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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把这想成对光明皇帝的再利用,会感觉好一些。不过,反感还是会有。”她说。
亚斯康达道:“如果没有才奇怪。我也觉得反感,而且,我还是第一个向他建议使用活体记忆制造器的人呢。”
“你为什么要提出这种建议?”
亚斯康达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让两人一同躺在枕头上。他侧躺时,胯部和胸膛压出的凹陷,正好容纳十九扁斧躺在里头。瘦小的存在,却不容忽视。“因为泰克斯迦兰是一头巨大的饿兽,而光明皇帝六方向不疯狂,不残忍,也没有极度渴望权力。十九扁斧,这样的好皇帝太难得了。哪怕在诗歌里也很少。”
“你爱他。”她说。
亚斯康达想起皇帝。那时候,他在皇帝床上入睡。大概一小时后,他醒来,身体充满愉快的疲倦和酸痛。他看到皇帝醒着,光裸的膝盖上叠着一堆信息条,正在工作。自己正蜷在皇帝身后,充当温暖的工作靠垫。有一件小事——微不足道——六方向的一只手拢在亚斯康达的面颊上,就这么一直放着。当时,亚斯康达想道:不知他是否睡过觉。接着他听到脑中响起声音,仿佛云钩的提示——十四手术刀的《旗舰十二伸展莲花坠毁颂》当中的一段——这段诗歌描绘了旗舰的船长如何与人民一同赴死——没有星图/不受她不眠双眼的注视/没有星图/不受她握矛长茧的双手保护/她倒下了,一位实至名归的船长。不眠的皇帝。引诱只停留在诗歌里;在故事中,他要做个真实的皇帝。
“对,我爱他。”亚斯康达回答,“我不该爱,但我爱他。”
“我也爱他。”十九扁斧道,“等到他不再是他的那一天,我希望自己能继续爱他。”
我们是我们自己吗?
其中一个问道。其中一个认为这问题不言而喻;我们有连续的记忆;记忆产生自我。自我就是记忆中的自己。
其中一个纠正:经过内分泌反应过滤的连续记忆。
其中一个纠正:我们都记得我们是自己,可我们都不同。
他们在奇特的三重内视中看着彼此:玛希特第一次植入活体记忆的时候,似乎没像现在这样注视过亚斯康达。亚斯康达——她的活体记忆,她的另一半自我,逐渐隐退,从未连贯,现存的唯有已经写入她神经系统的部分——他也不记得这样注视过玛希特。也有可能,他不知道(要承认这种无知,很痛苦)自己忘记了。也有可能,他只记得玛希特记得的东西,或者亚斯康达(另一个亚斯康达,死去的那个,一直纠缠在自己死去的那一刻,就像被刺穿钉住的人)记住的东西。
(—最后一口裹着馅的花朵,卡在他的喉咙底部;他没法呼吸,也没法吞咽……)
停。玛希特说,你死了,现在你是我们。
她仍在努力挣脱他其余的记忆,还有得知他跟泰克斯迦兰相互引诱程度之深时的震惊。但她仍然保留相当的自我意识(毕竟他们共用的是她的身体),不愿再次感受十珍珠的窒息性毒药。
你死过,现在你已经不再处于死亡状态。我需要你。她说。我需要你的帮助,亚斯康达。我是你的继任者,我现在需要你。
她的亚斯康达,断断续续道:对不起。
濒死的、爱着别人的老人:突然吸气,想要呼吸——控制他现在身体的双肺——
她在钢桌上。玛希特(亚斯康达)(亚斯康达)突然恐惧地意识到自己又清醒了。这是五柱廊开始手术后的第二次。牙关紧锁,身体绷紧成阵阵痉挛的弓形。敞开的神经系统暴露在空气中的可怕感受消失了,算是小小的仁慈。至少她脑袋里没有冰冷的仪器,至少此刻她只是抽搐,折腾她大脑的只有反常的电流活动,而不是被创伤性外力撕裂——
