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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杜鹃花或许夸张了一点儿。”玛希特说。
“只有一点儿。”三海草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看玛希特一身借来的全白套装。
玛希特抗议道:“我昨天身上全是十五引擎的血,不是你想的……”
“你跟宫廷里最危险的女人一起过了一夜,还穿着她的衣服。”
玛希特两指压住眉间,不让自己大笑出声。“我发誓,三海草,你再这样含沙射影地暗示不得体行为,加上十二杜鹃花寄来未署名的邮件,我真要以为自己是《献给三十绸带的红色花蕾》当中的角色了。”
“先不提这本书是如何通过帝国审查传到勒赛耳的,”三海草不动声色道,“也不提我绝不会指控一位伊祖阿祖阿卡——而且是我个人非常尊重和仰慕的伊祖阿祖阿卡——占外国使节的便宜(至少不会在她本人受到录像监控的前门办公室里占便宜),阁下是不是不准你离开?”
三海草的面颊带着病态的潮红,潮红上方还有凹陷的眼窝。玛希特真希望她坐下来。可她不,她就这么直直站在房间中央,就像十二杜鹃花口中的“芦苇”:细瘦,随风摇摆,却仍然不放弃自己的工作责任——她在警告玛希特,她们正受到监视。玛希特说:“七广场那儿发生了示威,拥立示威。”
“这是不让你离开的好借口。我没想跟你争,玛希特。只是——今天早晨唯一市很怪。离中心这么近的地方也不例外。恐怕因为炸弹的缘故。”
玛希特坐了下来,就坐在她昨天傍晚受审问的沙发上,以此邀请三海草一同坐下。三海草果然坐下了,玛希特松了口气。三海草想必是同情她,所以才跟她做同样的动作。玛希特总算也可以不必非得眼睁睁看着她哪怕身体半垮,也要站得笔直。不知受到唯一市攻击会不会留下身体或心理的后遗症。看三海草的模样,怕是两者都有。
“跟我说说,怎么个奇怪法?”
三海草伸出一只手掌在空中上下翻动。“行人很少,似乎大家集体受了惊吓。中央九广场站当然是封闭了,地铁也没有运营——”
运营,玛希特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回音,像是从肩膀传来的电火花,经过手肘,一直漂浮在指尖处,嗡嗡作响。
“——能让您的新集成地铁整天运营,还不需要操作员。”亚斯康达·阿格黑文在说话。他的胳膊肘放在镶嵌工艺木桌上。桌子放在十珍珠的办公室中。此时,十珍珠刚刚就任科学部部长,每根手指上都戴着珍珠母戒指,仿佛自己名字的活生生双关。“在地铁线路分岔的地方,唯一市肯定用了某些新办法解决问题。我承认,对您想出来的这种新办法,我有深深的好奇心。”
十珍珠的面孔有如泰克斯迦兰高雅艺术一般,毫无表情。他传达出彻头彻尾的鄙视,还有极为细微的叹息。但亚斯康达了解十珍珠这种人。这样的人,只关心如何炫耀自己的项目。他的项目连接起整个行星城市的每一处公共交通,从地铁到火车,而且让这些交通工具自动运行,无缝衔接。凭这个项目,他拿到了部长职位,赢得了科学部的领导权。
“大使,”十珍珠道,“我无法想象勒赛耳也需要地铁。”
“我们确实不需要地铁。”亚斯康达顺着他的话回答,“不过,一个可靠的、能够同时运送几百几千人的系统,不会出错,也不会撞车——您可以想象,住在自动化程度不那么高的地方的人(比如我们这些没有行星家园的人),对此会有多大兴趣。您是不是在唯一市的延伸AI当中植入了意识?比如一支志愿者队伍,就像光照,用来监管这个系统?”
