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去问撒缦以色呢?对不起,艾立虎,我不是针对你。我只是真的决定放弃研究人类了。我们的一些行为实在是太不可理喻了……”查德用指节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对不起,”他再次说道,“我可以推测一下。我感觉会有麻烦。我承认,这是一个非常取巧的预言。现在无论发生什么,未来都会有麻烦。但是,如果你想听听专家的意见,为什么不问问唐呢?你有生物学或相关学科的学位,不是吗?”他转向唐纳德问道。
“是的。”唐纳德舔了舔嘴唇。被动地卷入对话让他有些恼火,他只想坐在这里,为自己悲哀。出于礼貌,他尽力组织着思路和语言。
“怎么说呢……好吧,假设派对上的那个人说的是真的,雅塔康项目的前半部分没有什么新奇之处。确保只有遗传优良的孩子才有权出生,以此优化人类——这种手段已经存在了好几十年,你甚至可以说存在了好几个世纪,因为你要做的只是选择,传统的繁殖手段也能完成。但是,我感觉他们说的是更有野心的东西。即便如此,你也可以捐献精子,你可以植入外部受精的胚胎——如果只是母亲的基因有问题,父亲的是正常的。妈的,在这个国家,这已经是一种商业服务了!很贵,有时你得试上三四次,因为胚胎太脆弱,但这种办法已经投入商用很多年了。只要你做好准备,能够在基因学家成功获取一个管用的细胞核之前承受十几次的失败,你甚至能拥有一个单性生殖的胚胎,也就是大家所说的克隆体。雅塔康宣传里的这部分并没有新意。”
现场一阵沉默。最终,诺曼开口说道:“但是,第二部 分,有意识地将孩子改良为超人……”
“等等,”查德打断道,“唐纳德,你错了。我感觉,在你开始阐述诺曼的问题之前,你就已经提及了两个非常新颖的地方。第一,一个稀缺的产品突然间变得不再稀缺。你无法分割健康的孩子,将他们平均分配,尽管人们想要达到这个目标,还组成了各种你我时不时就能碰到的俱乐部,让没有孩子的人能每周有一两天来照顾其他成员的孩子。雅塔康有多少人口?大概两亿多,是吗?如果政府打算在这么大的人口基数上实现他们的诺言,稀缺根本不成其为问题。
“更加重要的是第二个新颖之处,就是别人已经先做到了。”
他让话音在空中滞留着,如同一团浓浓的烟雾,然后才喝下杯中最后一口酒,发出一声叹息。
“好吧,我想是时候去找个旅馆了。我从阴沟里爬出来,在世界毁灭之前参加了一场盛大的派对,我还是接着享受下去吧。给自己找一间公寓,在里面装满当今人们追求的好玩意儿……你们有谁认识好的装修师傅吗?只要跟他说明要求,他就能开始干活,不会再来烦我的那种。”
“那你这几年都住在什么地方?”诺曼问道,“哦,妈的,我不是想打听你的隐私。”
“我哪儿也没住。我就睡在大街上。想看我的许可证吗?”查德把手伸进花哨的上装,取出一只油腻的皮夹子。“看吧!”他说,还拿出一张卡片,“兹证明……全是屁话。”
他把皮夹子塞回口袋,随后把许可证撕成了四片。其他人交换了一阵眼神。艾立虎说道:“我真没想到,你把隐居贯彻得如此彻底。”
“隐居?纵观整个历史,只有一个办法才能做到:自杀。我觉得自己可以脱离社会。可以个屁!人类是一种群居动物——并不十分社会化,但绝对需要群居。而且社会也不会让任何一个个体脱离,即便与他的联系只是简化到一张警察出具的可以睡大街的许可。所以,我回来了,穿着这件老祖父的滑稽外套,而且……”
他愤怒地瞪大了双眼,把许可证碎片朝着回收桶扔去。其中一片没有击中目标,而是翩跹着飘落到地板上,如同一只垂死的蛾子。
“我能帮你在联合国的青年旅舍找一个房间。”艾立虎提出,“条件一般,但是很方便,价格也便宜。”
“我不在乎价格,我是个百万富翁。”
“什么?”诺曼吸了一口气。
“那是当然。感谢那些吸血鬼,买了我的书,却拒绝照着我写在里面的话去做。它们被编入了大学的课程,还被翻译成了四十四种语言……我打算花点钱来改变我的生活。”
“好吧,要是这样的话……”诺曼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你想说什么?”
