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基础上,我可以肯定地说,基督教不会存活过二十一世纪。举两个最主要的例子来说明:第一是所谓的真天主教与罗马的分裂,第二是圣女的出现并成为有影响力的团体。前者显著地偏离了传统的天主教教义。传统天主教作为一个团体,最为看重的是教徒与家庭的关系,一种西方式的家庭关系。真天主教变得过于执着性交这一简单的行为,以至于没什么空间剩下来关心人类其他方面的关系。尽管他们在其他方面也发表了很多宣言,但即使在其同情者(我不是其中之一)看来,与梵蒂冈的宣言相比,它们中也没有一个与现代社会实际产生过最低程度的相关性。再说梵蒂冈,表面上将自己塑造成中世纪的修女团体,但实际上,它们的大部分教条,如反机械化、反享乐主义等等,都是从诸如阿米什人这种与社会融洽的可敬团体的教义中借来的。借来之后,又改变它们的味道,掺入仇恨等戾气。与此同时,还利用了我们不愿负担大家庭这一最无奈的现代潮流。它们利用了我们对他人的同理心,尤其对不想怀孕的女人的同理心,从而将我们个人的责任同全社会的需要分离开来。
它们不会存活。
同样地,我无法说我对其他宗教团体的前景持比较乐观的态度。它们同样分裂出了类似真天主教的支派,比如想走上古代宗教的神秘道路的次世代之子。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们是排他主义者。你无权加入他们,除非你满足特定的出生条件,最主要的一条是你的肤色要深。(顺便说一句,我对我不想参加的组织表现出的种族歧视意见不大。反正,歧视的存在表明他们总有一天会灭亡的。)
令人遗憾的是,极端主义这个脓疮不只局限于宗教之类的可牺牲的信仰。拿性来举个例子。越来越多的人在它上面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开始借助不那么光彩的手段来保持自己的热情,比如在商店出售的春药,以及各种最后多半会演变成群交的派对,否则派对就不算成功。每年一百个妞,一个男人只要愿意脱衣服就能办到,却仍旧无法满足性欲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它没有给仍在襁褓中的下一代带来一个稳定的环境,也没有在男女之间建立和谐的关系(或多男多女之间——婚姻可以基于各种形式,并不一定非得是一夫一妻制),以避免被物种中其他成员侵占的风险。相反地,它让人们变得狂乱,因为它并没有为伙伴之间带来持续和对等的互相抚慰,反而驱使着他们追求每天换新的口味。
结论就是,用极端主义这把尺子来衡量,我相信人类这一物种不会延续太久。
——《你是个无知的傻瓜》,查德·穆里根著
现场记录(12)
按理说它是自动的,但实际上你得按下这个按钮
一阵刺耳的铃声穿透唐纳德的耳膜,把他从沉睡中拽了出来。他咒骂着将目光聚焦在墙上的钟,看到现在是早上九点半。他想试着说服自己,吵醒他的不过是诺曼去上班时发出的声音,只是比平常晚了一刻钟。但是,铃声又响了起来。
他勉强在床边站直身体,费力地套上睡衣。大部分人现在不穿这种东西了。如果在他们穿上衣服之前有人来访,他们就这样什么也不穿去开门。如果来访者因此被吓着了,那是他自己的问题。在这个公寓暂住过的小妞中,至少有一半只有出门时穿的衣服,就连出门时穿的衣服都很少,少到能装进一个箱子里。但是,他有点守旧。
他走到门口,脑子依然没能恢复到平时的敏感。当他通过摄像头看到来访者时,他仅有的第一反应,除了来访者的数目之外——共有四位来访者——就是来访者们都来自外地。这一点可以从他们臂弯里悬着的大衣看出来。
他边打哈欠边开了门。
从外表看,这几位来访者都显得很年轻,但如果再看得仔细点,就会发现站得离门口最近的那位比唐纳德的年纪还要大一些。他们都穿着正式的服装:分别是灰色、绿色、深蓝色和米黄色,效果像是每人穿着各自的制服。他们似乎都长着自然的头发,没染色,也没上摩丝定型。唐纳德一下子想到,如果一伙混混想骗开某人的门,这正是他们会伪装成的样子,而不是穿着他们艳俗的夹克,上面嵌入假的肌肉线条,以及缝有兜裆布的紧条裤。不过,现在才想到已经太晚了。
他们中领头的那个人说道:“早上好,霍根先生。你家里现在没有小妞吧,对吗?”
