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珍珠看着她,比恰当的时间多了一瞬——让她有些怀疑自己引用了亚斯康达多年前说的话、引诱他定下私下会面的企图是否太过明显。但凭她的感觉,现在说这些正是时候。十珍珠紧接着点点头,道:“或许,我们——我们两人——可以重拾阿格黑文大使想要达成的目标。他对我们的自动化系统极有兴趣,觉得可以用于你们空间站。我相信您也一样。让你的联络员来跟我确定会面的时间和地点吧。我相信本周内可以安排。”
“重拾”这个词选得可不怎么样。“当然可以。”玛希特再次鞠躬,“我希望将来在我们之间能有更多的合作。”
“你的希望理所当然。”十珍珠道。接着,他上前一步——稍稍越过了泰克斯迦兰人之间通常保持的距离,进入了玛希特最为习惯的空间站式亲密——勒赛耳朋友之间亲密的距离,也因为空间站里没有足够的空间。“一定要小心哪,大使。”他说。
“小心什么?”玛希特问道。她得坚持自己“无能野蛮人”的形象。
“你已经吸引了一千只眼睛啦,就像阿格黑文一样。”十珍珠的微笑是完美的泰克斯迦兰式,只有面颊肌肉收缩和眼睛睁大。但玛希特仍然看出,这是假装出来的。“留心四周。再想一想你跟你的前任如此欣赏的自动系统无处不在的眼睛。”
“哦,”玛希特回答,“嗯。我们本来就在皇帝陛下的宝座前嘛。”
“大使,”一直默默跟在玛希特身旁的三海草突然发声,“诗歌朗诵大赛马上要开始了,我记得您说想听来着。或许十珍珠部长也想听一听我们宫廷诗人们最新的作品吧。”
她说得很慢,很清晰,仿佛玛希特没法听懂常速泰克斯迦兰语似的。玛希特感激得真想把她抱起来转个圈,感谢她没有事先商量就如此理解自己的用意,还能适时参与。如果亚斯康达一直留在她体内,一切正常,大概也会是这种感受吧——活体记忆和继承者,就该像不必商量,就能合力完成任务的两个人一样。完美同步。
“我不能再占据大使的注意力啦。”十珍珠说,“去吧。”他朝舞台左边、九玉米所在之处挥了挥手,那儿已经聚集了好些宫廷贵族。玛希特再次向他表达了感谢——用了最正式的感谢词语,但故意发错了几个音。她知道她这么做是冒险,十珍珠会有所怀疑(怀疑她是否假装,以及隐瞒了什么),但他脸上那不确定的表情实在是太令人满意了。
当她和三海草远远走出十珍珠的听力范围,玛希特俯下身,轻声道:“我看,见面十分顺利。”
“我记得你刚才说想要坐下来歇歇,可没说要在科学部部长面前扮演没开化的野蛮人。”三海草从齿缝里嘶嘶道,眼睛却闪着亮光。
“你玩得高兴吗?”玛希特问道。此刻,她发现自己活体记忆引起的神经化学反应其实还没结束——她仍然兴奋得整个人闪闪发亮,头晕眼花。跟十珍珠交谈其间,这种兴奋被压制了,但现在,看到三海草挂在自己臂弯里——
“嗯,很高兴!你打算一直扮演下去?他可不是傻瓜,玛希特。等我定好约会,他可能就琢磨透了。”
“我不是装给他看的,”玛希特说,“是装给围观众人——宫廷和新闻媒体——看的。”
三海草摇摇头。“还有什么工作会比这个更有趣呢,对吧?”她说,“我答应过要给你拿杯酒。来吧,他们马上就要开始啦。”
