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海草双臂交叠放在桌上,头靠在手臂上,不知是在打盹,还是在放空大脑——无论哪一样都值得玛希特羡慕。放空大脑这项特权不属于她。她没法把乱纷纷的思绪从脑子里赶出去,焦虑得只想猛抓皮肤。她不停设想种种可能性,比如十九扁斧尽管身为伊祖阿祖阿卡,却不愿意为了区区一个勒赛耳大使去挑战三十翠雀花。还有最坏的可能性:十九扁斧和三十翠雀花已经达成同盟,附和他在信息部中做的决定。第二坏的可能性是:十九扁斧掂量过各方力量,认定挑战三十翠雀花毫无希望,宁可雌伏不动,等待政变过去,赢家产生。
不,这项不可能。第二坏的可能性不是十九扁斧的作风。这份确信在玛希特脑中冒出泡泡来,就像温暖的潮水。这不完全是她的信心。这是根据她和亚斯康达两人共同的记忆做出的评估。
“我简直觉得被人砍掉了双手。”十二杜鹃花打破沉闷的空气,“我一直在搜索新闻推送,却看不到。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新闻,没有伸手可及的整个帝国。”
<这就是孤独。失去泰克斯迦兰帝国的泰克斯迦兰公民的孤独。>亚斯康达对玛希特轻声说,<这是唯一一件我丝毫不羡慕泰克斯迦兰公民的事情,而且丝毫不后悔。>
我们永远不会孤独。玛希特想道,你和我,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分开。
<下辈子也不会。>
这得看我死后还有没有下一任泰克斯迦兰大使。
<对,得看你死后还有没有下一任泰克斯迦兰大使,还得看我们的活体记忆链值不值得保存。>
玛希特心一沉,就像有一颗小小的滚烫铅球落在胃里。她真希望这条活体记忆链能流传下去。这一周惊心动魄的经历——她的经历,以及她跟亚斯康达两人共同的经历,还有她掌握的消息——她记在脑中的泰克斯迦兰外部威胁,大量外星飞船的坐标,仿佛她本人带来的毒花,足以取消任何兼并战争。她真希望这一切不会白费,不会随着她跟亚斯康达的死亡而逝去,永远沉默。
总之,她憎恨无所事事的等待。她很清楚外面会发生什么,她能想出一百种不同的版本:史诗版,滥俗电影版,还有泰克斯迦兰在已知世界边缘行星上的吞并战争纪录片版(纪录片当然是走私品)。哪怕她身在帝国心脏,一旦枪战开始,场面跟纪录片中也必定如出一辙——麻烦就麻烦在这儿:帝国就是帝国,一边是诱惑,一边是镇压。镇压的部分会张开老虎钳似的大嘴,牢牢咬住这颗行星,猛烈甩动,直到行星的脖子断裂死去为止。
漫长的等待,仿佛停滞的时间,弥漫在会议室不变的空洞灯光中。玛希特终于听到了这可怕等待行将结束的第一个信号:走廊中传来了喊叫声,还有砰的关门声。短暂静止后,又是哗啦一声,像是某张办公桌上的东西被一股脑儿扫在地板上。
“会不会是——?”三海草站起身,说道。
“就算不是来救我们的,总也是种变化。”玛希特说,“变化总比等待好。我们出去看看。”
“我们不是被逮捕了吗?”十二杜鹃花漫不经心地提醒道,“咳,管他的,我们自己释放自己就行了。”
玛希特大笑。虽然手术创口一直疼痛,受伤的右手不停脉动,受损的神经传来刺麻,胯部的酸痛也没减——她竟然觉得精神振奋了起来。
<肾上腺素是好药,玛希特。>亚斯康达说,<趁着这口气,我们好好利用。>
三人走出会议室——他们居然连门都没锁,这既让人冒火,又让人觉得微微的内疚,仿佛他们是自愿被关在里头似的。门外的走廊通向出口,在半路上设了一张中央问询台,里面守着个人。从发型和高矮判断,像是三灯光。问询台上空无一物——方才的哗啦声,正是这张桌子上的东西落到了地下,现在满地都是缩微信息条和办公用品。这场骚乱的制造者正是一身耀眼白色的五玛瑙,十九扁斧最得力的住手、最宠爱的学徒——啊,玛希特是多么喜爱泰克斯迦兰公民的行事方式,总带着象征配价(4),虽然确实造作——白色是十九扁斧的个人标志。五玛瑙的面孔平静冷酷,手中握着细细的金属电击棍,噼啪闪着电火花。五玛瑙身后还跟着个玛希特从没见过的泰克斯迦兰公民,同样一身白色,同样带着电击棍。
这两人就像一支骑兵小队,穿着洁白的制服,没有夹杂一丝紫色。既然是五玛瑙亲自前来寻找,或许十九扁斧已经看懂了玛希特和三海草藏在诗中的暗示……
“我已经看见他们三个了。”五玛瑙用洪亮的高音叫道,“到这儿来,大使,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已经确认,你的避难申请并未过期。”
“他们从没正式提出过避难!”三灯光说,“在司法部,这套说辞根本不堪一击!”
