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点特殊:她两只眼睛当中的一只,不是真正的眼睛。
很久之前,那只眼睛可能是一只云钩。此时,它成了颅骨的一部分,由金属与塑料构成,边缘已经跟疤痕扭曲的皮肤长在了一起。原本眼球所处的中心,是一块望远镜镜头,微微发出红光。玛希特凑近时,镜头的光圈放大了。
“你肯定就是大使。”五柱廊说。她的声音既不像平庸的中年人,也不像拥有机器义眼的人。那声音既甜美又可爱,仿佛上辈子做过歌手。“进来,关上门。”
五柱廊家中丝毫不讲究礼仪。没人坚持给玛希特和同伴倒茶——玛希特想起十九扁斧,想到在这儿连个安全的囚犯也当不了,心中闪过一丝悔意——也没人请他们坐下,虽然房间里明明摆着沙发(沙发套是青色的锦缎,已经磨得相当破旧)。五柱廊直接围着玛希特踱步打转,仿佛在估量她的健康水平,接着在她正前方停下,挺直肩膀,直起脖子,盯着玛希特的脸。她的颅骨已经被某种技术替代,闪着光;不闪光的地方是透明的,玛希特能看到底下发黄的骨头和亮红粉色的血管,封在脑内,与空气隔绝。
“你想装进脑袋的机器在哪儿?”她问。
三海草咳嗽一声,提示不合礼仪,开口道:“或许我们应该自我介绍——”
“这位是勒赛耳大使,这个小年轻是联系我的人,而你是信息部高级官员,除了学校旅行之外从没出过省。我是你雇佣的人。这样你满意了吗?”
三海草睁大眼睛,露出泰克斯迦兰式的礼貌笑容,笑容带着反感和苦涩。“说真的,”她回答,“普罗托斯帕萨,我从没期待您能礼貌待人,可我总得尝试一下。”
“我不是普罗托斯帕萨。”五柱廊说,“我是个机修工。趁我跟你的大使说话的功夫,好好想想,阿赛克莱塔。”
“我脑袋里已经有了一个机器。”玛希特说,“这儿,就在脑干和小脑交界处。”她偏过身子,扭头指给五柱廊看,拇指在脖颈上方隆起的伤疤处晃晃,“我希望你用完全相同的方法、把新机器放进完全相同的地方。中央部分可以解开,然后重新联结,焊上外头底座。”
“大使,这机器具体是做什么用的?”
玛希特耸了耸肩。“用最简单的说法,它是一种记忆增强器。”
这不是最简单的说法,而是面对才认识了三分钟的陌生人,她愿意透露的信息。闻言,五柱廊露出入迷而狐疑的神情,跟她的面容十分相配。“你脑袋里现在装的那个,坏了?”她问。
玛希特犹豫一下,点点头。
“能告诉我怎么坏的吗?”
五柱廊关于活体记忆制造器的问题,跟十二杜鹃花、十九扁斧,甚至皇帝本人问的问题,都有些细微的差别。其余人旁敲侧击,游移不定,不愿明说,只肯暗示活体记忆制造器真正的目的;而五柱廊则直截了当,逼着玛希特透露真相。玛希特明白,五柱廊肯定不是第一次提这些问题。她一直接待各种各样的客户,从他们口中逼问出本不愿透露的真情,问出他们想要非法神经手术的目的。想到这一点,玛希特心中生出古怪的安慰,庆幸自己不是五柱廊的第一个病人。
“等你切开我的脑袋,我不清楚你会看到什么。”她说,“损坏可能是器械性的,肉眼可见。也可能……不是。这机器没法正常工作。每次我尝试使用的时候,都会出现周围神经病变的症状。”
“大使,在取出和放置这机器的手术过程中,可能会出现意外。在何种情况下,你希望我停止手术?”五柱廊人工眼的红色中心扩大,调整焦距,让玛希特的脸放大。那眼睛就像激光武器护罩内白热的中心。
“我们希望大使不受伤害。”三海草说。
“你当然会这么想。但我要打开的并非你的头颅,阿赛克莱塔。所以,我要听大使本人亲口对我说。”
玛希特思索片刻,设想自己可能忍受的灾难。颤抖、瞎眼、级联癫痫、死亡——在张开大口对准她的空间站的泰克斯迦兰面前,这些都怎么不重要了。她从没有过这种感受:跟一切都失去了连接。一个渺小的人,独个儿在巨大拥挤的行星上,准备经历哪怕勒赛耳上最爱吹牛的神经学家也不敢赞同的实验。
“我想要活着。”她说,“前提是:我能保留大部分精神功能。”
身后,十二杜鹃花发出抗议的声音。“哎呀,玛希特,”他说,“要是我,我会更加保守些——五柱廊可不会草菅人命……”
五柱廊舌尖抵着牙齿,发出思索的啧啧声。“感谢信任票。”她回答,干巴巴的声音让玛希特没法分辨是感觉受了冒犯,还是高兴。“活着,头脑灵活。明白了,大使。那么,你准备如何支付这场小小的冒险呢?”