“我本想说,欢迎你在这里铺上你的榻榻米。”诺曼解释道,“假如唐纳德不反对的话。我不知道他们多久之后会派我去贝尼尼亚,但我绝对会去很长时间。还有,呃,你来此做客是我们的荣幸。”他听上去不怎么自在。
“从明天起查德就能住我的房间了。”唐纳德说完后才想起了德拉安迪向他展示的、藏在那张椅子里的窃听器。
妈的,不管那么多了。
诺曼疑惑地转过头来,“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要离开?”
“我接到了命令。”唐纳德说道。
他们会怎么惩罚我?我不知道。我不在乎。
他把头往后靠在椅背上,还在闭上眼睑时就已经睡着了。
人物追踪(13)
婴儿农场
身材肥硕,黑发,面色微黄,一张血盆大口,明亮的黑色眼睛,奥列弗·阿尔梅里奥看上去活像个家庭主妇,除了手腕上戴着沉甸甸的钻石和翡翠手环。慈母形象是她生意推广的一部分。实际上,她从未结过婚,更别提生孩子了。
尽管如此,她坚持让手下人称呼自己为“太太”,而不是“小姐”。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的确有资格展现母性的光辉。这么说吧,她是两千多名收养儿名义上的妈妈。
这个庞大的数字让她拥有了一座漂浮在水面上的房屋,一艘名为“圣处女号”的游艇(她总觉得这个名字有某种黑色的幽默感);一座写字楼,她就在那里发号施令;一个享誉全球的盛名;在买下所有的享受之后,还存有一大笔财富以备不时之需。
不知道这样的好日子还能过多少天。
她的办公室四面都有窗户,窗前摆满了来自不同历史时期的玩偶:古埃及的陶俑,印第安人用彩色干草编织的人偶,黑森林的木雕矮人,天鹅绒的泰迪熊,名贵的丝绸扎成的布偶小人……
都被关在玻璃后面。太名贵了,禁止小孩的手指触碰。她盯着窗外蓝色晨光下的海面,对着电话说道:“对我们有什么影响?”
一个遥远的声音称现在还太早,无法判断。
“好吧,去搞清楚,要快!还嫌色盲方面的问题带给我们的麻烦不够多?这些雅塔康的吸血鬼——哦,不管那么多了,我想我们至少还能搬去巴西!”
她暴躁地挂上了电话,往后靠在椅子上,转了半圈,不再看着平静的大海,而是面对着内陆喧闹的城市。
过了一会儿,她按下对讲机按钮:“我决定了。把路卡伊双胞胎和他们从太子港送来的男孩拉塞赶下船。他们每天都在吃掉我们的利润,应该尽早甩掉他们。”
“太太,我们该怎么处置他们呢?”对讲机里的声音说道。
“扔在教堂的台阶上,装在篮子里丢到海里——为什么要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做?你只要保证把他们赶下船就行了。”
“但是,太太——”
“照我说的做,否则你自己跳进篮子里。”
“好的,太太。只不过有一对美国夫妇想要见你,我觉得或许……”
“哦,对的。跟我说说他们。”
她倾听着,不到一分钟就总结了大概。无疑,他们放弃了家乡的一切——工作,公寓,朋友……就为了能够在波多黎各合法怀孕。但现在,他们被这个小弟州突然通过的色盲法逼进了墙角,不得不考虑收养。可要是收养的话,他们不用离开大陆也能安排。
我讨厌他们。“棕鼻子”最可恨,总觉得我们白人欠他们什么,说什么我们的祖先是征服者,他们的祖先是奴隶之类的。美国人也跟他们一样讨厌。
内心诅咒一番之后,她的心情好了些许,足以让她同意道:“好吧,让他们进来。他们叫什么?”