“三十翠雀花的宫廷阴谋也一样。”五玛瑙反击,“这就扯平了。我不想制造事故。放她们三个过来。”
玛希特沿着走廊往前,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跟在她两侧。一时间,她以为成功了,十九扁斧看似柔和的力量如利刃出鞘,她们三个能走到五玛瑙身边,安全无虞——
——就在这时,六直升机从身后的办公室中冲了出来,沿着同一条走廊朝她们扑来。玛希特猛地停下,转身盯着他,恐惧冻住了心脏:他手中拿着一件喷射性武器(这东西会造成空间站外壳破裂,在勒赛耳上属于违禁品),口中大喊大叫。玛希特僵住了,困在六直升机和五玛瑙之间。获救的机会就在前方,她却进退不得。
“妈的,你们竟敢——操你们这帮不知哪儿冒出来的煽动家,你们别想为所欲为——现在军团已经上了街道,你们趁早绝了做梦的念头——你们得听法律和秩序的!”
虽然处于恐惧之中,玛希特心下仍觉荒唐:这可怜的小个子,眼看要失去好不容易到手的一点点权力,竟然会愤怒到这种地步。
五玛瑙面不改色,举起电击棍,棍子末端闪着噼啪作响的蓝绿色电火花,走向六直升机。
喷射武器发射的声音,比玛希特记忆中的任何声音都大。左边响起一声尖叫,锐利却短促,接着是几声连续的撞击。她发现身体自己动了起来,所有麻痹感瞬间消失,正沿着走廊朝五玛瑙奔跑。三灯光躲在办公桌后头,五玛瑙的帮手正越过桌子朝前走,手中的电击棍闪着火花。
又是一声枪响,五玛瑙上臂绽出一朵血花,丝丝洇开,在白色外衣上一圈圈扩大。五玛瑙的脸霎时惨白如纸。电击棍从她手中落地,火花噼啪。玛希特不停奔跑,跑到五玛瑙身边(她仍然一动不动地安静站着,像是没回过神),拉起她没受伤的手臂,拖着她一起跑。
那东西里头到底有几发可喷射的子弹?
