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体记忆制造器很容易被滥用。
不,这话不够精确。往好的方面想:有很多使用活体记忆制造器的方法,会让玛希特——这个土生土长、血肉骨子里全是勒赛耳文化的人(除了表面上对泰克斯迦兰文学的爱)——感觉气愤,就像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描绘过的“发觉有人在帝国测试中作弊”。还有很多使用方法,是不道德的(空间站语和泰克斯迦兰语中都没有更具体精确的词汇)。
比如,有人私自占有了死去爱人(通常死得挺悲惨,全息视频日间剧经常会有这种情节)的活体记忆,植入自己脑中,而不是交给下一任通过能力测试的适合继承者。这种做法毁了自己,也毁了代代传承的知识。这是不道德的。此外有些略有变化的版本:活体记忆的新一代继承者,找到死者遗孀,要求重续前缘。这事真实发生过,就发生在普通人身边。所以,勒赛耳的心理治疗才发展成了一门科学……
再想想更糟的——还有一种滥用,不会让人悲伤,但会让人汗毛倒竖。
如果植入活体记忆的人内心不够强大,哪怕通过了足够的相容性测试,也没法让两个不同个性的人融合,创造出真正的、能正常工作的新人。这种情况下,活体记忆会吃掉继承者的意识。
这种情形太可怕,个中感受,她想也不愿想。(而这正是光明皇帝六方向希望达成的。)
干得好啊,玛希特。你总算找到了比三海草建议的更讨厌的事情。
三海草建议她用上阿格黑文大使的制造器,从中提取最新版的亚斯康达活体记忆,覆盖她脑中那个时断时续、派不上用场、摸不清到底是否存在的故障记忆。三海草认为,如果她迫切需要亚斯康达脑海中的密钥——她的的确确迫切需要——那么,这就是唯一可行的做法。
不过,要承担这种实验性神经外科手术的后果的,并不是三海草。在这颗行星上——在这种厌恶神经外科手术的文化里——这里的人认为神经增强设备令人作呕,不道德——进行这种实验性的手术,要承担后果的是玛希特。
喂,亚斯康达,你快出来挽回局面。她第一百次地想道。没有回音,只有寂静,还有神经电流的嗡嗡声。谁能保证她还能再适应另一个活体记忆?她脑中这个就出了故障。故障原因,说不定就是她自己心理不健康,不适合,不相容。就算错不在她,初次植入记忆的感觉也不好受:头晕目眩的知觉重叠,仿佛站在高高的悬崖边上,一不小心,哪怕最微小的动作,也会让她坠入他人记忆的深渊。而且,时间也不够,两人没法合成新人,没法成为玛希特-亚斯康达,还有亚斯康达年轻时吸收的前任,玛希特-亚斯康达-查格凯尔……
这名字从她脑中的活体记忆碎片中浮了出来。同时出现的还有玛希特本人查阅勒赛耳档案时的感受。当时,她去查阅自己的活体记忆链的资料,查到了查格凯尔·安芭克。安芭克从没去过唯一市,但曾在一艘宇宙飞船船首与泰克斯迦兰人谈判,保住了勒赛耳和其他空间站自行开采区域矿产的独立权利。那是四代人之前的事了。玛希特读过安芭克写的诗,觉得很无聊,很平庸,主题全是家乡。当时——三个月前——玛希特曾认为自己能写得比她好。
或许,新版的亚斯康达活体记忆,能多给她讲讲这个跟他合体的查格凯尔的故事。毕竟,第一次植入亚斯康达活体记忆时,玛希特也是第一次遇见查格凯尔。
这么说,她已经打算植入新版活体记忆了。她已经做出了决定,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会接受,因为孤独,因为必需之事,因为她想成为完整的整体,想成为勒赛耳大使活体记忆链上的一环——她理应身处这条记忆链中。当初,是她被选中加入;此刻,她仍因为失去记忆链而身心不稳。如果这是有人故意破坏,她就要修复这种破坏。她要找回自己的记忆链,完好留存,做一个称职的记忆继承者。她要保护这条记忆链,为了这块勒赛耳外星主权领土上她理应服务的人,也为了之后可能会继承她的意识和记忆、在勒赛耳上一直传承的人。
在极端情况下,人心中的爱国之情是多么容易激发。
在唯一市街道上游行的人,心中想必也激荡着爱国之情。
她走进厨房,找到三海草。三海草正在处理某种植物,其过程让玛希特莫名其妙:三海草把植物挖空,往里面塞进另一种物质——某种大米和肉糜之类的东西做成的糊糊。
“这是食物?”
