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某艘“升天节红色丰收号”规格的战舰,认定勒赛耳空间站所在的拉格朗日点还是空着更好,就算这间受保护的房间也会粉碎,化成碎片漂浮在太空中。她对记忆的干涉,她洗刷毒药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太迟了。


第十一章
毁掉我的是人类共性。我没法像一群埃博拉科特一样跑得飞快,四足着地,在追猎之下存活;但我懂得群体的本质,懂得群体依靠领头确定方向,在受到死亡威胁时会变成一个有机体。我之所以懂得,是因为这也是我自己的本质,是泰克斯迦兰人的本质(或许没法说是人类共同的本质):我们都在寻找共同目标,想让自己归属于某个盟誓团体。我对人类共性已经不再确信:我一个人生活得太久了。跟野蛮人在一起,我自己也正在变得野蛮。我梦见泰克斯迦兰长出了异形尖爪。我想,我的梦并非不幸,而是投射于前的欲望,是投射于将来的自我。是可能性的想象。
——选自《神秘边疆书简》,作者十一车床
禁止入境项目(勒赛耳空间站):未列入“个人效果(宠物及陪伴)”清单的动物;未经灭菌电子束验证为不具放射性的植物和真菌;未经包装的食物(经边境控制人员的允许,食物可在边境控制处灭菌消毒);任何能在空气中释放固体弹射物的器具;任何能释放火焰或可燃液体的器具;任何会释放悬浮微粒的器具(包括吸入性休闲品、艺人使用的‘烟机’、厨师或烹饪者使用的‘烟器’)……
——选自《海关信息数据包》,发送给欲在勒赛耳空间站停泊的飞船
黑暗中的唯一市让人汗毛倒竖。与其说是寂静,更像是“闹鬼”:宫殿地区的大街和深深的水培花朵池比白天显得更大,所有的建筑物看起来都像神秘的有机体,仿佛随时会呼吸或开花。街上行人很少,仅有的几个泰克斯迦兰人沉默无言,避开旁人的眼神,影子一般行色匆匆,忙着执行自己的宫殿事务。玛希特埋头跟着三海草默默行走。她疲惫至极,身上每个部位都在疼:胯部、手掌、脑袋(肯定是紧张性头疼,而不是某种神经事件的开端——几乎肯定)。
两人的脚步声在大理石地面上回响。勒赛耳没有这种无法逃离的黑暗,除了太空本身。在空间站里,总有人醒着值班。不论人处在睡眠/清醒周期的哪一个阶段,公共区域都不会有任何变化。如果想要黑暗,回自己房间调暗环境灯就行。
此刻,整整半个行星没有阳光照射,而且这种状态还要持续四个小时。身在建筑物内部时,玛希特并不介意这种日夜交替。但在户外,感受就完全不同。沉沉暗夜仿佛压了下来,重重压在她后脖颈上,让头疼越发剧烈。明知不可能,她总觉得黑暗能发出声响,还让声响发闷扭曲。
金色花饰——唯一市的AI护卫,此刻比白天更加显眼。花饰在她们脚下绕圈打转,爬上建筑物底部,一直爬到两层楼高,就像某种入侵的真菌,在幽暗中发亮。三海草越过AI花饰时格外小心,像是害怕这东西。
三海草没戴云钩。两人一出皇家套房,三海草就摘下了云钩,塞在自己外套口袋里。我们哪儿都没去,她说。玛希特明白这话的意思。三海草是说:她们要穿过唯一市,但不能留下三海草的官方电子轨迹。此刻,跟在三海草身后进入越来越广的黑暗,玛希特不禁开始怀疑:三海草是不是故意避开跟唯一市的接触,私自改换了路线,没按照她要求的做。
唯一市用蓝色火花电击过她,似乎她根本不是公民。十珍珠引以为豪的“完美算法”认定她是外来者,必须阻挡在外;是一种必须用完全相同的蓝色电火花消除的传染病。
玛希特之所以会有这些想象,恐怕跟半夜偷偷摸摸潜入宫殿东区有关。要是给三海草知道,多半会嘲笑她。还有,她跟六方向会面时的极度不安,隐藏的紧张情绪,此刻正慢慢浮向表面。
内战。唯一市自己跟自己战斗。
皇帝想要依靠活体记忆制造器,阻止这头巨大的贪婪野兽,阻止帝国大口咬向自己的身体……
宫殿东区比宫殿地区更明亮,但神秘可怕丝毫不减。这儿的亮光来自燃烧着的霓虹灯管,红色、蓝色、橙色,照亮了广场通道,也照亮了通向一幢幢政府大楼的指示牌。三海草在岔路口犹豫停下——这儿的AI花饰越来越密,几乎织成了一个结——肩膀一耸,转过身,朝另一条橙色照亮的道路走去,挥手让玛希特跟上。路两旁的白色花朵亮得仿佛浸过火焰。
玛希特肯定是困得太厉害,竟能在花丛中看到火焰。这可不是好事。这倒不是幻觉——应该不是,她几乎可以肯定——但她太久没睡,毒花事件和面见六方向时涌出的肾上腺素,效力也早已退去。
但她还是轻轻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在躲开唯一市?”
