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亚奥特莱克开始讲话了。调响点。”三海草说。
亚奥特莱克的声音十分洪亮。一闪电并非演说家,但他擅长让话音远距离有效传递。玛希特能够想象身为他手下士兵的感受,听着他坚定、准确的发言,看着他无比急切与担忧的神情,她能够理解为何士兵们情愿跟着他,不惜反抗曾发誓效劳的皇帝。
“即便在轨道上,即便我的飞船‘二十光辉日落号’刚从欧迪尔星系胜利回到世界中心,我也注意到了世界珍宝的街道上沸腾的骚乱与不安。”亚奥特莱克说。随着话音,负责广播的八频道!工作人员配合地切入抗议游行的镜头。玛希特认出了十二杜鹃花窗外的街道,时间就在几小时之前。不知摄像机当时摆在什么地方,此时又有多少人正跟她一样,看着这些镜头。玛希特再次琢磨起唯一市的算法,头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不论任何算法,都必然带有设计者的意图。无一例外。算法总会带有当时的设计意图,无论这个当时有多久远。人类设计某个算法,必然出于某种理由;随着时间流逝,这个理由可能会演变、隐蔽或改变,但必定存在。十珍珠的算法控制着唯一市;这算法当中必定埋藏着十珍珠当初的兴趣和利益。受算法控制、设计来回应泰克斯迦兰需求的唯一市,不可能不受泰克斯迦兰人欲望的影响,这种欲望会被机器学习所放大、扭曲。(十珍珠算法控制下的唯一市,会突然启动,反抗十珍珠指定的某人——如果十珍珠真的跟战争部合作,而战争部已经……完全受到一闪电的控制,跟科学部达成了某种协议?)
新闻里出现的,不止窗外这条满是愤怒的泰克斯迦兰人的街道。显然,这个区域爆发了多起大规模和平抗议示威游行,每一处,摄像机镜头都准确捕捉到了示威者肩上别着的紫色飞燕草。
这样的镜头,说明八频道!经济与政治肯定不是三十翠雀花的属下。同时,一闪电的反抗议演说还在画外音中继续,声音铿锵有力:“我和我的同袍门——跟他们一同为泰克斯迦兰服役是我的荣耀——十分同情世界珍宝的人民渴望和平与繁荣的愿望。但是,凭借我们高于你们的位置,我们看到了你们的眼睛看不见的东西:你们全心全意的渴望,被联合继承人三十翠雀花自私地利用了。”
三海草从齿缝里倒抽一口冷气,发出尖锐的嘶嘶声。此时,一闪电抓准时机,暂停演说,给震惊的观众留出消化的时间。
“联合继承人不在乎战争,也不在乎和平!”一闪电吼道,“联合继承人只在乎利润!如果我们的战争指向别的区域,他根本不会赞同或资助这些抗议活动——可惜,目前的战争区域威胁到了他的利益!”
“好了,快说说,到底怎么威胁他的利益了,别卖关子。”三海草轻声道。玛希特偷偷瞄了她一眼,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面容激动,眼睛闪亮。
“——在这个象限中,有一个名为勒赛耳的空间站。这是个不起眼的独立国家,大多数泰克斯迦兰人民都不知道。这个空间站,一直为三十翠雀花提供非法的、不道德的神经增强技术。我只能推测:兼并这个空间站,会切断他的秘密供货渠道。因此,他不得不利用我们为之服务的人民反对战争的高尚动机,掀起内乱。”
“这就有意思了。”三海草呼了口气,十二杜鹃花同时关闭了全息屏。
“这就麻烦了。”他说,“他说的是真的吗,玛希特?”
“据我所知不是。”玛希特回答。她没法想象一闪电为何认定想要活体记忆制造器的是三十翠雀花,而不是六方向。更奇怪的是,一闪电怎么会知道活体记忆制造器的存在?难道纯粹是出于宣传目的的诈唬?她叹了口气。“这确实是个该死的麻烦。据我所知根本不够有说服力。”
十二杜鹃花重重坐在她对面。“据你所知,阿格黑文大使有没有向三十翠雀花提供……非法技术?神经增强装备?不道德技术?你不知道的究竟是哪一部分,大使?”