“波特。”对讲机回答道。
他们手牵手走进来,一边在她的示意下坐下,一边偷偷地打量着她。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此刻的想法:这位就是著名的奥列弗·阿尔梅里奥!过了一小会儿,那位妻子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陈列的玩偶上,丈夫清了清嗓子。
“阿尔梅里奥太太,我们——”
“你们撞在了枪口上。”奥列弗打断说。
弗兰克·波特眨巴着眼,“我不太——”
“你们不会以为遇上这种情况的只有你们吧。你们的麻烦是什么,色盲?”
“是的。而且肯定会遗传下去的,所以——”
“所以你们决定移居。内华达太贵了,路易斯安那又不喜欢生殖难民,所以你们选择了波多黎各。但是法律给你们来了个突然袭击。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弗兰克被婴儿农场主的直白吓到了,他和妻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妻子的脸色十分苍白。
“我们真是太不走运了,”他承认道,“我们觉得你或许能帮我们。”
“收养?恐怕不是吧。如果你愿意收养,你根本不需要离开纽约。”奥列弗用手指刮了刮脸颊,“我猜,你想让我把你亲生的孩子伪装成收养的?已经怀上了,是吗?”
弗兰克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他说道:“你怎么猜到的——”
“我才说了,你们不要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是计算好的吗?”
“我觉得算是吧。”他凄惨地盯着地板,“我们决定为移居庆祝一下,你懂的。我们没料到法律下来得这么快。到了这儿我们才知道的。”
“边检时他们没有发现?哦,明白了,他们只检查来自国外和无类似法律州的女人。这么说来,你们进退两难了。这孩子要么是在纽约怀上的,而你们在那儿被明令禁止生孩子;要么是在这儿怀上的,而传递你的基因现在已被列为非法;要么是在来这儿的路上,而这让孩子在离开子宫的一刹那就成了非法移民。所以……”
“我们想过干脆一起离开这个国家算了。”希娜轻声地说道。
“然后让我先收养下这个孩子,之后再让你们团聚?”奥列弗笑了笑,“是的,我做过这样的生意。一口价,十万美元。”
弗兰克吓了一跳,“但这比——”
“比正常的收养还要高?当然。收养是合法的,只要满足某些条件。你们的提议却是非法的。”
现场出现了沉默。然后,充分享用对方的沮丧之后,奥列弗终于说道:“好吧,波特先生,我认为你唯一的出路就是重新来过。我推荐通技的堕胎药。我认识一个医生,他可以不做怀孕测试就给你们开药。那以后我再把你们放到我的等候名单上。除此之外,我帮不上什么忙了。”
“我们肯定还有别的选择!”弗兰克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我们想要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别人的二手货!在雅塔康,他们刚宣布了可以——”
奥列弗的脸色变得铁青。她说道:“我请你立刻出去,波特先生。”
“什么?”
