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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打算这么干!”三海草的声音突然响起。同坐在沙发上的玛希特,觉得这声音太响,太近,太真实。“没有皇帝会——已经有几百年没有……”
“我任命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为我的直接继承人、帝国保存战争的执行者、继承我基因孩子的摄政王,直到孩子成年为止。”六方向说。
玛希特有了思考的时间——我到底引来了何等可怕的事情——也有了悲痛的时间,心中突然涌起剧烈的痛苦:为自己,为三海草,为亚斯康达……
皇帝退后两步,进入升起的祭台中心。“凭着我为大家献出的鲜血,”他说——无人阻挡的广播传遍全泰克斯迦兰宇宙,每个省、每个星球都倾听着——“若得自由,我便是太阳手中的长矛。”
是她的诗。是玛希特和三海草的诗,是她们用来引人前来解救的诗,是众人在大街上歌唱的诗——
六方向举起尖刀,阳光在利刃上闪亮——接着迅速落下。只两下,落在大腿根内侧,股动脉血出如喷泉。人竟有这么多血。血泊中的皇帝,手中刀刃不知何时又落下两次:从手腕到手肘,左右各一次。
当啷一声,尖刀落在太阳神庙的金属地板上。
没多久他就死了。
之后的死寂中,玛希特忽然发现自己正死死捏住三海草的手掌,指甲都掐紧了肉里。整个宇宙只剩下她跟三海草呼吸的声音。脑中的亚斯康达成了巨大的、胜利与悲伤的空洞。她不敢看他。她什么都不敢看。
屏幕上,十九扁斧全身浴血,制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白色。她拾起地上的尖刀。
“泰克斯迦兰皇帝向各位致意,”她说。她的脸是湿的。鲜血,眼泪,潮湿,严峻,钢铁般的决心。“保持冷静。黎明时分,秩序之花将盛开。黎明即将到来。”
四周沉寂片刻,随即开始了意料之中的混乱:留在地下的灰制服的帝国护卫拼命想办法,思考接下来的打算,如何去往新皇帝身边,如何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毕竟头顶低轨道上还有一艘军团的星舰,炮口正对着唯一市。玛希特和三海草在混乱当中兀自不动,没人留意她们:反正她们什么都没做,目前看起来也不像有威胁。
“她被他设计了。”三海草若有所思,“直到站到他身边,她才知道他的打算。光明女皇陛下,刀刃的寒光,倒是挺合适。”
两人的情感状态反了过来:玛希特哭了很久(让她哭泣的内分泌反应不全是她自己的),但她的身体决定屈服于悲伤的重压。亚斯康达没有消失——她大概永远都不会再体会到那种错误空洞的存在——但两个版本的亚斯康达此刻都像没有空气的房间,像被流水冲刷的冰冷地貌,一片荒凉。玛希特不停地哭泣,哪怕想开口说话时也停不下来。
她用手掌根擦擦鼻子。“当然合适。”她终于说出话来,“她会弯曲政府,政府也会弯曲她。这会是一个——精彩的故事。女皇陛下,刀刃寒光。就好像本该如此。”
这话是说来安慰三海草的。玛希特本人丝毫没感觉到安慰,她十分愤怒,像被人扯开了胸膛,暴露了一切,胸中空空荡荡。她总想起当时“竟有这么多血”,六方向还说“若得自由,我便是太阳手中的长矛”,就好像玛希特这诗是为他写的。
她写诗不是为他。她是为自己和勒赛耳。
被帝国碰过的任何东西,都不可能保持干净。她心想。她努力说服自己,说这话的是亚斯康达。但她清楚根本不是。
平息暴乱用了36小时。