突然,玛希特感觉怒气冲天。她烦透了从区别细微的泰克斯迦兰语汇中寻找辨别何时的词,烦透了费力重组句子的重点以求精确表达,烦透了拼命回忆跟三海草说的话,跟十二杜鹃花说的话,还有只留给自己的秘密,以免混淆。
(皇帝问她:还有谁能保证八十年的和平?她腹内一阵恶心,越来越发现自己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看看三位继承人的现状,看看他们如何一意孤行,不惜将唯一市人民拖入毁灭和暴力,只为了自己高升。)
牙齿咬得太紧,紧得她下巴都疼。“据我所知,阿格黑文大使没有为三十翠雀花提供任何此类物品。还有,我不太确定,在泰克斯迦兰,到底什么算是不道德——为什么神经增强设备会让你们这么反感?”
“这么说,他确实提供了,只是没给三十翠雀花!”十二杜鹃花叫道,就像满意地拼出了逻辑拼图。
“只是答应提供。”玛希特无奈道,“这一点倒是对我有利,给我提供了谈判的筹码。要是他死前已经把东西送了出去,我手里就没有任何筹码可用了。”
“玛希特,”三海草插话道(此刻她还能这么镇静,真让玛希特不舒服),“你跟光明皇帝陛下的谈话内容,我能隐约猜到一点了。”
“什么事都瞒不了你,对不对?”玛希特说。她真想把脑袋搁在十二杜鹃花的桌子上,前额在桌子上重重撞几下。
三海草轻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接着耸了耸肩。“我是你的联络人。理论上说,我们之间不该有任何隐瞒。我们得一起解决问题。”
“一定得解决吗?”玛希特绝望道。忽然,她发现三海草的脸部肌肉做出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勒赛耳微笑,露出了牙齿。她自己的脸也情不自禁地回了一个微笑。于是,她又问了一次:“什么样的技术才叫不道德?如果不隐瞒,就把这一点告诉我。”
“很少有不道德的技术。”三海草开口道,“亚奥特莱克的受众都是些非常传统、讲究法律与秩序、每年春天都参加胜利游行的人。不过,玛希特,你的活体记忆制造器,有一点让人不安。如果一样技术或药物能让一个人达到自己原本达不到的智力水准,我们对这种技术或药物便会心存芥蒂。”
“你参加过考试,对不对?”十二杜鹃花问道,“帝国能力测试。”
玛希特点点头。她是参加完似乎永无尽头的活体记忆能力测试后,才参加了帝国能力测试。跟活体记忆能力测试相比,帝国能力测试让她心情愉悦。帝国能力测试全是泰克斯迦兰的文化、历史和语言,她参加这个测试只为了自己,而且还怀着将来某天能赢得去往帝国中心签证的希望。
“我们泰克斯迦兰人的自我,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所能记住、背诵的东西。”三海草继续道,“我们是一首首短诗和长篇史诗塑造出来的。所以,神经增强设备就是作弊。”
“所以,在能力测试中使用增强设备是非法的。每隔几年就会有这样的丑闻……”
玛希特很难把活体记忆——多人的融合,一代代记忆和技艺的留存——跟考试作弊画上等号。“没那么简单吧。作弊是非法,可要说不道德……”
“装扮成你不可能企及的人物,这是不道德。”三海草回答,“就像偷偷穿上别人的制服,或者念着第一位皇帝在《立国之歌》当中说过的话,却暗暗盘算背叛泰克斯迦兰。这种不可调和的滑稽并列是错的。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才能确定你是你?怎么才能确定你清楚自己打算保留什么东西?”
