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杜鹃花手里的信息片像是新闻报道——有故事、图片、头条。十二杜鹃花的手指从上面抚过,文字随之而动——仿佛他拿着的是一扇透明新闻窗。玛希特在左下角瞥到一处小小的“重大消息”,看到自己名字以泰克斯迦兰图形文字的形式出现,翻译的音节跟她名字的正确发音相去甚远。标题大字:勒赛耳大使结交权贵,然后是:遥远的勒赛耳派来的新任大使,是否跟上一任大使一样,与光芒万丈的皇帝关系亲密?监控图片显示的确如此!监控显示,她在午夜时分,由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陪同,进入宫殿地……
“八卦消息。”玛希特说,“真让人开心。”
“不是这条。”三海草说,“这条倒没关系,反而对你的——名声——有好处。看看头条。那才是我想让你看的。”
标题大字:联合继承人八圈环发表声明,论及兼并战争的合法性
“哈,”玛希特说,“让我看看?没想到公开异议会从她那儿传来……”
十二杜鹃花递过信息片。玛希特读了很长时间。八圈环的声明很短,用无韵的政治散文体写成,援引了大量泰克斯迦兰历史先例,很难读。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八圈环是司法部部长。不过,盯着文本许久之后,玛希特终于开始明白她声明的重点。
当然,发动战争完全可以由皇帝决定。但是,法律规定,扩张战争必须在完全和平、安定的前提下进行。也就是说——如果玛希特对泰克斯迦兰法律术语的解读没错——必须在泰克斯迦兰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威胁时,征服舰队才能出发。“她暗示存在威胁?什么威胁?”玛希特问道,“还有,她为什么要暗示六方向此时没有能力指挥战争?他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吗?”他们不是盟友吗?
三海草耸耸肩,兴奋得就像收到了一件礼物—— 一个待解的谜团。“她没有明确说帝国面临直接威胁——虽然有谣传说今年会有某种异形生物入侵人类空间。她只是说:光明陛下并未证明帝国没有面临威胁。这是对他不作为的严肃谴责,不只是暗示他忘记了本该想到的事情这么简单。如果他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想不到,那么人们就会怀疑,他是否适合继续统治……”
“我不喜欢这种做法。”十二杜鹃花补充,“鬼鬼祟祟。”
确实鬼鬼祟祟。“是她召我来的。”玛希特说,“给你们补充一点信息:亚斯康达死后,是八圈环要求勒赛耳尽快派一位新大使前来。”
“是被谋杀后。没关系,我们都知道。”三海草说。
“被谋杀后。”玛希特改口,“无论如何,是她召我前来,现在又做出这种事。我想跟她见一面。”
三海草啪地一拍手。“好,”她说,“反正我们也没别的约会,最早也要等到明天,去跟科学部部长会面。而且你的公寓也回不去,我想你也不会再给伊祖阿祖阿卡打电话求助……”
“除非有个好理由,想洗澡和睡一觉可不算。”玛希特说,“这事晚上再操心。”
“那我们就直接走到八圈环的办公室去。”
“我们刚刚在花园里睡了一觉,现在又要闯进司法部?”十二杜鹃花哀叹。
“你可以回家,花瓣。”三海草回答。这话很像八圈环的含沙射影,话中有话:你可以回家,但你会让我们失望。
十二杜鹃花站起来,掸掸已经不成样子的制服。“我才不回家呢,我要看到底。哪怕‘雾’真来盘问我为啥溜进停尸房,也没关系。再说,他们也不一定知道是我。”