“我——呃——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你是谁?”
“稍等一下。”那个人示意他的同伴赶紧跟上。尚未完全清醒的唐纳德吓得一下子往后退了几步。他感到自己很脆弱,因为身上只套了件薄薄的只覆盖到大腿的睡衣。
“没想到这么快又回来了。”那个人口气亲切地说道,关上了门,“好了,快去检查!”
三个跟班各自随手把大衣放在就近的家具上,每个人被大衣盖住的那只手里原来都藏着件东西。两个人拿的是某种小设备,他们用它指着墙壁、天花板和地板,紧张地关注着读数。第三个人手里拿着电击枪,他迈开大步,迅速地从这个屋检查到另一个屋,目光四处逡巡。
唐纳德觉得胸腔里的心脏变得异常沉重,仿佛它正压迫着肠胃,想迫使他呕吐,就像从管子里往外挤牙膏一样。他虚弱地说:“这么快回来……可我从没在这儿见过你们。”
“我只查到了我们自己放的东西。”其中一个跟班说道,放下了那个不知名的设备。第二个跟班点头附和。第三个已检查完毕,把枪收在左胳膊底下一个隐藏的口袋里。
“谢谢。”领头的那个人轻声道,“哈——‘鲨鱼皮’,霍根先生。我想这应该足以说明我们的来访理由?”
他的话里并没有威胁的语气,但唐纳德的心蓦地沉了下去,仿佛停止了跳动。他知道是哪种负担把他的心拽到了地底。
“鲨鱼皮”。哦,上帝,不!
在他记忆中,自从十年前的那一天之后,他再也没听到过这个词。就在那一天,那个上校在他华盛顿的办公室提醒他,有需要时他将会如何被激活。用哪个词表示“回来”,回到自己的阵营——!
我告诉诺曼了。昨晚我又恶心又头晕,没法控制自己。我告诉了他真相。我是个叛国者。不仅仅是个间谍,也不仅仅是个诱发了骚乱的傻瓜。我还是个叛国者!
他舔了舔嘴唇,没法做出任何反应,甚至没法表示出自己的惊愕。那个人继续往下说着。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被派来逮捕一个叛国者。
但是,他带来的任何消息都可能是与之相似的坏消息。
“我是德拉安迪中校。我们之前没见过。不过,我相信我对你的了解,比你绝大部分的朋友还要深。我是从布拉德克上校那里接手你的,他去年退休了。顺便介绍一下,这些是我的助手:弗兰中士、阿登中士、施密特中士。”跟班们点头示意,但唐纳德的脑子很乱,没有做出回应,只是终于知道了那个主持他的宣誓仪式的上校叫布拉德克。
他说道:“你是来激活我的吗?”
德拉安迪露出一副同情的样子“。没挑个好时候,是吗?刚发现那个小妞原来是个商业间谍,晚上又卷入了一场骚乱……施密特,给中尉弄杯咖啡。干脆给我们这儿所有的人都来上一杯?”
这个词深深地钻进了唐纳德的脑海:“中尉”。德拉安迪可能是故意用了这个词。它就像一把钢爪似的挠着他的大脑。
“我——我得去一下洗手间。”他轻声说道,“请随便坐,别客气。”
清空膀胱之后,他打开药柜的门,先看着自己的镜中像:目光呆滞,胡子拉碴;随后又看了看架子上放着的各种瓶子和盒子。他伸手去拿清醒药,手指却碰到了旁边的一个罐子。出于习惯,他读了上面的标签。它写着:毒药,不可食用。
突然间,他的现实世界仿佛变成了许久以前经常做的噩梦。他抓住洗脸盆的边缘,防止自己倒下。他牙齿打战,视野也缩小至一片小小的白色:那个标签,上面的文字仿佛烈火写就。
浮士德是这种感觉吗?星星依旧在移动,时间仍然在往前走,闹钟将会鸣响,魔鬼会前来,浮士德一定会受到诅咒……他用灵魂买到了多长时间——十年?
