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希特仿佛看到自己在泰克斯迦兰的职业道路突然转向,最终落到达法的格尔蕾丝大使的地位——只能跟其他新兼并国家的大使交往,寻找共同语言。她的面容肯定泄露了心中的丧气,因为三海草又替她打气道:“你看,我们已经比昨天知道了更多的消息,不算一无所得。”
玛希特承认确实如此。“三十翠雀花想要警告我的可能就是这个。”她说,“交易取消。”
“你是说,你的前任想办法达成了一笔交易,让兼并路线绕过勒赛耳?”三海草问。
玛希特点头。“无论何种交易,都是他跟——皇帝陛下之间达成的,我猜。现在他死了,交易取消。”
“要是我是个多疑的人……”三海草开口。
“你就是个多疑的人,你可是信息部雇员。”玛希特插嘴。
三海草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但毫无安慰效果。“如果我是个多疑的人,”她又说,“我就会起疑心:对任何一个希望舰队航向帕兹拉旺特拉克区的人来说,他的死实在太及时了。”
“如果我是个多疑的人,”玛希特说,“我就会同意你的意见。三海草,你能帮我安排私下觐见陛下吗?”
三海草扁了扁嘴唇,思索着。“通常情况下,我会告诉你可以,但需要等上三个月,而且不能保证只有你一个人在场。不过,目前情势下,我想我能做得更好些。你有非常充分、非常官方的理由要求直接跟明亮陛下说话。”
“我确实有。”玛希特说,“去安排吧。我们有这间设备精良的办公室,不妨好好利用。”
“这儿的一切都会记录下来。”三海草话音中微带歉意,“我敢保证,十九扁斧会记录下每一个手势,每一个图形文字。”
“我知道。”玛希特身后,“但在我看来,我们别无选择。你觉得呢?”
“我只想提醒你——”
“去安排吧。”玛希特重复道,声音更加坚定。三海草点点头,站了起来,打开了一个全息屏。玛希特立刻感觉好了些。她知道这是自我欺骗——面对目前一头栽进深渊的绝望境地,哪怕依靠自己的力量迈出了第一步,获得的控制感也只是幻觉。但无论如何,虚假的安慰也比没有安慰好。
一旦手头没别的活儿,她就会想到那条矢量。
她还能做什么?
这是个逻辑问题,或者说,已经超出了经典物理学的范围。在以下所有的限制条件中,还能采取什么行动?已知:她被困在宫殿北区,只能通过电子方式收取文档和信息,无法接近在自己办公室门口堆积的急待处理邮件。已知:在十九扁斧公寓中,她通过电子系统的任何行为都会受到监视,再次限制了她不受监视跟外界沟通的能力。已知:勒赛耳空间站目前尚不知晓泰克斯迦兰大军将会碾过当地,仿佛寻常太阳耀斑抛出一个圈。就算知道,勒赛耳也没有足够的军事力量,无法跟一整支泰克斯迦兰远征军对抗。已知:她的前任被谋杀,因此,这次远征才会朝勒赛耳所在的方向进发。已知:她的活体记忆出了故障,只留下不属于她的、幽灵似的生化体验,还有鲜明的记忆闪回,仿佛她另一世的生命。已知:她的活体记忆故障并非故障,而是有人故意破坏——想一想,玛希特,允许自己好好想一想——破坏或许早在她到达世界珍宝之前就开始了——或许,是她自己族人下的手,原因未知。
还有,已知:如果不采取些行动,她就会被紧张的神经逼到崩溃。在玫瑰色的石英窗前,三海草被一圈信息图包围,低声对着云钩说话,仿佛在跟体内的活体记忆对话。玛希特站了起来。
比起被几千个随时变化的可能性压垮,不如直接行动。在空间站,人类会一边行走,一边呼吸,一边跨出旋转的空气闸门,去堵上空间站外壳的薄弱部分。做这些事的时候,人们不会思考四肢如何移动,或者重力从哪个方向作用,或者肺和隔膜的起落幅度是否正常。她也得这样做。她需要——不思考,或者说,一边思考,一边行动。就像在晚宴上应对三十翠雀花那样。没时间呆若木鸡。至少,她得跟勒赛耳取得联系,告诉他们这边的情况。
