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用套间的风格不像诗歌朗诵比赛舞厅那样星光灿烂,更像是十九扁斧的办公大楼:金色细纹穿行于白色大理石间,绘成闪电天穹下被击毁的——或者说绝妙的——摩天大楼图案。十九扁斧对这儿了如指掌,迎面遇到几乎全是她的熟人,微笑招呼,愉快寒暄。她的衣着跟这儿十分相配,在白色大理石的映衬下,一身白色不再耀眼又冰冷。玛希特和三海草跟在她身后。对皇帝私下召见玛希特一事,十九扁斧未做任何评论。她只是赤脚套上靴子,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一番玛希特,似乎在评估她的衣着是否合宜——十九扁斧的态度跟从前不同,带上了毫不掩饰的亲昵。玛希特估计,这跟卫生间里她想伸手去摸十九扁斧、而后又按捺下来的这种冲动有关——随后,十九扁斧便推着二人上路,去往“宫殿地”区的深处。
一路前行,就像朝世界心脏攀登。一扇扇房间门打开又关上,仿佛心室的瓣膜一开一合,待三人通过后立即关闭。哪怕已过午夜,宫殿心脏部位仍然人来人往:穿着拖鞋的双脚发出轻柔踢踏声,某位贵族的衣袂拂过拐角的窸窣声,远远传来的低低谈话声。玛希特心想:不知皇帝有没有睡觉?或许,他睡不长,每三小时就要起来干一小时的工作,每一夜都有庞大的泰克斯迦兰帝国各地送来的报告等待批阅。
皇家侍墨在一间前厅等候。前厅的墙壁比方才见到的颜色更深,不再是白色大理石,而是金色古董挂毯。皇家侍墨个子挺矮,只有三海草那么高,还没到玛希特的肩膀。脸颊瘦削,发际线按照流行式样留得很低。他跟十九扁斧彼此扬眉招呼,像是又坐回熟悉的棋盘前的老对手。
“这么说,你还真把她留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他开口。
“等光明陛下谈完,务必把她还回来,二十九桥。”十九扁斧说罢,没等玛希特想好如何礼貌抗议(比如她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此,带着自己的联络员),便挥手示意玛希特上前。
三海草用完美的韵律说道:“能亲眼见到您,二十九桥,就像清新的春日来到山岗之上。”这话哪怕不是原文引用,也必有出典。
二十九桥就像收到一件礼物一样开心得大笑起来,“阿赛克莱塔,来,让你的大使去会面,你跟我一块儿坐坐,给我讲讲你是怎么在一天之内打败了我所有的下层秘书的。”
“小心,”十九扁斧道,“她鬼得很。”
“你是在认真给我警告?”二十九桥的眉毛抬起,贴住了发际线,“星光在上,这孩子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你很快就知道啦。”十九扁斧得意得像只猫。接着,她转身面对玛希特,敲敲她的手腕——就在她包扎的绷带上方。
“你对他不必有求必应。”说罢,她用脚跟一转身,一阵风似的刮出了房间,只留玛希特琢磨话中的“他”究竟是皇家侍墨还是六方向本人。
“感谢您帮忙安排这次会面。”玛希特主动对二十九桥说,想夺回谈话的控制权,“希望我们没有打扰您休息。”
他十指张开摆在身侧——这是泰克斯迦兰手势,玛希特觉得意思是“无所谓”。“这不是第一次。对勒赛耳大使不是,对我更不是。进去吧,达兹梅尔大使。他为你留出了整整半小时呢。”
自然,亚斯康达肯定到这儿来过,向皇帝允诺永恒的生命及持续的记忆。玛希特发现有生以来头一次,她宁可自己不了解亚斯康达,不清楚亚斯康达为何做出这样的决断。但是,活体记忆接受者原本就是前任的心理兼容者,她和亚斯康达——要是他们磨合的时间多一点就好——在合体的初期,合作异常顺利。所以,她完全理解亚斯康达。
