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希特点点头。“正因为设计出完美算法,十珍珠才当上了部长。先是地铁——他把所有的独立线路都编入了同一个由AI控制的算法系统里——接着便是唯一市的安保设备。对吗?”
“对。”三海草答道,“这你是怎么知道的?那时候我还——还在育儿室呢。”
玛希特耸了耸肩。“要是我告诉你,这消息来自活体记忆技术——可惜这技术没我指望的这么好——你会惊讶吗?”
“已经不会啦。”三海草又露出了奇异的、温暖的微笑。
这微笑让玛希特无法直视三海草,移开了眼睛。“两夜之前,我们走回公寓的时候,你说过去这一年出了八起唯一市袭击市民时间。这比前一年多了多少?”
三海草歪了歪头。“多了七起。你是说,算法出了错?”
“或者,有人故意把它用在歪路子上。算法跟设计者一样,不可能完美。”
“啊,这招聪明,玛希特。”三海草高兴道,“要是你打算为亚斯康达报仇,向科学部的无瑕名誉下刀最好不过了。”
无须费力解释,三海草立即就能明白玛希特的意思,这真让她开心。“尤其是十珍珠的名誉,”玛希特补充,“毕竟他正是借由设计了这种算法,才赢得了科学部部长职位。这种算法,现在却正在伤害完全无辜的帝国公民。”
“这主意我喜欢。”三海草说,“我们还得找些数据分析人员——某个普罗托斯帕萨——好让声明看起来更可信,还得找个人让这份报告广为流传。尤其是,这份报告还跟战争有关,一发出去就会引起大家的兴趣……”
“我们来发报告——等他们准许我回公寓后,等这一切都……平静一些以后。”
闻言,三海草身体不由得颤抖,接着伸手拍了拍玛希特的手背。“你现在有什么打算?还是坚持我们之前的计划?那个机器?点菜的时候,我收到了十二杜鹃花发来的消息,他已经找到了某个行医的,跟这儿隔着半个省——”
这仿佛是长久以来玛希特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她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宽心、激动混合着兴奋和恐惧。“对,”她说,“哪怕现在,我也需要解开信中的密码。我得——得做点什么。改变些什么。让形势逆转。”
三海草歪着脑袋思考。玛希特转开眼睛。自己刚才明确提出打算插手目前的混乱政治局势。她的文化联络人蛮可以趁机提出撒手不干——但三海草只是点了点头,说:“我会害怕。”
“我也很害怕。”
“可你之前做过一次……”
“那一次,替我做手术的人,要比十二杜鹃花找的人专业得多。”
听到玛希特对泰克斯迦兰医学技术的不屑,三海草像是本能地想反驳,接着一转念,耸了耸肩。“十二杜鹃花认识的人很多,三教九流都有。我相信,他找到的这个人,至少清楚自己该干些什么。”
“要是我死了,或者残废了,”玛希特说,“我希望你把所有的一切都转告下一任勒赛耳大使——如果还有下一任的话。越详细越好,一次都说完。”
“如果你死了,信息部不会再让我靠近下一任勒赛耳大使——他们会彻底取消我待在大使身边的资格。”
玛希特忍不住微笑。“我会努力不死。”
“好。”三海草说,“你吃吗?”
“吃什么?”
“这个三明治。你一直盯着它看。”
玛希特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这种肉,被做成食物之前,是一只活生生的动物吗?”