三海草扭头看看她,神情专注。“现在还不是。要等上一个小时才能吃。你需要我?”
“我需要神经外科医生。”玛希特说,“如果这颗星球上存在这种医生的话。”
“你决定做?”
“我决定试试。”
三海草点了点头。“唯一市里什么都有,玛希特,只是名称有所不同。问题是,我完全不知道该去哪儿找这样的人,愿意——而且能够——切开你的大脑。”
十二杜鹃花在另一个房间叫道:“你是不知道,芦苇,但我跟你赌,你肯定能找到某个知道的人。赌什么都行。”
“别偷听了,到这儿来。”三海草喊道。十二杜鹃花出现在门口,被三海草狠狠盯了一眼。“你倒说说,我去哪儿找这么个人?我可不想让我的大使死在手术台上。”
“你们俩去见科学部长,我呢,我要通过非官方渠道找个人。”十二杜鹃花洋洋得意,“我在信息部的职位跟医学院联系密切。现在,你是不是很庆幸能把我拉进来?”
“没错,”三海草说,“庆幸的原因有好几个,其中之一就是能把你的公寓当作安全屋……”
“你喜欢我居然只因为我的财产啊,芦苇。”
“还有你跟宫廷与信息部之外的人的密切联系。这也是理由。”
“只要你愿意,你也能结交。”十二杜鹃花小心道,“可惜你一直没兴趣。”
三海草叹了口气。“花瓣,你知道这事不妥。在过去,这事不妥。”
“为什么?”玛希特发觉自己脱口而出。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阿赛克莱塔跟宫廷之外的人结交,这事会不妥。
“因为我会把他们视为有用的物品,玛希特。”三海草语气尖锐,带着自嘲,“仅仅是有用的物品而已。花瓣在外面有几个真正的朋友,其中某些人,我很可能迟早会因为‘反帝国’罪举报他们——等合适的时机来临,或者对我有利之时。”
“你总是对自己这么严厉,”十二杜鹃花道,“说自己只有虚荣的野心之类……”
“我知道我同理心不够。”三海草答道,“但我们现在说的是你。”
十二杜鹃花叹了口气,笑了,黑眼睛睁得很大。玛希特忽然明白,这个话题,已经在他们两人之间讨论过一百次,决定搁置争议,让这话题成为两人友谊中不轻易触碰的部分。三海草不过问十二杜鹃花在宫廷之外的事;十二杜鹃花也不让他的——反帝国的古怪医学界朋友——涉及任何与三海草相关的政府事务。两人都知道界限,清楚界限划在哪儿,并且牢牢遵守。玛希特方才的请求,会让两人之间的所有界限变模糊。他们俩很清楚这一点,却心甘情愿。
玛希特只愿自己别辜负这两人的信任。(只愿勒赛耳别辜负这份信任——她的爱国之心又上来了,简直成了莫名的条件反射,她忍不住——但她清楚,她的两位阿赛克莱提这么做,并非为了勒赛耳。)
“好,好,”十二杜鹃花说,“说的是我,是我有多能干,给你多大的帮助。明天你去会面,我来搞定这事。”
穿越唯一市越来越困难,即便在第二天一大清早也一样。玛希特跟三海草一出了十二杜鹃花的公寓,上了回程的地铁,就几乎可以肯定,她们正被人跟踪。跟踪她们的不是金面罩光照,而是影子——身着灰衣、幽灵一般的人。是“雾”——这是十二杜鹃花对司法部下属调查队的称呼。如果跟踪她们的真是“雾”——如果她们真被人跟踪——这名字可谓恰如其分。