她现在孤身一人,都怪亚斯康达——两个亚斯康达:一个是死去的人,一个是消失的活体记忆。都是他的错。就算是勒赛耳的某人蓄意破坏,也全怪亚斯康达。玛希特手按胸口鞠了一躬,留下二十九桥招待三海草(或者说,被三海草审问),穿过跟六方向皇帝之间隔着的最后一扇门。
突然的灯火通明,让她不由得眨眼——接待室在午夜调暗了灯光,皇帝的接待室却由多盏全光谱太阳灯照明。这时,玛希特才记起自己在诗歌比赛宴会上见到皇帝时,活体记忆在她体内激起的强烈内分泌反应。她感到紧张情绪又在体内涌动,就像面对的是考试委员会,或者一个秘密情人——又是一个她宁可不认识亚斯康达的理由。真希望他的神经生化记忆残像别在自己体内回响。
皇帝坐在沙发上,就像个普通人,一个在凌晨仍然醒着的老人。他的肩膀比宴会上更加佝偻,脸色疲惫,目光锐利,皮肤半透明发灰。不知他究竟生了什么病,病得多重。是老年人免不了的小毛病?还是更严重、更难摆脱的疾病?比如癌症或器官系统衰竭?根据皇帝的脸色,玛希特更倾向于后者。明亮的灯光大概是为了帮他保持清醒——对于敏感的人来说,全光谱灯可以驱走睡眠。这些灯盏围绕在皇帝身边,仿佛神圣光圈,或是特意模拟皇帝的太阳长矛宝座。
“达兹梅尔大使。”他说道,用两根手指招呼她走近。
“皇帝陛下。”她考虑片刻,要不要双膝跪下行屈膝礼,让皇帝用发烧的双手再次握住她伸出的手腕。在思索的时间里,她找到了克制行礼冲动的理由。于是,她挺直了肩膀,问道:“我能坐下吗?”
“坐,”六方向答道,“你跟亚斯康达个头都太高,站着没法好好说话。”
“我不是他。”玛希特说。她坐进沙发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有些太阳灯注意到了房间里出现了另一个会呼吸的人,恭顺转向,把光洒在她身上。
“你的回答跟伊祖阿祖阿卡说的一样。”
“我没撒谎,陛下。”
“对,你不是他。亚斯康达可不需要别人带他闯过层层官僚来见我。”
玛希特感觉自己似乎处于溺水边缘。为了夺回主动权,她大胆说道:“请原谅。见到您朋友的继任者,对您一定不好受。在勒赛耳上,活体记忆链的传递会有更多的心理支持。”
“是么。”皇帝回答。这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继续讲述的邀请。
玛希特对信息收集技巧并不陌生。她知道,自己受了伤,筋疲力尽,沉浸在文化休克的麻木中(而且看不到头),正在跟一位控制着四分之一银河系的男人说话(尽管他正一点点走向死亡)。她知道自己想把心里的话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出来。这种感受,有几分是皇帝高超的审问技巧所致?又有几分是内分泌系统传来的信任回声?已经不值得分辨。
“我们有长期的心理治疗传统。”她开口道,说罢重重闭上了嘴巴,像是咬住下一句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一次一个句子。
皇帝大笑起来。逗他开心比玛希特想象的更容易。“我想,你正需要。”
“这个判断,是基于你对亚斯康达的了解,还是对我的了解?”
“是基于我对人类的了解。你也好,亚斯康达也好,都只是有趣的个例。”
玛希特抓住时机,露出微笑——嘴巴咧得太开,太接近亚斯康达的笑容——模仿刚才二十九桥的动作,展开指尖,做出同样的泰克斯迦兰手势。“而泰克斯迦兰则没有类似的传统。”
“啊,达兹梅尔大使,您跟我们只相处了四天。有可能,有些东西您还没看见。”
没看见的太多了。玛希特相信这一点。“陛下,我很有兴趣听一听泰克斯迦兰应对心理沮丧的办法。”她说。
“我相信你会有兴趣。但这并不是你坚持见我的原因吧。”
“不是。”
“当然不是。那么,说吧。”六方向道。他双手十指交叉,关节因为年老而肿胀,皱纹密布。“好好说一说,我该把军队派往何方。”
“您为何如此确定,这就是我来此的原因?”