十珍珠对这话题越来越感兴趣:亚斯康达眼见他脸上的寒霜一寸一寸解冻。亚斯康达方才的话,几乎接近正确,但与正确答案又足够的距离,引发了十珍珠的教导野蛮人的天然欲望。这种欲望即将胜过牢牢保守新技术秘密的谨慎之心。十珍珠的眼睛睁大了一点儿。亚斯康达耐心等待——就像引诱饥饿的野兽从窝里出来。
“不像光照,”十珍珠终于开口,“唯一市不是集体意识。”
这句话很有意思,暗示了光照其实就是集体意识。但亚斯康达遇到过一名年轻的泰克斯迦兰人,因为即将加入帝国警察队伍而激动非常。也就是说,个体加入后,想必会有一个意识集体化的过程——也就是制造光照的过程。不知这种过程与活体记忆的合体过程是否相似。鉴于帝国上下对于神经增强技术的强烈反对态度,如果光照这事被公众知晓,不知会有何种反应。但是,这些都不能问出口——这些问题会过分暴露他本人的兴趣。所以,亚斯康达问出口的是:“就算不是集体,是否存在意识?”
“如果你把人工算法驱动的智能称为意识,大使,那么没错,唯一市确实有意识,这个意识会监管地铁,避免撞车。”
“真了不起。”亚斯康达叹道,语气中只带上了最微弱的嘲讽。“不会出错的算法。”
十珍珠说:“至少在我手里没出过错。”这话意思是说,这技术足以把他送上科学部部长的宝座。亚斯康达则在心中暗道:只是暂时没出错罢了。
玛希特手指上感受到更多的电火花刺痒。她的鼻子满是熟悉的臭氧味——那时候,唯一市的算法出了大错,闪出蓝光,电击让三海草失去了意识——
她回到了现实,又独自一人待在身体里,不再陷在亚斯康达十多年前的对话记忆中。
三海草还在说话。玛希特估计,自己失神了顶多半秒钟——几分钟的记忆闪回,在半秒钟时间内完成。“——中央七广场的拥立示威并非唯一的公众集会。今早,信息部公告牌里说,二环还举行了一次老式的牺牲仪式。”
“你在医院里看了这么多?”
“解码对我有好处,让我相信自己大脑的高级功能没有受损。”三海草回答。闻言,玛希特开始理解中央九广场事件最让三海草害怕的是什么。她本人也有同感。活体记忆闪回的回音仍在她最小的两指中嗡嗡作响。可能是尺骨神经受损,或者与此类似的症状。
“我在医院无聊得要命,后来花瓣来了,带来了你未署名的信件。”三海草把话说完。
“我觉得他乐在其中。”玛希特坦白。
“他确实乐在其中。”三海草叹了口气,“他还给我买了菊花。”
玛希特使劲回忆在菊花在泰克斯迦兰文化中象征什么,脑中一片空白。难道是永恒生命?因为菊花是星形的?这时,十九扁斧幽灵一般突然出现在门口,开口道:“你的朋友真体贴呀,阿赛克莱塔。很高兴见到你从昨天的不幸事件中幸存。”
三海草本想站起来,但玛希特用手压住了她的前臂——不管是不是违反了个人空间准则——没让她动。“如果我是阁下的客人,”她代表两人开口,“那么三海草就是我的客人。在我受欢迎的地方,她也受欢迎。”
十九扁斧大笑,笑声明亮短促。她对玛希特说道:“当然,大使,我绝不会对我客人的客人无礼。”接着,她来到两人对面坐下,面无表情地盯着三海草,说:“才三天,你就赢得了她的信任。我会记住你的,阿赛克莱塔。”
好样的三海草,闻言没有退缩,有没有把手臂从玛希特掌下拿开。“能让您记住是我的荣幸。”她回答。
玛希特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哪怕以此夺回谈话主动权也好——不过,有十九扁斧和三海草在场,想夺回主动权实在困难。“什么是老式牺牲仪式?”