“你们给死者体内注入化学药物,不肯让任何东西腐烂,无论人、思想还是——糟糕的诗句——哪怕在韵律完美的诗歌当中,也会有几行糟糕的诗句。”玛希特反驳道,“请原谅,关于‘企及’,我跟你的想法不同。泰克斯迦兰总在效仿死者,而死者本应长逝。”
“那么你呢,你是亚斯康达,还是玛希特?”三海草一针见血。这问题问到了点子上:没有了亚斯康达的活体记忆,她还是亚斯康达吗?
玛希特·达兹梅尔到底是否还存在?身处泰克斯迦兰城市,浸淫与泰克斯迦兰语言和政治,就像装上了不合适的活体记忆。记忆和经历的触须长入了她的身体,就像某种飞快生长的真菌的入侵。
“三海草,泰克斯迦兰语中‘你’的概念,真是非常宽泛。”这句话,在这一切混乱局面开始之前,她就对三海草说过。
三海草一摊手——这是紧张和悲伤的姿态。“不一定啊。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空间站语的‘你’概念更宽泛。”
“否则,一闪电在八频道中的小小表演就不会起效。”十二杜鹃花补充,“光是暗示三十翠雀花利用人民实现自己目的还不够。还必须让人们怀疑他的目的本身——腐化的、可悲的目的。任何需要神经增强设备的人,都不配做皇帝——”
“我想,”三海草说,“我们是免不了一场内战了。”
突然之间,她用手按住了脸,仿佛想阻挡夺眶而出的泪水。
十二杜鹃花把三海草带出了房间。玛希特能听到他们俩在厨房角落那儿发出的声音,轻柔地高低起落。她从没见过三海草如此方寸大乱:自己有生命危险的时候没有,跟玛希特这样惹人不快、行事异端、令人沮丧的人一同工作时没有,就连遭受电击休克后也没有。她仿佛过度暴露于辐射之下的金属,已经一点点变脆,此刻突然彻底崩溃:三海草本人了不起的分析能力,让她看清楚了玛希特业已了然之事:泰克斯迦兰正徘徊在内战边缘,正打算自己吞噬自己。
玛希特觉得,通过类比和自身的渴望,她能理解一点儿三海草的感受。对她而言,“泰克斯迦兰并非永恒不变、不可抹消、永远存在”这念头,也很难接受。而她不过是野蛮人,来自异乡的微粒,一个爱着(爱着?现在还爱着?)帝国文学和文化的生物。这儿不是她的家。这世界对她的意义,跟对三海草的意义完全不同。她的泰克斯迦兰不过是真实帝国的扭曲影子,就像沉重的物质造成宇宙时空的弯曲。
方才,三海草的眼泪从指缝中滴下,让玛希特非常难过。她很庆幸有十二杜鹃花在。他护送三海草进了厨房,给她倒水,还能借着多年的友情给她安慰。此时,玛希特一人独处。她趁机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摸出从公寓中偷拿出来的战利品:一卷伪装成缩微信息条的纸,里面有来自勒赛耳空间站的消息。此外,还有亚斯康达的活体记忆制造器。
她把东西放在面前的桌上。两样东西都不及她的大拇指长;一个是银灰色蜘蛛似的机器,装着亚斯康达·阿格黑文;还有一卷灰色细卷,用红蜡封住,贴着红黑相间的标签,说明这是来自世界之外的通讯。玛希特用大拇指指甲小心地划开封蜡,剥下一层薄薄的蜡皮。封蜡基本上只有象征作用,并不能真正起到保护信息的作用:如果某个邮件所官员想偷看,完全可以打开封蜡,读完信再重新封好,丝毫不留痕迹。既然封蜡只是隐喻,她能依靠的只有泰克斯迦兰人对隐私和财产不受侵犯的信念,以及——
勒赛耳的加密系统。
展开纸卷之前,她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动作:大拇指指甲轻轻滑过亚斯康达活体记忆制造器的金属表面,抚摸着曾连接他身体、居于他体内之物。中央的长方体小块,色调泛灰,就像被腌过。长方体的每个角都延展出又长又细的丝,这些是侵入他脑干的分形枝干。看着这东西,她的颅骨底部、安装着活体记忆制造器的地方也疼了起来——感同身受。
这也是勒赛耳加密系统。没人能得到机器加密记录下的亚斯康达,也没人能得到里面的知识。那里有她一直缺少的十五年。哪怕她脑中的亚斯康达还能正常运转,这十五年的知识积累也是空缺。她真想念亚斯康达。
(她会喜欢他?喜欢这个把勒赛耳的秘密卖给六方向的人?恐怕是的。只要能有真心诚意、绝不背叛的盟友,玛希特一点儿都不在意出售秘密这事。)
玛希特划开纸卷上剩余的封蜡,把纸摊平在桌子上,双手压住。
纸上的信息出乎意料。信息一眼看去没问题:字母文字书写的段落,用的是37个字母的勒赛耳文字,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会有这种感受,让玛希特十分吃惊)。开头第一段,在向她致意后,明确暗示道:接下来的第二段,用的是玛希特自创的替换密码,基于泰克斯迦兰的语法。让她忧心的是第三段:那一段用的是她完全看不懂的密码,这种加密方式她连见都没见过。
话说回来,信件用上不易破解的密码,她自己也是这么希望的。
“十二杜鹃花?”她朝厨房喊道。
“——哎,怎么啦?”