她的肺部被人控制着。亚斯康达的呼吸习惯跟她不同,他惯于使用更大的肺部,或者说,没被神经性毒剂麻醉的僵硬肺部。她的视野大部分被蓝白色火花占据,视野边缘渐变成雾蒙蒙的灰色。她让自己别恐慌,努力回忆这具身体的内分泌系统如何呼吸、冷静、停止——
亚斯康达,我需要你。我们有活儿要干。你不能就这么完蛋——
被毒花灼伤的手重重敲在钢桌上——在发蒙的一刻,她分辨不出那痛苦究竟来自自身,还是手部受了针扎、毒液正向心脏扩散、濒临死亡的亚斯康达。她感觉到同样的电流沿着自己的尺骨神经涌动——那本是与她共享意识的亚斯康达活体记忆出故障的信号。
如果这一切痛苦都白受了,怎么办?万一故障原因并非活体记忆制造器受人破坏,而是玛希特自己的问题,是她的神经出了毛病,怎么办?万一她白白让五柱廊切开自己脑袋,怎么办……
<玛希特,>亚斯康达唤道。体内的声音很奇怪,有重音,有重叠。但总算有声音了。
她的脊柱弯成可怕的弓形,她没法松开。我们不会死,除非你们让我们死。她对那声音说道,并努力相信这句话。
针刺的疼痛。这次是在她屁股上。是五柱廊,她想,是五柱廊在想法子医治我。
纯粹的黑暗犹如霹雳,吞噬了她。就像缓刑。
插 曲
大脑是反转的星图。记忆的聚合,特定条件下的回复,过去采取的行动被电流和内分泌信号的网络联结,产生出唯一的行动意识点。两个意识,聚在一起,每一个都包含有过去和现在的巨大图景,还有更大的未来投射图。这样的两个意识,无论靠得多近,无论交织得多紧密,都有自己特有的制图法,异于彼此。且看达吉·塔拉茨和德卡克尔·温楚,虽说是老朋友,共事多年,对彼此的动机心知肚明——而且此刻正在温楚的个人睡眠舱中私下会面,屈起的膝盖几乎碰在一起,还开启了隔音设备——
——且仔细看,看他们共同的星图上,有哪些点是无法应和的。
温楚带来了巨大三轮飞船通过空间站宇宙、吞噬空间站飞船和飞行员的报告;她还陈述了自己活体记忆链看到无法理解之物后,在她体内生出的战栗,重力偏斜式的恐惧。对塔拉茨承认自己的恐惧,虽说有损她的尊严;但无论如何,矿工议员与领航员议员总是传统盟友,负责政府的两大任务,把男人和女人送出空间站的金属外壳,送入漆黑的太空中。
塔拉茨对此的回复,她完全没有料到。原来,通过谣传和暗示,还有被压下的报告,早在二十年前,他就知道了这些入侵者的存在。这些年来,他心知肚明,留着一张秘密星图,还有一张间谍信息网,随时更新星图数据。来向温楚报告的货船船长,之后也曾在达吉·塔拉茨的办公室停留。
温楚为此气愤不已。但气愤于事无补,她也没有生气的时间。塔拉茨还在往下说,不停地说啊说啊,就像忏悔,就像一个长期背负秘密的人,终于可以卸下心中的重担。他说到自己多年前的计划:派遣亚斯康达·阿格黑文出使泰克斯迦兰,预备跟帝国结盟——帝国人跟空间站人一样都是人类,只不过更加贪婪——希望一旦危机到来,帝国会长开大嘴,冲向另一个更加巨大和陌生的帝国的口中。他指望这个帝国会被那个帝国吞噬,就像它多年来吞噬其他国家一样。
“你把我们当诱饵。”德卡克尔·温楚道 ,“泰克斯迦兰和外星人的冲突会直接发生在我们头顶上……”
“不是诱饵。”达吉·塔拉茨回道,“我提升了我们的存在价值。目前的我们,对那个时时刻刻威胁要吞并我们的政体来说,价值比之前更大。冲突不会在这儿发生——泰克斯迦兰的舰队会穿过我们的安哈摩玛门,还有其他外星飞船出现过的跃迁门——进入外星人所在之处。”
温楚揣测着塔拉茨的思考方式:他肯定把泰克斯迦兰视作潮水——潮水涌上海滩,接着再度回到大洋,不会给大洋带来任何变化。可她见过一次真正的海洋。她知道巨大的潮水会给海岸线带来怎样可怕的变化。