玛希特一时语塞。如何付款这个问题,她连想也没想过。当然,她有大使薪水——可惜还没拿到。如果泰克斯迦兰政府的动荡继续,她很可能一张支票也拿不到。她还有一个现金账户,放在信用条里,只有勒赛耳银行机器才能识别接收。她居然没带钱就来了这里,以为这手术会和宫殿区的餐馆一样,会有人替她买单,或者成为政治交易的筹码。真傻。脑筋都没动。她就像是——
——或许就像是泰克斯迦兰的贵族。
该死。
“从我脑袋里取出的机器,可以归你。”她说,“你可以尽情研究,只要别交到科学部或者皇帝本人手里。”
“——玛希特!”三海草震惊叫道。
玛希特转头看看三海草,看到三海草脸上的线条扭成遭到背叛的失望,努力挺直下巴,不让自己心软。难道她这么希望玛希特尊重泰克斯迦兰价值观,遵守泰克斯迦兰政府的行事方式和功能,以及宫廷的文化?亚斯康达这么努力想要卖掉的东西,玛希特却白白送人。对。对,或许对三海草来说是很重要。虽然三海草不愿承认,但事实摆在眼前:玛希特不是她的朋友,不是幸运找到的盟友,她在乎的只有自身利益。她让三海草心痛了,但此时此地,她没有别的办法。而且,玛希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解释,无力抹去三海草脸上的失望。
五柱廊开口道:“成交。”那贪馋的模样,活像玛希特给了她一块滋味丰厚的甜点。玛希特心中泛起一阵恶心。“一块小小的隐私技术,来自真正施行神经手术的文化。这比进入你脑袋中冒险有价值多了,大使。您还有其他要求吗?增强视力?重塑发际线,让这位阿赛克莱塔也深受吸引?”
“没这个必要。”玛希特压住心中冷战,保持脸上完美的泰克斯迦兰平静表情。就像亚斯康达教她的一样。(她这么做,会不会杀死他,她的活体记忆,她的另一个自我?这会不会是她要真正付出的代价:毁掉她本该成为的人,尽管她只想用他自己来代替他?)