这句问话听起来就像无知的野蛮人,但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她别无选择。
“有人死了。”三海草回答。
“是有人选择了死亡。”十九扁斧纠正道,“有个公民割开了自己的身体,从手腕一直割到肩膀,从膝盖一直割到大腿,然后在太阳神庙中流血而死。这是献给永恒燃烧星辰的祭品,以此交换他们需要的东西。”
玛希特的嘴巴发干。她想起十五引擎的动脉血,染在他衬衫前胸,溅在她脸上,一色鲜红。泰克斯迦兰人或许会把这场景称为无理由的牺牲。十五引擎没有选择死亡。生命白白牺牲。“选择牺牲的公民,得到了什么?”玛希特问道。
三海草的胳膊仍然留在玛希特的指间。她回答:“被人记住。”音调尖锐,不容置疑。
十九扁斧此刻的表情,跟当初在停尸房里、亚斯康达遗体旁边,听说玛希特大声宣布希望与前任快乐重聚时的表情,一模一样。玛希特没法解读她脸上的肌肉动作。“阿赛克莱塔说得对。只要太阳神庙中仍然存在有姓有名的牺牲仪式,这些选择牺牲的公民的名字就会被人记住。你该参加一次这种仪式,大使,然后听一听那一长串被念出来的名字。那会是很好的文化交流体验。”说着,十九扁斧朝沙发背上一靠,“除了纪念这部分,在神庙选择死亡已经不再流行。有人感受到了威胁,做出了极端反应。”
“国内恐怖主义就是这种威胁。”三海草道。
“传言还提到了即将发生战争。”十九扁斧补充。
三海草点点头。“欧迪尔情势未定——军队开始行动——大家都知道舰队里有士兵;而每一个舰队中士兵都知道,舰队在移动。”
“即便如此,”玛希特又想起欧迪尔,想到帝国比表面上更不稳定,插话道:“一闪电那些大叫大喊的党羽,也没那么大能耐——他们不可能强迫亚奥特莱克仅仅为了有胜利可以庆祝,就发动战争。”十九扁斧对她点头赞许。玛希特感到强烈的欣喜——先是欣喜,接着便是生气,气自己居然会欣喜于十九扁斧的赞许。十九扁斧是在利用她,利用她和三海草两人,理清政治事件。她们又不是她的随员。
她们是她的客人。她的人质。泰克斯迦兰文学中,有数不清的故事,描绘被当作人质交换的孩子的命运。在帝国统一之前,是送到另一个国家宫廷中;帝国统一之后,则是送到另一个星系。这些孩子既是人质也是客人,受到泰克斯迦兰的教化,成为泰克斯迦兰式的人,随后却在政治形势需要时遭到抛弃。这些前车之鉴都在提醒玛希特:别再天真地想着让伊祖阿祖阿卡刮目相看了。这种想法毫无意义。明知道自己被人利用——
三海草倒像是没有这种疑虑。“在神庙中流血牺牲是我们确保战争胜利的办法,玛希特。”她说,“一个军团牺牲一条人命,由亚奥特莱克亲自挑选。不过,这种仪式已经消失几百年了,如今没人再用。让一个公民代替众人,肩负起召唤星辰眷爱的重任,实在太自私了。”
要玛希特选择形容词,她可不会选择“自私”。她会选“野蛮”。可惜,在泰克斯迦兰语里,用“野蛮”一词修饰宗教性仪式,是不可理解、无法接受的词语搭配。
“我想知道的是,”她说,“既然三海草提到了军队的动向,战争会选在什么地点开始。”玛希特最早处理的一批缩微信息中,就有军队移动申请文件。文件叙述详细,亚斯康达在上面盖了章,但没有签字。文件申请泰克斯迦兰战舰使用勒赛耳跃迁门,去往某处。
“想知道的不止你一个。”十九扁斧道,“在这个问题上,明亮陛下异常缄默,从不说起自己的想法。”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三海草,仿佛她代表着信息部保留的所有秘密,对此必然有话可说。
“阁下,就算我知道明亮陛下想让泰克斯迦兰下一步扩张到何处,我也不能说。我可是阿赛克莱塔。”