塔拉茨倒是没想过潮水。他想到的是重量:用上所有的力量,把大拇指按在银河系的天平上,按出一点点凹陷,让天平倾斜一点点。如果,一个全心全意爱着泰克斯迦兰的男人,去引诱这个帝国,同时被这个帝国引诱,或许就能造就这一点点倾斜——把帝国引向它的死亡。
“你这么干,到底想得到什么?”温楚突然打破舱室的寂静。
“结束。”达吉·塔拉茨回答。他的手指在天平上按得太久,久到自己上了年纪。“帝国时代的结束。无法移动之物遇上无法抵挡的力量,然后破碎。”
温楚齿缝里倒吸一口气。
第十七章
三等贵族十一针叶树死于疾病突发
三等贵族十一针叶树,亚奥特莱克一闪电麾下第26军团中英勇的战士,昨日死于突发疾病。记者联系上与他基因关系最紧密的亲属——40%克隆体一针叶树,得知了这一消息。一针叶树在西北区中央旅游局工作。他说:“我的基因先祖之死十分突然。我本人将进行全套检测,以确定是否携带相同的中风基因标记……”
——《论坛报》,讣告栏,252.3.11—6D
侦测到泰克斯迦兰战舰朝我区方向而来——请注意——舰队数量太大,无法拦截——至少有一个军团……
——坎姆查·吉滕领航员发给勒赛耳空间站防卫部挂名部长德卡克尔·温楚的通讯,252.3.11-6D(泰克斯迦兰纪年)
玛希特在昏暗的灯光中醒来。她感觉到手掌和面颊底下的粗制布料,毛刺刺地让人安心。还有,她的头这辈子从没这么疼过,嘴巴就像污染过的沙漠,干得咽不下口水,还有一嘴恶臭。喉咙生疼,像是尖叫太久。左手一阵阵钝疼,就像碰了有毒花朵的那一次——她没死。她还能用整句话思考。
截至目前,不坏。
亚斯康达?她在脑中小心问道。
<你好,玛希特。>亚斯康达疲惫回答。听声音,大半是另一个亚斯康达——大使亚斯康达,比玛希特认识又失去的亚斯康达年纪更大,声音更沙哑。
大半,但不是全部。她的亚斯康达仍然存在于空隙与裂缝中——装着他的活体记忆制造器已经消失,但他仍然存在——存在于制造器移出后的幻觉记忆与图像中,就像她自己一样。三个多月来,他们共享同一具身体的神经构造与内分泌系统。这点时间不够合体——如果合体成功,她根本不用替换——但她仍能感觉到他,记得他那个版本的亚斯康达记忆——年轻十五年,看待事情的方式也不同。
他们都成了她的记忆。想到他们,双重回忆会让她头晕恶心。这大概就是脑中植入同一个活体记忆的最新版本的问题所在。因此才没人尝试。
你好,亚斯康达。她克制住恶心,回应道,嘴角咧开,露出亚斯康达的夸张微笑。她轻声斥道(啊,该死,这么多事情都要一一重来,她真想念自己的活体记忆)别动我的神经系统。
<我也想念他。>亚斯康达道,<谁不想念自己的26岁?>
这不一样。玛希特想道。
<对,我想是不一样。>
玛希特叹了口气。叹气时嗓子很疼。她肯定尖叫了很久。我知道。她想,我们现在有彼此做伴。我们的活体记忆链上只有我们俩——第一任及第二任泰克斯迦兰大使。
<你惹来的麻烦,比我惹来的还多。>亚斯康达说。她感觉到,他在她脑中浏览过去一周的记忆,就像翻阅一本缩微信息胶片集。<我非常惊讶。>
要不是你当初干下的事,我们才不会惹来这么多麻烦。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们得——弄明白接下来该干什么。我的首要任务可不是你的——
胸骨下突然涌起爆发的情感。引发原因是跟皇帝交谈时她的感受。<不是?>
不是。她重复道。还有,我说过了,别动我的神经系统。你已经死了,现在是我的活体记忆,活着的记忆,我们是勒赛耳大使……
<我真喜欢你。>亚斯康达说,<你向来讨我喜欢。>
孔隙里电火花闪动。是她的亚斯康达。但她仍感觉受到侵犯,感到陌生意识的沉重压力——意识的主人比她年长,比她见多识广,更了解泰克斯迦兰——无奈之中,她突然想到了百分之九十克隆体,想到他八岁大的脑袋,如果植入六方向活体记忆,会是何等感受。涌起的同情让她心中疼痛。