玛希特躺在大使公寓里、曾经属于亚斯康达的床上,借着三海草的信息部新闻推送,看到了大部分情况。她眼睛上罩着另一个女人的云钩,仿佛戴着永久性的皇冠。她一直起不了床,似乎也没必要起床。
士兵并没有一闪电期待的那么顺从,心甘情愿地屠杀大街上唱歌游行的泰克斯迦兰公民。玛希特猜想一闪电肯定很失望。不过,话说回来,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对手是六方向、一个衰老垂死的皇帝,军事胜利早已成过往,深受继承问题的困扰。没承想,对手变成了由鲜血祭祀新加冕的皇帝,简直就像老掉牙的史诗剧。十九扁斧加冕还不到一天,这位亚奥特莱克就召回了自己的军队,借口是“唯一市已无须军队的保护”。接着,他在某个新闻节目中与十九扁斧一同出现,跪倒在十九扁斧跟前,双手放在十九扁斧手中,宣誓效忠,换来“探险舰队指挥”这一称号,朝玛希特给出的外星入侵坐标进发,前往调查。
没人再提征服战争一事。
“这么说,空间站算是保住了。”玛希特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唯一听到她说话的,只有亚斯康达装饰在天花板上、从泰克斯迦兰望向全勒赛耳空间的彩绘星图。花哨可爱的星图沉默不语,像是在嘲笑。
亚斯康达本人只轻轻说了句<你比我干得好。我们的活体记忆链保存有望了。>
玛希特没理他。不能多关注亚斯康达。否则,她就会哭个不停,眼泪不停地流,止都止不住,直到身体疲倦为止。这让她很恼火:让她哭泣的悲痛情绪甚至不属于她自己。她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属于自己的悲痛情绪由何而来。
当夜,她梦见了六方向。六方向念出了她的诗,说出了她的想法。她觉得自己离崩溃不远了。
要是身在勒赛耳,恐怕合体治疗师们都会聚到她和亚斯康达身边,来一次不折不扣的大会诊,还能基于这个案例发表一篇科研论文。第二天早晨,就连亚斯康达也觉得这情形好笑了——玛希特的神经中出现清晰的静电火花,带着真正的能量。玛希特坐了起来,吃了面条和辣椒油,还有一块蛋白质能量块。蛋白块的味道跟勒赛耳的蛋白块很接近,但原料肯定不同。这儿的蛋白块八成是用植物制成的。吃饭耗尽了她的力气,于是她又躺到床上,看新闻推送。
二柠檬和其他反帝国活动分子消失了踪影。没有餐馆爆炸,没有抗议游行。玛希特估计他们再度转入了地下,暂时蛰伏。她琢磨着——就像一个无力抬起巨大石块的人,只能凭空猜测若是翻开石块,底下会有什么样的生物——五柱廊会对她留下的故障活体记忆制造器做些什么。
处理参与暴乱的三十翠雀花,则更费了一番功夫。双方似乎达成了缓和协议,有几则简短的新闻报道说新任信息部部长已经指定——新部长是一个玛希特从没听说过的男人——而三十翠雀花则获得了某个商务顾问的职位。
没有成为光明女皇陛下十九扁斧的伊祖阿祖阿卡,但也没有被排除出政府。
反正跟玛希特无关。
但她放不下——这正是玛希特的问题。她很难放下,很难相信人们会完成自己的任务、事情会按照计划发展。她不再相信有安全可言。
不知十九扁斧心中作何想法。估计跟自己一样。
六方向死后第三天,玛希特收到了一根骨白色的缩微信息条(肯定是动物制品),上面盖着皇家徽章。来信邀请她作为勒赛耳政府的最高代表,参加葬礼和加冕仪式。玛希特决定,她至少该起来回复信件。毕竟,有一些信件已经拖了三个月零两个礼拜。未回复信息条还有整整一碗,从只讲究实用的灰色塑料,到十九扁斧的骨白和金色,还有——
还有,她来这儿是为勒赛耳空间站、为生活在泰克斯迦兰的勒赛耳公民服务的。这些公民刚刚从一场暴乱和皇权交接当中幸存,恐怕正着急等待申请和签证获批。