<很多。>亚斯康达在她脑中紧张道,<多到足够杀了你。继续跑。别回头——>
玛希特回头一看。
三海草紧跟着,像往常一样,就跟在她肩后。但十二杜鹃花不在——他趴在走廊里,蜷成一团,一动不动,身边淌着一摊鲜亮的血。
五玛瑙一身白色的助手把电击棍直接塞进了六直升机的嘴里。蓝色火花穿透了他的颅骨。喷射武器又开了火。助手肚子上开了个洞,就像宇宙中的奇点,瞪大了眼睛……
“快跑!”三海草尖叫。玛希特照做。她飞奔着,一手拖着五玛瑙的手臂,一直跑出信息部大楼,跑到大街上。


第十九章
安全源于安静与耐心,
世界的珍宝能保护自身。
花瓣撕碎,花朵死于生手,
茂盛于固执的园丁。
池塘枯竭方见园丁本色。
——诗歌,据传为五王冠所作。后来通行于全帝国,作为公共安全消息使用。
如果这些军团战舰摧毁我们,我会不遗余力,把你清除出战后政府——无论帝国将以何种形式取代我们传递了整整十五代人的议会。你和安娜芭,我都会清除掉。你们两个,一个绥靖者,一个孤立者。我会把你们俩清除出政府,然后摧毁你们的活体记忆链。
——派人传递给达吉·塔拉茨手下官员的条子,署名为德·温。251.3.11-6D
五玛瑙猛地一激灵,整个身体剧烈晃动,连玛希特的手也抓不住她。她肩膀处的血迹还在扩散,朝她白色的袖子延伸。“没时间了。”她说。玛希特没听懂。身边发生的一切她都没懂。
“——我得回去救他。”三海草说,“他在那儿,快死了……”
“没时间了。”五玛瑙重复道。这次,玛希特听懂了。十二杜鹃花,一摊不断扩大的鲜血。十二杜鹃花,她的朋友,三海草的朋友。
她的胸口滚烫淤塞,仿佛被喷射武器击中;就像她本人就是一件喷射武器,随时会爆裂开来。
“我不在乎时间。”三海草道。
“谁知道信息部里还有多少非法的喷射性武器!”五玛瑙气急(眼前的女人,跟玛希特认识的十九扁斧办公室中少言寡语、办事高效的副官,完全判若两人),“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三十翠雀花的党羽,都巴不得有机会开枪打人呢!——我肩膀他妈的好疼——你的朋友被枪击中,我很难过——我还为二十二石墨难过,星光啊,我真他妈的难过——可请人来救命的是你们自己——他们都把那该死的诗唱到大街上去了——所以我们赶紧走吧,你们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们在唱这首诗?”玛希特不抱希望地问。
“那些没有撕心裂肺叫喊‘一闪电’的人,对,他们在唱这首诗。”说罢,五玛瑙抬腿往广场走去。
玛希特拉住三海草的手。她的手里全是汗水,湿漉漉,黏糊糊。两人跟着五玛瑙快步走着。五玛瑙挺直了肩膀,绷得很紧,丝毫没有隐藏流血伤口的企图。身后似乎没有追兵——或许六直升机也倒在十二杜鹃花身边,也快死了。啊,想起来就痛苦——十二杜鹃花不该这么死掉——为了转移注意力,玛希特强制自己注意行走的路线。她应该记得去十九扁斧办公室的路,但现在是大白天,路上的景物看起来跟深夜很不一样。而且,上次去的时候,她还坐着有光照押送的地面车。
天空又成了蓝色。蔚蓝得不像真实,无边无际,只在地平线上有些影影绰绰的建筑轮廓,阻挡了无垠的延伸。看着蓝天,玛希特觉得自己马上会从行星表面掉下去。她捏了捏三海草的手。对方没有反应。
三人转过街角,离开宫殿东区的中央广场,朝一排大楼走去。玛希特觉得十九扁斧的办公室就在其中,肯定是那幢玫瑰色的大理石建筑。突然,她们险些撞上了一队光照。光照就像日食:突然出现,挡住了光芒。二十个戴着金色面具、看不见面庞的人。
“你们,停下。”其中一个说。玛希特不确定是哪一个,光照的声音都一样。五玛瑙停下脚步,胸膛起伏。
“你受伤了。”另一个光照说。从声音大笑判断,这一个离她们距离近些。“在外面很危险。皇帝已经下令实施宵禁。你是打算去医院吗?”
“我——”五玛瑙答道,“我打算回家——我为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工作——”
“你不能待在街上。这是强制性的。”第三个光照说。
“我们有权根据需要,随时实施宵禁。”第四个光照补充。话音一落,二十个光照同时朝前逼近三人,动作整齐划一,仿佛自动机器。
个人或组织暴力会不会更具威胁性?
接着:我能不能骗过算法?