玛希特觉得,她们一行三人有够引人注目:两名信息部公务员、一个野蛮人,全身衣服皱巴巴,沾了草汁;其中一人因为跟十一针叶树的可怕粗针打斗,外套袖子撕开了大口子(说的就是她自己);另一个看起来就像在水景花园里躲了很久——而事实也确实如此(这说的是十二杜鹃花);只有三海草,虽然一身制服凌乱,神态仍然像是穿着最时尚的宫廷服装一般矜持。虽然衣着不整,她们三人还是顺利进入了司法部。十二杜鹃花的云钩还能开门——也就是说,尽管遭到司法部调查员的跟踪,但司法部并未禁止他进入。三海草带着两人,一级一级通过拦在八圈环之前的官僚(这是为了挡开从大街上直接闯进来的刁民),司法部的公务员们默默注视着他们,一言不发。
官僚系统为三海草让出路来,就像过度辐射下受压变软、变空的塑料。不对劲。他们在这幢针尖长矛似的大楼里,前行得太容易了。
玛希特想说,她有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似乎正跟着三海草踏进陷阱里。但她没说。她怕一旦说出口,陷阱就真的发动,一千根针尖般锋利的司法尖牙就会戳向她们……
或许,八圈环已经等她很久了。(十九扁斧曾经暗示过——那时候,她建议玛希特去问问,到底是谁召她前来。当然,她不能全盘接受十九扁斧的判断,必须保留自己的意见——)
电梯带着三人越过最后几层,朝八圈环的办公室升去。电梯是半透明的红色水晶制成,像一艘种子艇。这儿的空气特别安静,仿佛带了电。玛希特忍不住盯着三海草的脸看:光线透过红色水晶落在她脸上,原本温暖的棕色皮肤变成了红色,就像在血里浸过。
“我们上来得太容易了。”玛希特说。
三海草脑袋往后一扬,动动肩膀。“我知道。”
“我们已经进了电梯……”
“我可以让花瓣按下紧急停止。不过,现在后悔有点晚了,玛希特。”
“显然,八圈环也想见我们。”十二杜鹃花道,“跟我们想见她一样。我不懂你为什么要紧张?”
“到头来,”三海草的声音干涩、轻飘,带着点歉意,“你总免不了做些别人想让你做的事,玛希特。”
玛希特身体中的一部分——潜心于泰克斯迦兰双重含义、出典、引用、暗藏动机的那部分——让她适合成为政治家的那部分,让她的外交和谈判能力测试一路绿灯、与亚斯康达相配合的部分——坦白说,也就是她体内邪恶的那一部分,悄悄告诉她:三海草完全有可能一直都在为八圈环工作。否则,她为何如此坚持玛希特来此见面——
即便如此,她会采取不同的行动吗?
应该采取。但她没有。再说,现在也太晚了。电梯门已经打开。
八圈环的办公室跟十九扁斧的办公室截然不同。十九扁斧的办公室一色纯白石英,像个工作室一样宁静;八圈环的办公室,尽管处于司法部大楼的最高层,却让人感觉憋闷,几乎幽闭恐惧。五边形的墙壁上,一列列排满了缩微信息和抄本,层层叠叠,一个架子堆了两层。窗户——五边形的每一边中央都有个窗户——都拉着厚厚的遮光帘,日光从窗帘底下溜进来,只射到一寸远处。房间中央坐着八圈环,就像AI的中央核心处理器——这就是信息网的心脏,盘踞在网子正中,缓慢跳动着。年迈的女人坐在办公桌后头,透明的全息屏仿佛高拱门,拢在她头顶。信息屏都是朝内的,对着八圈环的眼睛,为她送上十几个画面。玛希特只能看到图像的背面,有市景,密密麻麻的文字,还有像是二维的星图。
“早安,大使。”八圈环招呼道,“还有两位阿赛克莱塔。”
玛希特双手合十放在胸口,鞠躬。“早安,感谢您接见我们。”
八圈环的表情没有变化。她仿佛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平静的黑眼睛里既没有兴趣,也没有失望。“你来找我,这样省时间。”她说。
“我远道而来,原来应的是您的召唤。”玛希特开门见山。到这个时候,试探和伪装都已经没有了意义。她来这儿,为的是询问原因。两个月前,亚斯康达死后,八圈环发出紧急召唤,究竟是为什么?她为何急需勒赛耳大使?