“啊。”他说,“这是亚斯康达向我提出的要求。难道你跟他如此不同?对你来说,有其他东西比你的空间站更重要?”
“他的要求只有这一个?”
“当然不是。但只有这一个要求,我答应了。”
“如果我也提出这个要求,您也会答应吗?”
六方向注视着她,耐心仿佛无穷无尽——皇帝拨给她的时间,不是只有半小时吗?为何她感觉自己无处可逃?被餐馆墙壁砸伤的胯部肌肉因为僵硬久坐而疼痛,受伤的伤口处还能感觉到一跳一跳的脉动——终于,皇帝耸了耸肩——他的外套翻领层层叠叠,几乎看不出耸肩的动作。“我在想,你究竟是故障,还是警告。”他说,“我想知道这一点,然后再回答。如果你能说的话。”
他的意思肯定是:她究竟是不是活体记忆传承中的故障。她不是亚斯康达,这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一个错误。如果是错误,究竟是无意的过失,还是有意的错误——难道皇帝知道蓄意破坏这事?不可能。既然他问出“是故障还是警告”,就证明他不知道。玛希特脑海中,六方向此刻的表情,突然叠加到了八解毒剂光滑的孩童脸蛋上。同样的耐心盘算。那孩子是百分之九十的克隆体;如果肌肉记忆不错,他的脸就会长成眼前皇帝的脸。这想法让她反感。孩童还没有形成稳固的自我,无法对抗活体记忆,他会被活体记忆吸收。恐怕这就是六方向想要的。
“哪怕我是故障,”玛希特说,“是来这里向您展示活体记忆传递的不可靠性,我也绝不会告诉您。”
至于我是不是警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她抹去这个念头——不能考虑这事。只要一想道温楚给死者的秘密消息,想到勒赛耳可能有意让她带着缺陷来此,凭着她的故障和破损,给予六方向证明和责难,她就满腔怒火——但此时此刻,她绝不能发怒。她正跟皇帝单独相处。
皇帝发出了问话:“那么,你究竟想说明什么呢?”
“我想我并没有选择的权力。”玛希特说,“要留给您来决定,光明陛下,我究竟是什么。”
“或许,我会继续观察你的作为。”皇帝又耸了耸肩。绕着他转动的太阳灯,随着肩膀的动作一起移动,仿佛皇帝和灯盏之间有着联动的机制。比人体更大的系统,却听人指挥。“达兹梅尔大使,回到谈判和答案之前,告诉我一件事:你体内有没有亚斯康达的活体记忆?或者说,你继承的是其他人的活体记忆,跟亚斯康达无关?”
“我是玛希特·达兹梅尔。”玛希特回答。这个答案似乎有意隐瞒,让她觉得自己小小地背叛了勒赛耳,于是她继续道:“除了亚斯康达,我从没继承过别人的活体记忆。”
皇帝注视着她的双眼,仿佛在判断这双眼睛后面究竟是谁,一刻都不让她掉转视线。玛希特想:亚斯康达,其他时候你都可以不说话,只有现在……
她想象他在脑中开口道:<你好,六方向>——不带情感,故作陌生却掩不住极度的熟稔——他会用怎样的腔调招呼,她一清二楚。
但他没说。
皇帝问道:“我们曾经讨论过西穹的家族,以及他们独家贸易权的要求,对此,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玛希特不清楚亚斯康达是怎么说的。她的亚斯康达在社交场合见过皇帝,但尚未爬到如此高位,能与皇帝讨论帝国政策。“当时我还没有接过大使的职位。”她避开了这个话题。
皇帝仍在观察评估。皇帝的眼睛是深深的褐色,几乎接近黑色;他的云钩是一层薄薄的玻璃,薄到几乎看不见。玛希特很想在膝头绞紧双手,不让双手有机会颤动。如果真这么做,恐怕手会疼得厉害。
“亚斯康达,”皇帝开口道(一时间,玛希特不确定这是在招呼她,还是提起关于她前任的话题),“在我面前做了大量论述,提供了很多东西,以此劝我放弃扩张。这场景实在奇妙:如此熟练掌握我国语言的大脑,却拼命想劝我们放弃几千年来取得成功的途径。我们在这间房间内一同度过了许多个钟点,玛希特·达兹梅尔。”
“这是我前任的荣幸。”玛希特喃喃道。
“你这么想?”