她跨前一步,用颤抖的声音插嘴道:“有人朝我们射击。”她用上歇斯底里的语气,同时依赖亚斯康达纯熟的语言技巧,让自己的语音变成毫无瑕疵的泰克斯迦兰口音。就这一次,别让她再当个一眼就能被识破的野蛮人。“我们刚才在信息部——信息部被疯子占领了——我们——太可怕了,我的朋友说不定已经死了——”
此言一出,三海草立刻落下泪来,看起来非常真实。玛希特觉得这就是真实的泪水,只不过一直忍着,忍到眼泪能派上用场的时候。
离她们最近的光照又说话了,语气稍微柔和了一些。“什么样的疯子?”他们问道,“公民们,请把详情告诉我们。”
“开枪击中我朋友的那一个,”三海草满脸挂着泪水回答,“为三十翠雀花工作。他说,他们已经占领了信息部,因为信息部受到了损毁——”她擦了擦鼻子和眼睛,继续道,“抱歉,我一般不这样。真的。”
“如何损毁?”两名光照同时问道。接着第三个重复了这个问题,就像AI当中的回音涟漪,像是算法在自我修正:“如何损毁?”
“我不知道,”玛希特一句一句小心编织谎言,“就是——损毁——或许是部长喜欢亚奥特莱克的方针?当时场面很乱——然后他们就开枪——”
整个光照小队似乎同时转向了她们,全神贯注,仿佛在一块移动磁铁经过,铁屑纷纷被吸引而去。光照们手中都握着电击棍。玛希特做好心理准备,随时准备遭受棍击,准备受到这些有组织的暴力工具不可避免的重重电击。它们是会移动的唯一市,几天前袭击了三海草,现在也会攻击她。尽管如此,只要她的办法有效,只要这支小队被重新调度,不再关注她们,转而拦截从信息部出来的追兵,冒电击的风险就是值得的。
“我们能进去吗?”五玛瑙道,“我不想违反皇帝的宵禁。我儿子就在里面——我只是想回家——我家就在那儿。”她用没受伤的手臂指了指一幢大楼。玛希特猜那儿就是十九扁斧的办公室所在地,至少已经很近了。
这句话一出,局面终于扭转。小队靠边的一名光照从队伍中走出,跟其余人保持几步距离。“去吧,”他们说,“我们会去调查信息部的情况。我们其中一个会护送你们回去。”一旦脱离队伍,单个的光照看起来几乎像个真人。玛希特真想知道,一个普通泰克斯迦兰人是如何变成光照的一员的。
<要是你能找到答案,>亚斯康达说,<那你就比我当初棋高一着。>
其余光照沿着三人从广场走来的路线,迅速返回。玛希特脑中出现鲜明的画面:他们正循着五玛瑙滴下的血迹前进,反方向追猎。
留在她们身边的光照挥了挥手,三人跟上前进。玛希特仍然拉着三海草的手,三海草仍然痛哭失声。就这样,玛希特第二次在警察护送下,来到了十九扁斧办公室的门前。
循环创作。她想,我们又回来了。接着,她又想起刚才听到的难以置信的消息:他们在大街上唱她写的诗?