“感谢勒赛耳及时响应我的召唤,”八圈环道,“这种合作精神让人赞赏,今后对你们的人民会有好处。我建议你们继续保持。”
这话听起来像是打发她走:噢,我已经不需要你了,你去负责让勒赛耳顺利并入泰克斯迦兰吧,做个模范野蛮人。她的空间站被吞并,还得乖乖地被吞并。玛希特才刚到这儿。这一周里,她在宫廷里到底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让八圈环觉得她没用了?之前,八圈环可是急着召唤她来啊?
难道她想要的根本不是她,而是亚斯康达——或者任何空间站人都行,只要带着活体记忆制造器,能拿来用——假设她真是皇帝的育儿室同胞,真的接受了亚斯康达的推销、希望六方向借助活体记忆制造器活下来,那么,她就会想要勒赛耳立即派出新大使,谁都可以,只要此人能弄到活体记忆制造器即可,或者体内装着制造器,能挖出来即可。
愤怒,仿佛遥远的巨浪,在她体内涌起。她感到全身冰冷。
“您今早在新闻中做的声明,”她忽然发现自己在说话,“似乎表明您并不赞成对勒赛耳的兼并。或者说,不赞成兼并本身。应该说,您的看法跟皇帝的决断正好相反。站在皇帝的角度,我觉得受到了冒犯——”
“——玛希特。”三海草提醒道。
“阿赛克莱塔,不用担心您负责的野蛮人出言不当。”八圈环说,“她的困惑可以理解。”
“您要求派一位大使前来。”玛希特说,“我想知道原因。除了可怜的合作,我还能为您做什么?”
八圈环仍是岿然不动,用让人无法忍受的平静摊开双手,放在桌板上。她的指节就像树瘤,肿得很大。玛希特没法想象她用这样的手指握笔书写。“大使,你在路上的两个月时间里,”她回答,“情势改变了。如果你以为我对你有特殊的期待,抱歉让你失望了。在目前的形势下,我对您没有任何期待。”
此刻,玛希特的自控力已经降到了最低点——比她在公寓里杀人时还低,比六方向的手碰到她的手、亚斯康达的神经生化系统在她体内腾起烟火时还低。绝望之下,玛希特问道:“您现在希望我做什么?”
她的声音听来就像哀叹,绝望得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忽然,三海草的手放在了她的腰上,细小的手指按住了她的脊柱。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不该说的话,赶紧闭上嘴。
“回去工作吧,大使。”八圈环道,“无论谁坐上太阳宝座,或者谁站在宝座之后,要做的工作都有一大堆。无论六方向是否真能打响战争,并以此引走一闪电;无论六方向的战争是成功还是失败,或者根本打不起来,或者军队指向某个你根本不在意的区域,勒赛耳空间站大使要做的工作都有很多。这些工作足以满足任何一位公民;也应该能满足你。”
电梯门在她们身后打开,三人返回。玛希特走进电梯,发现自己脚步踉跄,几乎站不稳。搭乘透着红色光芒的小房间下降时,一切都很安静,唯有她粗重的呼吸声。
她究竟错失了什么?情势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八圈环当初为何想要带着活体记忆制造器的人(假定这真是她急召勒赛耳大使的目的——这一点应该没有疑问,除了活体记忆制造器,勒赛耳并无其他特殊长处),现在又为什么认定活体记忆制造器已经没有了意义?
她注意到三海草和十二杜鹃花的脸,被透入电梯的光映红,两人都担忧地望着自己。玛希特明白,花园里三个小时的睡眠远远不够,她目前情绪不稳定,倍感孤独,她想要——想要亚斯康达。在唯一市,在泰克斯迦兰这部巨大机器的中心,她需要有人帮她一把。
玛希特坐在司法部外面的石质长凳上,双手捧着脑袋,听三海草与十二杜鹃花商量她的事。
“——我们没法回她的公寓——”
“芦苇,我知道你能依靠兴奋剂跟冒险的刺激,一连几天不睡觉,但我们当中也有普通人类……”
“我可没说她不是。在我看来她跟其他公民没有区别,请不要做其他暗示,这是对我和她的冒犯……”
“老天,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看来,你光靠工作、茶叶和虚荣野心也撑不住,你跟她一样失常……”
“你到底是来帮忙的,还是来骂人的?”