“也会是我的荣幸。”她没有撒谎。
“那么,你跟他有不少共同点。不过,你或许只是使用了外交辞令吧。”
“真心还是辞令,对您来说有区别吗,陛下?”
六方向露出微笑。他的微笑像是勒赛耳人笑起来的模样:面颊皱起上拉,露出牙齿。虽然这是模仿,却让玛希特觉得格外熟悉,尤其是这四天来,她眼前尽是泰克斯迦兰式的面无表情。“你,”皇帝下了决断,“跟亚斯康达一样狡猾。”
玛希特故意耸耸肩。不知道围绕自己的太阳灯会不会随着她的动作而移动。
他附身向前。围绕他周围的灯光洒在玛希特的皮肤和膝盖上,很温暖,仿佛他的高烧能移动,能触摸到她。“这没用,玛希特。”他说,“哲学和政策都是有条件的——多种条件,跟着状况改变。泰克斯迦兰把手伸向勒赛耳的正当理由,换到其他边境国家就会变成错误——我说的泰克斯迦兰,指的是帝国的精华,也就是唯一市。帝国有许多张脸。”
“什么没用?”
“让我们破例。”他回答,“亚斯康达已经试过了,而且干得很不错。”
“可你答应他了。”玛希特抗议道。
“是的。”六方向说,“如果你能够支付他承诺的价钱,我也会给你同样的答案。”
玛希特需要听他亲口说出来。这样才能确认,才能摆脱无穷无尽的揣测。“亚斯康达究竟承诺了什么?”
“勒赛耳活体记忆制造器的运行机制,”皇帝回答,语调轻松,就像跟她讨论电力的价格,“还有几台现成的制造器,泰克斯迦兰可以马上使用。相应的,我保证在我的王朝在帝国存续期间,勒赛耳能享有独立主权。我觉得,他提出这个条件挺聪明。”
确实聪明。在他的王朝在帝国存续期间。一系列的活体记忆皇帝,只算是一个王朝,同一个人无限重复——如果六方向真的认为活体记忆过程是迭代而非编纂——用勒赛耳技术换取勒赛耳的独立。永远独立。借此,六方向能逃出一点点杀死他的疾病,活在另一具尚未刻上年龄烙印的稚嫩身体中。
亚斯康达,玛希特想道,朝脑海中深处探寻,能想出这一条件,你肯定很得意吧。
“或许,”六方向继续道,“你可以加上几个勒赛耳的心理治疗师。我想,他们对泰克斯迦兰意识理论的贡献必定令人着迷。”
他到底打算夺走多少勒赛耳的东西?拿走,吞噬,转换成非勒赛耳、只属于泰克斯迦兰的东西。如果他不是皇帝,她真想扇他一个耳光。
如果他不是皇帝,她会大笑,还会问:泰克斯迦兰意识理论中,到底有些什么。“你”这个概念究竟有多宽?
但他就是皇帝——语法和存在意义上的皇帝——他认为勒赛耳的十四代活体记忆链,只是对泰克斯迦兰“有贡献”的东西。
帝国,世界。同一个词,相同的内涵。
她沉默太久了。她的脑中满是泰克斯迦兰军队行进的轨迹线,夹杂着自己的无比愤怒,以及突如其来的糟糕困境。她受伤的手掌还在一跳一跳地疼,跟心跳保持同样的节拍。
“亚斯康达花了好几年才做出决定,陛下,”她终于开口,“我有幸陪伴您才一个夜晚。我做出决定前,请允许我多陪伴您几个晚上。”
“这么说,你还愿意回来?”