亚斯康达意识——沉甸甸的重量和鲜明的形象——都退了回去。像是某种道歉方式。
玛希特鼓起勇气,为必将到来的身体痛苦做好思想准备,睁开了眼睛。随着光亮进入眼睛,她的头立刻痛了起来。跟她预料的一样。但好在没有呕吐,也没有痉挛或明显的视野扭曲。不算糟。
她躺在一张青绿色的沙发上,跟五柱廊外室摆放的沙发一样。面颊底下的织物触感像是沙发套布料。五柱廊大概买了一整套青绿色的家具,说不定是趁大减价买的。上次脑部手术后,玛希特是在勒赛耳医疗中心里醒来,身处一间让人舒心的银灰色无菌室。这里——不一样。
<很不一样。>亚斯康达干巴巴补充道。玛希特嗤嗤一笑。真疼。
她非常、非常小心地挪动身体坐起来。身体的每一寸都像经过了真空干燥。房中既没有五柱廊,也没有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幸好没人。这样,她就可以做足长时间心理准备,然后再着手进行艰难的站立和行走过程,走到唯一可见的门边。她试着深吸一口气,发现肋骨受到了束缚——对了,是运动绷带,还绑在浮肋(3)上,就在手术开始之前的老地方,丝毫未动。
真奇怪,让人产生信任感的都是一些小事:此刻,玛希特无比感谢五柱廊,感谢她没有擅动她的大脑,只做了她要求的改动。达吉·塔拉茨的信也还在。有了亚斯康达的帮助,她可以解码阅读了。
其他人大概都在门外等她醒来——或许,已经开始怀疑她究竟会不会醒——趁现在一个人独处,是最好的解码机会。
虽说独处,脑中却不再孤单——永远不会孤单。
<我们会习惯彼此的,>亚斯康达说,<毕竟我们之前已经成功过。>
可你没多久就消失了,留我一个人。玛希特回道,好了,快告诉我怎么读信——如果你能解码的话。
她掀起衬衣,解开绷带。因为身体长时间挤压,信件已经弯成了肋骨的形状,但仍然完整,包含她自己书本密码的部分也十分清晰,只剩下最后的加密部分。信上说你有解码的密钥——或者说,你十五年前曾经有过。
<我现在也有。>亚斯康达回答。她大大松了口气,心中涌出强烈的释然,涌遍全身。她清楚,他肯定也清晰感受到了。<这是达吉·塔拉茨给我的密码,就在我上船来这儿之前。如果信是由他的密码写成,那么必然直接出自他的手笔。>
告诉我怎么解码。玛希特说。
亚斯康达照做。
活体记忆的技能分享过程,就跟发现自己身上未曾预料的天生才能:就像她坐下来打算学习空间站的轨道运算,突然发现自己于此无比熟练,仿佛已经做了几十年,所有正确的公式和使用的经验都整齐排列于指尖;或者说,就像受邀在零重力下跳舞,突然发现身体自动动了起来,对于肢体的感受、以及如何在太空中移动一清二楚。达吉·塔拉茨用的是数学密码。数学肯定是他的偏好。玛希特很清楚,要学习这种以矩阵代数为基础的一次性密码生成方式,亚斯康达一定花了大力气。幸好需要学习的不是她。她只需要感受这种技能在她脑中缓缓展开,仿佛花朵开放……
<用纸笔计算会简单些。>亚斯康达道。
玛希特小心翼翼地笑了几声——笑会头疼,嗓子也疼。她伸手摸了摸后脖颈。脖颈上有块绷带,盖住了手术创口。由触觉判断,创口大约只有拇指长短。不知创口长什么样。接着,她带着同样的小心,撑着站了起来,蹒跚走向可能找到书写工具的地方。看五柱廊的反权威的样子,桌子里应该会有真正的钢笔,而不是全息缩微信息操作器。
没有钢笔,但一沓机械草图上倒是放着一支铅笔。玛希特没有翻动草图——五柱廊没有脱去她的衬衣,她也不会私自翻看五柱廊的文件——不过,哪怕只瞥了一眼最上面的草图,她也能认出:图上画的是假体手掌的设计图样。
为什么要跑这么大老远来装一只假手?
