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十九扁斧的身影印在大门口,就像一根白色的火焰柱。玛希特感觉到大厅内的注意力朝身后转移,终于吐了口气。
虽然她喜欢派对——一定程度的外向和喜好社交,是通过跟亚斯康达兼容性能力测试的基础——但在高度紧张下终于有了喘气的机会,总归让人高兴。现在,她可以按自己的心意行动了。万一她做错了什么事,虽然这地方众目睽睽,总好过所有的眼睛都盯在她身上。
“去哪儿?”三海草问。
“我把介绍给你喜欢的诗人。”玛希特说。
三海草大笑:“你是认真的?”
“对。”玛希特说,“还有,最好是跟我们备受敬仰的伊祖阿祖阿卡女主人公开意见不合的诗人。”
“文学贡献突出,加上政见不合。”三海草总结道,“明白了。看来我们今晚不会无聊了,对吗?”
“我会努力不让你无聊。”玛希特干巴巴道。
“不必担心。医院那一趟,足够解除我的无聊感了,玛希特。再说,今晚正是我的职责所在。”三海草的眼神明亮,带着一层玻璃似的呆滞,仿佛喝多了十九扁斧的提神茶。玛希特有些担心,可她既没时间、也没精力来处理对三海草的担忧。“往这边走,我想我看到九玉米了。他的政见不合程度,包你满意。”
三海草的朋友有些是贵族,有些是阿赛克来塔。有些穿着信息部的奶油色制服,有些身着亮闪闪的宫廷礼服,让玛希特无从判断他们所属的部门。这本应是亚斯康达发挥作用的时候,哪怕他只有五年过时的时尚观察经验,也比“啊,大家都穿着亮闪闪的衣服!还有人佩戴着紫色花朵,是为了装饰吗?”这一类的观察结论好。装饰品实在是太多了,有些是绣花的腰带,有些是珠母或石英制成的发饰或领针——中央九广场里帮助她的陌生人也戴着领针,但这儿的样式更为繁复。这些饰品必定有其含义。三海草没有开口,玛希特也就无从猜测这些饰品代表的倾向。
三海草只为玛希特作正式介绍。玛希特用指尖按住胸口鞠躬,做个极为合格的野蛮人——态度尊重,偶尔聪明,大部分时候保持沉默,只听这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说话。他们的谈话当中时常提及典故和引语,玛希特只能听明白其中一半。这让她心生羡慕——她自己也知道这种羡慕太孩子气——这是非公民的愚昧渴望,渴望自己能被承认为帝国公民。她很清楚:泰克斯迦兰的一切,都是为了引发这种渴望,却不会轻易让这种渴望得到满足。尽管如此,每当她无话可说,听不懂单词,或者不明白某个短语确切内涵的时候,这种渴望都会钻进心中。
九玉米身材强壮,胡须稀少,比大部分泰克斯迦兰人肤色更白,双眼距离很宽,颧骨宽扁。看起来,他属于适应寒冷气候的北方金发种族。玛希特在唯一市中很少见到这样的种族。地铁里见过几个,九广场见过几个。不过,玛希特在到达唯一市前做过研究,北方金发种族其实人数并不少,在人口普查中占据第八位。九玉米这样外貌的人,可能在唯一市出生,也可能来自缺少亚热带热量的寒冷行星——或者他的父母住在这样的行星上。还有一种可能:某个唯一市居民认为北方种族的基因很有意思,而且跟自己的习惯相容,于是决定选择北方基因制造自己的孩子。三海草介绍九玉米时,称他为一等贵族——也就是说,虽然他的肤色不怎么主流,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泰克斯迦兰人。
“听说您在今晚会朗诵新作品,”玛希特问道,“是真的吗?”