她拿了一根实用的灰色塑料信息条,给三海草发了一封信:你把你的备用云钩落这儿了。还有,我需要有人帮忙回信。其实她不需要帮忙。亚斯康达知道该怎么回,所以她也知道。但自从那起事件后,她跟亚斯康达就没交谈过。
四个小时后,当阳光斜射入窗户时,三海草出现了。她瘦得简直脱了形,太阳穴和眼眶周围皮肤发灰,一身制服却照样一丝不苟:每个角落都平平整整,橘红色火焰爬上袖子,跟玛希特跨出种子艇、第一次见到三海草那天一样。这么说,她又成了信息部部员,所受的惩罚全部取消了。
“——嗨。”三海草开口。
“嗨。”玛希特应道。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怀中如何抱着三海草。她的脸肯定红了。“——谢谢你能来。”
两人气氛尴尬。三海草在她身边坐下,耸了耸肩,显然不知说什么好。气氛愈加尴尬。
她们一同写诗,一同对付政治,该死,就连她们接吻的时候,都比现在好——虽然那个吻不过是寻求安慰的绝望姿态。玛希特还想吻她。想了想,决定还是放弃为妙。上次接吻,是她们正亲眼看见一个王朝的行将结束;现在,两人再次独处,面对的却是缓慢流出的灾后余波。玛希特实在无法想象在这样的时刻接吻。
“我还以为你已经当上了信息部部长,”玛希特开口道,语调轻快,像在开玩笑,“不会再有时间过来了呢。”
三海草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一点。“光明女皇陛下提名我为信息部第二次长。”她说,“不过,如果你希望,我还是会做你的文化联络员。”
玛希特思索着——一边思索,一边拉住三海草的手,十指相扣,说了声“谢谢”。她在“谢谢”一词后面加上了记忆中所有的句尾敬语词缀,让这话听起来极其真诚、同时又极为滑稽。她想象着在这间曾属于亚斯康达的公寓里,跟三海草一同工作,努力成为——成为什么?成为太阳长矛宝座上光明女皇陛下十九扁斧所需要的人?(听起来不坏,而且还能跟三海草在一起。)
<我坚持了20年才死。>亚斯康达说,<你能坚持的时间或许比我长。>
或许。这时,她想起三海草曾经说过如果你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我也一样会想要你,心中怒气立刻涌遍全身。她不可能成为泰克斯迦兰人。哪怕她留下、哪怕她完成亚斯康达做过的所有事情,她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泰克斯迦兰人——自如地运用语言和诗歌,只当轻松游戏,就像朗诵比赛上的三海草。而且,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
三海草在大笑。等她笑完,玛希特伸手碰了碰她的面颊。只一次,非常轻柔。“我想,”玛希特说出声来,“你该去当信息部的第二次长。你这么有趣,做我的联络员太可惜了。有了机会你就该抓住。这本来就是你的打算嘛:拿我当踏脚石,实现你虚荣的个人野心。而且,你还可以重新作回诗人。”
“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呢?”三海草的抗议只限于这一句。
“我会有办法的。”玛希特回答。
余 波
原来,过于丰盛的美也会让人倒胃,特别是当中还掺杂了集体性悲伤和深刻的媚外情绪时。在玛希特记忆中,十九扁斧皇帝——全泰克斯迦兰之主、光明女皇陛下,她的光芒有如刀刃寒光——的加冕仪式就像一系列画面过于饱满的快照。蜿蜒穿过整个唯一市的游行队伍,出现在每一张屏幕上,反复播放。十万光照朝前行进,齐刷刷跪在皇帝穿着白色鞋子的脚边,接着起立,继续往前。算法重新调整,或者直接接受了十九扁斧作为正当的帝国统治者。唯一市亮起金色、红色和鲜亮的深紫色,仿佛花朵不断开放。六方向失去全身血液的遗体下葬,埋在土里等待腐烂。层层叠叠的颂词。每个角落都有新诗人冒出来。大批士兵入伍——一批又一批的年轻的泰克斯迦兰人,志愿参加对抗外星人的战争。入伍的时候,有时还唱着歌。