十二杜鹃花在玛希特身边长凳上坐下。她没有抬头。抬头太累,表示异议也太累。“去我家吧。”他沉声说,“反正我也彻底卷进这事里了。过去的六小时里,唯一市的所有监控镜头都拍到我跟你们俩在一起。我连一丝反驳的余地都没有。你索性去我那儿吧。”
沉默许久。玛希特望着阳光一点点挪过广场的地砖,反射出点点亮光。
“真是高尚的牺牲啊。”三海草终于开口。语中带刺,怒意未消,故意试探。
“或许是我想帮你,”十二杜鹃花说,“或许我喜欢你,芦苇,或许我是你的朋友。”
叹气声。玛希特看着水面。水面也泛出粼粼波光。仔细想想,从物理学的角度看,水和光的移动方式是一样的。都是涟漪。
“好吧。”三海草说,“好吧,我们去。不过,要是你那儿也埋伏着杀手,我就马上辞职不干,申请参军,去外行星打仗——那边比这儿还更安全。”
十二杜鹃花发出的声响不像是笑声;那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十二杜鹃花的公寓离宫殿区很远,玛希特从没去过。路上需要整整四十分钟。十二杜鹃花说,可不是每一个为信息部工作的人都能享受芦苇这样的优厚福利,总有人得从工资里付房租——玛希特觉得,他只是没话找话,说些日常,给自己找回一点普通人的生活。
远离唯一市的宫殿和中心区后,城市的风格也在慢慢转变——路边店铺越来越多,规模都不大,店内货物大部分都是加工后的食品。顾客来这儿购买从远方进口的有机食品(这些食品来自另一块大陆,甚至另一个星球),还有工匠的作品(既是对经典的模仿,又是一次性可抛弃的用品)。玛希特一行三人——一个野蛮人,两个阿赛克莱塔,全都衣冠不整,深入住宅区——她本以为这儿的泰克斯迦兰路人会盯着她们看,可是没有。泰克斯迦兰人的注意力全被自己人弄出的响动吸引了。
这儿人很少。玛希特还以为十二杜鹃花住的社区人本来就少,大家都上班去了,或者虽然花朵形状的建筑物又高又密,人口密度却不大;可是,十二杜鹃花的表情从温和平静变为困惑,继而越来越恐惧,推翻了玛希特的猜测。出事了。这儿的空气似乎带了电,让玛希特立即回想起餐馆爆炸案。她拖着脚步,跟着十二杜鹃花转过拐角。她从没这么累过。
三海草突然开口:“我们最好走另一条街,花瓣。这条街尽头有人示威游行。”
“我就住在这条街上。”
玛希特抬起头。原来人都在这儿。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堆,从各条人行道上走出,汇集到这条街上。男人、女人,还有一些被抱在怀里的孩子,举着标语牌,拉着紫色的横幅。人们脸上仍然是泰克斯迦兰式的面无表情,一脸专注,读不出心中所想。就连孩子们也没有吵闹。这儿的安静比吵闹更危险,仿佛一触即发。
“这些人不是一闪电的支持者。”她说,“除非在这三天时间里,公开拥立突然变得安静起来。”
“我们能从这些进行公开拥立游行的人当中穿过去。”三海草说,“只要我们假装喜欢有节奏的打油诗,跟着喊喊跟亚奥特莱克押头韵的句子……”
“这是政治。我原本以为我的社区对这种事没兴趣……”
“多长个心眼,花瓣。”三海草叹了口气,“你没查过这儿的人口组成吗?你住的是商业区。这些人都是——”