“……没错。”三海草回答,“这可是一家体面的餐馆,玛希特。”
她有不小的概率在接下来的脑手术中死亡。她所有的盟友都消失了,或者成了嫌犯,只剩下两个信息部部员。泰克斯迦兰帝国即将用染着鲜血的星舰利齿把她的家乡生吞活剥。
“好,”她回答,“我尝一个。”
她把肉放进嘴里。肉汁在她舌头上爆开。


第十五章
1世界珍宝中央交通控制负责人三旱金莲致帝国旗舰二十光辉日落:请立即联络中央交通控制处 你们未经许可或通讯,已经进入了空间管制区域 向中央交通控制处申报你们的目的及矢量,以便重新规划周围的飞船路线 中央控制处联络频率:180.5 重复 帝国旗舰二十光辉日落 你们未经许可或通讯,已经进入了空间管制区域 收到请回复
——卫星通信,251,3,11-6D
>>请求/批准:温楚(领航员)/最近取出
>>活体记忆器32675(亚斯康达·阿格黑文)最近由医学部(神经手术)取出,155.3.11-6D(泰克斯纪年)
>>请求/批准:温楚(领航员)/全部取出记录
>>记录过多
>>活体记忆器32675(亚斯康达·阿格黑文)最近由医学部(神经手术)取出,155.3.11-6D(泰克斯纪年);医学部(维护),152.2.11-6D;继承议员阿克奈尔·安娜芭,152.3.11-6D;医学部(维护),150.3.11-6D;医学部(维护),50.3.11-6D;[...]
——历次取出请求记录,发给德卡克尔·温楚,220.3.11-6D(泰克斯迦兰纪年)
两人回到地铁站,又经过一处检查岗哨——几个光照一身金色,没有动静,只是紧紧盯着过往行人。相比进入宫殿区,离开时的核查要松一些,这很正常。不过,经过岗哨时,玛希特仍然紧张得要命。不知道唯一市的算法会不会察觉她的计划,会不会感觉到她心中紧张和罪恶感驱使下的怦怦心跳;不知这个算法(尽管设计者曾是高度尊重个人隐私的泰克斯迦兰人)会不会偷听她和三海草在餐馆的对话,在她们实施计划之前就进行逮捕。啊,她真希望有空查一查光照的真实身份,他们是否仍然是泰克斯迦兰人?泰克斯迦兰的主流观念,对神经增强技术可是极为厌恶啊。可是看着几个光照,在她跟三海草经过的时候,七个戴着金色面罩的脑袋齐齐转头,仿佛七颗卫星绕着恒星同步运转。
玛希特做好了心理准备,光照肯定会拦住自己,至少也要问几个公寓中死人的问题——十一针叶树已经死了两天,像他这样身份的人,能出席皇帝的诗歌大赛晚宴,肯定会有家人和熟人,还有军中的老朋友。总有人会为他鸣不平,要求还一个公道。
可是,光照只是愣了愣,彼此商量了一阵,随即一言不发地放二人通行。难道有人在保护她?如果光照受到算法控制,那么,能影响算法的人肯定不止一个——不会是出去打仗的人,也不会是十珍珠,而是——其他人。玛希特又想起那些灰蒙蒙的影子,司法部特工(或者叫司法部幻影),四下一瞥,没看到。现在没有,不代表不会出现。她加快脚步,跟上小步疾走的三海草,一边思索着泰克斯迦兰的司法权。如果司法部正在跟踪,或许光照就不敢查收。她本该好好研究一番刑法复杂的法律章程,而不只是管理野蛮人活动的法规。
她本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地铁里,玛希特一边跟着前面领路的三海草,一边感受在指尖急剧跳动的脉搏,还有永不消失的周围神经病变颤动。
“现在还不会被捕。”她低声嘟哝。