她可以要求建议,但建议恐怕帮不上忙。承认活体记忆制造器存在的时候,她已经违背了唯一一条直接指令。空间站的其它指令,恐怕也很难照办。不过,通信会减少她的孤独感。听听勒赛耳传来的声音——谁的声音都可以,只要别是领航员议员温楚那奇特严厉的调子,让已死的亚斯康达小心故意破坏。那条消息不是发给玛希特的。警告别人小心武器的消息,不会发给武器本人看。
这就是外交活体记忆链存在的理由:不让任何一个外交官感到孤独。
亚斯康达,拜托,如果你在……
静电,仿佛电火花,沿着手臂传下来。从手肘到小指指尖的尺骨神经,都能感受到。但活体记忆本身却跟停尸房事件后一样,只有寂静。
也没时间理会这神经学灾难了。之后再想。之后会有办法的。现在,玛希特召唤出自己的信息图光圈,站在办公室另一头,开始同时起草致勒赛耳议会的两份消息。看起来,这两份消息像是同一份——她真希望能向对面正忙着替她安排会面的三海草炫耀自己的成果——三海草肯定能懂得她是如何在头一份消息里编入了第二份消息的密码,而且肯定会夸奖她。
密码不算难。玛希特用的甚至不是诗歌密码,无须泰克斯迦兰阿赛克莱塔格调高雅地解密。玛希特用的是书本索引密码。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回,她觉得很无聊,又想扮演泰克斯迦兰人——一个拜占庭式的阴谋诡计大师,一个加密一切的人——于是想出了这套密码。她用的是泰克斯迦兰图形文字字典——《帝国标准图形文字》作为解密钥匙。这本书在帝国全境发行,还越过了官方边境,抵达野蛮人地区,教野蛮人孩子读书写字。书里有用的字一个不缺:隐藏、背叛,还有“文明”的诸多相互交织的同义词。她选了《标准》一书,只因为这是最有可能出现在所有场合的书本。哪怕是泰克斯迦兰人,也不可能记住图形文字书写系统中的每一个字。十九扁斧的图书馆中就有一本,只需要几分钟,就能拿过来。
当时,她把自己发明的密码系统介绍给议会,用于秘密通讯,亚斯康达在她脑中哈哈大笑。当议会接受她的提议时,亚斯康达笑得更厉害了。加密过程如下:首先,她用空间站语书写——空间站语一共包括37个字母——接着,收信人会拿出一本《帝国标准图形文字》,从第一个空间站语单词开始,第一个字母代表页数,第二个字母代表行数。该页该行第一个图形文字,就是谜底。这套系统并非高保密等级密码,只是一点点掩饰,一层防护,希望加密程度足以通过审查。
用空间站语写成的消息,她估计首先会被十九扁斧审读;接着,会被帝国审查办公室核查,最后可能还会被捎信去勒赛耳的船长查阅。所以,信中只写了新闻当中的内容——确切地说,是逐字逐句重复了新闻,外加(在玛希特看来)十分克制地表达了沮丧与关注。
外加的沮丧关注,给了她足够的字词,加密成隐藏信息—— 一串没有语法的泰克斯迦兰名词和动词:紧急,前任大使折损——移动(自我,徒步,往返)受限——记忆不佳——主权受威胁——要求议会指导。
玛希特把双重消息塞进信息条里,心中并未抱多大希望。来自议会的指导抵达自己手里的可能性太小了。但她总算是问过了,还发出了警告。虽然不论从哪个方面查验,泰克斯迦兰舰队的矢量均指向勒赛耳空间,但舰队矢量广播很可能不会朝勒赛耳方向播放——帝国为何要警告自己的牺牲品呢……
她把信息条放进办公室门左边标着“待寄邮件”的桌子上。这个信息条跟其他的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多了红蜡标记,表示“紧急”,还用红黑标贴表明这是星际通讯。很快,七天平就会按时出现在办公室内,把邮件拿去唯一市,等候穿过审查办公室层层迷宫,然后寄出。
玛希特想起大使公寓门口的“收到邮件”篮子,此刻肯定已经满溢出来,漂亮壳子里装的尽是愤怒的消息。“三海草,”她说,“有没有可靠的办法,让我处理我本该处理的工作?那些缩微信息?”