或许一切都是她的幻觉。以她目前的处境——遭到多股势力的追捕——出现被害妄想是很正常的。勒赛耳的心理学课上教过这一课,玛希特越来越觉得有道理。另外,地铁的半数线路都延迟或彻底停开,愤怒的上班族对安全感和愉悦心情毫无帮助。六角宫殿区跟唯一市其余部分的分界处真的出现了“边界岗哨”。昨天,玛希特、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离开被光照没收的罪案现场公寓时,岗哨还没出现。此时,光照已经站成了一行,检查每一个泰克斯迦兰人的云钩,核实身份。光照身后是唯一市本身闪闪发亮的玻璃和电线墙,唯有获准的访客通过时,玻璃墙才会缓缓升起。玻璃墙的威胁从未如此直接。
玛希特身上携带着勒赛耳来的密信。密信藏在新洗干净的衬衣底下,用弹性运动绷带缠在肋骨上。绷带是十二杜鹃花回宫殿区寻找黑市神经外科手术大夫之前,从家中某个抽屉底里翻出来的。十二杜鹃花喜欢玩某种有球有网的团队体育运动,在运动中曾受过伤,所以才买了绷带。他们三个在花园睡觉的时候,收到过这种运动比赛的宣传单。虽然十二杜鹃花谈起这种运动就刹不住——从前他还加入过校队,一周打一次比赛——让玛希特耳朵起茧,但这不要紧。要紧的是,绷带正好能用上。此刻,她觉得自己仿佛偷运机密过敌线的特工——说起来,这本来就是她的机密,合法、合情、合理。
“我们会不会被捕?”玛希特问道。
三海草压低了声音,用不合时宜的欢快语调道:“现在不会。”三海草一身整洁的信息部制服,看着就像一把极为锋利、精确的尖刀。如果没有她,玛希特真不知该怎么办。
“现在不会,什么时候会?”她带着苦笑和自嘲追问。这时,两人已经来到金色面罩组成的围墙边。三海草介绍了自己和玛希特,态度轻松,毫不做作——怎么看都只是文化联络员协助自己的大使过关。光照问她要云钩,她摘下云钩递上。光照问她们俩去了哪里,她如实回答,毫不隐瞒,光明正大地告诉对方:她们在她的前同班同学兼好友家中过了一夜。
玛希特又开始琢磨:不知光照与唯一市是否同属某个巨型意识;面前这个光照,是否正把同伴光照在玛希特公寓中的发现纳入考虑范围。无论如何,这个光照费了不少时间思索。它抬起头,朝玛希特和三海草身后望去——雾灰色的影子在金色面罩上一闪而过。不知光照在玛希特身后看到了什么,它一直抬着头,保持这个姿势,时间仿佛无穷无尽——终于它低下了头。或许,它刚才是在跟六伸掌的同伴商议。阴谋中的阴谋。她肯定得了妄想症。没人跟踪她们。科学部不可能跟战争部合谋推翻皇帝。街上也没有抗议游行者,九广场的炸弹不过是事有凑巧,不是针对她,而是为欧迪尔人抱不平,跟她无关——肯定是这样没错。