第二场朗诵正在进行。诗人念了一首藏头诗,每行的第一个字母加起来便是诗人假想中死去爱人的名字,同时整首诗还讲了一个“真空泄漏,勇救船员同伴自我牺牲”的感人故事。听着听着,玛希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泰克斯迦兰宫廷里,倾听一场诗歌比赛,手握含酒精的饮料,身边还有个聪敏的泰克斯迦兰朋友作陪。
此时此地,她从15岁开始就梦想的一切,全部实现了。
她本该高兴;但却只觉得不真实,与己无关——与她个人无关,就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
朗诵不错。有些甚至可称上佳——精心编制的韵律,抑扬顿挫的节奏,朗诵者行云流水的朗诵,充分发挥出泰克斯迦兰半唱半念、热烈如火的吟诵技巧。精致的意象,一浪接一浪朝玛希特袭来,但她毫无感觉。她只希望自己能拿到每首诗的拷贝,用图形文字写下的文本,找个安静无声的地方,自己一个人读——用自己的声音,尝试诗中的节奏和韵律,感受字词在舌尖上跳过——这样,她就能感受到诗歌的力量。她之前便是如此。
她喝了一口杯中饮料。三海草给她拿了一杯从谷物中蒸馏出来的烈酒,她叫不出名字。酒的颜色是淡金色,映着闪烁的灯光,入喉如火烫。
跟三海草说的一样,九玉米朗诵的诗果然是警句诗。他的朗诵才刚开头:刚站好位置,清了清喉咙,念了一节三行诗:
每一座天空港都挤满了
抱着大捆进口花束的市民
有两样东西无休无止:星图,以及卸货
念到这儿,他顿了顿,时间很长,暗示听众转折即将到来。玛希特觉得整个大厅都屏住了呼吸,等待他继续。虽然玛希特不喜欢他,但此情此景让她明白,他为什么是宫廷诗人中的翘楚。他所拥有的魅力,在他念诗的这一刻,愈发彰显。他天生就是个诗人。如果在勒赛耳,他可能会成为诗人活体记忆的继承者候选——如果真有这么个活体记忆链的话。
未出生的花瓣卷曲,包围着中间的空洞。九玉米说道。
说罢,他坐了下来。
大厅中的凝重气氛并未缓解。不安感仍然残留,瘴气一般浮在空中。下一位朗诵者在尴尬的沉默中走上台,鞋底摩擦声清晰可闻。自己作品的第一行她就念错了,只能重新开始。
玛希特带着疑惑转向三海草。
“政治。”三海草喃喃道,“这是——批评。可以从多个角度解读的批评。我本以为九玉米完全听从三十翠雀花的指挥——可人就是这么难以捉摸。”
“在我听来,这倒是对八解毒剂的批评。”玛希特说,“就是那个孩子。里面提到了未出生的花瓣……”
“对,”三海草眉心打结,“但唯一市帝国内部进口商品增加这事,责任在于三十翠雀花。他从进口当中获利——他进口的商品都来自西穹星系,也就是他家族所在之处。还有对腐败的暗示——每个公民都拿着花……暗示每件进口商品都在某种意义上有毒……说得好像三十翠雀花的财富全是不义之财,完全依靠进口泰克斯迦兰帝国之外的商品似的。”
文学评析中的政治。不知这是阿赛克莱塔能力的一部分,还是因为泰克斯迦兰人跟政治频繁接触,自然而然就能学会。玛希特想象还是孩子的三海草,一边跟学校同伴一起吃午饭,一边从《建筑》这首诗中破解政治信息。这画面不难想象。
“这么说来,三位继承人中,只有八圈环没有受到批评。”
“诗人选择故意忽略,让她受人嘲笑。”三海草说,“我想,这比‘到底哪个继承人最好’更加复杂,玛希特。不然,九玉米为何选择这么个危险的主题呢?”