“你有字典吗?具体说,你有没有《帝国图形文字标准》?”
“人人都有《帝国图形文字标准》。”三海草回话。她的声音里只带了一点儿哭腔。
“我就知道!”玛希特说,“所以我才选了这本书——你有吗?”
十二杜鹃花从厨房出来,疑惑地瞄了一眼桌上的纸卷。“这是你们的文字?这么多字母。”
“这还多?《帝国图形文字标准》收录了四万个图形文字呢。”
“可字母文字应该简单才对。反正信息部的培训课里是这么说的。等等,我去拿字典。”
幸好他有。虽然随便找一家店也能买到,但目前唯一市局面动荡,总算可以省去寻找店铺的麻烦。
十二杜鹃花把字典砰的一声放在玛希特手肘边的桌面上。这本字典的抄本有整整四百页,一排排表格里都是语法和文字。“你要字典干什么?”
“坐,”玛希特说,“听我给你讲些勒赛耳的国家机密。”
他坐了下来。片刻后,三海草也出现了——眼睛还红红的——坐在他身边。
解密的时候还有观众——这事可不常见。但玛希特心里明白,她已经全心信赖面前的两人。他们待在她身边,保护她,为了她身陷政治与人身危险。再说,她也没有告诉他们如何解密,只说了用到哪本书。解密没花多少时间——这个密码系统原本就是她创造的,她自然知道如何解读。
通讯的第一段首先明确了这封信的寄信人——是达吉·塔拉茨。玛希特略有些吃惊:居然给她回信的居然是矿工议员,而不是继承议员阿克奈尔·安娜芭。不过,要是真如温楚秘密通信中的暗示,安娜芭是破坏活体记忆制造器、害她如今失去重要信息和盟友的元凶,或许塔拉茨已经——插手?截留了她的消息,并且亲自回信。
若果真如此,她就必须相信德卡克尔·温楚的怀疑——她丝毫不愿相信继承议员会这么做。而且,塔拉茨也不可能知道温楚发给亚斯康达的警告。塔拉茨可能知道跟自己通信的玛希特·达兹梅尔脑中的活体记忆亚斯康达·阿格黑文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但是,就算他能猜到活体记忆失灵,他也肯定想不到原因。或许,根本没人破坏,而是玛希特自己犯下的过错,跟遥远地方两位议员之间的争斗毫无关系。
玛希特决定只从眼前事实从发:达吉·塔拉茨想跟她说话,无论他是否知晓安娜芭的破坏——如果真有此事的话。矿工议员一直关注着国家防卫和自治,因此人们才投票给他。既然这封信出自塔拉茨之手,至少可以说明:泰克斯迦兰扩张战争给勒赛耳主权带来的威胁,已经受到了重视。
只从确凿无疑的事实出发,之后再思考“故意破坏”的可能性(要是目前的神经系统崩溃式故障并非她的错,可真是太好了——特别是,如果她真犯过错误的话——)。
玛希特把这一段剩下的部分一个字一个字地解码。信中确认收到了她的消息(一个字)——对她表示了感谢(另一个字)——接着指示道,目前的密码书不适用于接下来的段落,该段落包含有具体的行动指导,基于某个重要的信息——玛希特之前并非该信息的关系人,因此并不知晓该信息。(这些话一共用了六个字,最后那一个字意义极为含混,玛希特在书面语中从没见过。这个字的意思是“非关系人士之前不知晓的秘密”。泰克斯迦兰语里有这种含义的字,一点都不奇怪。)