<帝国染指一切。>亚斯康达喃喃道——说话的还是年轻的那个,她的亚斯康达,熟悉的、带着静电火花闪烁的愉快声音,<你所做的一切都会烙上泰克斯迦兰的印记。这一点,就连我也知道。>
十九扁斧把办公室变成了战争指挥室。跟从前一样,她站在全息图投影组成的环形海洋当中。不过,当初有条不紊地收集信息的助手队伍,如今成了一个个精疲力竭的年轻男女,用手势指挥一幅幅图片来或去,书写——用手在纸上书写笔记,戴着云钩跟看不见的对方交谈。
在这一片混乱中,十九扁斧就像一根白色的顶梁柱,依然整洁无暇。只有眼眶下的深色皮肤变成了灰色,眼睛里布满血丝。玛希特的第一反应是:她哭过了,而且根本没睡过觉。接着,她开始琢磨心中涌起的同情有多少是她自己的,又有多少是亚斯康达的。随即,她决定这事无关紧要,决定抛开。正在此时,十九扁斧发现了她们,猛地一挥手,打发掉围绕在脑袋旁边的层层投影,朝五玛瑙走来。
“你受伤了。”她把五玛瑙的两只手都握在自己手中。
“——轻伤。”五玛瑙回答。她脸上的表情说明:能受到伊祖阿祖阿卡如此对待,哪怕让她马上转身回到六直升机的射击范围,她也愿意。“没关系,真的。我失去了二十二石墨……”
“你们俩都是自愿前往。他跟你一样,很清楚将要面对的风险。你到里间去。”十九扁斧声音中带上了罕见的轻柔,就像毒花事件后,在卫生间里对待玛希特的态度。“你做得很好。你完成了我的要求。现在坐下喝点水。我们会请一个普罗托斯帕萨来看看你的胳膊。”
你做得很好。哪怕失去了一名助手,十九扁斧仍然能安慰幸存者。玛希特喉咙中的疼痛肯定不是她一个人的。亚斯康达一定也想听人这样夸奖,不是吗?尤其是听她——(十年前的十九扁斧,赤裸着身体,闪现在玛希特眼前。这画面在玛希特心中唤起的不是欲望,而是渴望,渴望触摸,渴望跟她在一起——)
<不,>亚斯康达说,<我想要的是她同意我的看法。而你,想要的是她把你当成正义的一方。>
“……玛希特·达兹梅尔,你可真是宝贵的锦标。”十九扁斧在说话,“瞧瞧为了你,我情愿付出什么代价。那首诗是你自己写的?”
“大部分是三海草写的。”玛希特仍然拉着三海草的手。这一次,她的联络员回捏了她的手指。
“我亲爱的阿赛克莱塔。一如既往的优雅。”
三海草发出噎住似的声音,说道:“阁下,我现在身上全是眼泪鼻涕,当不起‘优雅’这个词。”
十九扁斧的反应像是想大笑,却忘记了如何露出笑容。欢笑似乎已经彻底离她而去。于是她耸了耸肩,带着古怪的似笑非笑的表情说道:“若得自由,我便是太阳手中的长矛。真是琅琅上口。去坐下吧,好吗?我得想一想,再决定该拿你怎么办。”
“……我要见光明陛下。”玛希特说,“这就是你现在应该让我做的事。之后,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走向一张沙发——她第一次来,被十九扁斧盘问时,坐的就是这张沙发。“循环创作”一词再度出现在她脑海。她的腿软得像水,身体一下子流进了沙发。三海草跟着她,就像同步轨道上的卫星,坐在她身,两人大腿相碰。玛希特希望自己能拿出一块手绢,给三海草擦擦脸,擦掉些泪痕,还给她少许尊严——尊严这东西,目前存量委实不足。
十九扁斧看着两人走向沙发坐下。一时间——这段时间既长又可怕——她看起来仿佛失去了方向,一切冲劲和目标都消失了。接着,她昂起头颅,挺起脊梁,大步穿过办公室,站在两人跟前。
“我不能就这么带你去。”她说,“皇帝那儿——守卫森严。他身体状况不太好。这你知道,玛希特。”
“他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玛希特回道,“这你知道。他自己知道,亚斯康达也知道。”
“亚斯康达也知道?”十九扁斧略略歪头。
“过去知道。这说来很——复杂,现在更加复杂了。我——十九扁斧,阁下,上一回,我跟你说的是实话:当时,你没法跟他对话。那时,尽管他或勒赛耳政府有着种种打算,但他本人已经消失。但现在,我要跟你说的也是实话:事情已经起了变化。我已经——我们两个已经——说来话长——经历了外科手术治疗,我经历了这辈子最可怕的头疼——你好,我很想念你。”
玛希特暂时退后,让亚斯康达暂时接管身体。脸上的肌肉形成亚斯康达式的灿烂微笑。原本玛希特还太年轻,眼角的皮肤还没有形成微笑纹。但此时,她的眼角也微微皱了起来。
十九扁斧脸上红晕一闪而过,就像熔炉的火焰一亮一灭。
“我现在凭什么要相信你?”她说道。说归说,玛希特清楚她已经相信了。
“你杀了我。”她说。亚斯康达说。两人一起说。“或者说,你默许了十珍珠下手,没有阻止。这跟杀我没区别。但我仍然想念你。”
十九扁斧猛吸一口气,深长的呼吸充满双肺。这是震惊之下本能的急促呼吸,借此平复心情。她小心翼翼地坐到对面沙发上,缩紧身体,仿佛随时会晕倒。“我想,你肯定想聊一聊——你一直很喜欢讨论已经做出的决定……”
“或许,”亚斯康达借着玛希特的嘴说道(玛希特没想到他还能用如此温柔的声音说话),“等这一切都结束以后。现在,我们没时间了,是不是,亲爱的?”