“——支持三十翠雀花的,他们还戴着花朵翻领别针。”玛希特插嘴。三人停了下来。游行队伍越来越近,就像真菌一样慢慢扩大。人们从四周一点点汇入,一同走在队伍里。玛希特认出,队伍中有一张标语牌,上面写着两句诗:有两样东西无休无止:星图,以及卸货/未出生的花瓣卷曲,包围着中间的空洞。
这是九玉米的诗句。这诗句曾让诗歌比赛现场的众人极为不安。
“对。”三海草赞同,“这个社区居民很富有,而他们的财富来源于外省贸易和制造业。这就意味着,他们喜欢三十翠雀花,三十翠雀花名义上是皇室继承人,但这些人却在这儿等着光照来逮捕和镇压,罪名是参与反叛性质的和平示威游行——和平示威游行与当今皇帝的意志相反。”
八圈环的社论也同样具有反叛性质,玛希特暗想。她觉得,自己已经弄明白了目前形势背后的一部分意图。两位皇室继承人想必是达成了某种协议:八圈环和三十翠雀花,一直在讨价还价,商议谈判。
两人合作,不仅攻击一闪电和公开拥立篡夺皇位的企图,还打算削弱当今皇帝的权威。一闪电是这场战争的总指挥,打算依靠这场战争提升自己的支持率;八圈环的社论则质疑了这场战争的合法性。而三十翠雀花的支持者和平示威,表明了公众对这场战争的厌恶。至于六方向,他已经开始丧失判断力,在并非完全和平的时代发动兼并战争——可能的外部威胁有:神秘的外星人,欧迪尔星系的持续动乱,导致唯一市民游行抗议。所以,六方向错误地理解了法律,这种错误不被人民认可,人民不想要战争……
司法部和三十翠雀花携手合作。玛希特能——几乎能——几乎能看到他们目标的轮廓。
只要她能恢复一些体力。
“十二杜鹃花,你的公寓有没有小巷后门?”她问,“我今天已经见够光照了,我想他们很快就会来这儿……”
一点不错,光照已经来了。于是三人拼命奔跑,就像有人追在后头似的。


第十三章
鉴于伊祖阿祖阿卡三十翠雀花对全泰克斯迦兰光明皇帝六方向的多年忠心侍奉,自第11纪第3年第1天9:30开始,伊祖阿祖阿卡三十翠雀花将被确立为联合皇位继承人,与联合继承人八圈环、联合继承人八解毒剂在地位与权力上完全平等。愿三位联合继承人一同稳步成长,志愿一致,在必要情况下共同统治……
——在中央七广场地铁站贴出的皇家通告,被红色喷漆喷上了粗糙的泰克斯迦兰战旗,战旗中央写着“一闪电”。光照巡逻队于249.3.11没收,预备销毁。
尽管对亚斯康达·阿格黑文的命运心存担忧,我们没有合理理由拒绝泰克斯迦兰派遣新大使的要求。我们需要在帝国发出自己的声音。况且,阿格黑文先生此前也一直疏于通讯汇报。我建议:进行广泛的能力测试,对象是报名的志愿者,也包括尚未进入活体记忆链、并且在泰克斯迦兰帝国测试中获得极高分数的年轻人,从中选出最适合的新大使人选,继承阿格黑文的活体记忆——我想提醒诸位,我们确实存有阿格黑文的活体记忆,虽然已经过时多年。
——继承议员安娜芭写给勒赛耳议会众人的内部备忘录,公开档案。
后来,等玛希特再度回忆这个下午,她能想起的只有一幅幅速写似的画面:一个个片段,互不连贯。在极度疲惫之下,时间本身似乎也被拉长扭曲。她对十二杜鹃花公寓的第一印象是墙上的各种艺术作品——来自世界之外的油彩、丙烯酸和水墨画,虽然都是大规模生产的复制品,但质量很高;她夸赞这些作品,十二杜鹃花微露赧颜,像是家中鲜有访客,很少听到此类夸奖;公寓中的淋浴水温很高,像针尖似的刺痛皮肤;泰克斯迦兰的香皂闻起来都是一个味道,像是某种不知名的花儿,香味有些刺鼻,但她已经开始慢慢习惯;他借给她穿的宽松裤子和衬衣,粗丝质地,太过短小,上衣袖子悬在前臂,裤腿悬在小腿正中;躺在宽敞的沙发上,感觉很怪;接着,一眨眼工夫,声音和物质现实全都消失,失去了知觉。
