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的军医正在朝两个医务兵发号施令。他们正把一个被一层薄毯子裹着的人形和一名裹得严严实实、浑身发抖、咳个不停的士兵弄上救护车。“所有人,等到了门口就把身上所有衣物丢进废物箱准备销毁。”他在他们身后喊道,“毯子,床单,夹板,所有东西。你们都得去进行一次全面消毒淋浴,然后再去开始操心他的断腿。止痛药会让他坚持到那时候的。如果不行也别管他,继续搓你们的澡。我随后也去。”他颤抖了一下,转过身,沮丧地打了个呼哨。
波恩朝地库门口走去。“别开门!”军医和消防队长异口同声地叫道。“里面已经没人了。”军医补充道,“已经都撤离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波恩用一只戴手套的手擦了擦门上结霜的小窗,想看看里面。
“几个家伙在搬动库存,想给明天要送到的一船货腾出空间。”消防队长亚斯基立刻回答了他的问题,“他们把抬着的东西弄翻了,其中一个被压在下面,断了一条腿。”
“这可真是……有创造性。”波恩说话的时候显然在脑子里想象着搬运时的情景。
“他们肯定是边干活边闹着玩。”军医烦躁地说,“可这还不是最糟的。他们还打翻了几罐菲泰因(译者注:作者虚构的化学武器,成分不明。旧版译为沸酞,但英文酞类的后缀和原文单词不符)。而且至少有两个罐子破裂了。那东西在里面到处都是。我们尽最大努力把地库密封起来了。清理——”军医叹了口气,“是你们的事了。我走了。”他看起来似乎想扒掉自己的衣服,不止,还有自己的皮肤。他挥挥手,朝着自己的史考特猫快步走去,好跟着他手下的医务兵和病人一起去进行消毒。
“菲泰因!”迈尔斯震惊地叫道。波恩已经飞快地从门口退开了。菲泰因是一种基因诱变毒剂,发明它是用来作为威慑武器的,但就迈尔斯所知还从未使用过:“我还以为那玩意儿已经废弃了。被放弃了。”他在学院里上的化学和生物学几乎从没提到过这东西。
“是废弃了。”波恩冷冷地说,“二十年没生产了。就我所知,这是贝拉亚最后一批库存了。该死的,那些储存罐不该破啊。即便是把它们从飞梭上丢下去都应该不会破。”
“这么说,那些储存罐也至少是二十年前的了。”消防队长指出,“被腐蚀了?”
“这样的话,”波恩伸长脖子,“其他的罐子呢?”
“正是。”亚斯基点点头。
“菲泰因不是可以加热销毁么?”迈尔斯紧张地问道。他看了看周围,确定他们是站在地库的上风头讨论:“受热会分解成无害的化学物质。我听说是这样。”
“呃,也不是完全无害。”亚斯基中尉说,“但至少不会把你蛋蛋里的DNA给搅得一塌糊涂。”
“里面存有爆炸品么,波恩中尉?”迈尔斯问道。
“没有。里面的危险品只有菲泰因。”
“如果往门里丢几枚等离子炸弹,在屋顶熔化垮塌之前里面的菲泰因会全部被化学降解掉么?”