闻言,三海草的表情复杂,既想大笑,又紧张得只想让玛希特保持安静。“现在还不会。”她重复道。玛希特朝她咧嘴一笑,知道自己处于崩溃边缘。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孩子,跟朋友一起在火车站的过道里玩游戏,手中握着不能给大人们看到的秘密。她深深呼吸,裹在身上的密信绷带压紧了她的肋骨,提醒她不能失去理智。
内省——住着1700万泰克斯迦兰人的最核心省份,包括宫殿和内城,玛希特的任期大部分时候本该在此度过——这儿的中央交通枢纽是一座巨大的、纪念碑般的建筑。两人出了地铁,登上长长的阶梯,慢慢看清了交通枢纽的全貌:巨大的建筑顶上盖着穹顶,占满了半边天空,四周围满了尖刺般直冲天空的高塔。这幢荆棘似的建筑物,由水泥和玻璃筑成,身后便是触须般伸展出去的悬浮轨道圈环,就像扇形表面布满再陪你过横交错的血脉网络。玛希特想起《建筑》这首诗中描绘此地的诗句:不可摧毁,切面众多,送出我们公民的/眼睛,始终观察。这儿确实像是眼睛——某种昆虫的眼睛,众多切面闪着光芒。泰克斯迦兰文学中,“眼睛”常常会跟“触摸”或者“影响力”连在一起——眼睛能看见东西,还能改变看见的东西——半是量子力学,半是叙事。
在泰克斯迦兰,一切都是叙事——量子力学也为叙事服务。
“十二杜鹃花在哪儿?”玛希特问道。这幢大楼里很容易迷路,一旦迷路,就会消失在永不停歇的人流当中。来往的泰克斯迦兰人川流不息。
“在大厅,伊祖阿祖阿卡一望远镜雕像旁边。”三海草回答,“那雕像很显眼,已经有了两百年历史。按当时的时尚,雕像常常规模庞大,而且无比光亮。一望远镜的雕像身上全是珠母……”
巨大的雕像,全身覆盖着贝壳的内面——这些贝壳肯定是从真正的大海中捞出来的。花时间一点一点打捞,一点一点积累。玛希特突然又想大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她没法冷静,为什么一切都带上了“明知会撞毁,仍然一头栽下去”的疯狂感。你正要去接受实验性神经手术,或许这就是原因。她告诫自己,接着对三海草点了点头。“我们走吧。”
这时,她们看到了身穿灰衣的司法部特工。这一回,肯定不是玛希特的幻想,而是真正的人,就站在入口处。两人走进大楼时,灰衣人在门口流连,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眼睛雪亮。尽管大厅中以玻璃悬臂支撑的穹顶高耸,空间广大惊人,玛希特还是留意到:灰衣人仔细记下了每一个进入大厅的人的身份。这时,她又看到了一个灰衣人,在售票亭旁边踱步,仿佛某个心不在焉的上班族,却一张票也没买。她用肩膀拱了拱三海草。
“雾。是不是跟着我们来的?……”
“……不确定。”三海草轻声回答。在泰克斯迦兰人群匆忙赶车的喧闹中,她的回答几乎悄不可闻。“出十二杜鹃花的公寓时,街上可能有一个跟着我们。不过,哪怕真有这么一个跟踪者,我们从科学部出来以后,他也放弃了追踪。火车站里的这些,都是在我们之前到达的……”
司法部有很多理由,需要搜寻长相类似玛希特跟三海草的人。比如八圈环转念一想觉得我还有用,又比如非法损毁亚斯康达的遗体。不过,损毁遗体一事,主要是十二杜鹃花干的。
“我想,他们要找的不是我们,”玛希特说,“他们要找的是……”她不想提到他的名字,“是花瓣。因为那机器。”
三海草低声骂了一句。“对,所以他们才会跟踪我们——就因为我们从他的公寓出来。然后发现我们没有可疑的行为,只去赴了约会,然后吃午饭,于是放弃追踪。”