“流言传播得真快。”九玉米回答。他的目光从玛希特身上扫过,落在三海草身上。三海草眨眨眼,表示对方话中嫌她多嘴的暗示对她毫无影响。
“就连外国大使也听到了传言。”玛希特接口。
“真让我受宠若惊。”九玉米道,“我确实带来了一首新的警句短诗。”
“主题是什么?”另一位贵族急切问道,“我们也该听一首新的描写诗了……”
“过时啦。”三海草轻声接口,声音小道刚刚能被人听到。贵族故意做出没有听到的样子,玛希特则尽力扮演外国人的角色,咧嘴微笑,仿佛真心觉得滑稽,以此维护三海草讽刺的效果。描写诗是描写物品或地点的诗歌,确实有些老派。最近传到勒赛耳的泰克斯迦兰诗歌中,没有一首是描写诗。
九玉米摊开双手,耸耸肩。“唯一市的建筑,早就有比我强的诗人描写过了。”他回答。玛希特觉得,恐怕他的意思跟三海草一样,只不过话语更加委婉些。“您喜欢诗歌吗,大使?”
玛希特点点头。“很喜欢。”她说,“在勒赛耳,每次从帝国传来新作品,都是值得庆祝的时刻。”这话一点不假。新传艺术作品的时刻都像过节,作品会在空间站内网里流传。她本人还曾经跟朋友一同熬夜阅读帝国史诗的最新篇章——能阅读泰克斯迦兰诗歌是“有文化”的象征,特别对于尚未成年、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为语言能力测试做准备的孩子们当中。尽管如此,当九玉米露出理所当然的微笑、纡尊降贵地点头,就像在说:新作品传到那么落后的野蛮人空间,理当受到庆祝时,玛希特还是心生不快。于是她接着说道:“不过,我从未有幸读过您的作品,贵族大人。您的作品肯定没有向外星发行吧。”
眼见九玉米的表情转变——他没法回击这句讽刺,因为是从野蛮人口中说出——这让玛希特相当满意。
“如此说来,您今晚必定能大饱耳福。”一个陌生声音加了进来。
“那是自然。”玛希特下意识地回答,接着转过身。
眼前必定是三十翠雀花无疑。他的头发编成多股发辫,织入了串串白色小珍珠和闪亮钻石。有一股发辫绕过额头和太阳穴,仿佛泰克斯迦兰皇冠的基座。他有着泰克斯迦兰式的宽嘴巴,低前额和鹰钩鼻,是标准的贵族长相。他的翻领上别着一朵真正的、刚刚采下的紫色花朵:一朵飞燕草。
真是太好认了,玛希特心想,她本该想到的。(同时,她发现自己没有感受到任何来自亚斯康达的记忆回响,说明她脑中只有五年唯一市生活经验的活体记忆,并不认得眼前的男人。三十翠雀花对她来说是个谜,连一点点情感反应都依靠不上。死去的亚斯康达无疑认得三十翠雀花,但他已经死了——而她既受损(被人故意破坏!)又过时。)
或许,她可以依靠自己的看法。她心中的感受——害怕,加上一点儿激动,作为可能的开始。
她深深鞠躬。“阁下。”说罢,她侧耳倾听三海草为她报上三十翠雀花的一长串头衔。当然,他也有自己的颂词:用花朵淹没世界的人。不知这句话是不是他自己选的。
她站直身体,说道:“能与您这样的联合继承人会面,是我的荣耀。”
三十翠雀花道:“我知道,任何人看到我这一身服饰,都只会想到这个。相信我,大使,九玉米的警句诗,要比联合继承人有趣得多——我相信,您今晚还会遇见别的联合继承人。”
“可您是我遇见的第一个。”玛希特说。她发现跟这个男人说话,很难不受他影响,不带上奉承的腔调,尽管她心中感兴趣的只有三十翠雀花对她前任及勒赛耳的看法。
“这确实是我的荣幸,大使。所以,我想我得好好展示一下自己。这位是您的联络员?”