“你不会想让屋顶熔化垮塌的。地面也是。如果那东西释放到整个永冻营当中……不过如果你设置好炸弹,让它的热量释放得慢些,同时把几公斤的中性等离子封胶一起丢进去,也许地库可以被自动封死。”波恩嚅动嘴唇,在心中计算了一下,“……是的。行得通。实际上,这可能是处理这些垃圾的最安全的办法了。特别是如果其他的罐子也已经开始出现破损的情况下。”
“要看风往哪边刮。”亚斯基中尉插了一句。他扭头看了看基地,然后望着迈尔斯。
“明天早上七点整之前预期都会是微弱的东风,同时气温下降。”迈尔斯见状答道,“然后风向转北,风力加大。明天晚上十八点整左右,气象条件开始有形成‘哇-哇’风的可能。”
“那么,如果要干的话,最好今晚就干。”亚斯基说。
“好。”波恩果断地说道,“我去召集我的人,你去召集你的。我会把地库的设计图调出来,计算一下炸弹释放热量的合适速度,然后一个小时内到行政大楼和你,还有军械部主管碰头。”
波恩把消防队长的助理军士留下来看守,让所有人都远离地库。这是个讨厌的差事,但目前的条件下并非不可忍受。而且临近午夜,温度更低的时候他还可以撤进自己的车里。迈尔斯搭波恩的车回到了基地行政楼,去气象室再核实一遍自己所做的风向预报。
迈尔斯在气象预报计算机上浏览了一遍最新的数据,准备拿给波恩,向他提供未来贝拉亚一天二十六点七小时内尽可能准确的风向预报。但他还没能把结果打印出来,就从窗户里看到波恩和亚斯基出现在楼下。他们匆匆离开行政楼,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也许他们是要去别处跟军械部主管碰头?迈尔斯考虑要不要跟上去。但新的预报跟老的没啥显著差别。他真的需要去看着他们处理那些有毒废弃物么?可能会很有意思——从学习的角度来说——但另一方面,现在他去那儿其实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作为他父母的独子——以及,很可能是未来的某个弗·科西根伯爵的父亲——他是否有权仅仅出于好奇心就把自己置身于这种恶性诱变剂的威胁之下,这是个问题。看起来基地并不会遭到立即的威胁,至少在风向变化之前。或者,也许这些考虑是伪装成逻辑思考的怯懦?谨慎是种美德。他曾经听人这么说。
现在他已经彻底清醒了,心中慌乱,甚至无法想象自己能再睡着。他在气象室里四下走动,沿路翻阅着上午为了那趟修理之旅先放在一边的日常文件。他不断查漏补缺,足足忙了一个小时,甚至那些几乎谈不上是工作的事情也干完了。当他发现自己正在不由自主地动手给设备和架子除尘的时候,他觉得是时候回床上去了。不管能不能睡着。但就在这时,一束灯光从窗户外闪过,吸引了他的目光。一辆史考特猫正在大楼门口停下。
啊,波恩和亚斯基,回来了。结束了?这也太快了。或者是他们还没开始?迈尔斯把打印着新的风向数据的塑料纸扯下来,朝着楼下走廊尽头的基地工程部办公室走去。
波恩的办公室里是黑的。但从基地司令办公室里有光透出来,照在走廊上。透出来的不只有灯光,还有怒气冲冲的说话声,时大时小。迈尔斯握紧塑料纸,靠近那边。
里边办公室的门开着。米特佐夫坐在他的桌上电脑前,一只攥成拳头的手放在它闪动着的彩色屏幕上。波恩和亚斯基紧张地站在他面前。迈尔斯小心翼翼地抖动了一下手中的塑料纸,告诉他们自己来了。
亚斯基扭过头来,一眼看到了迈尔斯:“派弗·科西根去,反正他已经基因变异了,不是么?”
迈尔斯朝他们随手敬了个军礼,然后立刻说:“抱歉,长官,然而不,我不是的。我上次遭遇军用毒剂是造成了致畸性损伤,但并非遗传性的。我未来的孩子应该会跟别人的一样健康。啊,刚才说派我去哪儿,长官?”