“你听到了我说什么了。”一根短粗的手指戳向桌子上的一个按钮。
希娜拽住丈夫的胳膊。“她是这方面的专家,弗兰克。”她毫无生气地说道,“你得相信她的话。”
“不,这太过分了!我们进来想咨询一下,结果——”
“你身后的门是开着的,”奥列弗说道,“再见。”
希娜转身走向门口。弗兰克看上去像是要发出愤怒的号叫。但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跟上了她。
他们走了之后,奥列弗发现自己正竭力控制着喘息。她对雅塔康政府发出一声咒骂,随后才感觉好了一些。
但是,她的仇恨却仍是火辣辣的,就像包扎好的伤口,尽管得到了处理,却依然生疼。
这么多年来,她打造了一张巨大的网,网罗了所有必要的人物,贿赂了好几百万美元,有好几次差点被检控,却始终坚信克隆胚胎等现代基因技术产品无法与传统的“非技术工人”竞争。她事业起步时,只有两个州有优生立法,即加利福尼亚与纽约,而波多黎各充斥着基因合格、生活困顿的母亲,随时准备着让自己的第五个或第六个孩子被富有的美国人收养。随着优生立法在全国的普及和刑罚的加重,以及第三个孩子出生后自愿绝育的普及,她开发了相关的产业。跟证明被收养人必须是美国公民相比,干净的基因虽然仍是必须条件,却不再是主要矛盾了。因为“棕鼻子”父母收养的孩子通常来自海地,而美国人收养的通常来自智利或是玻利维亚。
经历了重重艰难,费尽了全部心血,她孕育了一个能应付所有困难的大家庭。现在,突然间,混蛋雅塔康把半个世界都笼罩在了灾难的阴影之下。他们不仅提供一次免费的机会,迄今为止只有那些富裕的家庭才能负担起这样的机会,而且,他们还打算提供一个加强版。从任意一个子宫内降生的孩子都有机会成为一个天才,一个维纳斯,一个阿多尼斯……
如果他们声称的真的可以实现,人们可以挑选一个未来不可限量的产品,又有谁会再想收养一个普通的孩子呢?
她拿起桌子上唯一的饰物,一个颜色异常鲜艳的海螺壳,把它扔向面朝着喧闹都市的窗户。海螺壳掉在地上,碎成数片。玻璃上没有留下痕迹,外面的世界依旧是一片喧闹。
现场记录(14)
胜任此工作的人选
这不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在他眼里,它已退化成一个半真半假的梦、一连串模糊不清的片段。想用力把它们串起来,却反被扯成了碎片。他抵达东河速管时,天色已变得朦胧;而当他登机时,最后一缕阳光已消失在机身后。这架空天机将带着他跨越整个大陆。飞行于大气层边缘时,如果他能看到外面,他眼里的太空群星会像一根根闪亮的银针。
当然,他看不到星星。防辐射涂层、防撞击保护壳,以及层叠的隔热层在重返大气层时会发出暗红色的光芒(根据报道),有了它们,星光无法透入唐纳德·霍根的眼睛。
他想起查德·穆里根问过自己,最后一次看到星星是什么时候,还问了诺曼最后一次在雨中漫步是什么时候。记忆变得模糊,思绪变得混乱——药物的作用。邻座的女子在整个旅程中不停地独自发笑,完全无视其他人的存在。他有时能闻到一丝带着甜味的空气,气味是从她脖子上挂着的瓶子里发出的,一个泡沫盖子盖住了瓶口。他感觉有一次她想让他试一下,但又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要杀死一个你以前从未见过的人呢?那个坠落的直升机中的驾驶员,人群砸碎了他的头颅。这件事似乎比诺曼、比查德、比任何人更真实。死亡所代表的真相在他脑海中扎下了根,让他想起了霍尔丹的观点:一只有智能的蜜蜂会认为“责任”就是盲从。
只要有这方面的需要,他们完全可以合法地往他手里塞上一支枪,命令他前往太平洋冲突地区,去杀死陌生人。他们对每天由计算机挑选出的好几百个年轻人就是这么做的。纽约的骚乱人群也配备了武器,可他们却被称为罪犯。他们的行为和自己的任务之间只差了一条细细的分隔线,它被称为命令。