三海草没停下,边走边回答:“没有。我只是不想冒险而已。”
中央九广场那时候,三海草到底遭受了什么,玛希特还没有问过。在十九扁斧公寓中一直没时间问;而且,当时有伊祖阿祖阿卡的监控设备随时随地监视,也没法讨论这个问题。此刻,在黑暗中,玛希特觉得勇气顿生,或摆脱束缚,或两者皆有,让她有了说话的欲望。“它从前没这样对待过你,对吗?从没把你当作应该教训的对象。”
“当然没有。”
“二等贵族,不受小规小矩的约束。”
“我是泰克斯迦兰的守法公民,大使。”
玛希特闻言吃了一惊,伸手轻抚三海草的肩膀。“对不起。”她说。
“为什么道歉?”
“我妄自揣度了你的道德感,难道不该道歉吗?”
“你可以道歉。”三海草道,“不过我想,道歉不值得你花时间。唯一市——让我很吃惊。”
“你当时更像在抽搐,而不是吃惊。”
三海草突然停下转身,抬头定着玛希特。“之后我感到吃惊。”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之后,我有大把时间感到吃惊。在医院,我背完了最难的政治颂扬诗,确认了我的唯一市并没有损害我的长期记忆,之后就无事可干了,玛希特。”
“我不该提起这个话题。”玛希特说。
“我没那么脆弱。”三海草回答,“既然我的野蛮人想琢磨这儿的文明会不会再电击我一次,那就让她琢磨。我能应付。”
“你觉得我在琢磨的是这个?”
“换成我,我就会琢磨这个。”黑暗中,三海草的眼睛就像一整块黑石,没有瞳孔,如天空一般神秘难测。“还有,这种事故有没有在别人身上发生过,发生当时的事态如何,这些我都会琢磨。”
“发生过吗?”玛希特问。
“比我料想的多。过去六个月,发生过八次。其中两人死了。”
玛希特不知道该说什么——方才的“对不起”没用,“是我的错吗”又像是厚颜无耻地乞求人家替自己宽心。她知道自己不配:这很可能就是她的错。或者亚斯康达的错。要不就是不知怎么把亚斯康达卷进去的内部动乱的错。即将到来的秩序崩溃。
“我说了,我很吃惊。”三海草温和地补充,“来吧,玛希特,到你的公寓还得走二十分钟呢。”
一路行来,哪怕没有云钩标出她们的电子轨迹,玛希特还是觉得唯一市盯着自己。她告诫自己,这是过度解读。唯一市杀害或伤害公民,这确实是个问题,但未必是她引起的问题,可能根本与她无关。总不可能事事都与她有关吧。只要远离泰克斯迦兰的“万事皆故事”的倾向,她就能说服自己。她能做到。
玛希特大使公寓里有个男人。男人黑衣黑发,站在高高的窗户中间,在黑暗中根本看不见。他一动,玛希特才发觉。他手中握着什么东西,反射了走廊的灯光,白光一闪,朝她冲来。此刻,她才刚刚踏进拱形大门两步。三海草戴上了云钩让门打开后,就站在她左边身侧,正好避开冲来的男子——
恐惧涌起,就像有人在玛希特胸口踢了一脚。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会选择逃跑。玛希特一直觉得,一旦遇到直接身体威胁,她也会选择逃跑——在勒赛耳上,她很早就被战斗能力倾向测试刷了下来。她自保的本能太强,畏缩情绪也太强。冲来的男子已经进入了泻入房间的走廊灯光的照明范围。玛希特发现他的面容熟悉得可怕。他左手手持锐物——借着光,可以辨认出是一根针,粗得像荆棘,幽幽闪亮,尖头还沾着黏黏的液体。是毒,玛希特一边扭身躲开一边想,针尖浸了毒。她身子后倾,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上,重量压在绑着绷带的手掌掌根处。剧痛传来,痛得实在厉害,玛希特还以为自己被刺中了(她到底还是有畏缩情绪啊)。