光照挥手让她和三海草通过。准许来得太突然,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肾上腺素突然下降,让她起了鸡皮疙瘩,又冷又热,在脊柱上下窜动。唯一市内墙上的门打开,两人穿门而入,就像爬进了怪兽的嘴里。身后,门再度合上,让玛希特想起空间站里的某种害兽,这种害兽嘴里长着圆形的牙齿,住在壁管狭缝里,靠吞食电线外的绝缘体为生。
白天的宫殿区比唯一市其他地方都安静。因为围墙。围墙把目力可及的骚动迹象都隔绝在外。两人轻松走到了科学部。一路上,空气中照常充满了泰克斯迦兰的花香,胡椒般刺激的浓厚白麝香,阳光清冷。但玛希特的心却无法平静,跳个不停。
“我非常、非常希望我们能安全出来,没向谁宣战,没跟谁结盟,你也没被十珍珠手下最好的普罗托斯帕萨绑架去做大脑实验。”三海草道。
“我能保证不会宣战。”玛希特抬头看着科学部银色钢制的花朵形建筑,回答道。花朵中镶嵌着珍珠浮雕装饰,能看出亚原子微粒的痕迹——那是蛋白质的形状。“我没这个资格。”
“很好。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科学部里,想求见部长,也得经过一整套泰克斯迦兰宫廷政治手续。玛希特对此已经了然于心。三海草亮明身份,确认与十珍珠的约定。玛希特指尖按着胸口鞠躬,身体弯到某个感觉合适的角度——这种感觉究竟来自自己,还是来自亚斯康达闪烁不定的存在,已经不重要了。
她跟三海草被人护送到某个没有窗户的会议室。室内,毫无特色的浅色椅子围着毫无特色的浅色桌子,整个房间毫无装饰,只有电灯开关下的墙上环绕着一圈跟外头一样的低调珍珠镶嵌带。两人在此等候。
三海草用指甲笃笃桌子。这是紧张的姿态,玛希特从没见她做过。至于玛希特自己,她发现自己正下意识玩外套内袋中的亚斯康达活体记忆制造器,很难忍住,不得不一再告诫自己别动。她总觉得,但凡自己吸气太重,衬衣底下的缠着密信的绷带就会断开——尽管呼吸时绷带并没发出任何声音。终于,十珍珠从会议室门口走了进来,让她松了口气。他来了,她就有事可做,谈话可以开始了。等待不算——此刻不算是工作。根本不算。
“部长。”她站起身迎接。
“大使。很高兴见到你。我听说你失踪了。”
啊。上次的戏,还得继续演下去,好吧。也对——上次见到十珍珠时,她故意装傻骗了他,好让出席皇帝诗歌朗诵比赛宴会的新闻媒体有东西可写。这回她离开宫殿,不知十九扁斧会编出些什么来。她只能见招拆招了。
“这段时间,我一直对自己所在何处清楚得很。”话一出口,她就明白,自己上回用的“野蛮人乡巴佬”面具没法再用了。无所谓,反正烟幕弹也毫无意义,从前没起效,现在更不需要。至少有两个人企图杀了她——一个用毒花,另一个则在她公寓中埋伏。“野蛮人”这个面具——故意装出来的面具,就像盾牌——没能保护她,她不如做回政治权谋家,反正一样危险。现在面对科学部长,她可以实话实说,做一个聪明的野蛮人——十九扁斧就这么说过。
十珍珠礼貌地笑出声来。“我相信您一定清楚。这样的说法真有意思。大使,我能帮您做什么呢?”