有两首新歌的名字都叫《我是太阳手中的长矛》。其一是哀伤美丽的合唱曲目,在巨大的帝国冠冕戴到十九扁斧头上之时响起。另一首则粗俗下流,利用了泰克斯迦兰的双关语义。就算玛希特只学了一年的泰克斯迦兰语,也能轻易理解这一双关。谁都知道,“长矛”可以有多种不同的内涵。
玛希特学会了这首粗俗的歌。这歌听过就没法忘记。
无论在葬礼上,还是接受皇冠之时,十九扁斧的脸上都平静无波——这一点玛希特也学会了。一看就会。
唯一市吐出足够的庆典后——就像精疲力竭的跑步选手,喘不上气之际会专注排解双肺当中的深深痛楚——小型的私人葬礼就像雨后的蘑菇一般冒了出来。葬礼通告一天比一天多,有些是缩微信息条送来的,有些则在公共新闻推送中宣布。根据官方数字,暴乱的死者人数是304人。玛希特怀疑这数字少了一个零。
参加十二杜鹃花的葬礼时,她穿上了最好的黑色丧仪服,黑得就像群星间的虚空。这是勒赛耳的丧服。泰克斯迦兰丧服颜色是鲜血般的红色。葬礼上没有尸体。十二杜鹃花生前就把自己的遗体捐给了医学院。这事的风格太像十二杜鹃花,让玛希特心里发痛。只有一块纪念碑,上面刻着十二杜鹃花可爱的手写签名,嵌在信息部的一面墙上。这面墙嵌着几百块纪念碑,每一块都代表一位为信息部献身的阿赛克莱塔。
玛希特在葬礼上看到了三海草,听到了她为十二杜鹃花写的诗。这首诗在悲伤中写就,风格冷峻鲜明,毫不留情。它为不公呼喊,是从天空中被扯落的世界的墓志铭,是无端死去之人的墓志铭。诗很美,让玛希特感觉……愧疚。还有多少人会无端死去?那么多报名参军的泰克斯迦兰人,他们会死。
还有那些即将被泰克斯迦兰军团触碰吞噬的行星上的人,也会死。
她烧掉了亚斯康达的尸体。过程意外的简单:只需要写一封信,向司法部提出请求,签上名,封进缩微信息条,寄给检验官普罗托斯帕萨四杠杆,就成了。当天傍晚,灰烬就送到了她的公寓,等她归来。骨灰装在手掌大小的盒子里。全身骨头和半木乃伊化的肉体,都化成了灰烬。
你要我尝一尝吗?她问自己的活体记忆,奇异的双重版本。
沉默许久。<我想我的骨灰对你没好处。加了这么多防腐剂。>这是年轻的亚斯康达,第一个版本。她的亚斯康达。接着<等到你不用问我的时候再决定。>
说话的是中年亚斯康达,记得死亡的那一个。玛希特心想:不知那会是哪一天。等到哪一天,她才不会怀疑自己,才能确定自己做的事情对活体记忆链有利?她收好了骨灰盒。
跟皇帝见面的地方,既不是宫殿地区的皇家套房,也不是宫殿东区的十九扁斧办公室套间。套间大概已经关闭了。
黎明前,她们在司法部大楼前的广场见了面。水池里浮满了深红色花朵。玛希特是被灰制服皇家助手的敲门声惊醒的。助手传达了皇帝的召唤。玛希特的身体强烈渴望咖啡和茶,哪怕一片咖啡因片剂也好。而十九扁斧的样子,仿佛睡眠已经不再属于她,只属于别人——那些没当皇帝的人。她的模样跟“皇帝”这一头衔开始相称;或者说,她的面孔渐渐带上了皇帝特有的神情:异于从前的空洞表情,专注远方的凝视双眼。
“陛下。”玛希特致意。
两人同坐在一条长凳上。身旁站着一名助手兼护卫,她没戴云钩,手中握着喷射性武器。十九扁斧双手交叠于膝上。“听人叫我‘陛下’,我都快听习惯了。”她说,“等我真正习惯,就意味着他真正死去。”
“只要生者记得,”玛希特字斟句酌,“逝者就不会真正死去。”
“这是勒赛耳宗教经典?”