“嗯。”三海草思索着,“或许你能处理其中的一部分。你肯不肯违反一条非常微不足道的法规?”
“什么法规?”
“某个泰克斯迦兰人在九岁时就会违反的法规。使用他人的云钩。”
“我想,”玛希特苦涩道,“如果犯法者是非公民,这条法律可能就不那么微不足道了。”
三海草伸手到头侧,取下眼睛上的云钩。“一点不假。”她说,“所以你绝对不能被人抓到。到这儿来。”
玛希特靠近。“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受监控。”她说——虽然她明知三海草对此一清二楚。
“弯腰,你们野蛮人高得不像话。”
玛希特弯下腰——突然,在皇帝面前跪下的记忆再次鲜明重现——三海草把云钩罩在了她眼睛上。于是,她的一半视野变成了数据,不断滚动的数据流,凝成一系列问题和请求的列表。云钩的界面非常符合直觉:它根据玛希特眼球的微动作快速校准,文档的结构是她本人办公室的电子版,通过三海草的权限接入。云钩虽然小,但也是一种掩饰:如果她用三海草的云钩查阅自己的文档,十九扁斧就看不到她究竟去了哪里,看了什么,只能看到她戴上了联络员的云钩。
“总之,在我替你跟三个协议办公室和排队系统战斗的空隙中,你可能会让我做的事情——比如送到大使办公室的低层次请求,签证申请之类——都能实现。”三海草说。她的手指按在玛希特的太阳穴上,很温暖。“我正设法安排你跟皇帝本人面谈的时间。如果你想趁此机会工作,这儿是工作清单。”
“——谢谢。”玛希特说着,直起腰。“你不用?”她指指云钩。戴着云钩,她的视野被遮住了一般,就像半边大脑受了伤,把一只眼睛的视野替换为“待完成”清单似的。
“一小时之内不用。好好利用起来吧,大使。”
玛希特觉得她的声音听来——充满喜爱,甚至宠爱。
她一直告诉自己,要假装三海草心中没有其他目的,只有个人野心,以及对野蛮人的喜爱。如果有一天,她再也装不下去,心里肯定会痛得厉害。
勒赛耳空间站大使办公室的申请清单,大概有一半是申请签证更新,还有一半是略带轻侮的“公众兴趣”咨询,比如“空间站人如何安排日常生活?尤其是,如何安排节日庆典,或者类似公众狂欢的日子?”换作平常,玛希特看了就会恼火;但现在,这些却成了打发时间、分散注意力的绝好材料。给小报记者和沮丧的贸易商回信,竟能让她十分宽心。大约过了一小时,她才注意到,有某种业务申请她一封也没有收到过:没人写信询问她打算如何处理亚斯康达的尸体。尸体至今仍放在司法部地下室停尸房内。自从普罗托斯帕萨四杠杆问过她处理意见后,已经过了半个多礼拜,却没人跟进此事——就连一个低级秘书也没有。
可能有人寄过询问邮件,却中途被拦,没到她手里。或许,理由很简单:她没法回自己的公寓,也拿不到门口的缩微信息条。不过,像普罗托斯帕萨四杠杆那种地位的人物,肯定会注意到勒赛耳大使目前正公开居住在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的办公室中,然后据此转寄邮件。如果询问邮件真的寄出过,那只能认为是故意送错的地点。
也有可能,四杠杆没询问,是因为想等她首先开口要求;或者,他故意不问,想拖延时间,扣住亚斯康达的尸体,直到她问起为止。玛希特想起她跟十九扁斧第一次见面,当时她一阵风似的走进停尸房,却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玛希特想象十九扁斧的手指,丝毫不差地摸向亚斯康达头颅下方的活体记忆制造器,趁玛希特还没烧掉尸体的时候,抢先拿出来。有人默许了她这么做。或许是四杠杆。伊祖阿祖阿卡能给司法部科学家提供许多好处,用来交换无人监视拜访死者的机会。更糟的是,她还能想出好些人,都愿意用人情、影响力或金钱来换取跟她前任尸体——以及非法进口的神经技术——单独相处的一两个小时。
这是个问题,而且没法用简单的“认领尸体”方法解决。玛希特想象着把自己前任不会腐烂的尸体带进十九扁斧的办公套间——说不定可以平放在沙发上,或者竖着靠墙,当作衣帽架。
这肯定能让十九扁斧高兴。
得找个更好的办法。
“三海草?”玛希特问道,“你认识十二杜鹃花多久了?”