来自谁的命令?来自于一个人吗,在当今这个时代?或许不是。他在图书馆外的第五大道上产生的幻觉不再是幻觉了。起初,你使用机器,然后你穿着机器,之后……
接下来你为机器服务。这很明显。它太符合逻辑了,以至于想到这个结论反而会让人觉得舒服。桂妮薇儿终究还是对的,她把美容院的客户都打造成了外表光鲜的工业品。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人们,包括唐纳德·霍根,愿意接受来自机器的命令。很多人,包括他本人在内,肯定发觉了为人类服务会让自己产生背叛感,像是把自己出卖给了敌人。每个男人和女人都是敌人。他们或许都在等待时机,用礼貌的语言掩盖着真正的动机,但最后,他们会在家园附近用乱棒打死陌生人。
他们打开了飞机的密封客舱,将乘客如同豆子一般倒入加州初夏温暖的阳光中。空天站没有什么特点,像是艘航空母舰,它的航站楼和服务设施外部覆盖了厚厚的土层,以抵御撞击或是爆炸。相应地,他看到的阳光是透过防弹玻璃照射进来的,他闻到的不是海边带有咸味的空气,而是空调系统排出的带有香味的气体。洞穴般的通道把他同留在另一个海岸的旧世界遗迹彻底分开,仿佛要强迫他的思维也变得如同洞穴截面的正方形般棱角分明。所有的东西都显得既新鲜又不合常理,好像他服下了能摧毁透视感的药物。那么多男男女女都穿着军装,这本身就是一道奇特的风景:橄榄绿中带土黄色的是陆军,深蓝色的是海军,浅蓝色的是空军,还有黑白两色的太空军。广播系统重复着加密的指令,指令中充斥着各种数字和字母,让他在视觉失调的基础上,又开始失去对听觉的控制。他不禁觉得自己来到了异国他乡,被之前从未听过的一种断断续续的机器语言包围了:01101000101……
他看到了一面钟,上面显示着时间,但他的手表告诉他那面钟是个骗子。宣传画警告着间谍的危险,他开始担心自己,因为他本人就是个间谍。几根彩色的金属柱子上悬挂着绳索,将一条通道隔离开来。通道的深处有烧焦的痕迹,墙面上有多道新的划痕,显示着最近刚发生过爆炸。不知是谁在墙上写下了“渣红鬼”几个字。一个头故意抬得高高的男人从他身边走过:细细的眼睛,肤色近乎黄色,夹克上别着日裔美国人的铭牌,像一小片薄薄的盔甲。更多的军装出现了,现在是蓝黑色制服的警察,检查着每个人。走廊上方悬挂着可变焦摄像头,一个四人小组采集着扶梯扶手上沾着的指纹,并把它们输入电脑,以便与总部的记录核对。
问问你的邻居吧
踩死那只蟑螂
“霍根中尉?”一个声音传来。欢迎来到无线电时代
通过大安公司来保证世界的安全
“霍根中尉!”今天在这里今天去那里才是我们的追求
通过无所不在夫妇的眼睛去看
……
他不知道施密特中士是否跟他同一架飞机;他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如愿以偿醉得不省人事;他不知道遗忘是否带来了轻松。这些就是他对过去十年这个异样世界最后的牵挂。他已经远离了那个世界,在第四维度内以光速离去。它曾经是他的,属于他个人的,就像爽游的幻觉。正如查德所说,现实世界的独特常常在不经意间展示出它的力量。
他开口了,并饶有兴致地倾听着自己话语中隐藏的戏谑。“是的,我是霍根。你是被派来接我去船营的吗?”
军舰的残骸堆满了曾经漂亮的海滩。在它们中间,快艇小得不协调,亮得不协调,吵得不协调。它载着他和不知名的同伴穿过近岸的波浪,驶向船营这个魔鬼岛,它的建筑物出现在天际线尽头。新兵们全副武装,竭力逃避中士的怒火,攀爬在支撑着主平台的支柱上,就像回到了这个物种简单无害的猴子祖先状态。
他被带到一名上校面前。“我让华盛顿对你重新做了评估。”他说道,“我本以为他们在招募你之前就应该跟你说明白了,更何况你现在都被激活了——任何人都不应该了解全局,每个人所掌握的信息甚至都不应该让他们做出正确的判断。然而,我了解你的特殊技能是‘数鸭子’,因此多数情况下你比其他人判断对的可能性要高一些。不能再做了,就这样。”
“我的特殊技能是什么——长官?”