“可能是哲学。实用哲学。”
“想必如此。毕竟你们如此执着于死者。”十九扁斧抬起一只手,接着松劲,让手落下。“我想念他。我没法想象他在我脑袋里会是什么样。你怎么做决定?”
玛希特长长吐了口气。脑中亚斯康达喜悦、温暖、大笑。“我们会争执,”她说,“但不多。大多数时候我们的意见一致。我们——如果我们意见常常相左,我们就不会通过配合测试,我就不会成为他的继承者。”
“唔。”十九扁斧应道,接着沉默许久。微风拂过红花的花瓣,一浪接一浪,仿佛一小片海洋。深灰色天空渐渐变浅,太阳即将破云而出的地方,现出浅金色。
沉默太久,玛希特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想见我?”她删去了所有的敬语,只留下最简单的句子:你,作为个体的你,为何想见作为个体的我?
“我想,我该问问你想要什么。”十九扁斧微笑。温柔得让人心惊的微笑,全部的注意力落在玛希特身上。“我觉得,你应该想从我这儿套出某些承诺。”
“您打算把我的空间站并入泰克斯迦兰吗?”玛希特问道。
十九扁斧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肩膀颤抖。“不,不,星辰啊,我可没这个时间。我的事多到做不完,根本没时间。你们很安全,玛希特。你和勒赛耳空间站想当多久的独立共和国,就能当多久。但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想要什么。”
一只长腿的鸟儿落到水池中。白羽毛,长长的喙,脖子以下的高度至少两英尺。鸟儿慢慢踱步,没有惊扰池中花朵。大爪子从花朵缝隙中滑入,接着拎起,滴着水。玛希特不确定这种鸟的名字,可能是朱鹭,也可能是白鹭。泰克斯迦兰语中有各种各样鸟的名字,空间站语只有一个:鸟。曾经也有好些名字,但现在一个就够了。一个,代表一类动物。
她可以要求——嗯,在大学任职,参加诗歌沙龙,获得泰克斯迦兰头衔,还有泰克斯迦兰姓名。金钱,名声,赞美。她也可以什么都不要,继续作为勒赛耳大使为帝国服务,回回信,在泰克斯迦兰酒馆里唱唱歌——那首许久之前她参与作词的歌。
但凡被帝国碰过的东西,就不再属于她。而属于她的东西已经很少。
“陛下,”玛希特·达兹梅尔说,“趁我还想走的时候,请送我回家。”
“你行事总在我意料之外。”十九扁斧道,“你确定?”
“不。所以我才请您送我回家。因为我不确定。”
<你想做什么?>
想看清楚我们是谁。我们还剩什么。以后我们能做什么。
勒赛耳星系由众多凹坑遍布的无大气层金属小行星组成。从其中最大的一颗底部望出去,空间站不偏不倚,悬浮在两颗恒星与四颗行星的重力井平衡点上。空间站很小,单调的金属圆球,不停自转以模拟重力。历经14代太阳辐射与微粒子冲击后,圆球的表面已经变得粗糙。三万左右的人口居住在黑暗里。如果算上活体记忆,人数更多。其中至少有一位居民,最近企图破坏某条记忆链。她肯定在期待破坏造成的结果。
玛希特看着空间站映入眼帘。
她想起在广场上,皇帝瘦长黝黑的手——感觉熟悉又亲密——伸出来,握住玛希特的下巴,让她转过脸来。玛希特本该觉得害怕,或因吃惊而肾上腺素喷涌,但都没有。她只觉得——漂浮、遥远、自由。
“我们确实需要勒赛耳大使。”十九扁斧说,“不过此刻并不着急。如果我需要你,我会派人来接你。”
此刻,当勒赛耳出现在飞船舷窗正中央时,玛希特的感觉跟当时一样:非常遥远,又带着某种自由。
最后,并没有到家。
【责任编辑:龙 飞】