<这儿可是泰克斯迦兰。>亚斯康达回答,<被视为不当的身体改造,不只是神经增强一项。
她没法分辨这话是苦涩讽刺,还是认真的观点——不过,这也在预料之中。讽刺和认真在亚斯康达这儿天生就混在一起,不可分割。从勒赛耳上,他第一次植入她大脑开始,他的说话风格便是如此。
这儿有笔,她想道,教我怎么读信。让我看看面对指向我们空间站的吞并军队,塔拉茨希望我怎么做。
他们俩——她,还有涌入脑海的亚斯康达积累的知识,为她打开了一扇未曾预料的窗户——一个字一个字地解码信息。26年前,在勒赛耳到泰克斯迦兰的漫长旅途中,他便是靠学习这种顺序矩阵转换来打发时间。她瞥到了回忆的瞬间、一张旋转的残片——在大使套房渡过的第一个夜晚,亚斯康达烧掉了塔拉茨给他的纸片,上面的东西他已经烂熟于心。
玛希特过于专注解码的过程,几乎没有真正关心信件的内容——直到整封信清清楚楚译解完成。信不长——早在这场可怕冒险开始前,她就知道信不可能长——字母不多,不可能是她想要的详细指令。没人会替她想办法解决目前困境,能给的只有建议。
这条建议把她吓住了。
要求兼并军队转向;宣告有证据表明,存在新发现的非人类入侵企图,坐标如下;在帝国承诺转向前,不要给出坐标。
<你擅长记数字吗,玛希特·达兹梅尔?>
此刻,亚斯康达似乎成了支撑她站立的唯一支柱。头疼得要命。擅长,她想道,我背下了伪十三河的所有作品,还记得住坐标弦。
<那就背下来,然后毁掉解密后的文本。>
怎么毁?
<吃了它。不过是纸而已。>
玛希特盯着坐标弦整整一分钟——在脑中加上节奏和韵律背诵,就像背诵一首诗。接着,她把写有原始通讯解密文本的纸一条条撕碎,然后塞进嘴里。一边塞,一边想道:我们吃掉死者身上最好的部分。我现在吃的是谁的骨灰?
她咀嚼口中的纸条,嚼烂了才好吞咽。用力咀嚼让她的手术创口疼痛。她忍痛继续。趁咀嚼的工夫,她可以思考接下来的计划。
我该向谁提出要求?皇帝?
<对。>
你偏心,亚斯康达。
<我确实偏心。但我说的没错。>
他或许真没错。或许,她接下来的打算,会跟亚斯康达一样——如果他没死的话。她会大踏步走进“宫殿地”区,舌尖挂着坐标数据,就像一串拿来交换和平的珍珠。
她终于打起精神,推开手术室的门,走进五柱廊公寓的外间。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肩并肩,坐在另一张青绿色沙发上,就像候诊室里的孩子。五柱廊不知去向。见玛希特出来,三海草立刻跳了起来,跑到她身边,双臂紧紧搂住她,同时打破了勒赛耳和泰克斯迦兰两地所有的“个人空间”禁忌。玛希特的心跳陡然加速,几乎跳出肋骨的包围。
“你还活着!”三海草叫道,紧接着——“哎呀,该死,痛不痛?”又紧接着,她猛地放开玛希特,动作跟拥抱时一样猛。“你……还是你吗?”