她当然愿意。她正坐在全泰克斯迦兰的皇帝身边,而且没有旁人在场。而且,他——虽然是个挑战,但却拿她当真,也同样认真对待她的前任。这样的对待,她如何能拒绝?哪怕来这儿会受苦,她也愿意。
她答道:“只要您愿意让我陪伴,陛下。很明显,我的前任让您觉得——很有趣。我或许也能让您同样感兴趣。而且,您对我如此开诚布公,实在是极大的恩惠。”
“坦诚。”六方向道。他又露出十分勒赛耳的微笑,让玛希特忍不住想用同样的露齿笑容回应,仿佛两人是共谋。“坦诚在修辞上没有多少价值,但很有用。对不对?”
“对。”在某种意义上,跟皇帝的交谈,是玛希特抵达唯一市后最开诚布公的谈话。她慢慢吸了口气——放平肩膀,不模仿亚斯康达,也不模仿皇帝——接着顺着皇帝的话问道:“借着您慷慨应允的修辞破格,陛下,容我继续:您为什么想要我们的活体记忆制造器?大多数非空间站人都觉得活体记忆链太……无法理解。这还是最好听的词。”
六方向闭上眼睛,接着缓缓地、一点点睁开。“你多大了,玛希特?”
“按照泰克斯迦兰年,二十六岁。”
“自从上一次世界的某一角企图毁掉世界的其他部分以来,泰克斯迦兰已经享受了八十年的和平。是你年纪的三倍。”
不对,每周都有边境冲突。几天前,欧迪尔星系还有一次公开叛乱被镇压。泰克斯迦兰并不和平。但玛希特能理解六方向口中“泰克斯迦兰”的清晰界限:那些边境冲突属于宇宙之外、未开化地区。他口中的“世界”,就是“唯一市”。这个词是由“正确行动”这个动词衍生而来。
“确实很久了。”她承认。
“和平必须延续。”六方向皇帝说,“此刻,我不能允许帝国风雨飘摇。八十年的和平应该只是开始,而不是结束。等到人类更有人性、更加体谅、更加公正之时,这段岁月不该成为失落的历史。你明白吗?”
玛希特明白。皇帝想要活体记忆制造器的原因简单、离谱、可怕:他心中充满了恐惧,不敢把无人监管的世界交到另一只熟悉的手里。
“你已经见过了我的继承者们。”六方向继续道,“请与我一同想象,达兹梅尔大使,在他们的照护下,世界将会有何等腥风血雨的内战。”
“宫殿地”区的外部房间空空荡荡,只有三海草一个人。一见内室拱门打开,吐出玛希特,三海草便连忙挣扎站了起来。
“你睡着了?”玛希特真希望自己也能在沙发上眯一会儿,十分钟也好。
三海草耸耸肩。前厅昏暗的金色灯光下,她的褐色皮肤看起来发灰。“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了?”