“操——”三海草在门口开腔。
玛希特看到男子抬起头,愣了片刻,像是在评估现场状况——趁他吃惊愣神,玛希特认出了他那一脸惊讶受挫的表情。在宫殿地区走廊里,当三十翠雀花把他从她身边拉开时,他就是这样的表情。但她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他曾想招募她进一闪电的部队,三十翠雀花威胁了他——而现在,他却出现在她的公寓里,举起那可怕的针,正对着三海草。玛希特想起克索伊提,接触毒药,注射毒药,她所知的全部神经毒剂在脑中飞速过了一遍,下场全都不妙——刺客速度很快——三海草还没从唯一市的电击当中彻底恢复,要是被攻击,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玛希特就地滚去,用肩膀狠狠撞向男子的膝盖,压上了全身重量。接着,她抓住男子的脚踝,把脚掌拖离地面,手掌紧紧握住对方的皮靴。掌心传来刺透全身的疼痛——绷带下的水泡肯定破开了。她手肘下全部身体似乎都化成了液体火焰,湿漉漉,往下滴着液体。男子倒下。玛希特情绪亢奋,心中的恐惧被肾上腺素盖住,也算是某种福气——她利用自己野蛮人的高度和长长的四肢,成功爬到了男子身上,压住了他。
男子口中咒骂,拼命推搡——他很强壮。他确实说过,自己在军队服过役,理当强壮——但她用自己没受伤的手抓住了他的衬衣衣领,一只脚踝钩住了他的大腿。此时,男子翻身成功,反压到了玛希特身上,针尖接近了她的脖子,越来越低。眼看毒药就要进入她的身体,造成麻痹和窒息,还会流进大脑,溶解她,溶解亚斯康达,以及两人合体后的新人。绝望之下,玛希特用扎着绷带的手抓住了男子的手腕。刺痛让她想尖叫,水泡不断破裂,但她仍然坚持。
“你不该反抗的,”他气急败坏,“你这肮脏的野蛮人……”
招募她加入泰克斯迦兰军团的时候,他倒不介意她野蛮人的出身。
玛希特掰弯了男子的手腕,把他的手掌推向男子自己的脖子。针尖划过男子的喉咙,留下一条长长的伤痕,渗出红色血珠——接着立即肿了起来,变成了紫色。(该死的,这到底是什么毒药?)男子就像被勒住了脖子,喉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玛希特感到男子的身躯渐渐僵硬——痉挛——开始抽搐——无意义的可怕抽动。接着,失去了知觉的手指松开,针落了下来,落在玛希特头边。
玛希特把他推开,借着屁股和手肘的力量后退。刚才她本该尖叫的。现在四周太安静了。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
一分钟后——这是她这辈子最长的一分钟——套间的门终于嘶声关上,顶灯忽地亮起。三海草来到她身旁,坐下。两人的背脊都靠着墙壁。在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室内照明下,之前企图攻击她的男人尸体显得又小又不相称,很难想象他刚才还能走路、能呼吸、还能杀了她。凶器针躺在他身旁,像是一条冬眠的蛇。她的呼吸渐渐平缓,同时男人的名字也出现在脑中。十一针叶树。曾是一个人,现在成了一具尸体。
“唔,”三海草声音发抖,“这可是新鲜麻烦。你没事吧?”