玛希特又思索起泰克斯迦兰的司法系统。她们俩或许并非灰衣人的目标,但灰衣人确实在跟踪她们。或许,正因为这一点,光照才没有立即逮捕她们。思及此,她心中既庆幸又愤怒。(这一周来,这两种感受常常同时出现:古怪的混合,为某件本不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而庆幸。类似这样的矛盾,泰克斯迦兰到处都是。)
“或许我们不是目标。”玛希特说,“你能看见他吗?花瓣?”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巨大雕像。那肯定是一望远镜,身形庞大,水桶似的胸膛,宽阔的臀胯,站在高高的底座上,全身闪着大海珍珠彩虹色的光亮。雕像附近,不见十二杜鹃花的影子。
“——我们绕一圈再回来。”三海草说,“装作不知该去哪儿。放轻松,随大流。”
这简直就像滥俗的间谍阴谋全息视频。奇怪的人流连在交通枢纽,玛希特和三海草则尽可能让自己不起眼—— 一个野蛮人,一个身穿奶油与火焰色宫廷制服的阿赛克莱塔,想要不起眼可太难了——不过,如果只是跟她们想找的人保持距离,还是能做到的。
十二杜鹃花没在一望远镜的雕像后面。三海草靠在底座上,丝毫看不出紧张不安。于是玛希特也照样靠着——靠着,等待,努力从来往的泰克斯迦兰人海中辨认十二杜鹃花的身影。毫无收获。模样跟十二杜鹃花相似的人太多了:身材不高,宽肩膀,黑发,棕色皮肤,身穿层叠的制服。
“我先走,你别动。”三海草喃喃道,“我看见他了。你数30秒,再跟上。他就在两个检票口外,14和15检票口之间,躲在小吃摊的阴影里。”她扬了扬下巴示意方向,随即迈着漫不经心的步子离开,朝小吃摊的方向逛去。那个摊位播放着欢快喧闹的全息广告,写道:零食蛋糕:荔枝口味!还有鱿鱼条:刚刚进口!无论哪样都引不起玛希特的食欲。三海草从小摊里买了样东西,同样消失在阴影里。这时,玛希特数到了30,往小吃摊走去。她避开摊位,绕到背后,到被全息广告遮挡的阴影处。
玛希特从没见过衣着如此休闲的十二杜鹃花:长长的外套,搭配衬衣和长裤,全是粉色和绿色调。他神情紧张,心烦意乱。看来,“雾”确实在追他——或者说,至少在跟踪他。目前看来,并没有急着逮捕之意。
“可惜这儿没有水景花园让我们躲。”三海草压低嗓门,借着“零食蛋糕”的广告的高音的掩护,说道,“我猜,那些人是追着你来的?”
“我的追踪者变多了。”十二杜鹃花回答,“我从司法部溜出来的时候,只有一个。”
“他们肯定盯着你的公寓。”玛希特说,“我们离开公寓的时候,好像也被跟踪了。不过,看到我们没干什么奇怪的事,他们就放弃了。”
十二杜鹃花发出短促的、噎住似的笑声。“大使,看来你很擅长约束芦苇啊,过了这么久,她居然一件奇怪的事也没干。”
“他们有没有看到你?”三海草问道,大度地没跟十二杜鹃花计较。
“看见了——不过他们没靠近。他们没打算捉我,只想知道我去哪儿,然后跟上……”
跟到无执照的神经外科手术大夫那儿去。玛希特很清楚,要是真让他们跟到了那儿,一切就都完了。接下来,只会有一大堆泰克斯迦兰法律程序和逮捕。
“——他们跟我们之间只隔了一个小吃摊。不能让他们看见我买票。”十二杜鹃花说。
三海草镇定自若,极为专注:这种危机之下的决心和行动力,让玛希特自愧不如,赞叹不已。“我去买票,没人会注意我。你跟玛希特去26号检票口那儿等我。让玛希特先走,她会吸引‘雾’的注意力——就算你的脸蛋标致得不像话、还穿着亮色衣服,也一样。”