十九扁斧摊开双手,一个手掌朝天,一个手掌朝地,仿佛一架天平。“但帝国肯定要扩张。这是第一条铁律,阿赛克莱塔,更不用说还有这些证据。所以,军队确实有个目的地。”
“军队不可能没有目的地,阁下。”
有个目的地,还有个目的。玛希特现在已经知道了目的——围绕六方向继承权的争夺。三名地位相等的联合继承人,每一个有自己的算盘——还有个孩子,年纪太小,没法盘算——这样的政府不可能稳定,肯定会有扭曲之处。三十翠雀花活着八圈环会占有大部分权力,或者宣布自己为百分之九十克隆体的摄政王……
或者,一闪电会凭借征服和公开拥立,宣布自己为皇帝。
(在这一切乱麻当中,亚斯康达也曾经打算掺和一脚——她太了解他,知道他不可能错过这样的机会。她本人也在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事,就像嘴里含着石头,舌头顶着石头不停翻面似的。亚斯康达可比她更加热衷政治呢。更热衷政治,所以也死得更早。活体记忆链的继承者理应吸取前任的错误教训。)
“明天宴会上,或许我们能打听到更多消息。”玛希特说。
“我们肯定能打听到消息,”三海草答道,话音中又带上了玛希特方才听到过的愉悦,“只要我没害你再挨一次炸弹……”
十九扁斧大笑。“你们俩当然都要参加。”
“没错,阁下。”三海草回答,“大使已经受到了邀请,我也不会错过。”
“当然不会。你会献上自己的作品吗?”
“我的作品绝对没法跟二日历相比。”二日历的作品,被当成本月邮件的密码来源。三海草拿自己的作品跟他相比,这种自我贬损很有戏剧性,“更重要的是,我将以玛希特的文化联络员身份出席宴会,而不是演说家的身份。”
“我们为工作作出的牺牲可真不少呀。”十九扁斧道。玛希特听不出这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我们会在宴会上看见您吗?”三海草试探道 。
“当然会。明天傍晚,你们俩可以跟我一同走去‘宫殿地’区。”
玛希特想象自己跟十九扁斧一同进入宴会会场,会造成怎样的政治暗示,正想开口抗议,十九扁斧一挥手打断了她,说:“大使,唯一市此刻秩序混乱。我这儿的空客房也多得是。你真以为我会放你走吗?”
插 曲
又一次见到无尽的空间。虚空,点点闪亮的星辰。别去看地图,都丢在身后。没有一张地图能标出这里——宇宙勒赛耳区安哈摩玛门附近的发生的情形。这儿的时空不连续表明了跃迁门的存在——看不见的空间、肉眼和仪器都会错过的地方,存在少许拉伸——这儿就是出事的地方。有些飞船连同船长死在这里。有些飞船在这儿被杀害。
杀死他们的东西体型巨大,像是由大到小套在一起的三个同心圆轮,同步转动,表面呈光亮的黑灰金属色,像是拥有智能。至少拥有杀戮的饥渴。死去的飞船证明了这一点:饥渴和暴力。但他们没法证明智能存在,没能跟这东西交谈或商谈。现在没有。勒赛耳空间站学到的只有:如何从安哈摩玛门捕食者手中逃跑。最后一艘看到这东西的飞船一路逃回了空间站,捕食者没有追来。所以,如果它真是捕食者,也属于不会穷追猎物到巢穴的类型。如此肆意的杀害,背后必定有目的。
德卡克尔·温楚,领航员议员,坐在医疗处,被那东西追击的领航员对面。这位领航员正在接受医生彻底的检查,但还是想法子告诉温楚他看到的一切,一连说了三遍。这是温楚的要求。她必须记下他说的每一个字。她还要记住她手下这名领航员脸上流露的无比恐惧,记住他眼中的阴影是如何扩展成一汪深深的湖泊。她很了解面前这个人——领航员杰帕兹,从他还没接受活体记忆的时候就认识他。她也了解他脑中的活体记忆——一位勇敢的女人,名叫瓦尔扎·恩顿。正是瓦尔扎·恩顿本人训练了温楚。