三海草从围着自己的一圈信息图中抽身出来。“他给办公室写信了?”她莫名其妙地问道,“我以为他沉迷于用缩微信息条给你寄匿名信息呢。”
“他没写信。”玛希特回答,“但我想写给他。你信任他吗?”
“这跟我认识他多久,完全是两个问题。”
“但两者之间有联系。”玛希特回答。
“你相信我吗?”
她看起来如此冷静,问的问题却如此私人,或许这也是泰克斯迦兰的特点。这让玛希特想起十九扁斧——想起她,可没法增加信任感。
但她仍然回答:“你是我在唯一市中最信任的人。”这是实话。
“可我们在一起才半个礼拜。”三海草微微一笑,嘴角扬起。“鉴于你没多少选择余地,倒也不怪你。我喜欢十二杜鹃花,玛希特。早在我们一同加入信息部,还是微不足道的无知学员的时候,我们就是朋友。但他喜欢阴谋和戏剧性,还认定自己永远不会死。”
“这我也发现了。”玛希特干巴巴回应。
“所以,他是否可信,取决于你想让他干什么。你想让他干什么?”
“我想让他干的事,既有阴谋,也有戏剧性,所以他很可能会喜欢。还有——秘密。”玛希特指了指信息屏,接着指了指耳朵。
“嗯,不管是什么任务,他肯定会喜欢的。不过,如果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任务,就没法告诉你他会不会干。”
玛希特说:“我正在使用的信息任务列表,存在你的云钩上,对不对?每个人的云钩都是自己的隐私。”
“或者说,是戴云钩者的隐私。”三海草很高兴,“我想我明白了。等你准备好,就还给我。”
写一封给勒赛耳大使的信,然后寄给自己,实在有些可笑。玛希特伸出手指,在只有自己可见的云钩投射屏(也就是在空气中)划出图形文字:十二杜鹃花要回到停尸房,拿回我们讨论过的机器。接着,她除下三海草的云钩,对视野另一侧的储存眨眨眼,把云钩还给三海草。
读过信息后,三海草问道:“你想自己留着?”
“不,”玛希特说,“我已经有了。而且,这东西也没用了——只录下了腐烂过程。”
“里面会不会还录了其他东西?”
玛希特想了想。“如果安装得法,有可能。我不确定。我不是普罗托斯帕萨,三海草。”
“唔。好吧,反正我确信,十二杜鹃花肯定会去做。他会保守秘密,不过——”她耸了耸肩。
“不过什么?”