“我选衣服的时候可没想到反追踪,”十二杜鹃花喃喃辩护,“我只想到出省。”
三海草耸耸肩,给了他和玛希特一个灿烂的泰克斯迦兰微笑:瘦小的脸上眼睛格外巨大。她身子一抖,让阿赛克莱塔外套滑下,翻个面,露出橘红色的镶边,松开麻花辫,让头发黒帘一般披在肩上,接着套上红色外套的袖子。“我马上回来。”
“干间谍工作,她倒是准备万全。”玛希特苦笑。
“芦苇骨子里或许是一个保守派,”十二杜鹃花无不钦羡,说道,“但她的保守仅限于认定信息部是过滤和提取信息的地方,就像信息部还没独立成部之前一样。”
玛希特开始慢慢迈开步子,故意大摇大摆,以吸引更多的注意力。高大的野蛮人,穿着野蛮人的衣服,做出空间站人的样子来:不适应行星重力,速度缓慢。她感受到亚斯康达适应此地引力那段时间的回响,就像让人安心的肌肉酸痛。“信息部还没独立成部之前,是什么样子?”她问道,眼睛盯着灰衣司法部官员。他们没往她这儿看,专心寻找十二杜鹃花(他正躲在她高大的阴影当中)。此时,此地,她——不重要。
“之前,信息部是六伸掌的情报分析臂。”十二杜鹃花用气声回答,“那是两百年前的事了。现在,我们已经完全平民化,跟军方无关。我们只效忠皇帝,而不是某个亚奥特莱克。这样能减少篡位企图——”
26号检票口响起广播,通告有一列通勤列车即将出发,起始站为内省,终点站是杨树桥,途径贝尔镇一区、贝尔镇四区、贝尔镇六区、经济镇。玛希特和十二杜鹃花站在门边,十二杜鹃花靠着墙,玛希特站在他身前,面对他,用身体挡住旁人的视线。门口广播再次通告:列车两分钟后发车。玛希特感觉到司法部官员的视线从她身上掠过,听到直冲她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于是冒险回头张望。是三海草,模样完全变了,就像一个从大学放假回外省家中的年轻女学生。另一面,一队灰衣司法部调查员朝他们靠近。
玛希特下了决心,快如闪电。她要登上这列车,要找到十二杜鹃花的秘密神经科大夫,绝不能让前任的记忆和能力失落——只要她做得到。就算这些雾特工知道他们上了这列车,也不可能知道他们打算在哪儿下。
“快跑,”她说,“快!”说罢,她一拉十二杜鹃花的袖子,拉着他穿过门口,朝磁浮轨道上停靠的金黑相间的细长胶囊式通勤列车奔去。她只能指望三海草就跟在身后——该死的胯部还在痛,一直没痊愈……
列车车门听话地升起,放他们进入,接着降下。“上。”说着,玛希特带着十二杜鹃花上到胶囊列车二层。片刻后,她听到开车的第一遍通告——车门即将关闭,请远离列车——心中只愿三海草及时赶上,而司法部的人则错过列车……
——列车无声无息启动,三海草也爬上了楼梯。玛希特还在大口喘气。
“他们没车票,所以没赶上。”三海草说,“瞧,他们在月台上。”说罢,一屁股坐下,胸膛起伏。玛希特看着窗外。外头有两个灰衣人,磁浮列车加速前进,他们的身影迅速缩小。
“这比我想的可刺激多了。”玛希特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说的。此时,总算——没结束,但是暂时有了喘息之机——她这才注意到胯部有多疼。她现在的身体实在不适合实验性手术。
“这句话,完全可以用在我这一整个礼拜上——自从你来了以后。”说着,三海草把票递给玛希特。玛希特喉头一紧,憋住笑声。
“那么,”三海草带着高昂的情绪和坚定的决心道,“我们要出省多远?我们要找的人有没有名字?或者,我们还得继续把这出业余间谍戏演下去,到某个街角晃荡,找人对暗号?”