“是,是,”她嘟哝道,“那我该怎么解密剩下的……”
三海草哧哧笑了出来。见玛希特抬头怒目而视,三海草抱歉地举起双手。“我喜欢看你工作,”她说,“你的动作很快,就连疑惑时效率也很高。只要你背出本季的流行诗,你蛮可以学一套真正的密码系统——我们的密码。”
“只要我想学,确实不难。”玛希特怒意未消,“但你们的密码也不是真正的密码,三海草。我是说——它们的加密级别很低。替代式密码,只要有个过得去的AI,加上知晓关键词——无论是字典还是诗歌,很快就能解开。”
“我知道,”三海草回答,“不是加密系统,我说的是艺术。你会很擅长这个。”
闻言,玛希特不知为何心中一痛,耸了耸肩,看向信中她唯一能懂的这一段的最后一句。
密码||安全保管/囚禁/锁住||(私人的/遗传的)知识(位于)||(属于)
最后一个词空间站语,非常清晰:亚斯康达-活体记忆
解密剩下段落所需的密码,还有“非关系人士之前不知晓的秘密”,全都位于亚斯康达的知识库里,玛希特脑中没有。达吉·塔拉茨看来是希望她能通过亚斯康达拿到这个密码。(这么说,他肯定不知道故意破坏的事,或者指望故意破坏没成功,希望她跟亚斯康达已经合为一体,哪怕连接两人的器械遭到破坏,也能拿到所需的密码。)
出故障的亚斯康达,半消失的亚斯康达,无论由于别人的蓄谋还是玛希特本人的神经系统问题,此刻都没和玛希特在一起。她没法联系到他。无论是空间站语,还是泰克斯迦兰语,都找不到恰当的咒骂词汇,以表达她此刻的愤怒。《图形文字标准》当中最粗鲁的字眼,也不够解气。她该怎么向面前的两位泰克斯迦兰人解释我弄丢了我自己的另一半,可我需要他?他们俩刚刚才向她解释过,亚斯康达这样的活体记忆是不道德的。她如何开得了口?
她绝望道:“我彻彻底底搞砸了。”说罢,等着面前两人的反应。
有反应了:十二杜鹃花面露忧虑无措,仿佛担心万一面前的野蛮人也哭了出来,该怎么办;三海草则不同。闻言,她面庞上的最后一丝痛苦神情应声消退,恢复了向来的坚定决心和全神贯注。
“有可能。不过,要是你告诉我原因,我或许有办法提供帮助,让砸碎东西的部分复原。”三海草说道。顿时,玛希特明白了为何“文化联络员”一职授予了三海草,而不是十二杜鹃花。成为文化联络员肯定需要经过各种能力测试,比如分析、时局洞察力、信息获取能力……还有决心的坚定程度。三海草不止前三项中得分高,最后一项的得分也会很高。
玛希特挺直肩膀,振作精神。如果她——还有勒赛耳空间站——想在六方向与继承者之间权力过渡斗争中毫发无损,就需要三海草愿意提供的所有“复原”帮助。
你瞧,亚斯康达,我也跟你一样,把性命托付给了泰克斯迦兰人。你当时感觉如何?