三海草的背压着她的背,她就躺在她身边;她双眼微睁,看到全息屏上模糊的动态画面,十二杜鹃花盘腿坐在椅子上,拿着长筷子,从某个塑料容器中吃面食,盯着全息屏;全息屏上放的是他家窗外的游行示威,示威已经结束,画面也经过了审查剪辑;远远传来玻璃破碎的响声;接着,有片刻时间,她再次沉入自己的意识深处、亚斯康达本该在的漆黑空间。
等她完全清醒,天已经全黑了。十二杜鹃花在桌子上睡着了,脑袋枕着手臂,身边还放着吃剩的餐食。全息屏还开着,声音已经调低,动态画面的光线映照在十二杜鹃花的脸上。玛希特小心翼翼地从沙发和三海草当中脱身出来(三海草还在熟睡;哪怕在睡眠中,她仍然脸色苍白,透着不健康的灰色。上次神经电击后,她有没有彻底复原?玛希特觉得肯定没有),走到窗边。窗外的街道已经安静下来,十字路口处还能看到光照金色面罩的反光。至少有四个,盯着这个安静的住宅区,既是警戒也是威胁。
餐馆炸弹。游行示威。新的骚乱。要是光照确实受一闪电的控制,那么,他们的出现便是这位亚奥特莱克在向国民展示:在日益紧张的局势下,在大众的不安和焦虑中,他一闪电才是唯一可靠的、维持秩序的力量。玛希特觉得这招很聪明。如果一闪电此时能留在唯一市,而不是外出打一场征服战争,以此证明自己继承皇位的资格,这一招会更加有效。不管怎么说,光照一再要求她投降,而且投降对象不是皇帝或唯一市,而是一闪电——这说明六方向控制泰克斯迦兰的力量,比玛希特预计的更加虚弱。六方向到底失去了多少力量?
之前她从没想过,但现在细细想来,泰克斯迦兰的皇位传承方式,是多么的野蛮——这个词,用在说泰克斯迦兰语的人身上,既有点可怕又有点刺激——史诗、谣曲中都是经过改编的美好故事,真实情况的确完全不同。通过拥立登上皇位的过程很残酷,那些人丝毫不在乎需要为此做出牺牲的人民和地区。
全息屏仍然播放着新闻。鲜红的图形文字在屏幕下半部分滚动播放,是一首朗朗上口的顺口溜:紧急注意!/重要的突发新闻你一定要知晓/就在两分钟后的八频道!
玛希特推推十二杜鹃花的肩膀,他猛地惊醒。“——怎么了?”他用手抹着脸,“啊,你醒了。”
“你的全息屏怎么换频道?”玛希特问。
“啊,你想看哪个频道?”
“八频道的重要突发新闻。”
“八频道是政治和经济频道——稍等——”他的眼睛在云钩下转动,微做调整,全息屏一闪,画面改变。
八频道!字样悬浮在右上角,重叠在某艘巨大飞船的舰桥图景之上:闪着微光的舰桥,冰冷的金属,黯淡的灯光,满眼钛和钢,金色的泰克斯迦兰战旗贴在背景墙上,上面的太阳光芒长矛分外刺眼。战旗前立着个黑肤男子,薄嘴唇,高颧骨,面色冷峻如石雕,仿佛生来只为攻击和战斗。他一身制服上缀满了表明地位的徽章,有奖章、勋章,以及代表军衔的杠条。
“一闪电。”十二杜鹃花道,“喂,芦苇,起来看这个……”
三海草撑起上半身,半边脸颊上还留着沙发靠垫的压痕,但眼神却全神贯注。“——无法在政府宣传时入睡。对,这不是我的个性。”她说道。
“确实不是十一车床的个性。”十二杜鹃花心领神会,调侃道。玛希特心中突然一痛:能有这样调侃的朋友多好。能有朋友——就像在勒赛耳那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