“不过,你会欠他一个人情。而且,他会把这东西拆开,画下结构图。他会说,这是出于自己的好奇心,而且还是实话。从前我跟他经常惹麻烦;他的好奇心是惹来麻烦的一半原因。”
“那,还有一半呢?”玛希特没想到自己还能笑出来。
“我跟惹来非常大麻烦的非常有趣的人成了朋友。”
“现在还是一样啊。”玛希特差点儿就要笑出来了,明白自己几乎把三海草当成了空间站人,当成自己在空间站里的朋友。
“我说过你是我联络的第一个野蛮人。所以,确实,还是一样。”
就在这儿。一条无法弥补的沟壑。下辈子,如果玛希特不是大使,如果她是在诗歌比赛当中遇见三海草,如果玛希特没有继承亚斯康达的活体记忆链,而是赢得了旅游签证和奖学金——在这样的来生,她或许能多说些心里话,告诉三海草自己更真实的感受。
“我想,我可以赌一赌十二杜鹃花的好奇心,”玛希特说,“毕竟我已经赌赢了你的友谊。”
哪怕十二杜鹃花怀揣阴谋计划,也比其他任何人拿到活体记忆制造器要好。之后,玛希特能有办法让他放弃自己的计划——之后,等她不再受困于十九扁斧的公寓,等她不用再想办法阻止泰克斯迦兰吞并空间站(亚斯康达是怎么办到的?是否因此而丧命?),等她不再想着三海草听了她方才的话,表情有多高兴。
玛希特回到前一晚睡觉的空办公室,发现“收到”邮件已经送来了。
有三根缩微信息条躺在门口的浅碗里:一根是匿名的灰色,肯定来自十二杜鹃花,是他的答复。另一根的色调玛希特之前没见过,是金属铜色,用白蜡封口。是三海草制服的颜色。看来信息部终于决定告诉她,当前任大使已经——玛希特苦笑摇摇头——无法工作后,是谁签字要求勒赛耳尽快派来新大使。最后一根信息条是灰色,贴着黑红色的“世界外通信”标签。看到这个,玛希特的心跳开始加速。或许德卡克尔·温楚又给死去的亚斯康达寄了一封信。不知这封信是由什么事件引发,但肯定比“登陆勒赛耳大使的电子数据库”复杂。她伸手到碗里,拾起这根信息条,却发现信息条底下压着一支她从没见过的植物枝条。灰绿色的叶子,白色的花朵,花托很深,纤细的枝条曾经卷在信息条上,现在盘曲在碗的底部。
玛希特从碗底抄起植物。植物很新鲜,像是刚刚切下来,还流着泛白的汁液。汁液流到了信息部发来的信息条上,也沾到了她的手指上。她从没在十九扁斧的公寓里见过这种植物,就连在花朵种类繁多、形状各异的唯一市里也没见过。可是,这根枝条却是新鲜切下来的,不会超过十五到二十分钟。
她把枝条凑近鼻子,想闻闻味道。
“——别动。”十九扁斧急切的声音传来,仿佛鞭子清脆的抽打。玛希特从没听她用这种声调说过话。她立刻丢掉了花朵,花朵落回碗里。被汁液沾到的手指开始感觉刺痛。她转头看到十九扁斧站在走廊尽头的拱门处。她在那儿站了多久?玛希特根本没察觉到她的出现。
“你有没有吸入味道?”十九扁斧来到玛希特身边。玛希特从没见过她脸上出现如此强烈的表情,嘴唇扭曲抿紧。简直就像原本戴在脸上的面具开始溶解。她手指的刺痛加剧,变成了真正的疼痛。
“没,我想应该还没有。”她回答。
十九扁斧厉声道:“把手给我。”那声音仿佛在命令属下的士兵,或是不听话的孩子。玛希特照做。十九扁斧握住她的手腕,暗色皮肤的手指紧紧箍住她的腕骨,仿佛扼着蛇的七寸。被十九扁斧握着手腕,玛希特本该感觉温暖,可她此刻却只觉得冰冷。握过花枝的手指已经变成了红色,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慢慢隆起了水泡。
“放心,你的手指还能保住。”十九扁斧道。
“什么?”
“跟我来。”十九扁斧说,“得赶紧把这些汁液弄掉,免得碰到身体的其他部位,或者造成神经损伤。”她仍然握着玛希特的手腕,沿着走廊大步走去,拖着玛希特一同前景。
“那是什么花?”