“是阿赛克莱塔三海草。”玛希特回答。
“我们的诗歌沙龙会想念你的,三海草。”三十翠雀花道,“不过,我想每个人都得工作一阵子。”
“如果您觉得缺不了我的演讲,”三海草答道,面部极为平静,毫无表情,玛希特看不出她是受宠若惊,受到冒犯还是觉得高兴。“等我休息的日子,您可以邀请我。”
“当然。”三十翠雀花将胳膊伸给玛希特,“您在大厅中央,可没法好好听人朗诵,大使。”他说,“或许您愿意随我前来,站到音响效果更好的地方去。”
玛希特想不出好理由拒绝,接收的理由倒是有好几个:进一步划清界限,表示自己并给十九扁斧的宠物囚犯;找机会问问三十翠雀花亚斯康达的事;好好听一听诗歌,而不仅仅是大家对诗歌的评论。于是,她将手掌放在三十翠雀花伸出的前臂上——他的银蓝色外套装饰着金属线,手感坚硬——任由他将她带出人群。三海草跟在她身后。“谢谢您这样好心。”她说。
“向陌生人炫耀一下本族最灿烂的文化,不为过吧?”三十翠雀花道,“毕竟,这是您第一次真正来到宫廷。”
“确实是。”
“前任大使可真是宫廷里不可缺少的人物,我们都想念他。不过,您或许比他更喜爱诗歌。”
“我的前任不喜欢警句诗?”玛希特语气随意。
三人在距离中央舞台不远处停下。三十翠雀花打了个手势——玛希特觉得这手势很像十九扁斧打发无用的信息图的姿势——招来一名侍者,手里托着一盘深肚玻璃杯装着的酒水。玛希特低头闻了闻递给自己的饮料:紫罗兰香味,含有酒精,还有生姜或者其他只在土壤里生长的香料的味道。
“我想,阿格黑文大使更喜欢史诗。”三十翠雀花回答。他举起酒杯:“为了纪念他,也愿你前程似锦,达兹梅尔大使。”
玛希特想象自己喝了一口杯中之物,立即毒发,在这宽广大厅的正中央濒临死亡。当真喝下后,她发现这饮品倒不至于害她死亡,但也并非完全没毒——紫罗兰酒的味道实在让人深恶痛绝。她忍耐着咽了下去,没让面部流露任何表情。“为了纪念他。”
三十翠雀花在手中转着玻璃杯。“我很高兴勒赛耳空间站派来了新大使。”他说,“而且是一位对警句诗真心感兴趣的人士。不过,达兹梅尔大使,有一点我希望您能知晓:交易取消。我无能为力。请相信,我为此做过努力。”
交易取消?
什么交易?玛希特抿紧嘴唇,做出失望的面部表情——这并非难事,毕竟紫罗兰酒的糟糕味道还留在嘴里——以此争取时间(亚斯康达!到底是什么交易?!跟谁做交易?!)——接着点点头。“我感激您的坦率。”她回答。
“我就知道您是一位理性的人。”
“难道我有可能不理性?”玛希特反问。
三十翠雀花扬起眉毛,几乎碰到发际线。“哦,我之前设想过众多不幸的反应。”
“得知我并非歇息底里之人,您一定很高兴吧。”玛希特说。这句话从她口中自己溜出,仿佛自动导航驾驶飞船。她在脑中拼命琢磨:什么交易?为什么要三十翠雀花来告诉我交易取消?同时说出恰当的高雅泰克斯迦兰语汇,就像在沮丧情绪之上盖上一层亮闪闪的饰面。
“但愿我没有破坏您今晚的兴致。”三十翠雀花说,“九玉米很特别,他带来的必定是精彩的警句诗。”
“或许他能分散我的注意力。”玛希特说。
“太好了。这是您初次体验宫廷演讲赛,希望您喜欢。”他再次举起紫罗兰酒,喝下一口,玛希特也照做。恐怕她嘴里的味道再也消不掉了。