玛希特思索着泰克斯迦兰社会的基础性设定:“世界”即“帝国”即“唯一市”。在这三词同义的基础上,“进口”一词就会让人不安,“外国”意味着危险——哪怕从帝国偏远地区进口的商品也一样。以“来自其他行星的花危险及腐败”为主题的诗歌,必然会让泰克斯迦兰人紧张不安。这一点,像她这样的野蛮人是无法理解的。
不过,如果某个星系不再是“外国”——如果世界足够大,帝国足够大,包含并纳入世上所有的野蛮之物——那么,世上就不再存在野蛮,也不再存在威胁了。如果九玉米果真是在指出“进口”的危险,那么,他意在呼吁——至少是暗示——泰克斯迦兰应该拿出行动,化解威胁。让野蛮地带变成文明。泰克斯迦兰一直在做这件事——把野蛮之物纳入泰克斯迦兰——凭借武力,比如战争。九玉米的诗并不是写给三十翠雀花看的,而是对主战的政治势力表示支持。军队的动向。一闪电,他的军团和呐喊的党羽。还有六方向,调动舰队,随时准备作战——就像统治初期,他还是征服星辰的军事皇帝那样。
“三海草,一闪电的支持者今晚在哪儿?”她问,“这首诗是念给他们听的——念给所有想要更强大、更中央集权、更少进口的泰克斯迦兰的人听的。”
“九玉米是个平民主义者,而这儿是宫廷。在这儿鼓吹战争是不受欢迎的。不过我确定——哦!”三海草忽然领悟,“哦,好吧,我们确实面临战争。”
“而且马上就会开始。”玛希特对自己的发现既不安又激动,“吞并。征服战争。目的是减少‘异国’之地。”
三海草伸出手,拿过玛希特手中的玻璃酒杯,喝了一大口,接着还给她。“最后一场吞并战争,还是我出生之前的事呢。”
“我知道,”玛希特说,“我们在空间站里也能读到历史。我们喜欢把泰克斯迦兰比作伏在近邻休眠的捕食者……”
“说得我们好像是没脑子的野兽。”
“我可没说没脑子。”玛希特回答。这是她能想到的最接近道歉的回答。“绝不是没脑子。”
“但还是野兽。”
“你们确实会吞噬啊。我们讨论的不就是这个吗?兼并战争。”
“不一样——吞噬是指‘仇外’和‘种族灭绝’,是不把任何新领地纳入帝国。”
纳入世界。只要改一改这个动词的重音,三海草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就可以变成“不把任何新领地变成真实存在”。不过,玛希特很清楚她的意思:纳入帝国,就能让行星或空间站享受繁荣。经济繁荣,文化繁荣——取个泰克斯迦兰名字,称为公民,念诵诗歌。
“我们别争了,三海草。”她说,“我不想跟你争。”
三海草撇撇嘴。“争论是没法避免的。我需要理解你的想法。这是我的工作。不过,我们可以留着以后再争。瞧,皇帝马上就要宣布比赛优胜者啦。”
朗诵大赛已经结束。最后几位诗人的作品,玛希特完全没听到。没有任何一位诗人能像九玉米一样,改变整个大厅的气氛。此时,皇帝站了起来,伊祖阿祖阿卡们护在他身边——他们是不是经过讨论,选择了一位胜者?玛希特觉得不可能。时间太短,讨论不可能这么快就出结果——毕竟这些人中有三十翠雀花,两个玛希特没见过的泰克斯迦兰人,还有十九扁斧,一身骨白衣装,在闪烁的灯光下耀人眼目。在众人中看到她,玛希特几乎觉得安慰。
六方向伸出手指,指向一位玛希特完全没印象的诗人。得到这份荣誉,诗人本人跟在场的其他人一样吃惊。众人张口想要欢呼喝彩,到了嘴边却没出声,仿佛不确定眼前所见是否真实。
“这是谁?”玛希特轻声问三海草。
“十四螺旋。”三海草回答,“她的诗技巧平平,无聊得要命——向来如此。她一次都没赢过。”
九玉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面对如此明显的冷落,玛希特看不出他究竟是高兴还是愤怒,也不知他是否有意来此毁掉整场晚会的气氛。十四螺旋拜服在皇帝跟前,接受了一朵吹制的玻璃花作为奖品,然后站起身。宫廷众人终于喝出彩来,呼唤十四螺旋的名字,玛希特也加入其中——不喊就太不合时宜了。
“你手里的酒,打算喝完吧?”等喝彩声退去,三海草问道。
“对。怎么了?”