“确实没有。”十九扁斧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变回玛希特吧。我没料到会让人这么不好受。你的表情。你就像个幽灵。”
“说真的,幽灵,这个类比可不对……”玛希特开口道。
<嘘,>亚斯康达说,<现在别跟她说这个。>
你还说我跟人调情——
<玛希特,我们有一整个帝国要保护。>
啊,原来我们的目标是保护帝国?我还以为是保护勒赛耳不被吞并呢——
这种互怼的对话,对两人都没好处,玛希特清楚。她已经感到胃里翻腾,疼痛也在太阳穴处积聚。十九扁斧和三海草都盯着她看,就像她正轻轻滑出理智边缘,流入巨大的非理性之潭。
“我手里握着信息。”玛希特努力振奋精神,当好“曾经是亚斯康达的玛希特”、不算差劲的混合体,“为了得到这些信息,我个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而勒赛耳空间站的人民恐怕也付出了巨大代价。我需要现在就亲口告知光明陛下。我一直努力回到他身边。我们被人扣留,我的朋友还遭受枪击,或许已经死了。我还跟光照交涉——你是我唯一的希望,能够接近……”
十九扁斧轻声咒骂。“你朋友的事,我从心底里感到难过。我希望他的伤势没有你想的这么严重。”
玛希特记起十二杜鹃花身边那一摊逐渐蔓延的鲜血,那巨大的出血量,还有动脉血的鲜红色。她心想:希望没用。
“我也一样。”她说,“他是——他一直对我很慷慨。作为野蛮人,我从没想过能有如此友善的对待。”
三海草发出奇异的声响,又像笑声,又像抽泣。“他所做的一切,害他自己丢了性命。”三海草说,“玛希特,如果他不是我的朋友,就根本不会卷进这些事里头。”
十九扁斧一挥手,招来一名助手。一名年轻男子从沙发旁边突然现身,就像一幅突然出现的全息图。(不是七天平,不是那个帮她处理掉毒花的人——很有可能,把毒花拿来的也是他。玛希特得问问他,问清楚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问清楚十九扁斧究竟为什么拼命救她。)
“请给阿赛克莱塔拿一杯水,一块手帕。”十九扁斧吩咐道,“再给我们每人倒些白兰地。我想我们都需要。”
助手像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十九扁斧点点头,像是跟自己确认过什么事,接着说:“在目前这样极端动荡不安的情势下,如果——我是说如果,玛希特·达兹梅尔——我要带你去见光明陛下,我就要冒失去地位、甚至生命的风险。所以,你最好告诉我,你打算对皇帝陛下说什么——把你打算对皇帝说的所有细节都告诉我。大使,你要说的话,最好值得我要冒的风险,光是制造老朋友幽灵和双重人的永生机器还不够。”
说罢,刚才的助手已经端着托盘回来,托盘上放着三杯深古铜色的烈酒,还有一杯水。玛希特从没想过自己看到酒会这么高兴。她马上拿起最近的一杯。杯中酒液黏稠,酒杯晃动的时候,会有残留的酒液挂在杯壁上,闪着油汪汪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