他们想对我做什么?至少我还拥有一个浮士德没有的希望……可能不会很快,但如果他们认为我是上大号,而不是小号,他们会给我五到十分钟时间。这么一大罐应该足够了。
他一下子抓起罐子,打开了盖子。在这个不透明的容器底部,躺着一堆白色的粉末,仿佛在嘲讽他。
他突然感到很冷。真正的寒战赶走了刚才恐惧引起的战栗。他朝回收桶里丢下罐子,随后是盖子,然后吞下了他一开始打算服用的清醒药。
又等了两分钟,他转过身,迈着谨慎而又从容的步伐,离开了洗手间。
又一个震惊袭击了他。施密特没有像陌生人通常会做的那样从街区的小吃店叫咖啡,而是使用了唐纳德自己的咖啡机。咖啡机放在他的卧室,旁边是一罐他最爱的咖啡粉。
上帝,这些人对我的了解到底有多深?早些时候,我跟诺曼说出那个危险的秘密时……
然而,他开口说话时,声音仍保持着合理的平稳:“我没意识到你们对我盯得这么紧。”
“恐怕这是个惯例。”德拉安迪耸了耸肩,“我们非常希望我们的特工能独自生活,你知道的。但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个要求本身就能引起足够的怀疑。城里已经没有足够的居住空间了嘛。当然,豪斯先生没有问题。一个可敬的穆斯林,身居要职。不过,我必须坦诚,你们交换小妞这一事实让我们紧张。特别是昨晚,我们在电子琴里发现了那个天才的装置。我之前还没碰到过类似的东西呢,那种设计,几乎称得上万无一失了,妈的。”
唐纳德端着咖啡杯,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液体溅出来。他说:“嗯,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们昨天下午收到了激活通知,但我们不会就这么急匆匆地跑过来激活一个特工。首先,我们得迅速地侦测一下现场,确保自上次检查之后没有什么变化。结果……怎么说呢,我们发现还真的有变化,在那个小妞偷听时侦测到的。”
“你们在这儿布置了窃听器。”
“这儿的窃听器比贫民窟公寓里的蟑螂还要多。”德拉安迪浅浅地笑了笑,“当然,不全是我们的。施密特?”
施密特中士在诺曼最喜爱的椅子旁边弯下腰,一根手指在那儿抠了一阵,唐纳德无法看清。当他最终伸出手时,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
“我认为这个是弗瑞吉戴尔的产品,”德拉安迪说道,“更准确地说,身体部分是。头部是我们的产品。就像他们说的,小虫子身上有更小的虫子。从这东西传出去的信息都经过了加工,我们不想让豪斯先生成为商业间谍的受害者,因为有人可能因此会对你产生兴趣,一来二去的把你暴露了。但是,昨晚的情况异常紧急,我们能赶上那个女孩纯粹是运气。”
“是你把她带走了?”
“哦,是的,千钧一发呀。我不得不让所有人停下手头的监视工作去搜寻她,终于赶在她将货物脱手之前找到了她。”
“你是说,过去的十年里,有人一直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唐纳德问道。
“噢,没有。我们只对休眠特工随机抽样。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记录下来,其中约一半会让计算机扫描关键词。我想,你的关键词大概有一千个,出现了这些关键词,我们才会接手处理。实际上,去年一整年,我们对你的关注不会超过二十至二十五个小时。”他迟疑了一下,“你似乎觉得受到了骚扰,”他继续道,“这很自然。在这个过于拥挤的世界,隐私是我们最可贵的防御手段。请放心,我们的侵犯一直保持在最小的程度。”
“那么,你在收到了——激活通知后,就一直在不间断地监视我,是吗?”