“因为接下来所有的时间,我都得跟人聊十四螺旋对腹韵的运用,你也得在一边听着。喝醉一点儿,对我们俩都有好处。”
“哦,”玛希特说,“有道理。”


第八章
六伸掌(泰克斯迦兰高级指挥官)致副亚奥特雷三漆树,249.3.11-六方向,代号19(顶级机密):做好准备,第26军团第8至13战斗组将立即撤出欧迪尔战区。第9组原地不动,由伊康特洛斯十八涡轮指挥。8-13组按照如下坐标立即出发,与帝国海军第三舰队会合,准备进入跃迁门,去往帕兹拉旺特拉克区。全速。信息到此结束。坐标如下。
——泰克斯迦兰皇帝六方向治下第11期第3年第249日,欧迪尔主星轨道,副亚奥特莱克三漆树收到的信息
勒赛耳空间站感谢您有意为大家服务,加入我们最悠久的传统行业——太空航行。趁这次信息发布的机会,我们领航员工会自豪地欢迎你们,未来的领航员们。这本手册总结了所需信息,能帮助你做好充分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能力测试。未来的领航员们需要记住以下几点要求:经典数学与量子物理;基础化学;工程学;身体状况须达到极好2级标准,在手眼协调方面有达到极好4级的潜力;在集体协作与个人领头方面都能得到高分……
——勒赛耳领航员工会宣传手册,发放对象为10-13岁、有意申请领航员职业的年轻人
玛希特喝着第三杯浅色烈酒(三海草不停地给她拿,自己喝的则是某种奶白色饮品,叫“阿克提雅”。这个词玛希特不熟,不过她能肯定,意思是“烂熟到爆开的水果”——至少词根是这个意思。玛希特想不明白,怎会有人愿意饮用这种饮品,更没法理解三海草竟还多次取用),忽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圈泰克斯迦兰人旁边,看着他们赛诗——说是赛诗,不如说是较量急智的即兴韵句创作赛。一开始,像个游戏:三海草的一位思维快速闪电的聪明朋友,念了十四螺旋赢下今晚头奖的无聊诗歌的最后一句,然后说:“来玩个游戏,怎么样?”随即,她把这句诗当作头一句,创作了一首四行诗,并且改变了诗歌的韵律:从标准十五音节政治诗,变为全是扬抑格的形式。念罢,她一扬下巴,冲三海草的另一位朋友点了点,以示挑战——于是,他接过她的最后一行诗,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创作出一首完全可以接受的四行诗。玛希特听出其中引用的几个典故:他模仿了十三折刀的作品,在诗中停顿的前后均用了相同的元音模式。
之后,模仿十三折刀似乎成了当天游戏的规则:下一个轮到三海草,接着又是个女人,然后是玛希特辨认不出性别的泰克斯迦兰人,最后回到游戏的带头人——这回,她再次改变了游戏规则,加入了一个元素:即兴创作的四行诗要用前人的最后一句诗开头,抑扬格,停顿前后元音重复,而且,主题还必须限定在唯一市基础建设的维修上。
三海草描绘的唯一市基础建设维修,真是厉害得让人头皮发麻。喝了这么多杯阿克提雅,她还能对答如流,一边大笑,一边念出诗句:照影池周围的水泥封印/被一千只泰克斯迦兰脚掌,如舌般舔得光滑透白/ 却仍会磨损,粗糙,非永久/将再度提起,重新做成/ 一个或另一个部门的形象/ 喧哗。
有两件事玛希特很清楚:第一,如果她想参加这个游戏,只需往前一步,进入圈子,就会有人向她发出挑战,与其它泰克斯迦兰人没有分别;第二,如果她参加这个游戏,必定一败涂地。她绝不可能完成。她花了半辈子时间学习泰克斯迦兰文学,却只够勉强明白游戏规则,识别其中的典故。要是她真的开口尝试,她会被——哦,不,他们不会笑话她,只会宽容,宽容这位可怜的、无知的野蛮人,如此努力朝文明靠近。还有……