“悉听尊便。”五柱廊道,“有些事在我的控制能力之外——即便在贝尔镇,光照也会突然袭击。大使,在迫不得已时,我会用这机器来换我的命——但我保证,您的外世界技术,不会落到最想要的人手中。”
“这主意糟糕透顶。”三海草仿佛对着空气说话。十二杜鹃花把手放在她手臂上。
“我知道。”玛希特说,“但我别无选择。”
“我想也是。”五柱廊道,“不然,你不会冒险来这儿。到手术室里来吧,我们开始。两位阿赛克莱提,过三小时左右,你们的大使就能回来——如果她还能回来的话。”


第十六章
22:00-6:00宵禁——鉴于目前骚乱日益严重,光照将在下列省份实施宵禁:中南,贝尔镇一区,贝尔镇三区……
——云钩及新闻上的公告,251.3.11
……鉴于目前形势,泰克斯迦兰皇帝要求勒赛耳空间站派遣一位新大使。消息完毕。
——“升天节红色丰收号”信使送给勒赛耳空间站政府的外交信函
除了同样消毒清洁,五柱廊的手术室跟玛希特记忆中勒赛耳白色塑料手术室套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手术室中摆着一张光亮的钢桌,架在可调节台子上,周围架着一根根可移动仪器臂,还有从横交错的束缚带。玛希特仿如梦中,恍恍惚惚地脱下外套,穿着衬衣(勒赛耳的秘密一直绑在她的肋骨上)。五柱廊似乎不介意她的衣着,迅速引导玛希特俯卧在钢桌上,用一副加了软垫的条带固定器固定住她的脑袋。太荒唐了。她居然在另一个星球上、在某个公寓套间的里间,打算让一个陌生人切开脑袋,扯走里头的活体记忆制造器。而且,这还是她亲口答应的,不止一次。
亚斯康达,她想道,最后一次绝望地搜寻他,原谅我。我很抱歉。请回来——
仍是沉默。除了沿手臂而下直至手指末端的电火花,什么都没有。
五柱廊拿着针筒靠近,针尖溢出一滴麻醉剂。她义眼的虹膜放大,旋转金属头朝外伸出。针尖刺进玛希特的上臂。玛希特先注意到那只眼睛的白热激光中心,接着才感受到针尖刺下的疼痛。
她头晕。五柱廊的手放在她的胳膊上。钢床很硬,压住钢床的身体部位,能感觉到骨头的存在。激光眼睛又放大了——能感觉到其中的热量——难道她准备用这只眼睛切开……
空白。缓慢堕落,向下盘旋方向改变,变为向上。记忆中封闭的黑暗,下落,接着——他在一具肉体中缓缓醒来,轻松呼吸到氧气,慢慢通过喉咙——松弛,起先是让人眩晕的深层松弛。呼吸。之前吸不到空气的双肺,充满了空气,那强烈的喜悦……
(他刚才倒在地上,喉咙噎住。地毯织物挤压他的面颊。现在,他的面颊在某种冰冷的东西上)
呼吸,仍是缓慢的呼吸,慢慢吸入——
(——这不是他的面颊。双肺也太小。身体太窄,脆弱美好的青春和极度疲乏随意混合。他有多少年没这么年轻过了?好几十年……另一具身体,新的年幼自我,他死了,可不是嘛。死了,变成活体记忆,进入新的身体……)
他的嘴巴吐出哀恸的奇特声音。他不知原因。
无所谓。他在呼吸。他沉入黑暗。
勒赛耳空间站上的日出,24小时周期内会出现四次。日出的光芒透过他(没有皱纹、指甲平滑)的手背,落在灰色的强化钢桌上。很冷。肾上腺素让他的手指发麻,就像一根根针刺。达吉·塔拉茨坐在他对面(这是久远的过去,那是他已经遗忘的声音:面前的达吉·塔拉茨年轻得不可思议,还是个普通人的模样,而不是别人记忆中的行尸走肉),面容严肃,发卷灰白。塔拉茨说:“阿格黑文先生,如果你愿意,我们将派你去泰克斯迦兰。”
他说<他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她也这么说过),“我想去。我一直——”
强烈的欲望冲动。不知廉耻的赤裸裸渴望,渴望本不属于他的东西。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欲望?
(当然不是。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欲望。)
“你的愿望,并不是我们派你去的理由。”达吉·塔拉茨说,“尽管你的愿望会让你的肉体在泰克斯迦兰宫廷眼中更为鲜美,不会马上吐出来还给我们。我们需要派人影响泰克斯迦兰,阿格黑文先生。我们需要你尽可能打入核心,让他们缺不了你。”
他带着年轻人的狂傲立即回答:“当然,我能做到。”这时,他才想起一个问题:“为什么是现在?”
