知道,三海草特意扯开话题,好让帮她恢复镇定。
十九扁斧通过层层哨卡。最开始,哨卡是唯一市闪着微光的AI墙壁,靠十九扁斧的云钩就能打开;接着,越来越多的泰克斯迦兰人出现,身着式样极为简单的外衣和裤子,左臂上戴着皇家臂章。这些人的穿着让玛希特想起追踪十二杜鹃花的司法部特工,还有八圈环——六方向的育儿所姐妹。或许就是八圈环,让她经过司法部训练的私人秘密部队担任皇家护卫。护卫们都配着电击棍。还有一些——越往里走人数越多——带着投射型武器。还有个女人,玛希特敢发誓她身边的武器就是激光炮,原本应该装在小型战舰舰首。但没有人戴着光照的全面罩云钩。
最核心处的护卫连云钩都没有。他们摘下十九扁斧戴着的云钩。十九扁斧丝毫没有反抗。
一闪电已经渗透了唯一市的AI算法。利用战争,一闪电必定渗透到了极深处,才逼得皇帝只能由人类来护卫,而且是杜绝了任何影响的人类:没有了云钩,这些人仿佛赤身裸体,被泰克斯迦兰巨大的文学、历史、文化以及当下新闻潮流所抛弃。就像跟活体记忆失去联系的玛希特。
十九扁斧对其中一人说了句话,其他人对她点了点头。玛希特心想:不知她走这条路来过几次?目前的灾难和威胁是不是她头一次碰到?在她为六方向服务的长长岁月中,六方向可曾如现在一般,被迫躲到地下,躲到帝国奇异的心脏当中?
<就算有,我也没听说过。>亚斯康达回答。
他跟你睡过觉,可你不是他的人。玛希特回答。
<我不想属于谁。我爱他。这不一样。>
亚斯康达,你怎么能像爱一个普通人一样,爱一个皇帝?没出口的话:我怎么能?我真的能?
她从没爱过皇帝。对皇帝的感情都属于亚斯康达。她见过皇帝两次,一次公开,一次私下。皇帝给了她很深的印象,她全身的神经和肢体都感受到亚斯康达对皇帝的亲近的回音。但那不是她的感情。
或许,这感情属于他们,属于她跟亚斯康达的合体。这倒是个问题。她希望自己尽可能保持客观立场。
过了最后的护卫,最后一扇门开了。里面是一件小房间,按照皇家标准陈设,充溢着太阳灯的亮光。整个天花板上都挂着全光谱灯,很温暖,就像在观景沙发里沐浴着太阳辐射一样。房间的亮度足以保证房内无人能够入睡。房间角落里立着更多的灰制服护卫,其中一人朝她们走来,拉住三海草的手肘,轻柔地把她从十九扁斧和玛希特身边拉开。三海草没有反抗。
六方向本人坐在房间正中央的长沙发椅上,穿着紫红与金色相间的华丽衣袍。在宫殿地的房间里,他身边环绕着一圈太阳灯;在这儿,唯一市地底深处,他身边环绕着闪烁的信息全息图,就像一圈防御工事,或者说,由报告组成的偏头痛预兆(5)。他的样子糟透了。皮肤成了灰褐色,眼睛周围的皮肤底下透出半透明的紫色。他朝十九扁斧微笑——接着朝玛希特微笑——灿烂明朗的笑容,让玛希特的心脏在胸膛中怦怦直跳。她害怕他。打从心底里害怕。
<我死的时候,他的身体还没这么糟。>亚斯康达对她说。
过去这三个月对谁的健康都没好处,包括光明陛下。没有时间休息,濒死的人会死得更快。
<皇帝从不睡觉。>
“陛下,”十九扁斧道。“我又给你带来了一个麻烦。”
“确实如此。”皇帝说,“玛希特,再到我身边来坐下。看我们能不能比上次的谈话更进一步。”
玛希特朝前走去,像被看不见的绳索牵引着:有欲望(她自己的,以及不属于她的),对皇家权威的顺从,还有她为了这次会面所做的一切努力及牺牲。她坐了下来,变成信息防御圈的一部分,变成围绕六方向的数据中的一片。从近处看,能清楚地看到皇帝手腕上明显的瘀伤,就在血管皮肤上方。发硬的皮肤,薄薄的血管壁,显然是无数次注射的结果。不知是什么药,支持皇帝活到现在。