三海草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她。
玛希特悄悄从那一圈聪明的年轻人旁边溜开,消失在扇形拱顶的闪烁星光笼罩下的巨大舞厅中。她努力忘记想哭的冲动。为这件事哭泣没有道理。要哭,也该为亚斯康达而哭,为自己深陷众多政治阴谋而哭,不该为没法引用几百年前的诗句来描绘水泥池、同时影射部门纷争而哭。一个或另一个部门的形象,喧哗。她应该在空间站自己的某本诗集中读到过这句诗,当时还以为自己读懂了。其实根本没懂。
大厅里尽是醉醺醺的贵族。到了现在,大厅里的人似乎更多了,仿佛第二波人赶在皇帝和诗赛结束后方才到达。六方向本人已经不见踪影,玛希特很高兴。高兴,是因为看着皇帝,她就忍不住想靠近。还因为皇帝看起来如此——如此脆弱,却握着如此大权。她身体的一部分(应该是亚斯康达的那部分)想让他早点休息,别浪费时间接待这批全身亮闪闪的泰克斯迦兰人。她为自己拿了另一杯酒(反正已经喝了这么多,不妨再来一杯;况且,她也已经弄明白如何避开那些喝起来像紫罗兰或者浸满牛奶的腐烂花朵的酒水),大步穿过舞池。
大多数人都避开了她,或者用合乎她身份的礼仪向她致意。回礼不在话下,甚至让她愉快。哪怕没有亚斯康达的帮助,她也能恰当地行礼,还能讨人喜欢——这些都是她的天赋,是她被挑选出来的原因,是她天生具有的能力。可惜,勒赛耳活体记忆相容性测试从来不包括“熟练即兴创作”。那不过是野蛮人孩子的梦。
她沉湎于思绪,还有点儿醉。
因此,当一个非常、非常高大的人、身穿不对称剪裁的灰金色丝裙、用手拉住玛希特的胳膊、害她转了一圈的时候,玛希特完全没有防备。站稳后,整座大厅还在她眼前旋转了片刻。这迹象可不好,她得留心点儿。
跟她搭讪的女人,无论面容还是衣装,都不像是泰克斯迦兰人。她的胳膊光裸着,只在两只手腕上戴了沉重的银质手镯,左臂上还有一只宽宽的银质臂环。女人的妆容也是玛希特从没见过的:她在眼皮上涂满了红色和浅金色的膏状物,仿佛在描绘遥远行星上的日落。
玛希特手放前胸,鞠躬致意,对方照做——动作笨拙,十分生硬。
“你是勒赛耳大使!”她高兴地说。
“对。请问什么事?”
“我是格尔蕾丝,达法的大使。来,跟我一起喝一杯!”
“喝一杯?”玛希特装作不明白,以此拖延时间。她不记得达法所在的位置。她知道达法是泰克斯迦兰最新兼并的行星之一。但它究竟是出口丝绸,还是因为数学学院而出名?这种问题本该由活体记忆来解决,在始料未及的问题出现的时候,帮你回想起需要的信息。
“对,”格尔蕾丝说,“你喝酒吗?你们空间站有没有酒?”
啊,玛希特想,算了,管它呢。“有,我们有酒。多得很。你喜欢哪一种?”
“我刚才一直在吧台那儿,一种接一种地品尝。这也算是当地文化吧。你肯定明白。”格尔蕾丝的手又放到玛希特的胳膊上,玛希特对她既有一丝反感,又有一丝同情:她的政府刚刚成为泰克斯迦兰麾下的受保护对象,而她则被政府派来,孤孤单单一个人(就像玛希特一样,可玛希特根本不该是一个人)。在泰克斯迦兰上,孤单的感受就像溺死在澄清的空气中。
所以,她才会去吧台尝遍所有的酒水,还称之为“体验当地文化”。
“你来这儿多久了?”玛希特问道。刚到唯一市那会儿,在地面车里,三海草也问过同样的问题。意思是:“你进入世界多久了?”
格尔蕾丝耸了耸肩。“几个月吧。现在,我不是最新的新人啦——你才是。你该来我们的沙龙玩玩——我们几个来自偏远星系的大使,每隔一周会聚一次……”
“聊什么呢?”