(1)皇家侍墨是拜占庭帝国中真实存在过的最高级官职之一,负责保管皇帝签署帝国文件的红色墨水。
(2)GIENAH,可能指天鹅座恒星的天津九,或乌鸦座恒星轸宿一。
(3)Floating ribs,人体第11和12对肋骨。
(4)Valence,在语言学中表示“配价”,主要用于说明一个动词能支配多少种不同性质的名词性短语的数目,之后又拓展到形容词和名词领域。
(5)Aura,这里有“光环”和“预兆”的双关含义。
故事背后的故事
只存在于记忆的帝国
孙加/文
特别邀请银河奖最佳翻译奖获得者孙加与读者们分享一些翻译《名为帝国的记忆》过程中的感受
2020是魔幻的一年。多年后翻开历史书,大概会有很多人指着这一年说:哦,原来都是从2020年开始的。
人总是后知后觉的动物。人类的意识天生就倾向于相信所在世界的公义性,很难接受坏事会落到自己头上的前景。面对正常生活忽然被打断,变得分崩离析,短暂的发懵后,人总会想办法从中找出合理性,以支持自己生活下去。
令人厌弃的刻板日常,突然成了求之不得的珍贵物品。普通人的生活脆弱得像纸屑。
回顾往事,仿佛一切总是恒常有序,风和日丽。
被记忆过滤的昨天总是分外美好,就像泰克斯迦兰。
泰克斯迦兰,控制着四分之一银河系的宇宙帝国,其边缘需要一艘战舰经过“五次跃迁、两周亚光速航行”才能到达,星图上“针尖似的点点闪光全是行星星系,而且,全都属于我们”。
在泰克斯迦兰语当中,“世界” “唯一市”(即帝国首都,一座城市就是一整颗行星)与“帝国”都是同一个词,无法区分,尤其在高等帝国语中,一定得参照上下文才行。所以,这是个“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行星城市,居民们目之所见便是世界。
泰克斯迦兰人自出生起就浸淫在文学诗歌当中。泰克斯迦兰人的自我,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能记住的、能背诵的东西。主角之一、泰克斯迦兰二等贵族三海草说:“我们是一首首短诗和长篇史诗塑造出来的。”
对外输出的帝国本身,也是一首首长短诗歌塑造出来的文化形象。一手“炮筒乌黑的能量武器”,一手诗歌和文学,泰克斯迦兰借此征服宇宙。
在皇帝六方向的统治下,泰克斯迦兰和平了八十年。如今,皇帝年迈,病入膏肓,合适的继承人迟迟未定,多股势力蠢蠢欲动。军团统领拥兵自重,商界巨子不满足于“联合继承人”之位,自有盘算。炸弹恐怖袭击时有发生,不同派别的支持者走上街头示威游行甚至打砸冲突,军警上街镇压,帝国面临分裂与内战。
对2020年的美国人来说,这幅画面必定极为熟悉。这就是他们眼前活生生的现实。
近一个世纪的头号强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凭借经济、战争和文化输出,得到“民主灯塔”的别称。虽时有小小摩擦,却撼动不了她稳定的环境、完备的福利、舒适的生活。身在纽约市的作者,恐怕也是“目之所见便是世界”。
恒常的稳定之下却有弥补不了的裂痕。
权力更替总会让潜在的裂痕显现、扩大。泰克斯迦兰的动荡起始于皇帝年迈,缺少合适继承人;美国的撕裂起始于2016年的最高权力更迭——总统大选。一位商业巨子、非传统领袖上台,我行我素、独断专行,令爱者极爱,恨者极恨。四年下来,罅隙渐深。