达吉·塔拉茨把一份星图推到钢桌对面。星图制作精美,标识准确。亚斯康达认识这些星星:这是孩提时代的群星。在星图的边缘有好几个黑点,注明了坐标。那地方有事情发生。
“因为我们可能需要请求泰克斯迦兰保护我们,免遭更可怕的敌人的袭击。”他回答,“而真到了需要请求的时候,我们希望他们能爱我们,需要我们。让他们爱上你,亚斯康达。”
“那些地方出了什么事?”亚斯康达问道,没有老茧的细嫩指尖落在越来越大的黑点上。
“我们不是这一带唯一的生物。”达吉·塔拉茨回答,“那地方有某种不知名的生物,饥肠辘辘。它们没有其他情感,只有饥饿。迄今为止,它们都在休眠,但——有可能改变。随时改变。等到情况有变的那一天,我希望你已经做好了准备,请求泰克斯迦兰插手。至少人类帝国只会从里到外改变一个人,而不会从外到里整个儿吞掉。”
亚斯康达打了个哆嗦。愤怒,加上恐惧。他压下愤怒,压下受辱感——因为你爱泰克斯迦兰,所以你很卑鄙——而是问了个有用的问题:“我们从前也遇到过外星人。这次有何不同?”
达吉·塔拉茨的脸平静,冷静,冰冷。后来,在受挫的时候,亚斯康达梦见过这张脸(他历数其后的记忆,知道自己将会梦见),会梦见达吉·塔拉茨说:“它们不会思考,亚斯康达,它们不是人。我们不理解它们,它们不理解我们。说理和谈判都无法进行。”
未来,亚斯康达会梦见这些,然后在寒冷中醒来。这种彻骨的寒冷,无论盖上多厚的被子,无论身边的床伴有多温暖,也驱赶不了。他会暗自思忖:塔拉茨为什么不把这些告诉议会?他为什么选中我,当作武器?他到底希望勒赛耳空间站变成什么样,居然要冒这么大的风险,而且持续的时间未知?(要持续整整二十年,有人低声回答。)
那时候,亚斯康达就知道:塔拉茨想要的,不只是泰克斯迦兰的军事保护。后来,他去了唯一市,去了宫廷,但没能……变得重要……
我是第二次回忆这些事。
<我是第二次回忆这些事。>
(我在回忆自己从没见过之事——)
我见过。这是我的亲身经历。你们是谁?
(向内搜寻,寻找陌生的声音。——在体内看着她。内视。在内视当中他们看见了彼此,两个重影……)
<我是亚斯康达·阿格黑文。>亚斯康达·阿格黑文说。
亚斯康达·阿格黑文26岁,抵达泰克斯迦兰土地上32个月多一点。<亚斯康达·阿格黑文已经死了!死了,我看见你躺在某个地下室的某个底座上!> 40岁,快到41了,照镜子的时候能看到中年身体无可避免的悲剧,腰腹部和下巴上松垂的赘肉。
我是亚斯康达·阿格黑文,亚斯康达·阿格黑文说,你是我十五年前送回勒赛耳的活体记忆。谁他妈的笨到居然把我的活体记忆塞进了我自己的脑袋里?
就是我呀。
(再一次,转向内部,转向侧面,看见:高颧骨的女人,平头短发,高瘦,鼻子尖削高挺,灰绿色的眼睛,眼睛充血,精疲力竭。)
我是玛希特·达兹梅尔,玛希特·达兹梅尔说,你们两个现在都是我。
鲜血和星光,两个亚斯康达同时说道,两个人都用了同一句泰克斯迦兰咒骂,用完全相同的语调。你为什么这么做?