她意识到,方才这话的对象,不是沉默的亚斯康达活体记忆,而是死去的前任大使。除非她想办法连接活体记忆制造器中残存的亚斯康达烙印,那个从未使用过的幽灵,才能跟这位前任大使对话。
“我的意识中,本该有亚斯康达·阿格黑文存在。至少有他的某个版本存在。我脑中也有同样的活体记忆制造器。”玛希特用拇指和食指拾起桌上的亚斯康达的制造器,开口道,“我脑中的他,是十五年前的版本。确切地说,本该是他十五年前的版本——如果他仍然在我脑中的话。自从我第一天来到这里,看到他的尸体后,我脑中的亚斯康达就消失了。他——或者我——出了故障。”
三海草说:“这些我已经猜出来了,玛希特。”
“我可不知……”
“花瓣,你今早才加入我们。”
“你脑中真有那东西?感觉如何?”
他问这话,就像问烫伤起了水泡的人“疼不疼”一样,太荒唐了。
玛希特叹了口气。“十二杜鹃花,这跟我们目前的问题无关。不过,感觉通常不错,但目前它运转不良。我需要它正常工作——我需要亚斯康达。”
“原因跟你的加密信息有关。”三海草推断。
“因为亚斯康达脑中有密钥。我必须知道我的政府对我的指示。”
沉默片刻。不知三海草是否在等她做进一步的说明,再给些真正有用的信息,好提供文化联络员的帮助。可她已经没有进一步的信息了。只有这封信,玛希特本人,还有脑中空荡荡的带电寂静。
接着,三海草开口道:“这儿的亚斯康达,行吗?”说着她指指三人之间桌面上的活体记忆制造器。“我想,他肯定也知道。”
这主意让玛希特想起来就觉得脑后一阵疼痛:切开头颅底部的小小伤疤,新的机器放进粉灰色神经组织当中的沉重——过去经历的一切都得重来一次。
她用手掌握住被谋杀的亚斯康达·阿格黑文的遗物,仿佛想保护他,不让三海草敏锐的泰克斯迦兰双眼观察。
“……让我想一想。”她说。


第十四章
28. 撤离日: GIENAH-9(2)喧嚣战场,烟雾弥漫。镜头慢慢扫过横七竖八的尸体,尸体上都带着烧焦的伤痕,沾满泥土。镜头落在十三石英身上。他躲在翻倒的地面车后,意识模糊。镜头停留在十三石英身上,接着切换到:
29. 撤离日:场景同上,镜头中换成了九十合金。镜头后撤至九十合金背后,看着他们跪倒在十三石英身旁。 十三石英睁开眼睛,虚弱微笑。
十三石英(声音微弱):你回来找我了。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现在也一样。
(镜头转到九十合金的脸)
九十合金:我当然会回来。我需要你。除了你,还有哪个副指挥能在早饭前一个人赢下半场战争?(抽泣)我自己也需要你。你一直是我的幸运星。好了,我们该撤离了。我扶着你。我们回家。
——《九十合金》第15季最后一集摄影剧本
三号位:长镜头,卡梅隆船长站在舰艇的舰桥上,众人的眼睛都盯着他。船员们脸上表情不一,惊恐、渴望、不耐烦。卡梅隆正在跟自己的活体记忆商量(让色彩师强调他双手和头上的白色闪光)。他望着黑色空间中悬浮的敌舰,极其巨大、充满威胁、尖锐无比——这艘敌舰是三号位的焦点。
卡梅隆:当年,我还叫查德拉·马伏的时候,我学过如何跟埃博拉科特交谈。肯定会顺利。
——《冒险边疆!》插图本第三卷 。由勒赛耳空间站第九层的小小印刷商冒险/荒凉发行
玛希特当天傍晚一直在想这件事。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把沾了草汁的衣服洗掉,然后在全息屏上回放新闻中一闪电的讲话和抗议画面。玛希特不停地想啊想啊,配着军事行动和政治训诫的背景音,翻来覆去地品味这事,就像嘴里多了一处新伤,舌头总是忍不住去舔它。她把亚斯康达的活体记忆制造器放回了外套口袋,制造器的重量仿佛有节奏的钟摆,悬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