“我也给您带来了麻烦。”玛希特说。
“勒赛耳空间站带来的永远都是麻烦,这我有数。”六方向对她露出勒赛耳式的微笑,嘴角咧开,露出牙齿。这笑容让玛希特心中涌起强烈的情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此时此刻,排除情绪的影响,对她会更有利。要是她能变成纯粹的政治工具,纯粹的武器,只为了阻止泰克斯迦兰对勒赛耳的兼并,心中冰冷清明,就会容易得多……
<说话,玛希特。你不说我说。>
这一刻,玛希特真的开始思考,要不要暂时退后,让亚斯康达占领这具身体,让亚斯康达再跟他的皇帝说一次话——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的念头,腹中的恐惧让她反胃。赶紧从我的神经系统和大脑边缘系统中滚出去,亚斯康达。我不是你的再生。我们的合体,不是你一个人的生命。
嘶嘶声,仿佛电线中的静电。接着:<说话。>
“陛下,”玛希特开口,“我从勒赛耳政府处收到可靠情报,泰克斯迦兰正面临重大威胁。这威胁恐怕比此刻房间外令人不快的混乱更加严重。”
“请继续。”六方向道,“能有其他问题让我分分心挺好,最好只比我目前的处境棘手一点点。无论多严重。”
玛希特继续。她说了信件的全部内容——就跟对十九扁斧说的一样,包括信中不加掩饰的政治手段。说完,她闭口等待,等待皇帝的反应。
皇帝沉默了几次呼吸的时间。她能听到他肺叶中轻微的气泡声。接着,他看着十九扁斧,问道:“你觉得我们现任的勒赛耳大使,跟前任一样可信吗?”
十九扁斧站在三海草身边,靠近门口。她点了点头。“如果我不信任她,不会带她来此。我认为,她汇报了勒赛耳政府告诉她的一切,而且坦承了自己的立场偏见。换成其他任何时刻,主上,我会说她是来我们这儿寻求帮助,寻求公平的外交利益交换,为我们提供关键的信息,以期避免空间站正式并入泰克斯迦兰。”
“可现在并非其他时刻。”六方向回答。他转向玛希特。“对你带来的危险警告,我表示欣赏和感激。但我以前问过你,玛希特·达兹梅尔,我现在要再问你一遍:你愿不愿意提供你的前任当初允诺之物?如果不是我可爱的朋友十九扁斧,以及科学部司法部的预谋,我早就得到了亚斯康达的礼物。你愿不愿意让我再次重生?如果你愿意,无须拿威胁警报作为交换,你就能保护勒赛耳的利益。”
“陛下,这话题我们能不能别再提了?”十九扁斧说道,声音中带着疲倦和极度的痛楚,“我希望您活下去,永远统治下去。如果您死了,我余生的每一天都会想念您。但是,太阳长矛宝座不是、也不该是野蛮人医学试验场。看看玛希特,陛下。她脑中带着亚斯康达,可她并不是亚斯康达。”
皇帝定定注视着玛希特的眼睛。在皇帝的注视下,玛希特仿佛溺水,无法呼吸。她以为血誓会引发超自然能力,但此刻,她能感受到的只有大脑边缘系统的反射性反应,像是神经玩的把戏。胸骨后面仿佛有个肥皂泡一样薄的钩子,钩得她心中疼痛。六方向抬起一只手——手没有颤抖,玛希特很惊讶他还有这样的力气——用手掌捧住她的面颊。
玛希特让亚斯康达——曾经属于亚斯康达的反应序列、连续记忆和模式情绪反应——靠在这只手掌上,允许他闭上她的眼睛,深深地、缓缓地颤动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