在自己意识中大笑可不太舒服——玛希特一边笑一边意识到。或者,让人不舒服的是想法子把三个人的意识协调在同一个身体当中。她/他们会在某条断层线分裂开——某些地方,其余两人相似,而她却——不同。她是女人,年轻一个世代,矮4英寸,她喜欢早餐粥里预处理鱼片粉的味道,他们却讨厌。这些微小的琐事,让她在自己意识中下坠,就像某处的回声——她在那个地方,被异星人非人类的双手切开,做成某个不再是自己的东西……
勒赛耳空间站有着悠久的心理治疗传统。因为,如果没有心理治疗,空间站中的人早就因为身份危机而全体崩溃了。
与活体记忆合体的初期,是最困难的阶段。在这些阶段中,两个人格要想办法找出活体记忆结构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和可以丢弃的部分;还有宿主人格中必须保留、作为自我身份认知的东西,以及可以被修改、覆盖、放弃的东西——在这样的早期阶段,人需要做出选择,一个小小的、不甚重要的选择,但活体记忆和宿主的选择必须相同。这个共同选择会成为一个安静的所在,无冲突的中心。在此基础上,慢慢建构其他部分。
<玛希特,>一个亚斯康达唤道。她觉得说话者是年轻的亚斯康达,她的活体记忆,已经成为她的另一半的那个。<玛希特,你还记不记得,你初次阅读伪十三河的《扩张历史》时,读到三个太阳共同升起那壮美景象的描写,就像你在勒赛耳空间站的拉格朗日点看到的一样。当时你想道:总算有文字描绘出我所感受到的一切了。而且,用的还不是我自己的语言……>
对,玛希特说。对,她确实是这么想的。那种疼痛、渴望,加上强烈的自我厌恶,让渴望更加强烈尖锐。
<我的感觉跟你一样。>
我们的感觉跟你一样。
两个声音异口同声道。她的神经中闪过电火花,那是找到知音的甜蜜。
突然,玛希特醒了。她觉得恶心。她讨厌以这种方式醒来。她感觉到颈椎的内部结构当中有空气流动(让人反胃的亲密抚触),接着变成级联式的神经冲动,手指和脚趾尖都受到微亮的压力,闪起光来,接着一翻——仿佛巨大的道闸一扳,铁路转轨——变成突如其来的疼痛。
她为什么没有失去知觉?
五柱廊到底在对她做什么?
玛希特想尖叫,却叫不出来:体内的麻醉药物(这种药物本该把她拦在知觉的门槛之下)也麻醉了她的身体。在恐惧中,她想道:至少麻醉药部分有效,至少她不会被清醒着被五柱廊的显微手术器具活活剥开……
一浪浪的电流,从四肢末端无助涌起……
有两个人。两人面对面。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正在隐退,年轻的面容仿佛记忆模糊的速写,眼睛成了玛希特的绿色,而不是棕色。待在陌生感官系统中的混乱感。这具身体的嗅觉更敏锐,应激反应激素也不同——更能忍耐痛苦。某个亚斯康达(无论哪个都没关系)记得,相比雄性激素,雌激素让女性身体更擅长应对疼痛。他想:幸好这是女性身体。但正在发生的事情,让她——他们——她疼得真厉害。
图像闪烁变换,记忆片段犹如零重力下的悬浮残片,反射出亮闪闪阳光,亮得让眼睛刺痛: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手背上。手背上已经有了多条皱纹,青筋毕露。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泰克斯迦兰上变老;可如今,他就待在自己泰克斯迦兰公寓里,给达吉·塔拉茨写密信,告诉他无论何种渠道都不安全,无法寄回活体记忆副本。而他本人也不能回勒赛耳,没法取出活体记忆制造器放入安全所在,没法换上空白制造器继续记录。这不是实话。其实,真正的不安全在于:他不能让任何勒赛耳人知晓自己的打算——尽管这都是为了保护他们所有人的安全。他觉得自己远不止中年,简直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古董,成了一个个极端情况下被迫做出的选择的混合体,正慢慢衰朽。极端情况,加上热烈的激情。可怕的组合。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是极端情况加上忠诚,结果可能更糟,但更真诚……)
(“——在极端情况下,我们必须确保大家遵守皇帝对于继承者的意愿。”八圈环说,“因此,我提议:我收养百分之九十克隆体,作为我的合法继承人。”亚斯康达瞪着她,心想:无论我打算对这孩子做什么,都比不上他自己的族人心中的谋划。他们会控制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把他塑造成他们想要的样子,不给他任何选择的权力。而我,只是打算把他交给皇帝,让皇帝住进他的身体。总不可能比这种谋划更糟吧?