“美丽死亡。”十九扁斧答道。
两人转过拐角,来到一扇一直对玛希特关闭的门前。十九扁斧一个手势,门开了。门里赫然是伊祖阿祖阿卡本人的卧室,玛希特瞥见了一堆没理好的白色床单,一堆信息条和纸质书叠在床上没人睡的一侧。接着,十九扁斧就把她拉进了套房的卫生间。
“把你的手放在洗手池上,但别开水龙头。”她说,“水只会扩散毒液。”
玛希特照做。手指上的水泡肿胀,玻璃般透明,皮肤已经开始裂开。她觉得手仿佛被火烧烤,疼痛沿着手腕扩散,仿佛唯一市发出的电击沿着三海草的胳膊扩散。玛希特还没从惊愕中恢复,只有一丝模糊的惊恐。是谁把这朵花留给她的?这朵花是如何越过围墙,进入十九扁斧办公大楼的花园?肯定有人把花带了进来,而且时间还不到二十分钟——枝条还在渗液。这时,她食指上的一个水泡就在她眼皮底下破裂,害她从齿缝间发出无助的轻声呻吟。
十九扁斧转身走开,随即再次出现在她身前,手中握着一只打开的瓶子。没有任何准备,直接把瓶子里的液体倒在玛希特的手指上。
“这是矿物油。”她拉过一块洗手布,“肯定会非常疼。忍住。”她用布刮过水泡,把手指上的油刮进水池。玛希特敢肯定,十九扁斧连自己手指上的皮肤都一块儿刮走了。她努力忍住,没把手抽回来。十九扁斧又倒了一次油,再次刮擦。最后,玛希特的身体开始摇晃,大腿后侧开始打战。十九扁斧用钢铁般的手腕拉住她的上臂,让她坐在马桶盖上。
“要是你倒下磕破了脑袋,”十九扁斧说,“我帮你治手可就没意义了。”
留下这朵花的人,不可能是十九扁斧——她不可能又想杀玛希特,又急着把她拉进卫生间救她的命。叫出“别动”的时候,她的声音的确非常急切。
(千钧一发之际,才急切地叫出来。难道她一直在看?看了多久?难道她想看看玛希特是不是真会吸入花朵的味道,然后才决定阻止……)
这些有关系吗?
十九扁斧跪了下来,跪在玛希特身边,用单独包装的纱布绷带包扎她的手指,模样专注得就像战场医疗兵。玛希特想,或许她真做过医疗兵,作为皇帝的血誓盟友,在皇帝本人身边战斗——不对,这是把史诗跟现实搞混了。作为现代多行星帝国,泰克斯迦兰就算要打仗,战场也只会在星舰的舰桥上。
“这是什么花,竟然一碰就会中毒?”玛希特开口问道。逐渐减弱的疼痛,加上惊愕之下肾上腺飙升,让她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这是本地的行星栽培作物,”十九扁斧回答,“通称为克索伊提,因为一旦吸入它的毒气,人就会产生幻觉,然后就会死。”
“真让人高兴。”玛希特麻木应道。她想用双手捧住脑袋,可惜手疼得太厉害。
“在太空时代开始前,泰克斯迦兰弓箭手会把箭尖刺在这种花里,让箭头染毒。”十九扁斧继续道,“现在,科学部会从花里提纯出精油,用来治疗某些麻痹症。以毒攻毒——如果你相信这种说法的话。大使,你应该感到荣幸——有人希望你能死得艺术。”
想到科学部企图杀死每一个勒赛耳大使,这种“有始有终”的完满做法,从某种角度上说也让人满意。但玛希特不信任这种做法——这就像是诗歌朗诵会上的“圆环创作”:同样的主题,在每一个诗节最后都会重现。这种做法实在太有泰克斯迦兰风格,哪怕十九扁斧不希望玛希特这么想,也会料到玛希特终究会想到这一层,毕竟这种泰克斯迦兰的“固定”思维模式太过明显。回应,重复,每一个词都有另外一层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