“政治。”格尔蕾丝微笑回答。露出笑容的她不再和蔼和迷茫。她口中牙齿密布,大部分都是尖牙。这不是空间站式的微笑,也不是泰克斯迦兰式的微笑。玛希特忽觉眩晕,感受到了银河系的宽度和广度——跃迁门能到达的遥远程度。在遥远的跃迁门彼方,人或许还是人;抑或已经变成了其他生物,徒留人类外形……
玛希特发觉,自己在用泰克斯迦兰人的思维模式思考。她本地化得可真快啊。
“给我发张请帖吧,”玛希特回答,“我相信,达法的政治会对勒赛耳的政治有益。”
格尔蕾丝的表情并未和缓,更加冷峻:尖尖的牙齿愈显锋利。牙齿磨尖是达法人时尚?还是因为遥远和阻隔让人类拥有了适应当地环境的特征,就像零重力变异者那样?“益处比你想象的更多,大使。”格尔蕾丝说,“我们的泰克斯迦兰总督极少过问我们的政事,只会邀请我们参加类似这种宴会。这一点,你们空间站不妨记一记。”
玛希特听不出这话究竟是威胁——来我们的沙龙,加入我们的大使小团体,这样,等泰克斯迦兰吃掉你们的时候,你们就能不被嚼碎,整个儿吞下去——还是真诚的同情。无论哪一种,她都觉得受到了冒犯。这女人来自达法,一个玛希特记都记不清的地方(到底以丝绸出名,还是数学),她居然觉得有资格给玛希特提建议。玛希特今晚听到的建议已经够多了。
玛希特也露出微笑,嘴唇咧开,露出牙齿,笑容大到像个鬼脸。“确实不妨。”她回答,“希望您能找到可品尝的新酒,格尔蕾丝大使。晚安。”
她重心放在一只脚跟上,原地转身。这一转,整个大厅又跟着旋转了起来。不过,她觉得自己走的还是直线。她一定得离开这个大厅,以免撞见某个能对空间站或者她本人造成实质性危害的大人物。她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宫殿地”大厅有多个通向外头的门。玛希特随便选了一扇,穿过门厅,消失在皇帝本人的堡垒之中。
“宫殿地”区的大部分建筑都由大理石和黄金构成,嵌着星形和幽暗的灯盏,仿佛永恒的破晓。就像空间站围绕最近的行星运转时,太阳耀斑和远处星辰辉映的景象。这儿的人还没有玛希特预料的一半多,而且连一个守卫或警察都没有——她连一个戴着全脸金色面罩的“光照”都没看见,真是可惜:他们的装束跟这地方会非常和谐。她看见的只有几个面无表情的男女,戴着浅灰色的臂章,肌肉精瘦,配备电击棍,看着挺危险——或者说,受到挑战的时候会变得非常危险。泰克斯迦兰这儿没有喷射性武器,就连宫殿里也没有——看来某种太空文化终于传播到了最文明开化的地方。玛希特避开所有有人守卫的门,进入其他无遮无拦的地方。前进方向很简单:不让去的地方就不去,只走能走的地方。
发现花园的时候,她已经清醒多了。头不晕了,微微的恶心也消失了,只剩下耳边嗡嗡的微醺飘然。当她看清眼前的小花园时,她庆幸自己正处于这种半醉半醒的状态:花园像是宫殿中央雕刻出来的心脏,与其说是花园,不如说是另一个房间。形状像是封闭的细颈瓶,或者一个开口朝向夜空的漏斗。唯一市潮湿的风从开口处溜下来,变成了温柔的轻风。空气中富含水分,充实了玛希特的肺部,滋润了花园墙壁上的攀缘植物。这些植物已经爬到了墙壁的四分之三高处,有最深的绿色,也有最浅最嫩的新绿,还有成千上万朵红色的花儿开在藤蔓上。还有——小小的长喙鸟儿,大小不及玛希特的大拇指,昆虫似的悬浮在空中或是突然下降,吸食花蜜,整个花园都是鸟儿振翅发出的嗡嗡声。
她往花园里走了两步——花园地面上铺满苔藓,落脚无声——好奇地举起手。一只小小的鸟儿注意到了她的手指,飞来停在指尖上,接着再次飞走。她几乎感觉不到鸟儿的重量,仿佛刚才的不过是幽灵,根本没有鸟儿停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