“‘数鸭子’!通过归纳和推导产生模式!”上校用手指拢了拢头发。
在唐纳德和他本人以为的那个人之间又竖起了一个障碍。这没什么关系——过去已然遥不可及。但是,他一直都珍视自己的天分,认为这是他独有的才华。现在,他觉得自己很可怜,因为这种才华不仅很广泛,甚至还有一个绰号。
“我不能再做什么了,长官?”他问道。
“臆想出结论,还用说吗!”上校不耐烦地说,“我猜你会想当然地认为你的任务与这个新的基因工程有关,但是你他妈的不应该事先猜测官方的决定,暴露德拉安迪给你的身份。”
暴露?……哦,他是指我跟诺曼和其他人说了自己受命离开纽约的事。
唐纳德耸了耸肩膀,保持着沉默。
“你带来了密封的命令吗?”上校问道。
“是的,长官。”
“交给我。”
唐纳德把包裹交给他。上校扫描了里面的内容,随后把它们扔进桌子旁的滑道里,滑道上有个标志显示着“销毁机密文件”。按下一个按钮之后,他叹了一口气。
“我还没收到你新身份的详细资料。”他说道,“据我判断,雅塔康出了官方公告后,会有比平时更多的外国访客通过正常渠道进入那个国家。你会发现使用正常渠道比非正常的更容易。”他的目光移向办公室唯一的窗户。窗户下面是操场,一队新兵正在操练队列。
“先别管细节。大致而言,你会被派驻进去。公开身份是一个科学专题方面的自由记者,受雇于今日头条和英继星。这身份很可信。在你提出自己缺乏经验之前,我向你保证:这一点无关紧要。你只需能提出真记者会问的有关基因工程的问题就行了。不过,你会被给予适量的额外信息。最重要的是,你是外国记者中唯一能联系到乔伽琼的。”
唐纳德的身体僵硬了,感觉头皮发麻。
我不知道他已经回去了!如果他真的像他们描述的那样,那意味着我将迈进一场内战!
上校把唐纳德的悲哀误以为没听懂,他大声地说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是的,长官。”唐纳德轻声地回答。任何一个需要研究当代雅塔康意识形态的人,都无法避开乔伽琼。四次被苏鲁卡塔政府投入监狱,非法的雅塔康自由党的首领,起义的领导人,失败后不得不逃离国家,众多书籍和宣传册的作者,这些作品仍然在大众中流传着,时不时会被警察没收、公开焚毁……
“有问题吗?”上校突然问道,语气显得很不耐烦。
“是的,长官,有几个问题。”
“呵!很好,说吧。但我警告你,在这个阶段,我已经告诉了你所有你应该知道的信息。”
这句话立马打消了其中的四个问题。唐纳德犹豫着。
“长官,如果我以公开身份被派往雅塔康,为什么命令我来船营报到?如果他们发现我曾经在一个军事基地滞留,难道不会起疑吗?”
上校思考了一阵子。最后,他开口说道:“我相信这个问题在目前的情形下是可以回答的。你担心的是保密。船营绝对保密,陆地上的基地通常做不到这一点。说到这儿,我跟你说个保密方面的故事,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有一个陆地上的基地,位于一座小山脚下,山上很适合放风筝。一个男孩,大概十四五岁,他经常爬上山,去放一种他自己特制的盒子形状的风筝。风筝长约五英尺。他每天都去,一连坚持了两个月,直到基地的一名军官产生了怀疑,搞不懂为什么这个孩子在放学后从来不玩别的,就只是放风筝。他爬上山,结果在风筝线的头上发现了一个录音机,而风筝本身是个小型摄像机。这个孩子——注意,不超过十五岁——朝他扔了一把刀,扎中了他的大腿,还打算掐死他。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