米特佐夫愤怒地横了迈尔斯一眼,但并没有继续亚斯基那个令人不安的提议。迈尔斯默默把那张纸递给波恩;后者苦着脸瞥了它一眼,随手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当然,我是要让他们穿防护服的。”米特佐夫继续对波恩说话的时候显得颇为恼怒,“我又不是疯子。”
“我明白,长官。但那些人即使穿上了防化装备也拒绝进入地库。”波恩用平稳的声调报告道,“我不能责怪他们。标准的防护措施对菲泰因并不适合。由于它的分子量小,那东西有极强的穿透力。能直接透过去。”
“你不能责怪他们?”米特佐夫吃惊地重复了一遍,“中尉,你下命令啊。或者说,你本该下命令。”
“我下了,但是——”
“但是——你让他们感觉到了你自己的犹豫。你的虚弱。该死的,你下命令的时候必须直截了当,不能拖泥带水。”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些东西抢救出来?”亚斯基抱怨道。
“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先前就结束了。这是我们的责任。”米特佐夫对他咕哝着说,“那是我们接到的命令。你自己不服从命令,也就不能让别人服从。”
什么?盲目服从?“研发部肯定还有配方。”迈尔斯插嘴道。他觉得自己终于搞清了这场令人不安的争论要点所在,“如果真有需要,他们可以配制出更多的菲泰因。还更新鲜呢。”
“闭嘴,弗·科西根。”波恩焦急地从嘴角挤出一句。同时米特佐夫已经怒气冲冲地叫了起来:“今晚你再敢张嘴卖弄一次你的幽默感,少尉,我就把你送上法庭。”
迈尔斯紧闭双唇,露出一个僵硬呆滞的笑容。服从。别忘了“赛格王子号”,他提醒自己。米特佐夫就算自己去把菲泰因喝了,迈尔斯也不在乎。反正那也不是他惹出来的。还记得吗,“不惹是生非”。
“中尉,以前在战场上有个很好的惯例:不听你命令的人就枪毙。你没听说过吗?”米特佐夫继续对波恩说道。
“我……我想我无法做出那种威胁,长官。”波恩硬邦邦地说。
更何况,迈尔斯心想,我们也不是在战场上啊。不是吗?
“你们这些技术人员啊!”米特佐夫用厌恶的口吻说道,“我没说威胁。我是说枪毙。杀鸡儆猴,剩下的就学乖了。”
迈尔斯觉得,自己也不怎么喜欢米特佐夫式的幽默。或者,这位将军的话是认真的?
“长官,菲泰因是种剧毒诱变剂。”波恩固执地说。“不管怎么威胁,我想其他人都未必会乖乖听令。这是个非理性的问题。我自己……对这事都有些不理性。”
“好,我明白了。”米特佐夫冷冷地盯着他。然后又转向盯着亚斯基。亚斯基咽了口唾沫,站得更直了。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纹丝不动。迈尔斯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隐形人。
“如果你们还想要继续扮演军官的角色,你们这些技术人员需要好好地上一堂课,学会如何让你们的部下服从。”米特佐夫做出了决定,“你们两个,去把各自的部下召集起来,二十分钟内在行政大楼前集合。我们得来一次小小的老式军纪训练。”
“你不会是——真的想要枪毙人吧?是不是?”亚斯基中尉惊恐地问道。
米特佐夫露出一个愠怒的笑容:“我怀疑我不得不那么干。”他看向迈尔斯:“气象官,现在外面的温度是多少?”
“零下五摄氏度,长官。”迈尔斯答道。他现在谨小慎微,只有被问到时才会开口。
“风呢?”
“东风,风速每小时九公里,长官。”
“很好。”米特佐夫的眼中闪动着残忍的光,“解散,先生们。看看这次你们能不能好好执行命令。”
米特佐夫将军戴着厚厚的手套,身上裹着大衣,站在行政楼前没挂旗子的金属旗杆旁,盯着下面昏暗的路面。他在看什么?迈尔斯很好奇。现在已经将近午夜了。亚斯基和波恩正在把他们手下的技术人员排成检阅队形。一共十五个男人,都穿着保暖工作服,还裹着大衣。
迈尔斯在颤抖,并且不仅仅是因为寒冷。米特佐夫那张绷紧的脸看起来很生气。而且疲惫。而且苍老。而且恐怖。他让迈尔斯感觉有点像自己的祖父生气时的样子。尽管米特佐夫实际上比迈尔斯的父亲还年轻。迈尔斯出生前后,他父亲正当中年时,时局发生了重大转变。他的祖父,那位老将军皮欧特伯爵,有些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个来自另一个世纪的难民。哎。真正的老式军纪检阅中可能会用到一些里面衬铅的橡皮棍。米特佐夫的思维还停留在贝拉亚多久之前的年代里?