“我没受伤。”玛希特回答。只说这一句最明智。
三海草点点头。玛希特能看到她眼角的动作。她的视线没法从尸体上挪开。“嗯,”三海草说,“好。你从前——干过这个?”
“什么,谋杀吗?”玛希特反问。啊,可不是嘛,她刚刚做下的正是这件事——谋杀。她要吐了。
“这是正当防卫,如果你喜欢也可以算谋杀。你从前干过?”
“当然没有。”
三海草伸出手,轻轻拍拍玛希特的肩膀,犹犹豫豫,力道轻得像羽毛。“真让我松了口气。我还以为,空间站人除了脑袋里装着死人到处走,还赞成爆发性暴力……”
“就算一次也好,”玛希特无奈又沮丧,“我希望你能这么想:我做这些,因为我是人。是人都会这么做。”
“玛希特,大部分人不会——”
“在自己公寓里被带着可怕凶器的陌生人袭击,还得躲开自己唯一的政治盟友,只为了在这颗陌生行星上跟人秘密接头?确实不会。我猜泰克斯迦兰人不会有这些遭遇。”
“不说泰克斯迦兰人,其他人也没碰到过这些事。”三海草说,“很少会有人碰到。”
玛希特垂下脑袋,用双手捧住头,接着猛地撒开手——受伤的手掌擦到了面颊。突然,强烈的睡意袭来,她困得要命。最好能在勒赛耳狭小安全的房间里睡一觉,这儿也行,只要能睡就好。她用牙紧咬住舌尖。或许这能赶走困意。她不确定。
“玛希特。”三海草更轻柔地呼唤道,伸出手,放在玛希特膝头,握住她没受伤的手,跟她十指交缠。她的皮肤又干又凉。玛希特吃惊地转过脸,看着她。
三海草耸耸肩,但没松手。
“历史上倒是发生过。”玛希特下意识顺口说道,仿佛这句话就是一件礼物:把引述历史典故送给一位泰克斯迦兰人,送给面前这位哪怕没有任何理由、也会握住自己手的女人。“伪十三河写过。不完全一样,反正类似。当时,亚奥特莱克九深红在已知空间的边缘遭到伏击……”
“没那么糟。”话是这么说,三海草的拇指仍然轻抚玛希特的指关节,“你只杀了一个人,这人肯定不是你错投帝国另一派的秘密克隆兄弟。写下来的历史,总比真正的历史更可怕。”
虽然身体疲惫至极,对面还躺着一具尸体(尸体发紫发红,还在不停肿胀),玛希特闻言还是微微笑了出来。她问道:“你们教历史的老师,也教了你们这个?”
“不是老师教的。”三海草回答,“是我从经验中学到的。写历史的人心里总有个目的——这目的通常都与‘戏剧化’分不开。我是说,看看伪十三河的书,里面的每个人都被混乱的身份和延迟的书信搞得焦头烂额。可要是再看看五王冠的书,同样的扩张战役,她只想让你思考‘补给线’的问题,因为她的赞助人是经济部长——”
“勒赛耳没有五王冠的书。这真是她的名字?”
“如果你生活在史诗历史编纂的黄金时代,每个人都有出席宫廷宴会和旁观战役的机会,而你的名字却叫‘五帽子’,你也会给自己取个好听的笔名再出书的,玛希特。”
三海草说得这么一本正经,惹玛希特大笑起来,笑得太猛,猛到胸口疼。说不定她已经陷入了歇斯底里。可能性极大。这是个问题。虽然明白是个问题,玛希特还是花了半分钟才喘过气来。三海草轻轻捏捏她的手指,玛希特疼得从齿缝里倒抽了一口气。
喘匀气后,玛希特问道:“一个在皇帝的诗歌朗诵比赛宴会上跟我搭讪的男人,为什么会想杀我,你知道吗?”