德拉安迪扬了扬眉毛,“没有。我刚跟你说了,我不得不抽调所有的人去追查那个小妞。”
别再追问了。运气好的话,他们不会检查今天早上那场不起眼的谈话。我或许可以躲过。话说回来,我面临的最坏结果也就是有可能上军事法庭,因为违反了保密规定。说不定只会受到轻微处罚,他们可能还需要我帮忙分析情报,比如……
“希望我没显得太盘根究底。”唐纳德鼓起勇气说道,“可是——怎么说呢,都十年了,整件事在我眼里变得越来越不真实。最近,我甚至无法相信自己有可能被激活。”
“这种想法再自然不过了。”德拉安迪同意道,“我一直在跟华盛顿建议,他们应该冒着身份被识破的风险,随机地激活特工,好让特工保持警惕,即便在激活期间只是给他们一些象征性的任务。再来点咖啡?”
“第一杯还没喝完呢,谢谢。”
“介意我添一杯吗?还有人要吗?好吧!我们开始吧,好吗?”德拉安迪身体倚在椅背上,跷起了二郎腿。“船营,洛杉矶,明天下午六点。我们已经替你准备好了旅行证件、无限制的通行证,等等。弗兰中士一会儿会把它们都给你。在出发前,你跟什么人还有约会吗?”
“明天?”
“我明白,等待让人更难受。但恐怕规矩就是这样。有约会吗?”
唐纳德一只手扶着前额,“我想没什么吧。噢,今晚有个派对,桂妮薇儿·斯蒂尔办的。”
“一定要参加,但别人给你的任何东西都不要吃。曾经有人在教堂里讲坛的扶手上涂了他们称之为‘吐真剂’的东西,让一个备受尊敬的主教对他的听众说了很多有违教义的话。你听说过吗?”
“没听说过。”
“普通的新闻频道没有报道。被相关机构威胁了,我猜。但是件真事,现场的场面肯定相当热闹。不要让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就这么简单。剩下的说明都在弗兰给你的包裹中。你会在早上接到一个电话,通知你一家你有大量股票的公司遇到了财务困难。这就是你离开的理由。至于你滞留在外不回家,原因是一个迷人的小妞。但我遗憾地告诉你,实际上没有这样的好事,这只是为了提供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而已。任何脑子正常的人都会认可这样的理由。”
阿登中士不禁笑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我会离开很长时间?”唐纳德问道。
“我不知道。”德拉安迪喝下最后一口咖啡,站起身来,“这个计划不是我起草的。应该是华盛顿的电脑干的。”
“能不能至少跟我说说”——几乎快忘了的术语来到了他的嘴边,就像死水底部腐烂的水草冒出的泡泡——“这是个外勤任务吗?”
“哦,当然!”德拉安迪显得有些吃惊,“我还以为你能从你特别的语言能力联想到呢。雅塔康,没错吧。”
“他们要派我去雅塔康?”唐纳德都快站不稳了,他伸手压住颤抖的双腿,“可这没道理呀!我是说,我只上过浓缩的语言课程,那还是十年前了——”
“中尉,”德拉安迪用一种不祥的强调语气说道,“你不必担心是否具备完成任务的能力。你会被赋予能力的。”
“我——什么?”
“赋予能力。你应该看过赋能的广告吧?我猜?”
“是——是的。”
“觉得不过是又一种让人想入非非的诱惑?”