恩顿死后,她的活体记忆链由杰帕兹继承。温楚很难想象瓦尔扎·恩顿——哪怕是部分拥有瓦尔扎·恩顿的人——会吓成这个模样。这一点让她心生恐惧。(也让温楚本人的活体记忆心生恐惧。她的活体记忆早已跟她融为一体,成为短暂的温暖回声,仿佛是更好的自己、更好的反射神经发出的声音。她的活体记忆来自教她飞行的男人——不是飞行,是在宇宙中翱翔。他操控飞船,仿佛操控自己的身体。这种技巧也传给了温楚。此刻的他,却成了她体内的一阵抽搐,肠胃中紧张的疼痛:仿佛重力出了问题,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还有一点让她更加恐惧。今天早晨,她办公桌上接到一条新闻报告:有位货船船长在勒赛耳临时停靠补充燃料,再带上一批金属钼。这位船长利用停靠的时间,小心翼翼地打听:有没有人看到过巨大的三环飞船,在这个区域飞过。三个跃迁门之外、他来的区域,也有人看到这东西移动——或者说集合。
所以,这不光是勒赛耳空间站的问题。温楚的手紧紧握住杰帕兹的手,以此表示感谢。货船船长也不知道如何跟这艘捕食者三环飞船交谈。但他坚持认为,这东西不是人类,没法交流。而温楚则心有怀疑。在她看来,无论何物,都有办法与之交流。
唯有一名议员能跟她讨论这消息,还有可能在采取行动前保守秘密。真希望这个唯一人选是别人,而不是达吉·塔拉茨。但她只能跟达吉·塔拉茨谈。她需要盟友,哪怕是可疑的盟友。
德拉克尔·温楚不是阴谋论者。她年届六旬,是个讲究实际、经验丰富的女人,带着十代领航员的记忆链。她觉得自己能对付达吉·塔拉茨,哪怕他跟泰克斯迦兰玩了几十年游戏也一样。他派出了帝国大使,而大使阿格黑文则送回了——噢,一条敞开的贸易线路,让勒赛耳更加富裕——同样敞开的还有帝国文化输送线路,从跃迁门不断涌入,让勒赛耳与泰克斯迦兰的联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紧密。但是塔拉茨——如果在私下看到他,或者在他醉醺醺的时候私下看到他——就会发现,他对泰克斯迦兰有着恶毒的、扎根于哲学深度的憎恨。他一直在玩一局“放长线钓大鱼”的游戏。虽然温楚不愿卷入这游戏,但她需要一位盟友。领航员议员与矿工议员,自从勒赛耳议会形成开始,就是传统的盟友。在传统上,领航员、矿工和继承议员都是盟友,他们拥有历史最悠久的活体记忆链,代表了太空飞行、资源获取、以及对勒赛耳文化与活体记忆链的守护。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继承议员阿克奈尔·安娜芭的盟友变了,而且不是哲学意义上的改变。温楚闷闷不乐地从医疗处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沿着空间站的外侧边缘走了最远的路线,让身体好好感受重力的作用。安娜芭的改变,不是哲学意义上的改变。在温楚认识的人当中,安娜芭是最亲勒赛耳的,不惜一切代价守护这地方。在活体记忆继承的指定上,她倒是没有做出令人不安的举动,也没有异常。但是,温楚还是发现了问题,而且这问题要比意识形态和哲学意义的分歧更可怕——
继承议员绝对不该故意损坏本该守护的东西。温楚坚信这一点。于是,她给亚斯康达·阿格黑文发了一条警告消息,希望他还能收得到:我们派来给你的,可能是一件枪口指着你的武器。
可现在,阿格黑文耽搁了许久都没有回信,温楚又需要有人能帮她处理安哈摩玛门里出来的东西。既然继承议员不可信,就只能找塔拉茨,哪怕他真在玩“帝国游戏”也一样。
第七章
我们的众星之心已经腐烂
别再信任它
跟欧迪尔团结在一起!