米特佐夫在笑。掩饰心中怒火的笑。路上有什么动静,于是他转过头看了看。然后他用一种热情得可怕的声音朝迈尔斯倾诉道:“你知道吧,少尉。在古老的地球上,他们会在军种间精心培育对抗意识。这背后是有秘密的。当发生兵变时,当他们不再能自我约束的时候,你就可以说服陆军去打海军,反之亦然。对于我军这样一支诸军种混编的部队来说,这里存在隐藏的劣势。”
“兵变!”迈尔斯震惊得忘了自己只有被问到才开口的决心,“我觉得这只是个接触毒物的问题。”
“曾经是。不幸的是,由于波恩处理不当,现在是个纪律问题了。”米特佐夫的下巴上有块肌肉跳动了一下,“这种事迟早会发生的。在新军中。在软弱的军队中。”
典型的旧军队口气。那些老人们一个劲儿胡吹大气,竞相标榜自己在过去的日子里有多强硬。“纪律,长官,什么纪律?这只是废弃物处理问题啊。”迈尔斯说不下去了。
“是集体直接拒绝服从命令,少尉。任何一个军法官都会把这种行为判定为兵变。幸运的是,这种问题很容易纠正。只要趁着它规模还小,还处于混乱之中迅速采取行动。”
路上在动的原来是一个排的受训步兵。他们身穿白色的冬季伪装服,在基地一名军士的指挥下列队行进。迈尔斯认得那个军士。他是米特佐夫个人势力网中的一员,是一个早在科玛暴乱时期就在米特佐夫麾下服役的老兵,一直跟着他的主子调动。
迈尔斯注意到,那些步兵们都带着致命的神经干扰枪。这是种纯粹的对人用便携武器。在他们学习使用武器的整个期间,即便是眼前这种优秀的受训者也很少有机会把手放到加满能量的致命武器上。迈尔斯从这边都能感觉到他们既紧张又兴奋的情绪。
那位军士让步兵们包围了那些直挺挺站在那儿的技术人员,就交叉攻击位置,然后大声发令。他们举起自己的武器,瞄准那些技术人员。银色的铃形枪口在行政大楼里散落而出的灯光下闪闪发亮。波恩的部下队伍中出现了一阵不安的涟漪。波恩脸色惨白,眼睛像煤精一样闪闪发亮。
“脱。”米特佐夫咬牙切齿地命令道。
疑惑,迷茫;只有一两个技术人员领会了听到的命令,开始脱衣服。其他人不知所措地张望了一阵,也跟着照做起来。
“谁要是重新准备好服从命令,”米特佐夫用检阅时喊话的调门继续说话,好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就可以穿上衣服去工作了。自己决定。”他向后退开,对他手下的军士点点头,然后用稍息姿势站定。“这会让他们冷静下来的。”他自言自语的声音很小,迈尔斯差点就没听见。米特佐夫看上去似乎很有把握,要不了五分钟就能离开他:心里也许都已经想到温暖的宿舍和热乎乎的饮料了。
迈尔斯注意到,奥尔尼和帕塔斯也在那些技术人员之列。还有早先曾让迈尔斯很不好过的说希腊语的几名干部,也多半在里面。其他的人迈尔斯有的遇见过,有些在私下调查那个溺死者的背景时有过交谈,还有的他基本不认识。十五个赤裸的男人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粉状干雪在他们的脚踝周围沙沙作响。十五张迷茫的脸上开始出现恐惧。目光时不时朝着列队瞄准他们的神经干扰枪游移。放弃吧。迈尔斯无声地催促着。这不值得。但不止一双眼睛的目光在他脸上掠过——然后眼睛都坚决地闭上了。
迈尔斯默默地咒骂着那位不知名的科学家。这个聪明人发明了作为一种威慑武器的菲泰因的聪明人,不是靠着他的化学知识,而是靠着他对贝拉亚人心理的洞察。菲泰因完全可以永远不被使用,永远也不能被使用。任何试图想要这么做的组织一定会因为道德上的冲击感而自动反抗这个决定,自动土崩瓦解。
亚斯基站得离自己的部下远远的,看起来完全被吓倒了。波恩气得脸发黑,加上一副冷硬的表情,看起来跟黑曜石似的(译者注:原文后一个形容是双关语,文字游戏。“冷硬”的另一个意思是“脆”,黑曜石的特征就是黑、脆硬)。他开始脱下自己的手套和大衣。