“……痛,不过没比刚才痛得更厉害。至于第二个问题,得取决于泰克斯迦兰语中‘你’的定义,三海草。”玛希特回答。微笑时手术创口也会疼,不过没有咀嚼时疼得厉害。
“你还能说话。”三海草继续。玛希特很想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帮她理回耳后。从司法部官员手中逃脱后,三海草的头发就没有重新梳理——甚至在玛希特动手术的这段时间里,她也没有趁机梳理——不知手术用了多久,玛希特心中没底。披散头发的三海草,看起来年轻得让人心疼。
“我想,我保留了大部分高等功能。”玛希特用尽可能中性的泰克斯迦兰腔调回答。
三海草眨了几次眼睛,接着大笑起来。
“听到这个我很高兴,”十二杜鹃花坐在沙发里问道,“手术——成功了?”
<你交了两个非常迷人的朋友啊。>
“对。”玛希特同时在脑中和口中大声回答,“至少足够我解密信件。”
“感觉怎么样?”十二杜鹃花问。与此同时,三海草说:“很好。所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玛希特只想坐下来——如果她可以选择的话。或许再睡上一觉,等到一切都结束,等到新皇帝登基,等到宇宙回归正常——要真睡到那个时候,那她的寿命也就一觉睡到头了。不过,至少坐下来歇息还是可以的,休息片刻总没关系。她慢慢挪向沙发坐了下来。三海草走在她手肘边——此刻,保持了一尺的礼貌距离,玛希特对此感到微微的遗憾——接着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接下来,”她说,“我得回宫殿地去。我有话要跟光明陛下六方向说。”
<谢谢。>亚斯康达轻声道,就像在她眼睛后面燃起火焰。
“解密后的消息这么惊人啊。”十二杜鹃花道。
玛希特小心翼翼把脑袋放在双手中。“一支意在吞并的军队正驶向我的家乡,帝国本身则处于内战的边缘。我向我的上级政府要求紧急指示,在这种情况下,回复的消息难道还会不冷不热,只说确认收到?”
“我不傻,”十二杜鹃花说,“是我把你介绍到这儿来的,对不对?”
“——没错。”玛希特说,“抱歉,我刚才用词不当。我已经昏迷了——多久?现在几点?”
三海草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背脊。“——十一个小时。现在大约凌晨一点。”
难怪玛希特感觉这么糟。她麻醉的时间的太久了。“手术动了几个小时?五柱廊在哪儿?我想——谢谢她。”
“她——出去了。”十二杜鹃花说,“大概一小时之前。你在手术室里只待了三四个小时。”
“我们不敢确定你会不会醒。”三海草道,努力轻描淡写。玛希特听得出她话音中残留的紧张不安。遭到唯一市电击住进医院以后,三海草遭受的痛苦会有多少?“五柱廊的话丝毫没法让人放心。”
“我自己也不敢放心。”玛希特接口道,“有没有——我能喝点水吗?”她的喉咙太干,一说话就痛。现在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都醒着,谈话恐怕会一直持续。
“当然。”十二杜鹃花道,“公寓里什么地方总该有个厨房。”他从沙发上撑起来——坐太久没动的人,站起来总是很费劲——消失在转角处。玛希特有点内疚——只有一点点。
此时,她跟三海草独处。跟餐馆里一样,两人间的沉默仿佛带上了电荷。忽然,三海草轻声问道:“——你还是你吗?我——我能跟他说话吗?有这个可能吗?”
“我还是我。”玛希特回答,“我的记忆和内分泌反应都没有断裂。所以,我还是百分之百的我。在我身体里的不是——第二个人。我还是我,只是有些修改和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