“我猜是吧。那东西跟我有什么——”
“我们能够对人赋能。这种方法是现实可行的。如果没人具备任务所需的能力,我们会打造一个人,给他赋能。别担心,你能办到的——只要这个工作还在人类的能力范围之内。别多想了,放轻松。我觉得你需要吸点镇静剂。”
德拉安迪对他的手下做了个手势。弗兰递给唐纳德一个密封包裹,后者麻木地伸手接过。随后,他们道别离开,留下他一个人,感觉自己又渺小又惊恐,并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去死。
过了一会儿,他恢复了一些理智,开始考虑要不要在派对上问人要一些德拉安迪警告他要当心的药。
人物追踪(12)
如果你无法打败她们,就打扮她们
半空中悬浮着“美容”两个大字,下面同样显眼的是桂妮薇儿·斯蒂尔的名字。字的下面站着三个女子,一个金发、一个黑发和一个红发,带着期盼的表情等待着你,保证你会得到过分的呵护。她们每个人都是美容院无瑕的艺术品,精确到了分子级别,闪闪发亮,但不是钻石的闪亮,更像撒缦以色的零件。她们的衣物只遮住一小部分身体。之所以还留着衣物,既是为了服装师有事可做,也为了给人留下遐想的空间。
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一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穿着传统服饰,像个来自1890年代巴黎拉丁区的画家:慵懒的贝雷帽盖住左耳,脖子上戴着大大的白色领结,逐渐收窄的裤腿掖在高腰靴子里。为了符合他想展示的形象,他的工作服上有三四道不同色彩的条纹,代表沾在衣服上的颜料。但它们只是象征性的。他就像身旁的女孩一样,完全是制造出来的无菌品。
从大街上,人们看不到建筑的内部,只能看到女孩们身后的隔墙。一个镜面般的表面,流淌着各种变化的颜色,以配合女孩的装饰。
他大步走了进去,暗自窃笑,想看看这几副热切的、随时待命的、热情欢迎的表情会消失得有多快。
没等别人有机会通知她,桂妮薇儿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了。通常,店铺区传来的是一种安静的嗞嗞声,频率时高时低,但从未停止,伴随着隐藏的喇叭里传出的音乐,让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放松的温柔。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抬起头,目光离开为今晚的派对拟定的最终名单,脑袋歪向一边。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神经过敏了,但还是启动了内部扫描仪,观察着美容厅。从地板到天花板的密不透光的窗帘遮挡着整个大厅,顾客们或坐或躺,享受着豪华气氛的同时,等着身上的不完美之处被浸泡掉、磨掉或涂掉。38号台的贾巴拉夫人又在要求按摩师提供一些非常规的服务,桂妮薇儿无奈地注意到了,随即在备忘录上记下要将账单金额提高百分之百。不知道按摩师会不会抱怨。但话说回来,这个叫贾巴拉的女人,她那六英尺二英寸高的轮廓优美如黑檀木般的身材还挺赏心悦目的。
她让镜头对准将工作区分成两半的中央通道,在它的尽头靠近入口附近有某种喧哗。她一下子警觉起来。如果从大街上能看到这个场景,那就该立刻解决它。她切换到店门口的镜头,继续观察着。
与此同时,对讲机里响起一个紧张的声音:“桂妮,这儿有个非常可怕的男人冲着我们大喊大叫。我觉得他喝醉了。他闻起来像一整桶鲸油渣。你能下来打发他吗?”