眼见又到选举年。本以为没有意外,孰料2020一开年,病毒就席卷全球,社交限制、居家隔离、亲友感染、防护缺乏让民众情绪不安而压抑。5月,“黑人的命同样宝贵”运动从游行示威发展为暴力冲突和打砸抢掠,许多城市实施宵禁,商店门窗全钉上了木板。焦虑和猜忌的氛围一直持续到11月投票开始,暴力阴影笼罩下,两派阵营的激进分子都担心对方“窃取选票”。白宫外数千人聚集并发生肢体冲突,多名示威者被捕;波特兰联邦法院外,手持突击步枪的示威民众焚烧国旗;在反种族歧视示威中发生了大规模骚乱的芝加哥,多家店铺担心选后可能乱局重演,选择暂停营业。
“透过车窗,玛希特看到了一时无法理解的行为。在勒赛耳,人们不会故意破坏东西——不会破坏财物,更不会拿破坏不当回事。……可是,此刻,她在唯一市的街道上,看见一名身着整洁制服外套和裤子的泰克斯迦兰妇女,挥舞着像是金属棍的东西,击中商店的橱窗,砸碎了玻璃。砸完后,她还继续往前走,攻击下一扇橱窗……空中飘荡着烟雾。烟是从一幢非常可爱的多尖塔建筑里飘出来的,让人看着心碎。
“两群人交界处,暴力举动犹如连续阴雨下的春日蘑菇,到处疯长。一个胳膊上戴着翠雀花别针(就像戴着黑纱臂环)的妇女,脸上沾着鲜血——她被打了一拳。打人的也是个妇女,离地面车很近,玛希特听到她喊道:“为了一闪电皇帝!”,然后把手上的鲜血抹在前额上,就像历史剧中用敌人当祭品的战士。”
小说中泰克斯迦兰首都的动荡场景,仿佛实时的新闻报道。
更确切一些,这部出版于2019年的小说,仿佛对现实的预言。
“又是一声可怕的、空气崩塌似的巨响。这次比上次近得多。光照队伍里响起回应似的‘砰’一声,团团白色烟雾随即腾起,迅速扩散。附近打斗的人们开始咳嗽,无论哪一方的人,都慌忙奔逃,逃离这团烟雾……他们的眼睛发红,泪水直淌。
“又是一声枪响,五玛瑙上臂绽出一朵血花,丝丝洇开,在白色外衣上一圈圈扩大……十二杜鹃花不在——他趴在走廊里,蜷成一团,一动不动,身边淌着一摊鲜亮的血……喷射武器又开了火。助手肚子上开了个洞,就像宇宙中的奇点,瞪大了眼睛……”
作者写下这一段时,恐怕料想不到,这场景在2021年1月真实上演。反对选举结果的示威人群冲击国会大厦,警卫施放催泪弹并开枪。冲突导致4名示威者及1名警察死亡。时任参议院少数党领袖查克·舒默将此次事件与珍珠港事件相提并论,称之为“永铭历史的耻辱之日,难以抹去的污点,美国近年来最黑暗的一天”。
很难想象身处“世界中心”的美国民众在这一连串骚乱和动荡中的感受。连舒默这样的资深政治家,在国会大厦冲击事件发生后,也觉得“很难用语言描述今天发生的事件。我从没经历、甚至没有想象过会在国会大厦目睹这样的事件。”
或许,我们可以再度借助小说体会一二。小说中,终于意识到泰克斯迦兰不会“永恒不变”,正面临内战和分裂,三海草“突然用手按住了脸,仿佛想阻挡夺眶而出的泪水……玛希特从没见过她如此方寸大乱:生命有危险的时候没有,跟玛希特这样惹人不快、行事异端、令人沮丧的人一同工作时没有,就连遭受电击休克后也没有。她仿佛过度暴露于辐射之下的金属,已经一点点变脆,此刻突然彻底崩溃。”
小说结尾,“秩序之花将盛开,黎明即将到来”,小小的空间站大使帮助帝国免于内战。现实仿佛也映证了这皆大欢喜的结局:政权和平过渡,新任总统顺利就职。但是,“秩序之花”与“黎明”更像是民众面对无常时无力的祈愿。毕竟,小说一开头就明明白白写着:“我们的记忆世界比宇宙更完美;它能复活不复存在之物。”
无论是新登基的泰克斯迦兰皇帝,还是新上任的美国总统,都将面对撕裂的国家、不确定的未来和各种艰巨挑战。
恒常有序只存于记忆。
持久稳定的世界中心帝国也只存于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