“原来你认识他?”三海草松开玛希特的手,“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说着,她站了起来,凑近尸体,双手背在背后,仿佛生怕不小心碰到尸体似的。接着,她蹲下盯着尸体,外套的穗子垂在地板上,就像新种类昆虫刚刚打开的翅膀。
“针叶树,”玛希特说,“我记得是十一针叶树。不过我当时醉醺醺的,他也一样。”
“跟我说说你们见面的经过。”三海草用鞋尖拱拱死人的脑袋,好看清楚他的脸。
“他当时正在四处寻找不属于三十翠雀花的人。”玛希特说,“然后,我出言冒犯了他,他就企图——抓我?弄痛我了。接着,三十翠雀花本人喝住了他……”
“你该带我一起去。”说归说,三海草的声音里并没有责备之意。“这么说,他认识你。至少面熟,而且不喜欢你。我倒是不认识他,他也没穿表示归属或者支持的颜色——当然,他是杀手,肯定不会穿。只有诗歌或者历史里的杀手才会……”
“这么说,你也觉得这是暗杀了。”
三海草直起腰。“难道还有别的可能?”
玛希特耸耸肩。“绑架,小偷——或者某个不想让我跟十二杜鹃花会面的人——虽然我想不出有谁会知道……”
“除了我。”三海草的回答里带着苦味,“还有叫你来这儿的十二杜鹃花。”
“三海草,要是我连你都怀疑,怀疑你要杀我,那我就……”
三海草举起一只手,无力地挥了挥,打断了她的话。“假定我不会杀你吧。你第一天来,我们俩不就达成了协议吗?我不会蓄意谋害你,你也不是傻瓜。谋杀你当然属于谋害的一种啊。”
三海草提到的这段对话——对话就发生在这间房间里——感觉简直像好几个月之前的事,虽然玛希特明知道才刚过去四天。现在太阳已经开始升起,那就是五天。
“为了简化,”玛希特说,“我们先把你排除。那么,还剩下十二杜鹃花,以及——在我之前拦截了他的信息的人。他确实提过他被跟踪了。”
“想要拦截信息条里的信息,要么就得在十二杜鹃花寄出的那一刻正好在场,要么就只能是信息部的人。只有信息部人员才能打开信息条的封口,看过信息,再把它封好。”
“说到信息部人员,三海草,还是只有你,或者十二杜鹃花啊。”
三海草注视了玛希特许久,叹了口气。“阿赛克莱塔多着呢。我们当中,很可能有人为某一股势力卖命。就是这股势力想让亚斯康达死,想让你死,或者想让十二杜鹃花死——”
“如果不是拦截呢?”玛希特打断了她的话,“在他……在我……之前,他说‘你不该反抗’,我想他本想威胁我,让我给他某样东西。我觉得,他没打算杀我。我想他要的是十二杜鹃花手里的活体记忆制造器,想让我交出来。可能是有人指使的。”
“谁会指使呢?”
玛希特想说“一闪电”,可是那就意味着活体记忆制造器不仅在宫廷,而且在泰克斯迦兰都人人皆知——毕竟一闪电身在泰克斯迦兰宇宙的某艘旗舰里,要是连他都知道……
所以她改口道:“三十翠雀花?他有可能——利用了十一针叶树抓我这事。三十翠雀花当时非常明确地指出十一针叶树是在‘袭击’我,而且稍后会找他谈……”
“他确实会想要活体记忆制造器,也会用把柄要挟某个廷臣替他拿来。嗯,不能排除他。”三海草的表情很怪——有点神游,又有点怜悯,“你的活体记忆制造器确实是个问题,玛希特。”
“对我们不是问题。”玛希特回答。对泰克斯迦兰才是问题。泰克斯迦兰太想要这东西了——或者说,太希望这东西存在了。
“不。”三海草回答。她从尸体旁走开,回到玛希特身边,递给她一只手,帮她从地板上站起来。“我想,对你们来说,也是问题。至少对你来说,一旦你让我们的人知晓它的存在,你就有麻烦了。”
虽然玛希特比三海草高得多,借不到她的力,玛希特还是拉住她伸来的手。“说出这个秘密的不是我,”她站起身,“是亚斯康达。而说出这个秘密的亚斯康达,我从来没有见过。”
“那是什么感觉?”