玛希特不知如何回答。她脑袋嗡嗡作响,昏昏沉沉,装满了有毒的秘密。亚斯康达的交易。六方向不惜代价永生坐皇位的原因。这些都没法用一两句话解释。
“走吧,”她说,“别让人发现我们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三海草从齿缝中发出哼声,表示理解,随即迈步走开。玛希特跟在她身旁,一同出了前厅门。她此刻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解释。
如果她有时间停下来思考……
这几天她其实什么都没做,一直在思考……
三海草来到她左肩旁,就像完美的影子,跟诗歌朗诵比赛那时一样。
“十九扁斧留了条口信。”即将跨出皇帝房间时,三海草开口道,“她要我告诉你:她不会阻止你做任何不该做的事。她绝对不会阻止。”
玛希特打了个哆嗦,明白十九扁斧决定放自己自由。可悲的是,自己对她、对三海草,此刻竟充满了感激。
插 曲
活体记忆制造器很小,顶多只有人类大拇指最短的关节这么大。虽然全空间站有整整三万人,一万条存留的于体外或体内的活体记忆链,却只需一间小小的球形无菌室储存。储存室紧挨着空间站怦怦跳动的动力心脏,尽可能地隔绝了太空垃圾、宇宙射线、失压事故等等潜在的危险。阿克奈尔·安娜芭曾经说过,这儿是全空间站最安全的地方,是全空间站人栖息的港湾:死者会来这儿安息—— 一段时间——然后重新回到世间,成为新人。
安娜芭站在球体的正中间。球体的每一处表面——除了她双脚所立之处以及通往门口的一条小径——都布满了贴了标签的密封小格。标签一般标注着数字,最古老或最重要的活体记忆链有时还会标注名称。如果她朝肩后望去,就能看到一个标注着“继承”的小格。她本人的活体记忆便来自此处。等她死后,她的活体记忆也会回到这里。
这间储存室,曾经是她内心平静的来源。这儿只有宁静。一切都在提醒她:整个勒赛耳都在她的照看之下,从过去一直延伸到未来。阿克奈尔·安娜芭自认是档案管理员;如果生在绿色行星,她就会自称“园丁”。跟园丁一样,她的职责也是嫁接(就像嫁接植物一样嫁接意识)保存和设计,不让属于勒赛耳的任何资源遗失。
曾经是她内心平静的来源。
一段时间之前——按照空间站目前通用的泰克斯迦兰历法,“一段时间”指的是六周。安娜芭出生之前,泰克斯迦兰历法已经开始流行。勒赛耳文化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被吞噬:一周时间跟勒赛耳自转周期(朝向或背向勒赛耳太阳)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而此前,她连想都没想过这一点。总之,一段时间之前,她曾站在这里,利用继承议员的权力,让一个小小的容器吐出里面的内容物,吐在她的手掌上。
她的手指甲已经用溶液清洁过,还特意修剪打磨,磨成锐利的尖角。
掌中的制造器来自标着P-N(T.2)的格子。继承部的活体记忆制造器代码表中,P-N代表政治(谈判)——这表示专长种类——之后的T代表泰克斯迦兰,继承这条记忆链的是派往帝国的政治谈判者——最后的2代表第二代。她掌中的活体记忆制造器来自亚斯康达·阿格黑文,已经过时了十五年。
安娜芭小心举起制造器,举着它旋转。在柔和的光线下,制造器闪闪发亮。上面有金属,有陶瓷,还有脆弱的接口,用来连接宿主脑干中的机器底座。安娜芭注视着这东西,心中的愤怒一如既往:你这腐败的纵火犯,你这条将会用炸弹粉碎空间站外壳的记忆链。亚斯康达·阿格黑文,你比纵火犯和炸弹客更差劲,你想打开自家大门,让泰克斯迦兰长驱直入。你念着诗歌,寄回一捆捆文学作品。年复一年,我们参加帝国能力测试并离开家乡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们原本可以留在空间站派上用场。你这腐化人心的毒药,任何正直的人都该用脚踩碎你这东西。
她没有用脚踩碎手中的制造器。
而是伸出尖锐的指甲,很轻,非常、非常轻地——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作为,她正在犯下对自己的背叛罪,背叛了记忆,背叛了继承的理念,背叛了她体内涌起反感和恐惧浪潮的活体记忆(一共六代继承议员,全都极度恐惧,加上极度反感)——刮擦每一个脆弱的连接口,让它们更加脆弱。这样一来,压力之下,或许会造成短路。
接着,她把制造器放回原处,推荐玛希特·达兹梅尔作为下一任勒赛耳大使。此后,一连几周,她都感觉——很好。她做了正确的事。
但此刻,她站在记忆室正中,带给她平静的储存室,心跳却不断加快,肾上腺素激升,口中尝到铅味。这是她脑中活体记忆不愉快情绪的余味。活体记忆绝不会做出她这样的行为,除非得到议会的完全准许,在众议员的注视下,公开销毁某条记忆链。我还能触碰什么?阿克奈尔·安娜芭想,我还能改变什么?
此刻,泰克斯迦兰战舰已经指向了他们所在的区域。改变还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