拱顶辐条里闪烁的光芒暗了下来,变成微光,接着再次明亮,一串闪烁的光点迅速移动。宫廷贵族们喧嚷闲谈声渐渐轻了下来。玛希特转头看看三海草,后者朝她点点头,示意不必担心——看来这是安排好的节目——接着又转向三十翠雀花。三十翠雀花将手中酒杯放入路过的侍者托盘,低声道:“我得站到大厅恰当的地方去了,大使。能认识您很高兴。”
“当然。”玛希特说,“请——”
话没说话,三十翠雀花便离开了。三海草凑近,玛希特对她说道:“请再帮我拿杯酒”——同时,三海草也开口问道:“什么交易?”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三海草望着她——玛希特只希望她脸上的表情并非怜悯。“我得帮你拿一杯更提神的酒。”
“也别加紫罗兰。”
“稍等。”三海草说,“接下来的景致可不能错过。”她极为轻柔地拉起玛希特的手肘,让她转向皇家舞台——
皇家舞台处,原本像是平坦地板上微微高起的一处椭圆形,正缓缓从地面升起展开。这景象让玛希特想起在中央九广场困住她的唯一市,还有三十翠雀花的颂词:世界如花朵盛开。水力驱动的宝座无声无息升起,丛丛金色长矛缓缓展开,仿佛太阳从云层中泻出缕缕光线,又仿佛回应着拱顶辐条流淌出的光芒。宝座右边立着三十翠雀花,折射的光芒勾勒出他的身形,显得尤其尊贵。左边站着一个女人,想必是八圈环。她的肩膀有些佝偻,拄着一根银色拐杖,身形同样被光芒衬托。她的前额上也戴着联合继承人的半冠冕,在银白色头发上格外闪亮。
太阳长矛宝座中央——仿佛鲜花中的种子,燃烧恒星的中心——玛希特第一次看到六方向皇帝。
她想:除了位置高据中心,他也没什么特殊——个头不高,面颊下陷,长长的头发与其说是银白色,不如说是脏钢铁色。只有眼神还算锐利。话说回来,身居高位本身,就是他特殊性的最好证明。我受诗歌影响太深啦,竟会期待他的外貌与众不同。
六方向年事已高,块头不大,看起来弱不禁风——骨头发脆,瘦脱了形,就像一直在生病,还未完全康复。六方向控制着整个仪式——或者说,被仪式所控制——皇帝即帝国,不是吗?就像帝国即世界,至少与此相近——他吸引着每一个泰克斯迦兰人的目光。皇帝抬手,赐福众人——大厅气氛顿时放松,吐气之声清晰可闻,仿佛皇帝的抬手释放了物理打击一般。
烟雾,镜子,折射的光线,一瞥之间看见的历史重量——虽然玛希特知道这是故意设计,但她仍不得不心生敬畏。六方向身边有个孩子,个子矮小,一脸严肃,黑眼睛显得格外大,肯定是百分之九十克隆体。
玛希特觉得,这幅景象,确定无疑地显示了最终继承人究竟是谁。未来不会真正存在三足鼎立的议会,只会存在一个娃娃皇帝,加上两个跟他斗智斗勇的摄政王。可怜的孩子,要跟三十翠雀花和八圈环这两个联合统治者斗。突然,她开始琢磨大厅中有哪些是一闪电的支持者——假如那些将紫色飞燕草佩戴在显眼处的人,心中真会藏有不那么精明的选择——还有,科学部的十珍珠在哪儿,什么时候会来找她。
“准备好觐见皇帝了吗?”三海草问道,语带俏皮,“或者你更愿意先盯着看会儿?”
玛希特发出含糊的咕噜,忍不住觉得好笑。“你第一次看到宝座升起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吓傻了,觉得自己不配待这儿。”三海草说,“你也有这种感觉吗?”