不,不,不!迈尔斯心中尖叫。如果你加入他们,那他们就绝不会打退堂鼓了。他们会知道他们是对的。严重的错误,太严重了……波恩把身上剩下的衣物在地上丢作一堆,大步向前走进队列,向后转,然后死死地盯着米特佐夫的眼睛。米特佐夫越发愤怒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好啊。”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是你自己判罚自己的。那就站那儿挨冻吧。”
事态的发展怎么会这么糟糕,这么迅速?现在最好能想起在气象室里有什么要做的工作,然后离开这该死的地方。要是那些浑身颤抖的浑蛋们打退堂鼓就好了,迈尔斯今夜就可以安然度过,记录上不留下半点痕迹。他没有义务待在这里,他待在这里也无能为力……
米特佐夫的目光落到了迈尔斯身上:“弗·科西根,你要么拿起一把武器做点事,要么就自己走人。”
他可以离开。他真的能离开么?见迈尔斯站在原地没动,那位军士走过来,把一把神经干扰枪塞进他手里。迈尔斯接过武器,仍然挣扎着用他忽然之间已经乱成一锅粥的大脑思考着。他找回些理智,确定保险栓是关着的,这才把枪口大致朝向那些快被冻僵的人们。
没有什么兵变。将要发生的是一场屠杀。
一个拿着武器的步兵发出神经质的咯咯笑声。他们来之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吗?他们现在以为自己在干什么?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他们连什么命令是违背基本道德的都无法分辨吧?如果他们能分辨,又明白该怎么办么?
迈尔斯自己呢?
问题在于,现在的局势模棱两可,现成的界定并不完全适用。迈尔斯知道什么命令是道德不允许的;学院里出来的每个人都懂。他父亲每年年中都会亲自来校,给即将毕业的学员作一天的主题报告。他还是摄政王的时候就以帝国谕令的形式规定,每个毕业生都要知晓:什么样的命令会确实构成道德上不可接受的错误,在什么时候应该拒绝服从这种命令,以及应该如何行动。他的报告中有视频证据,包括历史上的各种判例和错误的例子。其中包括那场发生在将军本人指挥下的政治灾难——索尔斯提斯大屠杀。放到那部分视频的时候,总会有一个甚至更多学员要离开讲堂,出去呕吐。
其他教官们很讨厌这个“弗·科西根日”。他们自己随后几周的课程都会隐隐受到扰乱。弗·科西根将军不肯等到晚些时候再作这个报告的原因之一也与此有关:他几乎每年都不得不在几周后再度拜访校园,跟某些心烦意乱的学员谈话,让他们放弃在学业接近完成的时候放弃学业的念头。据迈尔斯所知,只有帝国军事学院里的学生们会听到这堂讲座,尽管他的父亲曾提过要把它录制成全息视频,然后作为基础训练的一部分向全军推广。讲座中的部分内容连迈尔斯在听讲座之前都不知道。
但现在……如果这些技术人员是平民,那米特佐夫显然是错了。如果是在战时,正受到敌军的袭扰,那米特佐夫也许有权这样做,甚至是必须这样做。现在的局面介于二者之间。士兵拒绝服从命令,但只是消极拒绝。他们没见到敌人。甚至连任何威胁到基地人员生命安全(除了他们自己的)的客观势态也完全不存在。虽然风向变化的话这点也许会发生改变。我没准备好面对这种情况。现在还没。这太早了。怎么做才对?
我的前途……一股幽闭恐惧感在迈尔斯的胸中升起,让他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那个脑袋卡在下水道里的人。神经扰乱枪在他的手中微微晃动。迈尔斯能看到在抛物面反光镜前方的波恩。他呆站在原地,现在已经冻得无力争辩了。他们的耳朵开始发白,手指和脚也是。有个人瘫倒在地,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但没有任何要屈服的表示。米特佐夫那僵化的脑袋里有没有出现一点动摇和怀疑?