“什么是什么感觉?”
“身体里不止一个人。”
这问题非常直白——自从玛希特踏上这颗行星,就没人问过这么直白的问题——她吓了一跳。她正站着思考该如何组织答案,手指仍然跟三海草十指交缠——突然,门铃大响,发出令人不适的不和谐旋律。
“又是杀手?”三海草故作快活。
“……希望是十二杜鹃花。”玛希特说,“你去开门吧。”
三海草照做。开门的时候,她紧靠着门框,就像躲开对方视线,就能躲开进来的不速之客。拱门缓缓上升,门口站着的是十二杜鹃花。玛希特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看他一点点认清屋里的形势:一具尸体躺在地毯上,脸涨成了紫色,窗户里有晨光射入,玛希特和三海草两人站在一边,就像不小心打碎了无价艺术品的孩子。
泰克斯迦兰式的面无表情帮了大忙,让刚刚发现谋杀案的十二杜鹃花冷静以对。另外,从十二杜鹃花的模样判断,他这一夜也同样折腾,这一点也帮他做了心理准备。他的信息部制服沾了水,橘色的袖口沾了点点泥浆,变得僵硬。面颊上也抹了泥,原本梳顺的头发蓬乱毛糙。
“你的样子糟透啦,花瓣。”三海草说。
“你家地毯上有个死人,芦苇。相比之下,我的样子根本不重要。”
“是我家地毯。”玛希特纠正道,“你能不能进来,我们好关门?”
等门在他身后牢牢锁好,三人在死人身边围拢。玛希特的诸多大秘密中又添了一个小秘密——十二杜鹃花从外套里掏出一团布——像是停尸房的被单,折成了小块——把它递给玛希特。
“你欠我的情,大使。”他说,“我被人跟踪了整整六个小时,接着又在一个半干的水培花园里躲了三个小时。我们互相递送加密信息的时候是很好玩,可现在已经非常不好玩啦。更不用说,你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又搞出了一具尸体——你们俩光站着?没人叫光照?”
“花瓣,我们会叫的。”三海草答道。这话玛希特头一次听说。
玛希特打开那团布。布料中间放着一块小小的钢铁和陶瓷网——亚斯康达的活体记忆制造器。她注视着它,明白它是用一把手术刀极其小心地挖下来的。制造器羽毛状的分形网边缘——也就是制造器跟神经元相接的地方,延伸出很远,接着突然截断——是刀刃无力继续在显微镜层面操作造成的。不过,话说回来,十二杜鹃花并不了解如何拆解分形网。机器的那一部分更像一个贝壳,一个界面——而亚斯康达就装在中枢核心里。核心完好无损,就连最精细的手术刀都没能伤到。制造器或许还能用。(做什么用?再记录别人?还是想用这个跟另一个亚斯康达,死去的大使——不管里面还留存多少——联系?她琢磨着这个可能性,决定暂时绝口不提。)
玛希特从十二杜鹃花用来包裹的被单中取出制造器——只有她大拇指的尾关节这么长——塞进了外套的内袋里。
“我想,”她说,“我们应该先等你来。在我的要求下,你损毁了我前任的尸体,挖出了非法获得的机器,总得拿到这个机器,我们才能叫光照。”既然三海草决定对朋友撒谎,玛希特就帮她圆谎。这样最轻松。说不定,叫来光照确实最轻松,向他们报告这起——事件——她还没法称之为“谋杀”,没法回忆十一针叶树在她身上慢慢失去生命,变成尸体,想起来就恐惧头晕。她打算一五一十地如实报告:一个男人闯入大使的公寓,两人对打;打斗中男子死于自己携带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