桂妮薇儿简短地回复道:“马上来。”
但她还是花了点时间,检视自己在镜子中的形象。闯入者正摆出好斗的姿势,对丹尼男孩恨恨地嘟囔着什么。丹尼男孩就是那个穿着巴黎画家工作服的小伙子,是她的引座员。幸运的是,说他在“大喊大叫”实在太夸张了,坐在离此最近的工作台里的顾客不太可能注意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而且,招徕小组中的金发美女展现出了足够的头脑,挪动了镀铬分隔墙的位置,把这个讨厌的陌生人挡在了外面。
他是个体型高大的男人,身高远超六英尺,估计力气也不小,但样子令人作呕。他的头发一缕缕地垂在领子上,和胡子混在一起。他的胡子似乎从未修剪过,喝汤时变成滤网,吃东西时能接住所有的残渣。胡子的右下角有一块被烧焦的痕迹,应该是将手卷大麻抽到了最后一点时被烧的。他的毛衣曾经是红色的,但现在东一块西一块地染上了其他颜色。他的裤子,即便有合身的时候,那也是好几年之前了,现在腰带已经放弃与日渐凸出的肚子斗争了。他的脚牢牢地钉在她可爱的手工铺就的地板上,脚上穿的可能从前是双平底懒汉鞋,但现在就像垃圾结成的硬壳,已经看不出将脚和地面分隔开的到底是什么材质做成的东西了。
看到桂妮薇儿走过来,他停止了指责。“哈!”他大声说道,“你肯定是来自罪恶之城的桂妮薇儿·斯蒂尔。我常听别人说起你!我还曾经给你写过一首诗。稍等一下……哈,是的,‘桂妮薇儿·斯蒂尔制作的女孩看着养眼,但摸着不舒服。她把可爱的肉体变成塑料的水果,果汁都被锁在了皮下面。’那个小妞叫你丹尼男孩,是吗?”他又对引座员说道,“爱尔兰人。打油诗也同样产自爱尔兰,它应该让你有点家乡的感觉。”他哈哈大笑,一边跺着脚后跟。
“还想再听一首吗?‘如果你看上了一个妞并把她搞到了手,却发现她和特蕾莎一样冰冷,她不是个怪胎,而是因为美容——’”
桂妮薇儿尽可能保持庄重严厉,说道:“你想要什么?”
“你觉得呢?你橱窗里的洋娃娃?”他用黑黢黢的指头指了指那些招徕顾客的女孩,“谢了,如果我需要充气娃娃,我可以自己做一个。哈,你觉得到这种地方来的人想干什么呢?”
“你肯定喝醉了,要么还在‘飞’。”桂妮薇儿发火了,“我觉得你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她紧张地看了墙上的钟一眼。这个时段的服务就快结束了,如果顾客出来看到这个恶心的家伙挡住出口……“丹尼男孩,快去叫警察,我看不出有什么其他的解决办法。”
“叫警察干吗?”陌生人气愤地问,“我干了什么了?我只是想美个容而已。”
“想干什么?”桂妮薇儿说道,觉得就快喘不上气了,“你这个疯子!我们不接受男性顾客,更何况——更何况你这么个东西!”
“不接受?”闯入者威胁似的向她走近了一步,“纽约州关于歧视的法律:任何一个向公众提供服务的商业机构,若基于种族、语言、宗教和性别等理由,拒绝向某个潜在顾客提供服务,其执照将被吊销!”
桂妮薇儿这才意识到,这个人的语言和动作跟她想象中的不大吻合。
“但我知道得很清楚,你这儿没有这种歧视。不接受男顾客!丹尼男孩那身完美的皮囊不是你给他弄的吗?还有,我的老朋友道尔·克拉克也光顾这儿好几年了,他的蛋还长着呢。你想让我怎么办?换上超短裙扭屁股?”
桂妮薇儿不敢相信她听到的,仿佛有人给她嗑了摩羯诺。她说道:“至少,我可以要求你出示付款能力证明。如果你付得起我这儿的服务费,你也不会穿成这样,臭得——”她借用了丹尼男孩的比喻,因为它很贴切——“像一桶鲸油渣!”
“哦,如果你担心的是钱——”陌生人做了个鬼脸,“——拿去看吧!”
他把手伸进毛衣,取出厚厚的一叠纸翻动着,像庄家在洗一副新牌。他抽出其中的一张,递了过来。
“够了吗?”
“拿稳了,等我看清楚。”桂妮薇儿不耐烦地喝道,“我不想碰到它,也不想碰到你!”
她看清了。那是一张银行信用证,持证人有权支取一千美元。但让她惊掉下巴的原因不是这个,而是整整齐齐打印在纸张下部一张照片下的姓名。照片上的人年轻许多,胡子修剪成优雅的路易斯·拿破仑样式。
“可是,他不是死了吗?”她晕乎乎地说道,“丹尼男孩!查德·穆里根是死了,对吧?”