“我没吓傻。”玛希特一边组织字词,一边整理思绪,“我想我觉得——愤怒。”
“愤怒。”
“没那么严重。我没法不感觉敬畏——”
“当然,本该如此。这可是皇帝,他比太阳还明亮。”
“我知道。但我知道人家想让我有这种感受,所以我才生气……”玛希特耸耸肩,“无论如何,能觐见皇帝是我的荣幸。”
“那就来吧。”三海草坚定地握住她的胳膊肘,“这也是你身为大使的职责。你得受到皇帝的正式承认,授予你大使的职位。”
舞台前排着长队,等待皇帝接见。不过,六方向陛下花在每位求见者身上的时间不到一分钟,所以等待的时间比玛希特预料的更短。轮到她时,三海草再次报出她的名号——这次比上一次轻些,但同样清晰——接着,玛希特登上数级阶梯,来到舞台中央重重花瓣包围下的太阳长矛宝座。
如果是泰克斯迦兰人觐见皇帝,会双膝跪下,前额触地,以示尊崇。玛希特也跪了下来,但没有弯腰,只低下了脑袋,朝前伸出双手。空间站人从不折腰,无论对方是领航员还是统治议会成员,也不论对方的活体记忆链有多长。不过,她跟亚斯康达在来这儿的两个月路途当中想出了办法。她见过古老泰克斯迦兰仪式手册的缩微扫描件,里面有觐见仪式的插图:在“碑文的玻璃钥匙”号飞船船头,艾伯里克大使一位置觐见泰克斯迦兰皇帝二太阳黑子。这是艾伯里克人与泰克斯迦兰人第一次接触。(或者说,是一位泰克斯迦兰艺术家对惯于四肢行走的种族觐见礼仪的描绘。)
那次接触发生在四百年前,在当时的已知空间之外。当时,二太阳黑子正被篡位者十一云追杀(最后,二太阳黑子打败了她和她的军团,夺回了宝座——有好几本小说都以此为题材,玛希特全部读过),乘坐“碑文的玻璃钥匙”号意外闯过了新的跃迁门,来到帝国不曾涉足之地。此后,艾伯里克一直是友好的邻邦:安静,乖乖守在连接泰克斯迦兰的跃迁门的另一头。她和亚斯康达仔细盘算过这姿势要表达的含义:对帝国的尊敬及疏远。
亚斯康达说,他本人初次觐见皇帝时,用的也是这个姿势。
此时,玛希特跪在地上,双手前伸,姿态恳切却挺直着腰背——就在这时,她才开始琢磨自己是否正在重蹈亚斯康达的覆辙,用这种带有出典的象征性姿态,把勒赛耳人全都至于“非人类”的地位……
皇帝双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把她拉起来。
她离宝座还有两个台阶的距离,站起身后,跟皇帝正好身高平齐。皇帝的手指握在她腕骨上,竟然在颤抖,而且滚烫。面前的男人正在发烧;如果不是他碰了玛希特,玛希特永远不会知道。皇帝用了香水,柑橘味混合着烟熏味。他直直看着她——看穿了她,玛希特发觉自己正无助微笑,拼命克制从体内涌出的、不属于自己的熟悉感。她以为接下来又会有一段记忆闪回,那个出故障的活体记忆制造器又要把她甩出自己的时间,进入亚斯康达的记忆——结果并没有,有的只是内分泌系统反应。
感官记忆是活体记忆链上最清晰的传递之一。气味和味道是最清楚的。有时候声音(音乐)也会引发回忆——但气味和味道不一样。在叙述性上,气味和味道传递的信息最少;但却能把人拉回当时的整个场景。这是让活体记忆跟继承者顺利合体的最便捷的方法。或许,活体记忆亚斯康达并没有——并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彻底消失。毕竟她能体会到属于他的神经化学反应,投射到她体内,让她感觉头晕又陌生。
“陛下,”她开口,“勒赛耳空间站向您致意。”
“泰克斯迦兰向你致意,玛希特·达兹梅尔。”皇帝应道,声音极为真诚,仿佛他真的很高兴看到她——
亚斯康达到底在这地方干了什么?
“——并授予你大使职位。”六方向继续道,“我们很高兴看到你被选为大使,并希望你在此地的服务能对我们双方均有利。”
他仍然握着她的手腕。他的掌心中有一条结了厚痂的疤痕,牢牢长在皮肤上。玛希特回想起她第一次记忆闪回经历,图像鲜明:亚斯康达割开自己的手掌,发下誓言。不知皇帝这一生中,割开过几次手掌,用鲜血发过几次誓言。他滚烫的手掌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她体内涌出并非自己分泌的催产素带来的快乐。她真想好好盘问一下亚斯康达:你在全泰克斯迦兰的皇帝眼里,究竟处于什么地位?混乱中,她成功克制住自己,点了点头,用恰当的礼仪感谢六方向的厚爱,鞠了个躬,退下皇家舞台台阶,所幸步子稳健,没有绊倒。
“我得找个地方坐下来。”她对三海草说。
“不,你现在还不能坐。”三海草不无同情道,“十珍珠正朝我们径直走来。你会昏过去吗?”