跟十珍珠定下会面时,她本想问出:亚斯康达是否明确表达过把活体记忆技术卖给泰克斯迦兰的意愿,这才追着科学部不放——但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亚斯康达已经死了,而他出售技术的对象则是皇帝。她现在更想知道的是:十珍珠支持哪一位继承人,以此弄清楚他跟兼并勒赛耳的企图是否有关,以及她能否设法让他赞同反对兼并。
“我并非有意提及不愉快的话题,”玛希特开口道,句中需要多少时态,就用上多少时态——她没必要再跟部长装傻了。“但我很想知道——为了我自身的兴趣与健康,相信您能理解——在我前任死去的那一夜,您跟他谈了些什么。”她感到,身边的三海草坐直了身体;这话题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十珍珠交叉十指。十根手指上的戒指,即便在苍白的荧光灯下,也闪闪发亮。“您是担心自己会犯同样错误吗,大使?”他问道,“您的前任误食了某些——令人不快的东西,仅此而已。只是一起偶然的不幸。我们的谈话话题与他的饮食习惯毫无关系。我相信,只要谨慎些,您一定能避免误食此类食品。”
玛希特咧开嘴,露出全口牙齿微笑。野蛮,但不退缩。“没人提到他究竟吃了什么。”她说,“真是有趣的忽略。”
“大使,”十珍珠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就像在哄她,“您有没有想过,这种忽略或许是有理由的?不提这个,我们还有许多建设性的话题可谈。比如,用水培作物供养人口方面,小国与大国有何不同。勒赛耳和泰克斯迦兰有许多值得互相学习之处。”
愤怒于事无益。玛希特告诫自己。愤怒只会让她语塞。明知如此,她心中的怒火仍然升腾起来,就像在八圈环办公室里一样。
玛希特盯着十珍珠的脸。“十珍珠,我想知道,为何我的前任在你的照料下死去。”这不完全是指控(不算是直接的指控)。三海草把手放在玛希特的膝盖上,给她温暖和警告。
十珍珠叹了口气,充满无奈,像是做好觉悟,要完成某件必需的不愉快之事,像是要处理腐烂的垃圾。“阿格黑文大使的举止和提议十分不合适。当时举行的是一次十分文雅的餐会。在餐会上,大使宣称:他随时准备用某种技术冲击泰克斯迦兰市场——这种技术会影响我们社会的正常运行。我们给了大使好几次机会撤回前言,他却置之不理。而且,他似乎已经腐蚀或影响了我们伟大光明的皇帝陛下。所以,作为科学部部长,处理他这样的威胁,是我的责任。”
“这么说,是你杀了他。”三海草竖起了耳朵。
十珍珠不动声色地看着三海草。“鉴于目前形势,”他对着玛希特做了个表示包围的小手势,先把她划入泰克斯迦兰外交事务的范围,包括在内,接着又跟她划清界限。“我觉得没有否认的理由。他临死时,我没有插手急救。如果达兹梅尔大使想以‘医疗失误’之名对我启动调查,我想司法部一定会支持她的请求。”
唯一市与政府的两日动荡,难道竟让玛希特的影响力如此一落千丈?十珍珠不仅大胆到当面承认除掉了政治对手——“没有插手急救”是说给三海草精通法律的耳朵听的,玛希特很清楚其中含义——还确信玛希特没有任何宫廷后台,没人能对他施加任何惩罚?很明显,十珍珠相信,无论谁继承了皇位,科学部都不会受到追责。
还有一件事同样明显:没有了亚斯康达·阿格黑文和他承诺的技术,六方向不会再保护勒赛耳空间站及其公民。玛希特对他来说毫无用处(除非她打算用同样的不道德机器冲击市场),充其量不过是泰克斯迦兰边境地区卫星小国的大使。
就像三十翠雀花在诗歌朗诵会上说过的——她当时还不懂其中含义——皇帝跟亚斯康达之间的“交易取消”。
她控制住自己,让音调平稳,词汇完好,发射出一颗试探性卫星,进入谈话的轨道:“部长,我不会去司法部。如果我需要建议,我会从皇帝的伊祖阿祖阿卡那儿开始。我曾在那里求得安全。”
“是吗?”十珍珠说,“我很高兴。这是个变化。”
“真的?”玛希特接口,等待十珍珠进一步说明。此刻,她渐渐感觉出:十珍珠想多说话,想用这些话剥夺她的还手之力。三海草的手指紧紧捏住她的大腿,快把她的腿捏青了。
“当时,你地位崇高的女主人,十九扁斧阁下,看到了我所做的一切,并且袖手旁观。”十珍珠说,“那次晚宴中,我或许是维护了本部及全帝国的利益;但这一切都是她默许的。”