接着,他自己回答道:没错,更糟。可我还是得做。)
(——六方向皇帝坐在太阳长矛宝座上,辉煌耀眼,脸庞的每一个侧面,都看似随意实则专注。因为极度的期待,亚斯康达胃里翻腾,喉咙底部刺麻,像是涌上了一阵电流。他想找我谈话。我散布出去的有趣“秘密可能性”,有效果了——我知道我能给他什么,他无法拒绝——)
(——最后一口裹着馅的花朵,卡在喉咙他的底部;他没法呼吸,也没法吞咽。十珍珠刚才在他手腕上扎了一针,那地方现在火烫般灼热。十珍珠在桌子对面打量着他,评估着他的模样,叹了口气;那是略带伤感的无奈。“我努力过,想找个更好的办法,让你从我们皇帝的脑海中消失。”他说,“十九扁斧也是。请务必原谅她——如果你们的宗教允许你们期望来生,愿你宽恕——”)
一段段回忆聚拢,接着溃散。玛希特跟着回忆,来到三人的中心。略有抗拒——(这不能告诉别人,我不能,这——你已经死了,玛希特想道。——<我已经死了>另一个年轻的亚斯康达想道)——之前:
“皇帝让你把他变成永生者。当时,你们是不是躺在同一张床上?”
十九扁斧四肢摊开,趴在亚斯康达赤裸的胸膛上,双手支起下巴,眼神凌厉无比,身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此刻,亚斯康达必须抹去脑海中所有色情念头,专心考虑她的问题。没用。他脑中的念头丝毫没变。他早就料到自己会这样。他伸出手指,抚弄她的头发,把那黑丝般的头发一缕缕卷起来。皇帝的头发手感相似,只不过颜色银灰。两者质感相同。
(另一个亚斯康达的感受闪过:大部分都是性欲,玛希特感受到自己腰胯间出现冲动,那是身体对欲望的反应。这种冲动让玛希特几乎忘记了刚刚明白的爆炸性事实:对于十九扁斧的问题,答案是“没错”。)
(<你成功让她注意到你了>,亚斯康达对亚斯康达说。)
(我比你大十岁。在这之前两个月,她才开始正眼看我,亚斯康达说。闭嘴,让我好好回忆,这——)
(<很甜蜜?>)
(不,这段记忆的主人亚斯康达说,不甜蜜,但很重要。)
(玛希特脑中涌起关于十九扁斧的回忆。当时,她带自己进了套房内洗手间,细心照顾玛希特的手,感觉既陌生又温和——突如其来的关心。她想分清那渴望是她自己的、还是某个亚斯康达的,或者是两位亚斯康达共同的感受。她看着这段记忆,对那两人说:鲜血和星光,你们怎么会想出这么个主意?她让自己的话音带着攻击性的恶毒。虽然如此,也掩饰不了她明白的事实:看到亚斯康达引诱——或者被引诱——的对象是十九扁斧或皇帝本人,或两者皆是,她丝毫不惊讶。)
在记忆中的床上,亚斯康达移开视线,躲开十九扁斧平静专注的凝视,说道:“我没承诺永生——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身体会死,这是大事。大部分人格都存在于内分泌系统中。”
十九扁斧考虑片刻。赤裸的身体丝毫没有影响她冷静思索的神情。在她带他上床前,脸上也是这种表情。“那么,你们要匹配内分泌相容性?”
“我们匹配人格。不同的内分泌系统可能会产生出十分相似的人。人格能否融合,才最重要。不过,身体相似会让合体过程更顺利。早期生活经历相似也有帮助。”
“光明陛下想要一个克隆体。”
闻言,亚斯康达不由颤抖,同时尽可能不让十九扁斧看见。(亚斯康达颤抖。亚斯康达-玛希特颤抖。无论浸淫宫廷文化多久,无论被多少个泰克斯迦兰人引诱,都无法抹去某些禁忌。不能把活体记忆放进前任的克隆体内。重合性太高。两个人格不会融合,只有输赢。其中一个全面占领身体,另一个则彻底消失。)“克隆体不能做活体记忆宿主,十九扁斧。我不知道克隆体会如何改变作为活体记忆的六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