“觐见皇帝后,经常有人昏倒吗?”
“昏倒事件在日间剧中看得多,在新闻中出现得少。不过最古怪的事也会一再出现……”
玛希特打断道:“我不会昏过去的,三海草。”
三海草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太好了!你做得很出色。”
玛希特没觉得自己出色。不过,为了政治目的,她倒可以装一装出色的样子,充充场面。她回捏了三海草的手指,接着放开她的手,走开几步,远离舞台,在闪闪发亮的人群中找了一块空地。她感觉到大厅内的注意力开始转向——从结束会见、靠在宝座上跟小克隆体低语的皇帝身上,慢慢移向野蛮人大使。她出现在空地上,头顶灯光照耀,正是公开宣告“即将有重要事情发生,大家往这边看”。
十珍珠是普罗托斯帕萨——不用问,科学部部长当然是科学家,而不是上头派下来的官僚——十分明白什么叫“场面”,明白玛希特已经接受了公开会面的邀请,并且首先开始了动作。在这儿会面,是“宫殿地”能找到的、最公开的场合。接下来五分钟肯定会出现在明早所有的新闻报道里,旁边还会配上皇帝双手握着玛希特手腕的全息照片。十珍珠快步上前迎候玛希特。他是个骨瘦如柴的男子,因为职业关系双肩佝偻,一身深红色燕尾服。跟记忆闪回中相比,他看起来老多了,腰身弓了起来,但每只手指上仍然戴着一枚洗圈珠母戒指,没有镶嵌宝石。这显然是在暗示自己的名字——既是自嘲,也是夸耀。对于这种让人又好气又好笑的玩笑,玛希特很欣赏,就像亚斯康达当初很欣赏一样——所以,玛希特的感受究竟是否来自自身,确实值得怀疑。
“大使,”十珍珠开口道,“祝贺你得到正式任命。”
玛希特手捂胸口致意。“非常感谢。”她使用的礼仪正式程度,比宫廷的要求稍低——她打算在会面当中扮演“一无所知”的野蛮人,所以,哪怕她仍然被活体记忆唤起的神经化学物质搞的头晕(觐见皇帝唤起的催产素,还有亚斯康达与十珍珠在十五年前的对话),也得装到底。地铁。唯一市有意识,有某种算法,监控着每一个人的动向,并且视情况进行无缝调整。
“您的前任发生了如此不幸,我非常抱歉。”十珍珠继续道,“我个人觉得负有责任;我本该多询问他的生物敏感情况。”
他的生物敏感情况!这种说法真够滑稽。玛希特拼命克制,指望自己别歇斯底里大笑出来。不然,明早的新闻就毁了。“我相信,您能做的一定都做了。”她成功保持了面部毫无表情,说道:“自然,勒赛耳空间站对科学部毫无敌意。”哪怕野蛮人也会知道“敌意”一词,毕竟这是滥俗的外交用语。两国开战之前的感受就是“敌意”。
“您很能理解人。”十珍珠道,“贵国政府选择了您作为大使,非常合适,做得很好。”
“但愿如此。”玛希特说。她皱起眉,瞪大眼睛,一副没见识的轻信表情。这不是政治威胁。完全不是,就连皇帝向她致意的方式也没有威胁。依靠装扮野蛮人,效果没法持久——但只要能满足新闻要求就行。这样,她能多一层保护,能撑几天,说不定一周——然后才被杀死亚斯康达的人盯上。那些人的危险性显而易见。
她之前从没想过这一点:自己其实是在拖时间。
这想法把高涨的神经生物素打回了基准线。
“阿格黑文大使没留下多少笔记。”她耸了耸肩,仿佛在说:人都死了,他生前犯的错误也没法弥补。“不过,他跟科学部的合作项目,我希望能由我来继续。”她迅速吸了口气,让面部现出亚斯康达的表情——既熟悉又陌生的夸张肌肉运动,眼睛睁得更大——接着说:“自动系统——没有错误和撞车——这样的算法当然应该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