玛希特心中冰凉,清如明镜。她记起十九扁斧一边喝茶,一边说“他从前是我的朋友”,记起体内神经生化系统对她的本能熟悉感——那时亚斯康达想留在她身边,享受一起度过的时光,同时感受到挑战和安全。玛希特记起十九扁斧在办公套间走廊里看着自己,看着自己捡起毒花,低下头,仿佛想要嗅闻。当时,她完全可以留在走廊上,穿着她那白色套装,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绝不插手——
但她插了手。不知为何,她对亚斯康达见死不救,却救了玛希特的性命。
“感谢您的警示。”玛希特终于说出口。她咬着牙说出违心之言。这还不够,还得继续。她得表现出颤抖、困惑与不安。(她的确感到不安)。“我也遇到过某些不愉快的事件——有一朵带毒的花送到了我门口——您觉得——”
“我,”十珍珠打断她的话,“不会接受鲜花谋杀的构陷。我是个现代人,科学部也不是只有植物学一门学问。”
“我们并不打算暗示,”三海草说,“科学部只有植物学一门学问。”
三人沉默。沉默仿佛无穷无尽。玛希特不知道谁会首先打破沉默,不是大喊,就是歇斯底里大笑。
“那么,您打算暗示什么呢,大使?请记住,我没有派人送毒花除掉你。”十珍珠终于打破沉默。
“您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处境。”玛希特说,“等局势稳定,如果我们还有话题可交谈,我会再联系。水培作物。我会记住的。”
撂下这句话后,两人结束了与科学部长的会面。打完这一仗,两人都十分疲倦。三海草带着玛希特去了餐馆。玛希特只是象征性地抗议了一句——上次我们去餐馆,就遇上了国内恐怖分子袭击——三海草回复这次我预定餐馆的时候,没人知道我们在哪儿,不会有事。于是,她们坐进了灯光昏暗的宽敞室内,缩在包间里的墙边,让陌生人给她们俩上菜。
上汤时,玛希特脑子里短暂转了转“中毒”这个念头,接着决定此刻她不在乎。
“真的,我觉得你干得真不错。”三海草一边说,一边从食物上切下一片薄薄的肉,盘中餐像是一整只动物的半个身体。玛希特闻着香味,馋得不行,同时也吓得不轻:三海草的食物中含有大量的血液,不可能是实验室培养出来的。那曾是一只活生生、会呼吸的动物。三海草正一口一口把它吞下肚去。
“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办——他承认了谋杀亚斯康达,同时却又明确告诉我:没有人会在乎,一个人也没有。”玛希特说。
三海草用一大片紫色的花瓣包住肉片。她点了一叠这样的花瓣,把它们当作面包用——裹起盘中肉片,送到嘴里。“你可以哭泣,”她说,“发誓报仇,然后尝试立即使用暴力。”
“我不是史诗中的英雄,三海草。”玛希特回答道。说出这话,她一方面觉得羞愧,没法跟史诗英雄相比,一方面却又痛恨自己的羞愧。再经历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周后,她不该还想朝史诗中的泰克斯迦兰英雄看齐。
裹着肉的花瓣沾了沾某种深绿色的酱汁——既是调味料又是黏合剂,接着送进三海草嘴里,她开始津津有味地咀嚼。三海草一边嚼一边说:“我已经说了,你干得很好。别再自责了。我不清楚你接下来的计划,不过,刚才的会面你真的控制得很好,就像生在宫廷里的人,至少像个受过训练的阿赛克莱塔。”
玛希特脸红了。“谢谢你的夸奖。”
两人无言——三海草微笑,眼睛睁大,眼神温暖同情。玛希特觉得自己的面颊羞得通红,红得就像花瓣,也像三海草吃的肉片——这种沉默仿佛带上了电火花。玛希特咽了咽口水,打算没话找话。
“撇开谋杀坦白不说,”她开口道——三海草闻言正了正身体——玛希特松了口气。她们得先干正事。“十珍珠对水培作物的兴趣太露骨了。我们的水培法是很好,但要喂养一整颗星球还不够。我想不出他为什么想谈这个。除非,唯一市的食物种植算法出了严重的纰漏……”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觉得这事有蹊跷。“就跟安保算法一样。”
“你说的是唯一市袭击市民事件吧,就像我在中央九广场上的遭遇。还有光照行事怪异——如果光照行事真有怪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