“她自称五柱廊,我们要去贝尔镇六区。”十二杜鹃花回答。三海草从牙缝里倒抽一口冷气。
“六区,不会吧。”她说。列车窗外,唯一市飞速掠过,模糊成一片闪光的钢铁、黄金和电线。玛希特望着窗外景致,半听着二人对话——在勒赛耳心理治疗训练当中,玛希特曾了解到:这种随意的文化沉浸本领,是她最厉害的长处之一——放松身体,随着新环境新冲击漂流,吸收其中内容,如有必要就牢牢记住。她需要休息。她需要——尽可能保持平静。
“没错,贝尔镇六区。她可是个没执照的普罗托斯帕萨,还能住哪儿?住高尚住宅区?”十二杜鹃花回答,像是在为自己辩护。
“如果我想做个美容手术,我在你的社区旁边就能找到没执照的普罗托斯帕萨,根本不用跑到半个省之外……”
“美容手术是一回事,敢切开大使颅骨的大夫是另一回事。谢谢。”
沉默。玛希特隐约听到列车行驶时发出轻柔的碰撞,令人宽慰的、单调的“咔嗒”声。
“我很感谢你,花瓣。”三海草叹了口气。“你知道的,对吗?只是……这一周够我受的。谢谢你。”
十二杜鹃花耸了耸肩,肩膀擦着玛希特。“你欠我一整年的酒。不过,没关系,不客气。”
将近一小时后,火车才开出中央省——唯一市的心脏,进入贝尔镇。玛希特大使任期的前三个月,本该一直在这颗心脏里度过。等到工作稳定下来,才会想要出省旅游——旅游不过是另一个更加友善的宇宙里、另一个遥远的玛希特·达兹梅尔模糊的念头。出省后,起先没有任何明显的变化,只有上车的乘客身量变高,皮肤比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更白,所属的族群似乎略有不同。接着,火车慢慢经过贝尔镇一区、三区和四区(这些区域呈扇形向外铺开),建筑物的风格也开始起了变化:幢幢大楼跟内省同样高大,但灰暗得多。唯一市中心的建筑高而轻盈,犹如轻丝蛛网,鲜花与光芒是贯穿所有建筑的主题。这里的建筑却像根根长矛冲天而起,挤满了一个个完全相同的窗户,挡住了大部分阳光。
在习惯了勒赛耳空间站狭窄走道的玛希特眼里,蓝色天穹的消失奇异地让她宽心;她终于可以不去思考天空的广度,专心处理那些烦人的小事。不知泰克斯迦兰人对这儿怎么看,或许会认为是都市荒芜景象的缩影——挤在一起的人群,遮天蔽日的楼群。
贝尔镇六区的大楼,比起前几个区,间距更小,只见灰色混凝土构成的水泥长矛森林。一出火车站,天空灰暗,呈现出蓝银色。三海草的肩膀都缩到了耳朵边,像是躲避不存在的寒冷——这是中心居民对这儿的典型反应。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五柱廊的?”玛希特问前头带路的十二杜鹃花。
他耸耸一边肩膀。“这事芦苇知道——她从前还拿这个取笑我——在我进信息部之前,我曾经想去科学部,可惜招考没过。每次考试结束,总会有些心怀不满的落榜学生,愤愤地聚集在咖啡馆里,或者聚集在半合法的云钩聊天网中——我跟其中几个一直保持联系。”
“你身上——有好些我没料到的方面。”玛希特说。
三海草哧哧笑了,声音尖锐。“别因为他模样俊就低估他,”她说,“他没进科学部,只因为他在信息部招考中的分数太高,人家非要他不可。”
“先不提这个,”十二杜鹃花说,“我的一个老朋友认识五柱廊,而我信任这位朋友,知道她不会把我们丢给纯粹的江湖骗子。这样行了吗?”
“所以就把我们丢给半个江湖骗子。”三海草呛道。此时,十二杜鹃花已经在某幢摩天长矛大楼正门前停下脚步。这儿的大门不像中央市区和宫殿区,没有云钩界面,只有按钮对话板。
他凑近某个底部按钮,用拇指按下。按钮发出哀怨的长声叫唤,就像个小警报。
“她知道我们要来吗?”三海草问道。就在这时,大门咔嗒一声,朝后打开。
“看来,回答是肯定的。”说着,玛希特走了进去,神情看不出一丝恐惧。
五柱廊的公寓在一楼,是整条深灰色昏暗走廊当中唯一打开的门。门后站着个女人,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三人进入厅堂,脸上毫无表情,只有不慌不忙地打量和评估。凑近看,她丝毫不像玛希特想象中的无执照普罗托斯帕萨。女人很瘦,中等高度,泰克斯迦兰式的高耸颧骨,古铜色的皮肤。因为上了年纪和缺乏维生素D,皮肤颜色发灰。她看起来就像某人基因平平的大姐,就是那种自己忘记填报繁殖配额申请表、空间站人口委员也不会催着她填表繁殖的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