有那么疯狂的一刻,迈尔斯想象着自己扣下扳机,射杀米特佐夫的情景。然后呢?朝那些新兵们开枪?他不可能把他们全打倒,在那之前他们就会把他干掉的。
这里三十岁以下的军人当中可能我是唯一一个曾经杀死过敌人的。不论是不是在战斗中。那些步兵们可能会因为无知而开火,也可能纯粹因为好奇而开火。他们懂得太少,不会不开火。接下来半个小时里我们的所作所为将会在我们的有生之年一直萦绕在我们脑海中。
他也可以试着什么都不做。仅仅服从命令。仅仅服从命令的话,对他又能有多麻烦呢?指挥过他的所有人一致认为,他需要学会更好地服从命令。以为你会享受到去飞船上当差的乐趣,弗·科西根少尉,伴着你那帮冻死鬼?至少你永远不会孤独了……
迈尔斯手中依然握着那把神经扰乱枪,往后退去,退出了步兵们的视线,退出了米特佐夫眼角的余光。泪水盈眶,模糊了他的视野。是因为寒冷,毫无疑问。
他坐到地上。扯下自己的手套和靴子。丢下自己的大衣和衬衫。长裤和保暖内衣落在衣物堆的顶端,然后神经扰乱枪被轻轻地搁在它们上面。他朝前走去。他的腿部支架感觉就像是几根贴在小腿上的冰凌。
我讨厌消极抵抗。我真的,真的讨厌这样。
“见鬼!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少尉?”迈尔斯一瘸一拐地从米特佐夫身边走过时,他咆哮起来。
“停手吧,长官。”迈尔斯平静地答道。就算是现在,还有一些浑身颤抖的技术人员在往后缩,远离他,仿佛他的畸形可能有传染性似的。不过帕塔斯没躲开。波恩也没有。
“波恩试过用这来吓唬我了。他现在后悔了。你这样也行不通的,弗·科西根。”米特佐夫的声音也在颤抖,但并不是因为寒冷。
你应该说“少尉”啊。忘了这个姓氏意味着什么?迈尔斯能看得出来,这一刻在那些新兵们当中出现了一波惊慌的骚动。是的,波恩这样做是没有用的。迈尔斯大概是这里唯一一个能用这种个人行为成功干预局势的人。到底行不行取决于米特佐夫现在疯到了什么程度。
迈尔斯接下来的话既是说给米特佐夫的,也是说给那些大头兵们的:“波恩中尉和他的部下如果死了,军事安全局是有可能——极小的可能——不会来进行调查。如果你篡改记录,声称那是事故的话。但我保证,如果我死了,帝国安全部一定会来调查。”
米特佐夫怪笑了一下:“如果没有目击者活着提供证据呢?”
米特佐夫的军士看上去跟他主子一样顽固。迈尔斯想起了安。醉鬼安,沉默的安。很久以前,当某些疯狂的事情发生在科玛上时,安看到了什么?他是哪种活下来的目击者?可能,是个有罪的?“抱、抱、抱歉,长官,但我看到了起码十个目击者。拿着神经干扰枪的。”银色的抛物面——从这个新的角度看去,它们显得好巨大,跟大餐盘差不多。视角的改变对厘清真相有惊人的效果。现在的局势不再模棱两可了。
迈尔斯继续说道:“或者你打算把你这些行刑队全部处决,然后再打死你自己?帝国安全部会用吐真剂调查每个在场者。你无法堵住我的嘴。我总会做证的,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差别只是通过自己的口还是你的——或者他们的。”迈尔斯浑身都颤抖起来。真惊人啊,在这种温度下,只要这么些微的东风就能制造出这样的效果。他挣扎着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免得别人把寒冷误认为恐惧。
“我得说,少尉,如果你——啊哈——乐意让自己被冻死的话,这也算是个小小的安慰了。”米特佐夫强烈的挖苦刺痛着迈尔斯的神经。这个男人仍然觉得他会赢。他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