——画着受损的帝国战旗的传单,在247.3.11中央九广场爆炸事件后清理出的残余。跟其余煽动叛乱的文学作品一起销毁。
……泰克斯迦兰文学和媒体仍然是15-24岁年龄段的主流娱乐偏好。不过,本调查也发现,也有大量勒赛耳年轻人会首选勒赛耳作者,或者其他空间站作者的作品,作为阅读材料。尤其要关注的是短篇小说。这些小说通常采用散文文体,加上图片,以小册子或装帧精美的纸质书形式发行。空间站中,每一层都有塑料胶片打印机,制作小册子和纸质书很容易。这些材料的作者,跟阅读这些材料作为娱乐的读者,往往都是同一年龄段的(也就是15-24岁)。这些材料都未经文学遗产委员会的恰当干预或批准……
——《媒体消费趋势调查报告》节选,由继承议员阿克奈尔·安娜芭委托进行
“宫殿地”的舞厅的拱顶仿佛展开的扇形,满是流动的灯光。从拱顶中心出发的每一根辐条都由某种透明材料制成,金色火花在里面不停流动。拱顶最高处悬着泪滴形的枝形吊灯,就像悬在空中的星光。舞厅地板是黑色大理石,擦得镜子一般光可鉴人,玛希特从地板上看到自己的倒影,仿佛置身于星域。
其他人也一样。大厅里贵族跟灯一样多,三五成群。随着谈话对象的改变,群落时聚时散,就像巨大的泰克斯迦兰有机体,随着配置参数的改变而改变。三海草在玛希特的胳膊肘边,仍然一身无可挑剔的阿赛克莱塔奶油色加火焰色制服。三海草特意选择这身打扮,以便淹没在宽广的大厅和闪亮的人群当中,就像个普通公务员。她问玛希特:“准备好了吗?”
玛希特点点头,肩膀朝后舒展,挺直脊背,摆正灰色正装外套的袖口。今早,十九扁斧派人去了一趟玛希特的公寓,帮她拿回了这件外套。玛希特十分庆幸,唯一的国家机密藏在她脑袋里,而不是她的手提箱里。跟泰克斯迦兰宫廷人士装饰着无数金属和镜子的礼服相比,这件外套乏善可陈,却不失勒赛耳大使的身份。虽然她不得不跟一身闪亮冰白色、带着大批随从的十九扁斧同行(各个眼线和嚼舌者肯定不会放过这一点),至少,在进入舞厅大门的时候,她的打扮像且只像勒赛耳大使。
“勒赛耳空间站的玛希特·达兹梅尔大使到!”
在必要的时候,三海草的声音可真响。她双脚牢牢立在地面,扬起下巴,叫出玛希特的名字,音调长而清晰,就像唱出一首歌的开头。演说家,玛希特心想,她确实提过,如果不是我,她会在今晚朗诵诗歌。大厅内的朝臣门当中起了一阵骚动,大家的兴趣和注意力纷纷转向门口,几百只被云钩遮蔽的眼睛都注视着她。这场景既让人心中满足,又有些吓人。玛希特保持着自己的姿态,让他们看个够——好好地留下一个第一印象——高瘦身材,野蛮人式样奇特的裤子和外套,红褐色的头发剪得很短(这是为了适应低重力下的生活),高而光裸的额头。跟前一位来自勒赛耳的大使很不一样:她是女性,陌生,年轻,不可捉摸,还在微笑——大使该有的笑容。
(对了,还有一点不同:她还活着。)
玛希特从挑高的中门走过,下了台阶,来到大厅地板上。三海草严守承诺,一直走在她身前左方。玛希特朝舞厅的中后部走去,那是皇帝将会出现的地方。在傍晚结束前,她一定得到达那地方。她得一路穿过这亮闪闪的空间,还不能犯下任何不在计划内的社会或地缘政治错误。科学部部长十珍珠就在某处等她,等着跟她进行约定好的“最公开”见面。每次想起十珍珠,玛希特就会想起那段记忆闪回,想起两人就唯一市和唯一市意识(如果唯一市有意识的话)进行争执——交谈——谈判。她一直回味着记忆充斥身体、打断她日常行动的感受。此刻,当着泰克斯迦兰整个宫廷的面,可不能再有记忆闪回,她承受不起后果。可惜,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该怎么防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